毛姆在这部小说中引领我们走进了一场并无硝烟的战争。故事是小说的外壳，外壳的好坏决定着小说能否吸引住人的眼睛。这部小说讲述的故事扣人心弦：第二次世界大战中，占领法国的一个德军士兵汉斯，在外出途中强奸了一个法国农村姑娘安内特，无力自卫的姑娘除了满怀恨意外没有别的办法。那德军士兵在得知姑娘被奸怀孕后，慢慢爱上了她并下决心和她结婚。他利用战时的困难，以送礼的办法说服了那姑娘的父母同意这场婚事，却最终也没能得到那姑娘的允许。他原以为姑娘在生下孩子后会软化自己的决心，未料到那姑娘竟会决绝地把自己生下的婴儿溺死了。这个凄婉的故事不可能拨不动读者内心最柔软的部分。以德法之间的战争为背景可以虚构出很多故事，但你不能不承认毛姆虚构出的这个故事很具匠心。这篇小说给我们这些后来的小说创作者提供的一条启示是：认真地选择可以负载你的思考的故事。
准确地把握并写出人物心理的发展过程，是毛姆在这篇小说中显示出的又一本领。毛姆在这篇小说中，对所有人物的心理发展过程都描述得极其准确，尤其是对那个德军士兵汉斯。故事开始时汉斯是一个凶恶而野蛮的侵略者，他认为自己作为战胜者，在法国应该是想要什么就要什么，对于战败的法国国民，不必拿他们当人看；后来，由于驻地四周的法国人对他和他所在的部队充满了敌意，他心情烦躁而难受，才又想起去看那个被他强奸了的姑娘，他期望从姑娘这儿得到一点人类的友谊，此时，他已经愿意把战败者当作人当作朋友看了；接下来，他在得知那姑娘怀了孕后，精神上受到了震动和感动，开始慢慢地爱上她，把她当情人看待，并愿意和她结婚；到最后，他对那姑娘和姑娘生下的孩子的感情，已经和普通的丈夫与父亲没有两样了，当他得知那姑娘把生下的孩子溺死之后，他的伤心和悲痛不仅是真实的而且差不多能引起读者的同情了。有这样一个心理发展过程，就使得这个人物显得特别真实可信，他和我们通常所说的侵略者是那样的不同，可就是这种不同，使他有了在文学上长存下去的价值。
这部小说在叙述上有一种不动声色的平静。文中的故事情节既有强奸又有溺婴，应该说充满了紧张和血腥，叙述这个故事，当然可以义愤填膺用形容词讲得鲜血淋漓令人惊惧异常。但毛姆没有那么做，他用平常的口气，用平常的文字，平平静静地叙述着。在写强奸过程时，不过是几句话：他用手捂住姑娘的嘴，让她喊不出声，把她拖出屋子。事情就是这样发生的，你也许得承认是她自己招惹的。在叙述溺婴过程时，也是借安内特的口很平常地说：我干了我不得不干的事。我把他送到河里，把他放在水里直到他死去。这种平静的叙述造成的阅读效果首先是带给读者一种意外——这样大的事情怎么就这样发生了？接下来是紧张，是那种心理紧张——它对当事者的伤害会达到什么程度？这种平静的叙述留给读者的想象空间也更大，不仅是关于场景的想象，还有对人物心理状态的想象。毛姆在这篇小说里用它的叙述本领告诉我们，反常叙述是可用的，越是紧张的事情越是用平静的口吻叙述，与越是大事越用无所谓的口气来讲，获得的效果是一样的。
这篇小说的魅力，还在于毛姆虽然对小说中的人物和事件在情感上有倾向性，却没有在作品中直接地对他写的人和事作出判断。在小说的发展史上，有很长一段时间，小说的作者都要把自己对所写的人与事的判断交给读者。这样做当然有好处，但坏处似乎更多：为什么不给读者留下评判的机会？你的判断就一定正确？毛姆在这个问题上是清醒的，不去干出力不讨好的事，我只把我要讲的故事告诉你。在这篇小说的后半部分，安内特的父母已经同意把女儿嫁给汉斯，他们内心里完全把汉斯看作了女婿而不是敌军士兵，女儿的分娩使他们十分高兴。从人的角度看，这是正常的；从对待侵略者的态度上看，这似乎又是没有骨气的表现。究竟应该怎样评判他们，作者没说，留给读者自己去想。再说安内特，她把自己生下的孩子溺死，从厌恶侵略者的角度看，是可以理解的；可从对待生命的角度看，她怎么能够擅自决定让一个神圣的生命消失？她的行为该获得怎样的评价？作者也没有说。还有汉斯，一方面，你强奸了战败国的女人，你怎么还有脸去要这强奸的结果——孩子？另一方面，一个男人既然参与了一个生命的创造，尽管这参与的方式是野蛮的，可别人怎能随便剥夺他当父亲的权利？这些事情，毛姆都留给了他的读者去自己作出判断。一部作品的成色，往往和它提出的问题的判断难度成正比，判断难度越大，作品越有魅力。
毛姆多年前写的这篇小说的成功，为我们战争小说的创作提供了不少值得借鉴的东西，相信大家只要走进他写的那个世界，去结识了汉斯和安内特以及她的父母，就不会空手而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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