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蒙的文学作品我只读过一部分,在我读过的这部分作品中,有一些篇目的语言很是特殊,其发散出的那种冲击力量,使我常常感到意外和惊骇。带着这种感觉,我去仔细分析他使用字词的方法,发现他在文字操作上,间或地会将一堆文字巧妙地捆绑在一起,突然朝读者的眼睛掷去使其成为类似“集束炸弹”样的东西。
王蒙捆绑文字的方法之一,是频繁使用不太规则的排比句,把排比句像驱赶成群的野马一样呼啸着赶到人的眼前。比如在《来劲》这篇作品中,短短的一篇小说,竟八次使用排比句,其中有一次使用竟接连排了十句:“便说这艺术充满了新意,是洋人扔掉的裹脚条,是秦汉以前的殉葬的俑,是哥斯达黎加咖啡里兑拿破仑白兰地与新疆烤羊肉串用的安息小茴香(即孜然)的东西方审美文明的新交融,是停留在20世纪40年代、50年代的老框框不能越,是连我都看不懂的鬼画符,是观众投票选出的最佳金猴、金鱼、金扇子,是挡住了去路的一丘之石,是史无前例的花团锦簇,是口子开得太大了现在堵也堵不住的阴沟,是新的斗鸡眼视角,是一次紧急磋商的大题目。”这样一段话读下来,各种各样的意象,各种各样的味道,各种各样的颜色一齐在读者的脸前出现,乱纷纷俨然就像一颗集束炸弹轰然爆炸后成群的碎片向人飞过来。
另一种捆绑方法是,当他说一件事时,他就把和这件事可能有关甚至无关的文字,用幽默用反讽等等方法,全聚拢在一起,弄成很大的一堆。他在《来劲》这篇小说中说到向明外出的事时,把他外出可能的缘由都写出来:“出差、旅游、外调、采购、推销、探亲、参观、学习、取经、参加笔会、展销、领奖、避暑、冬休、横向联系、观摩、比赛、访旧、怀古、私访、逃避追捕”等等等等,几乎把一个人外出的缘由都穷尽了。他在《铃的闪》这篇小说里,说到主人公的写作雄心时,写道:“我写北京鸭在吊炉里solo梦幻罗曼司。大三元的烤仔猪在赫尔辛基咏叹《我冰凉的小手》。社会主义现实主义与意识流无望的初恋没有领到房证悲伤地分手。万能博士论述人必须喝水所向披靡战胜论敌连任历届奥运会全运会裁判冠军一个短跑倒卖连脚尼龙丝裤个体户喝到姚文元的饺子汤。裁军协定规定把过期氢弹奖给独生子女。馒头能够致癌面包能够函授西班牙语打字。鸦片战争的主帅是霍东阁的相好。苏三起解时跳着迪斯科并在起解后就任服装模特儿。决堤后日本电视长篇连续剧‘大明星罚扣一个月奖金’。”这样一大堆原本互不相干的文字,全被装在“写”这个大筐子里,而后呼隆一声全倾倒在你的眼前,你说你能不大吃一惊?
王蒙还有一种捆绑文字的方法,那就是用到一个词时,则把和这个词的意义相近或声音相近的词全拉过来,让它们排成一队,连续不间断地向读者的眼睛冲去。比如:他的随笔中有这样的句子:“我是炸弹,我是利刃,我是毒药,我是狼,我是蛇,我是蝎子……”“我是混蛋,我是白痴,我是毛毛虫,我是土鳖……”他的小说中还有这样的句子:“主人公叫向明,或者叫作项铭、响鸣、香茗、乡名、湘冥、祥命或者向明向铭向鸣向茗向名向冥向命……”把这些字词集中到一起排列成一队,让它们接连向读者的眼睛飞奔而去,怎能不给人造成冲击?
二
王蒙把这种用文字制成的集束炸弹置放在自己的作品里,便使其作品发生了三个改变:第一个改变是字词能量的改变。一篇文章的阅读效果,是靠一个个字词发挥出的能量来支撑的。同样一个词,假定按照传统的使用方法它的能量是一的话,那么王蒙这种使用方法,其发挥出的能量就可能是二。他在《铃的闪》这篇小说里,有这样一句:“我学会了想接就接想不接就不接或者想接偏不接想不接却又接了电话。”这句话中的“接”字,因为是捆绑在一堆文字中的一个字,经过数次强调后,它的重量和能量与单独使用它时给人的感觉,分明是不同的。王蒙这类用文字制成的集束炸弹,和几味中药配伍后使用有点近似,其效能当会比只用一味药更好一些。第二个改变是句子间节奏的改变。每个弄文的人都明白,文章的节奏是随作者调遣文字的手法而变化的。王蒙的有些小说读起来之所以让人有种喘不过气来的感觉,就是因为他使用了这种集束炸弹,使句子之间的节奏无形中加快了,迫使你不能歇气地向下读。他在《杂色》这篇小说里有这样一段话:“那时候,每一阵风都给你以抚慰,每一滴水都给你以滋润,每一片云都给你以幻惑,每一座山都给你以力量。那时候,每一首歌曲都使你落泪,每一面红旗都使你沸腾,每一声军号都在召唤着你,每一个人你都觉得可亲,可爱……”这一段话因文字经过捆绑而使句子间的节奏明显加快,使人读起来不能歇气。第三个改变是文章气势的改变。文章的气势如果用流水来形容的话,可分四类,一类如潺潺溪流,叮叮咚咚,不慌不忙;一类如小河之水,无声无浪,缓急有致;另一类如大渠之水,有浪有波,浩浩荡荡;再一类如泛滥的江河之水,汹涌澎湃,漩涡相套,前拥后推。王蒙那些加了集束炸弹的作品,其气势就如泛滥的江河之水,呼啸而来,非想把你卷走不可。我们还以《来劲》这篇小说为例,这篇小说一般人阅读时都会明显感觉到一股迎面而来的气势,这种气势不是形象造成的,这篇小说几乎谈不上有人物形象,造成这股气势的显然就是经过捆绑的文字。
三
正因为有了字词能量、句子节奏、文章气势的上述改变,所以读者在读王蒙的这类作品时,所得到的东西就与读他的其他作品不太一样,除了思想启迪方面的收获之外,还有另外一些内容。就我自己的阅读经验来说,我首先会在精神上受到一种震撼。常常是读完他的一段话后,脑子里出现短暂的空白,有些发蒙,一时不知他说的是什么,需要重读一遍或两遍才能明白作者的意思。这和军人在战场上遭到轰炸后最初一刻的反应的确有点相似。我记得第一次读他的小说《来劲》,读到“觉得一点也不落后不但有书法热而且有交响乐热而且有鹤翔桩而且有艺术体操狮子滚绣球花样游泳人仰马翻而且一个小女孩准备建立国际轰炸机公司。不但有现实主义有革命现代京剧而且有现代主义意象流飞飞派,飞飞飞是天桥练单杠的,凤飞飞是台湾著名歌星,而且吹吹打打之中一匹一匹黑马种牛伢猪雄象被牵出台。觉得最好还是先修几个过得去的厕所免得随地吐痰随地便溺,随时又挤又推又撞打电话像骂娘坐公共汽车用过期票,喝啤酒一直喝到霍乱般地喷涌而呕,用一个肮脏的塑料杯子先交押金三角”这段话时,我脑子里先上来是轰轰作响,有一股乱纷纷飘忽忽不知所以的感觉,不知道作者这是想说什么,直到又慢慢边琢磨边读了两遍,才算有些明白。
其次是心理上会产生一种惊奇:话原来还可以这样说?词原来还可以这样组?句子原来还可以这样造?当初读他在《坚硬的稀粥》一文里写的那段话:“现代化意味着工业的自动化、农业的集约化、科学的超前化、国防的综合化、思维的任意化、名词的难解化、艺术的变态化、争论的无边化、学者的清淡化、观念的莫名化和人的硬气功化即特异功能化。化海无涯,黄油为楫;乐土无路,面包成桥!”一笑之后心里确实惊奇,心中想到,像这样用“化”字的,除了王蒙,恐怕还没有别人。那一刻,自己真像刚在商场发现了新奇的电器一样惊奇。
接下来是兴奋,是受到了蛊惑一样的兴奋:好呀,他既然可以这样写,我也就可以那样写了,一种创新的欲望不知不觉间就生了出来。王蒙这种集束炸弹式的语言,不仅可以给我们带来震撼和崭新的审美享受,还可以激活我们的创造活力,这大约也是他在文学圈里长期拥有较多读者的一个原因。
四
王蒙所以能写出这种集束炸弹式的语言,究其缘由,是因为他摆脱了两个控制:一个是传统文学语言审美观念的控制。我们的汉民族的文学语言,在其长期的发展过程中,在尊重语法规则的前提下,逐渐形成了自己的审美观念。比如讲究音韵美,读时要能朗朗上口;讲究意境美,要用文字营造出一种优美的意境;讲究均衡美,即使不是写诗,这一句与下一句,在长短和轻重上要有一种均衡感;讲究雅致美,在用字用词上尽量避开“脏字”和“粗鲁”的词,比如拉屎撒尿,常要说成“解手”“出恭”“如厕”等;讲究婉转美,把事情曲折地说出来,比如把“你的父亲母亲”说成“令尊令堂”,把“不要伤心哭泣”说成“节哀顺变”等等。王蒙在把文字制成集束炸弹的过程中,不可能不对这些审美观念进行冲击和颠覆,在我们刚才所列举的王蒙的那些句子中,我们有时看到的是直率和粗鲁,有时看到的是没轻没重,有时看到的是意境杂乱飘忽,但就是这种对传统审美观念的颠覆,给了我们全新的感受,从而创造出另一种新的美感。王蒙摆脱的另一个控制,是传统汉语修辞技法的控制。中国的汉民族语言,在长期的发展过程中,形成了相对固定的修辞技法,比如明喻、隐喻、借喻、讽喻、借代、比拟、转借、夸张、反语、摹绘等。王蒙对这些技法,在继承、使用的同时,还注意了发展。他在制作文字的集束炸弹时,很多词叠加使用,很多话不照常规说,已经走出了传统修辞技法的框框,为修辞技法的创新做了探索。
王蒙在文学语言上的这种创新探索,给我们这些写作者的最大启发是:爱护汉字但不做汉字的奴隶;在汉字的使用上既要尊重传统用法又要能够创新。作家们是重要的经常使用书面语的人群,在汉语的发展上应该担负起责任。历代作家其实都对汉语的发展作出过贡献,不然,汉语不会有今天的样子。现在,王蒙在这方面再一次给我们做出了榜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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