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能拒绝诱惑-关于《预警》答刘慧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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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军事题材的长篇小说我一直没有找到一个好的角度去写。我的军龄有四十年,早期写过一些军事题材的短篇小说,也有过中篇小说,但是长篇小说一直没写。这是因为,如果我要写长篇小说,一定要争取写得跟别人不一样,可是我一直没有找到不一样的题材和不一样的人物。我老觉得重复别人做的事挺没劲的,你起码得给人一些新的审美享受,得提供新的人物、新的思考或新的故事,我想作为军旅作家应该对自己有这个要求,所以一直到2009年才出版了军事题材长篇小说《预警》。

    长篇小说在文学创作领域来说,算是对作家最考验的一种体裁了吧。真的是要费力气的,一旦要决定写,像我这个写作速度,一般得写一两年,所以要慎重。我曾经集中十年时间写了《第二十幕》,不久前中央台八套播的那个电视剧《经纬天地》,就是根据这部书改编的。是什么触动了我创作《预警》呢?其实我一直觉得恐怖主义的兴起,是我们人类文明发展进程中的一个大事件,作为军人应该对这个事件给予关注;而且我们确实也面临着恐怖主义的威胁。用一部小说来反映当下这种恐怖主义对人类生活的威胁,是我心中慢慢生出的一个愿望。于是,《预警》这部小说的雏形就在我脑子里渐渐出现了。我想用这部小说来提醒我的战友们,一场反对恐怖主义的战争已经悄悄来到了我们身边,我们应该做好迎接的准备。

    小说的名字所以定为《预警》,有几层考虑。第一个层面,就是想提醒我的战友们,恐怖分子正在千方百计地接近我们的中枢指挥人员,就是掌握国家核心机密的一些军人。他们的目的是想在窃取这方面情报的同时,获得杀伤力巨大的武器。第二个层面,是想对每个人的人生发出一个预警,因为这里边的主人公,他生活在和平年代,在北京这个大都市生活,他没想到他的人生会出现这种突然的意外的变故。我们每个人的人生其实都有很多不确定的因素,谁也不知道自己的明天会遇到什么。在《预警》这部小说的主人公孔德武的人生计划里,根本没有这么一项,根本没准备迎接这么残酷的事情。可是没办法,人生之路上就有这种不可预测的陷阱。这些年来,地震、洪水、泥石流、空难等等,有多少人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就遇到了灾难,没有什么办法可以避开。第三个层面,就是想对我们整个人类社会的发展进程做一个预警。人类社会的发展并不是像我们想象的那样,一直是朝向更高更好的阶段发展,有时候它会有倒退,而且倒退得非常可怕,就像第二次世界大战,那么多国家卷入战争,几千万人的生命没有了,那是一次大倒退。当下的世界,也满是不安全的因素,从2001年美国遭受突然的恐怖袭击开始,世界上恐怖袭击事件几乎每天都在发生,我们的世界进入了一个恐怖事件频发的时期,人类原本已学会了保护儿童和老人,可现在却又拿他们的生命去达到自己的目的,这是人类社会发展进程中出现的一个倒退。这个倒退应该引起我们所有的人类学家、政治家,也包括我们军事家的注意。这就是说人类文明进程并不是一直向好的方面发展,它随时可能往后倒退。这应该引起我们的警觉。

    我们那一代人刚好赶上了“文革”,大学都停办了。初中的时候就开始不好好上学,学校基本上停课了。在那之前有高小、初小,老师不断地向我们灌输,科学能够救国,科学家是世界上最伟大的人,科技强国,所以那会儿就想当科学家;这个愿望实现不了以后,就开始萌生参军的愿望,那时候我认为军队可以保卫国家,这是最直接的一种动因吧。当然内在还有一个,就是当时军队的生活条件好,我们在乡村的生活条件差,大家把当兵作为一条出路,也是改变人生的一条路。这是很实在的想法。

    我家在河南邓州,现在叫邓州市,过去叫邓县。我们那儿的人主要是以种粮为生,但是当我1970年底走的时候,“文化大革命”还没有结束,生活条件非常差。我那时是十八岁,差不多天天吃不饱。当时觉得部队待遇好,至少能吃饱穿暖。农村那时穿衣缝被靠发布票,布票常常不够,做件衣服很难,因此大家都有一个逃离乡村的愿望。我参军最初到了山东的一个野战部队,在山东泰安管辖下的肥城县。一开始我当的是炮兵部队的测地兵,就是负责给炮兵射击提供方向、高程、距离等射击诸元的兵,经常用一种光学仪器经纬仪进行大地测量,然后通过三角函数计算,算出火炮射击的方向、高程和距离。

    我是高中生,算是当时部队里的知识分子了,所以就来到这个需要有文化的专业分队。在这儿当了兵以后,就萌生一个愿望,想从事大地测量的研究,写一本关于大地测量的书,因为我从小就对写书的人非常敬佩,觉得能写出一本书才是人生真正的成功。不过后来领导很快就把我提升为排长,不久又把我调到团里政治处,开始写机关公文,写材料,这个时候我就没法再搞大地测量研究了。从这时开始,我又想和我的工作结合起来,写一本关于中国生产力状况的书。那时候虽然年轻,但就是一直想写书。这期间,我写了好多关于中国生产力发展状况的论文,寄到咱们中国社科院的经济研究杂志,但都给退回来了。

    我当新兵时,一个月的津贴是六块钱,以后军龄每增一年,月津贴加一块。好在那时候书便宜,几毛钱一本,我通过内部书店,买了好多书。那会儿对经济学有那么浓厚的兴趣,主要是因为我觉得国家太穷了,当时就想着怎么把我们的生产力提高上去。年轻人什么都不怕,也没有什么顾虑,老读书就会有各种各样的想法。投出去的稿子都给我退回来了,因为那个年代你有思想是不行的,你写的东西稍微违反宣传的精神,那也是不行的。没过多久“文革”结束了,人的思想一下子解放了,诗歌热潮出现,小说也开始兴盛起来,老作家们都恢复了写作,出现了一些好作品。我就是在这个时候开始写小说的,开始用小说来表达我心中的想法。

    我一开始就想写长篇小说。我想写一个反映台湾老兵思乡的军事题材的长篇小说。这是最初关于长篇小说的创意。小说名字就叫《思乡》吧,用铅笔写了三十来万字,让周围的朋友看了以后,都说:“哎呀,这是什么东西?太差了。”第一篇小说就受到了打击,我也不敢拿出来了,到后来也没敢交给出版社,直到一次搬家时把它烧掉了。此后我就开始写电影剧本。所以想写电影剧本,是因为在“文革”期间,有几部电影一直在放,《南征北战》《铁道游击队》《地道战》,电影当时对人的影响非常大。我写了三个电影剧本,投出去以后,也都给我退回来了。当时电影剧本的成活率是五千分之一,很低的,因为全国一年就拍三四部电影。我很失望。恰好这时候短篇小说开始兴盛,一些文学刊物开始在全国发行,报纸的副刊也开始刊登短篇小说,这就又激起了我写短篇小说的兴致。那会儿我记得最有影响的短篇小说是卢新华的《伤痕》,当时大家都争着读,给我的刺激也很强,我想我要是不写那个长篇,写个短篇现在不也成功了吗?所以我就开始写短篇,写了好多,一开始寄出去也都没有发表。直到1979年,对越自卫反击战开始,我的一些战友去参战,他们给我写信,这个事启发了我,我写了一个短篇小说叫《前方来信》,刊登在《济南日报》1979年3月份的一期副刊上,这是我第一篇在地方报刊公开发表的小说作品。现在回忆起来,只记得当时特别高兴,把寄给我的稿费都买东西给朋友们吃了。那时候稿费也不多,几十块钱,但几十块钱在当时就很不少了。

    这件事让我信心大增,然后我就开始不停地写,在我们军区的报纸、刊物,山东省的一些地级刊物、省级刊物,一直到北京的国家级刊物,后来在1985—1986年度的全国短篇小说评奖中,我的小说《汉家女》获了奖。这一下激起了我不干别的的决心,彻底不想当官了,就想当一个作家。从那以后,我就写短篇、中篇,后来又写长篇,一直写到今天。

    一直到1986年之前,我的创作都是在业余进行的。我是先当排长,当副指导员,然后到师里政治部当干事,这都是有工作的。到军区宣传部当干事后,每天你得写机关公文,写作只能放在晚上或者中午。我基本上是中午睡半个小时赶紧起来,一年四季都是这样。晚上一般是十二点以后睡觉,那时候就利用这个时间来写作。读书也是这样,只要有一点时间就赶紧读,所以那时候身体也受到了损失,那时不太懂得爱惜身体,总认为我有使不完的劲。总认为自己年轻,饭也不好好吃。那时候读书,好多书是通过内部渠道发行的一些所谓参考书,包括文学书它也让内部书店卖,我就跟泰安市、济南市卖内部书的人搞好关系,然后我自己去买。我的藏书还是比较丰富的。从那个时候开始,只要有时间就读书,各种各样的书,看到什么就读什么,买到了就把它读完,再有就是到图书馆里去,不过这样的机会不多,因为那会儿很少有机会让你上地方图书馆去借书,基本上是自己买。

    写作没有大量的阅读是写不出来的。对我启发最大的是两位作家,一个是俄国的列夫·托尔斯泰,就是写《复活》的那个。我在连队当战士的时候,一位老班长有这样一本书,只是书皮和书脊都没了,他读的时候大概是1972年、1973年吧,我发现他读得非常认真,就悄悄地趁他不在的时候把书拿过来读,一读就把我吸引住了。玛丝洛娃与聂赫留朵夫那个情爱故事写得实在是好,这也是我以后开始写小说的一个动因吧。就觉得这部书这么抓人,一个人能写这么一部书真是很伟大。我也不知道是哪个作者,就觉得这本书写得好,以后才渐渐知道,这是列夫·托尔斯泰写的。然后我就买了他的《安娜·卡列尼娜》和《战争与和平》等书来读,我很快就读完了,读后觉得这个作家确实很伟大,他强调的是博爱,爱这个世界、爱所有的人,他提倡的这个东西对我影响很大,这个观念深植我心,因为人生活在世上不容易,爱是最重要的。

    这是一个俄国作家对我的影响。对我影响大的中国作家是沈从文。改革开放以后,沈从文的作品开始大量印行。沈从文他是写湘西生活的,湘西和我们豫西南那种偏僻的程度、那种贫穷的程度很相似,人的生活状态、精神状态也很相似。他写的人物我都能理解,也都能在我们乡村中找到那种人。所以在看他的作品时,很能引起我的共鸣,感到特别亲切,也特别感动我。然后就启发我,以自己家乡作为观察表现的对象。我们豫西南南阳是一个小盆地,北边是伏牛山,西边是伏牛山,东边是桐柏山,南面是大洪山,就是武当山那一带。这些大山把南阳、邓州围起来,使得这些地方相对偏僻。我也写我熟悉的各种各样的小人物,我想把这些普通人活着的那种艰难、那种坚韧、那种对生活的执着,那种精神状态表现出来,因为这里面既有愚昧的,落后的东西,也有支撑我们民族前进的东西。这个地方虽然是一个小地方,但是从这个小地方能看出我们的民族、我们的中华文明历尽万难没有被毁掉的原因。

    我有一个远房叔叔,他识字,看过《红楼梦》《三国演义》《水浒传》和《西游记》。冬天的晚上下大雪,那时候没有电视机,也没有收音机,书也不多,怎么办呢?村里有一个养牛的大棚子,在里边生上火很暖和,然后我们都坐在那儿听他讲故事,他的故事对我来说是一个最早的文学启蒙。他就把《三国》一段一段讲,《红楼梦》也一段一段地讲,《水浒传》也一段一段讲。我那时候识字还不是很多,文学世界通过他的口传达给我,使我对文学最早生了兴趣。这是一个人。还有一个人是我们附近一个村里说大鼓书的,就像北京的京韵大鼓,演员敲着鼓说书,我们河南也有大鼓书。这个说书人也是讲故事,什么三侠五义,他把它编成一段一段,夏天每天晚上月亮升起来的时候,大家都乘凉,都在外边,月亮照着,妇女抱着孩子,老人叼着烟袋,他就站在那儿说,几百个人坐在那儿听,鸦雀无声。那时候电影也很难到乡村,听鼓书就成为了我们为数不多的一种娱乐,一种文化享受,也是对我的文学启蒙。再有就是乡村戏曲,唱豫剧、曲剧、越调,我们河南三种戏,一个公社组织一个剧团唱戏,逢年过节的时候,搭简单的舞台,就像鲁迅先生写的《社戏》那个样,我们都坐在下边,夜壶里头倒上油,点很粗的捻子,然后我们就在灯下看,看得模模糊糊,看不清,可就是那种影影绰绰的效果特别好,因为那时的戏里面有男扮女装,我们觉得感动得不行,也觉得男子扮的姑娘长得非常漂亮。戏剧、说鼓书、远房叔叔讲故事,这些对我的文学滋养是最早的。那会儿也小,但听得懂,有兴趣。不知道怎么回事,我天生爱听故事,其实每个孩子都爱听故事,妈妈抱着他,给他讲故事他就听。你要光给他讲一些逻辑性很强的东西是行不通的,孩子都愿意听那种能激起紧张情绪的故事。很多人的童年记忆里,要么就是有一个很会说故事的外婆、奶奶,要么就是一个很会说故事的父亲、母亲,我这就有这样一个很会说故事的远房叔叔。

    我们那个地方偏僻,母亲不识字,但是她喜欢抱着我去听鼓书。母亲非常勤劳,整天就知道干活养育我们,她没有接受教育的机会。母亲对于我来说教会了我善良,与人为善,要多为别人想想。我们家里再穷,如果有人来讨饭,一定要给人家,其实自己家里还吃不饱。我曾写过一篇关于母亲的散文,将来你可以看看。(说到此处落泪)我现在不想讲,一讲我就会非常激动。在乡下的时候,我们经历过饥饿,如果没有母亲我们就活不了了。那会儿家里有我和弟弟两个孩子。现在的孩子生活在很幸福的时代,饥饿从来不会来惊扰他们,但是我们那一代人确实是经历了这一个阶段。1960年的时候,我曾经十八天没有吃过粮食,十八天没有一粒粮食供你吃,全靠母亲给弄野菜野草、树皮吃,棉花籽把那个壳去掉,让我吃仁儿。那年一个村死好多人。

    父亲整天到地里去干活,很忙、很辛苦。我上学时,父亲老是挑着粮食,挑着柴火,挑着菜送给我。我们在学校吃饭,学校离家有六里地,上高小以后就没法儿回家了,就在学校那儿吃。那会儿也可以在学校交钱吃饭,可是我们家连吃饭的钱都没法给我,那时一个月四块五毛钱的伙食费对我们家来说已经很贵。今天是没法想象,四块五也就买一个冰糕,但是当时就拿不起四块五毛钱。没办法,母亲在家里把杂面条擀好,父亲把柴火挑上,把面条、红薯(就是地瓜)挑到学校附近,在一个村子里找一个亲戚家,然后给我弄好锅,盐,什么都放好,放学之后我自己烧饭。

    我们那个村子,真正一直坚持让孩子上学的人家不多,我家是其中之一,其他人家孩子说不上就不上了。一个是我有上学的愿望,再者,家里一直支持,即使再穷也没有停止我上学。最后就我一个人读下来了。那会儿父母对我也没有提出一些具体的期望,希望你长大以后怎么样,他们就是希望你读书识字,因为他们吃够了不认字的苦,所以他们就希望你能识字。还有,就是他们坚信只有识字才能有出路。至于孩子识字将来能做多大的事情,他们没想那么多,他们就觉得识字好。我们那里春节的时候,家家都要在墙上贴一个红字条:敬惜字纸,就是你见到一张有字的纸,都要把它捡起来,不要烧掉。老百姓虽然不识字,但是对读书人一直怀有一份尊敬,对书籍怀有一份敬仰,这就是我当初为什么说我总想写一本书。我们那个地方是楚文化和汉文化的交汇地,虽然我们这个乡村识字的人不多,但是前辈传下来的对文化人的尊重是一直有的。

    《湖光山色》关注的就是当代农村经历的巨大变革。因为我的亲人们现在还生活在农村,所以我经常回到农村,对乡村的一切事情都感兴趣,我希望我的父老乡亲们生活得好……(说到此处再次落泪)我是一个易动感情的人,因为经常写作吧,写着写着就能把自己感动得一塌糊涂。父老乡亲们的生活状态我一直在牵挂着,我希望用我的作品来反映当下乡村的变化。目前,城市资本开始向农村流动,部分乡村在资本的运作下开始变富。有人说一些乡亲被这种资本流动冲击得失去了方向,应该是一种实情。很多人并没有做好迎接这种变化的精神准备。你看现在一些小镇上,也有小洗头房,有网吧,有洗浴中心,对于乡村的一些年轻人来说,这些东西具有极大诱惑力,弄不好就会出问题。当然,城市资本在向乡村流动的过程中,也给乡村带去了正面的变化,这是没有问题的,乡村里很多楼房盖起来了,商品供应丰富了,人们的生活好起来了。但不能否认,有一些负面的东西,一些腐蚀人心灵的很不美好的东西也开始出现了。传统的乡村生活正面临着冲击,古老的乡村世界正在发生着巨大的变化,身为作家,我想把这种景况表现出来,以引起读者的关注。

    在写《湖光山色》之前,我专门回到了我的故乡,在一个朋友的陪同下,沿着丹江口水库也就是书中的丹湖湖岸,走了很长时间。跟乡村里的各种人物都有接触,了解了各种各样的事情,也有了很多感受,就是在这种背景下我才动手写的。丹江口水库是我们南水北调中线工程的水源地,大概几年后,北京人就要喝到那边的水了。那边的人们都是我的乡亲,他们的喜怒哀乐,他们的惶惑忧虑,使我的心很不平静,所以我就写成了《湖光山色》。当时写作的时候很激动,沉在一种激情里,花了两年多一点的时间。我写作的时候就是想着要把自己的话说出来,把想写的人物写出来,仅此而已。

    完成于1998年的作品《第二十幕》,是我用了将近十年时间来构思创作的一部作品,我说写完这个,就算我对家乡有了一份回报了。在这部书里,我把我对人生、对社会、对大自然和对南阳这块土地的认识、感受都写出来了,作为一个从南阳盆地走出来的人,我做完这件事情,松了一口气。我想,以后的人们在回忆20世纪中国人生存状态的时候,可以拿它作为一个标本。想了解中原地域人们的生活时,也可以把它作为一个样本来审看。我写的是南阳人,表现的是中国人,我想通过对这个地域里人们的生存状态的表现,展现我们中华民族在20世纪里的命运遭际。

    当时书出来以后,评论界的反映还不错,至于有人说它是中国的《百年孤独》,那自然是鼓励之言,我自己明白它和《百年孤独》还是差得很远。当时人民文学出版社评奖的时候给它评了一个奖,还得了“国家图书奖”的提名奖吧,反正不管它得没得奖,我自己确实是用尽我的力量和当时所有的艺术准备,全力去完成这部书的。将近十年间,虽也写了一些中短篇小说,但主要在做这一件事。中间因为有病,还有其他的事情,我也担心我完不成,因为它毕竟太长了,将近一百万字。后来总算完成了,因为那时候没有电脑,全是手写的,一个字一个字写,写了以后还得改,改完了再抄,写的是一百万字,其实是三四百万字。

    从1976年开始写,到现在三十四年了。这其中我觉得最难的就是突破自己。写一段时间以后,就面临除了超越别人,还得突破自己的问题,得有变化,也就是创新。创作必须是一部和一部作品完全不一样,这才是创造。如果重复自己或者重复别人,那都不行,所以这个是最困难的。突破和超越,其实就是折磨自己。作家为什么受折磨,可能主要是在这个方面,自我折磨。如何写得跟前一部作品不一样?题材是没触及过的,语言韵味是新的,人物是没写过的,故事是原创的,思想含蕴是独有的,这很难。需要不停地思考,不停地琢磨,这个是最痛苦的也是最艰难的。

    写严肃文学或叫雅文学作品,最重要的是你得在思想上有新的发现,得给读者一点启示和启迪,让人读了以后,既得到了精神愉悦,又能在思想上有所收获。一本好书有时能影响人的一生,可以让人长久地记住,这才是严肃作家应该做到的。我一直就是这么想的,也是这样要求自己的,当然,这是个人美好的愿望,真正写出一本好书并不容易。总之,每写一篇作品每写一本书,你得能给别人提供一点新的东西,新的审美经验或对社会新的思考,不能没有新的,老是重复别人已经发现的东西,或者重复自己已经发现的东西,那就没意思了,那就是只为了赚钱。现在我们发现一些作家的写作就是在一个水平线上滑行,不做提升,只是为了赚版税,我觉得没有多少意义。

    我最早的写作就是想倾诉,想把我心里的话告诉别人,想把自己对世界的感受告诉别人。当然也想要挣钱养家糊口,还想要成名,那种年轻人的功利心我都曾有过。写作一开始都是有这个的。但是写到今天,到我这个年纪,钱和名声都不重要了。就是希望能把自己活这么多年对人性和人生的一些认识,对社会和民族、国家的一些认识,对人与自然关系的认识,通过作品传达给我的读者,能在精神上和我的读者进行交流。我的书销量有一些,但不属于畅销书,一本书能对几万个人的精神世界产生一点影响,能让他们的精神生活因你而更有意思些,这就不得了了。不敢说去影响全世界、影响全中国,那不可能。

    当年我去前线不是参战是采访,是随着几位新闻记者一块去的。到前线以后,我们可以走进军、师指挥部和团、营指挥所,可以和一些连排干部和战士交谈,能够近距离地感受战争的残酷和危险。我们去师指挥部的路上,有一段公路是敌人直瞄火炮封锁的地段,是直瞄的八五加农火炮轰击的路段。在这段路上,敌人看我们的车看得非常清楚,可能随时开火,我们去之前,敌人已经用炮弹打坏我们不少汽车。那段路大概有一千多米的长度,不能绕开,必须走。载着我们的汽车开上这段路后,开得很快,而且不时做猛停的动作,以躲开炮弹。我们到了位于大山洞里的师指挥部后,还能听到冷炮响,南方多雾,很多时候只能听见炮响,看不见炸点。这种冷炮实际上防不住,它突然就打了过来,我们一些军官和战士就是被冷炮打中死亡的。冷炮,就是只打一发,落到哪儿谁也不知道。敌人打冷炮其实也没有什么目标,但是知道这儿有我们的人,他就乱打,落到你身边就该你倒霉。听到冷炮响,有时就在洞口外边炸响,是有点让人心惊。我们往阵地走的时候,有两个战士护送,路是小道,两边都是灌木和深草,草都是一人多深,据说敌人的特工就经常潜藏在这些荒草里边,他们有时候会突然扑上来抱住途经的战士,往山下一滚就抓走了。那两个护送我们的战士,他们身上背着吃的,冲锋枪在腰里挎着,手指头都在扳机上扣着,一有动静,他只要手一动,一梭子子弹就可以打出去。为了保护我们,他们前面一个、后面一个。他们腰带上还挂了一个雷,敌人一旦抱紧他们,没法开枪时,只能弄响雷和敌人同归于尽。那天发给我们每个人一把手枪,没有冲锋枪,因为大雾弥漫所以我的确非常紧张,这可是在真正的战场上,面临着生与死的考验。那天我们没出任何事情,但这种紧张的战场气氛是强烈感受到了。然后就是采访,听官兵们讲他们战斗、负伤和战友牺牲的事迹,内心深受感动。回来后写了几个短篇小说和中篇小说,其中包括《汉家女》,在《汉家女》这个短篇小说里,我描绘了一个女军人的内心世界,当时赢得了许多人的喝彩,当然也引起了争论。

    大概是因为我母亲的关系,我一直认为女性是在人生中牺牲最多、奉献最大的性别。在男女两性中,我觉得男性从事破坏性的事情较多,战争一般都是男性发动的,还有打架、酗酒、吸毒、抢劫、暗杀这些事,一般都是男性去干的。女性孕育孩子、护理病人、料理家务、赡养老人等等事情,都属于建设性的。所以在两性中,我愿把我的歌颂性文字更多地献给女性。这也可能与我接触了很多善良美好的女性有关,所以我的作品里好多都是以女性为主角的。我愿意歌颂她们,我愿意把她们描绘得非常好,非常美丽,非常善良,我希望通过这些美好的女性形象,能让我的读者对人生、对社会充满着美好的希望,让他们感受到我们人生活的这个世界是很温暖,很美好的,我就是这样想的。

    现实生活中我的妻子人就很好,很善良很勤劳。我和她是中学同学,但成为夫妻却是别人介绍的,在学校时我们都还小,再说那时候也不许谈恋爱,也没有胆量谈恋爱,再加上我当兵在山东,她后来去武汉上大学。说起经营家庭,我做得很差,因为我写作的时候经常沉浸在思考状态中,过去一般一写就是一天,会很累,不想干什么活,我爱人她牺牲很多,家务活全是她干的,我在家里很懒,想想真的很对不起她。

    虽然我大多把女性的形象刻画得很美好,但是一些爱情故事却多是以悲剧性的结尾告终。这可能和我的世界观有关系,因为人生不管多么美好,最后都要走向死亡,这是非常让人绝望可又无法改变的。就是这个大悲剧,这个人生结局的悲惨,让我去留心观察人生中很多不如意的地方,然后我就想把这种人生中不美的地方写出来,让人们对其心生警惕,别让这些东西再毁坏我们只有几十年长度的生活。很多人说我是个悲观主义者,我觉得也差不多,要从这个意义上讲,我可能也就是一个悲观主义者,我觉得生命过程中充满了遗憾,没有办法改变,可是又觉得太难受了。所以在写作中,不知不觉就把生命必死这个大悲剧变换成小悲剧来表现了。其实,生活中确实是时时都可能发生悲剧的。

    英雄,其实是人类在成长过程中为自己创造的榜样。最初的英雄就是比别人多做了些事情的人,他们办事的能力比一般人大了点。接下来人们的生活标准更高了,这个时候体力好的、能保证大家安全的人,便成了英雄。再从氏族过渡到国家,忠于自己的国家、保护自己国家的人就成为了英雄。到了今天,我们这个世界上分成这么多民族、国家,一个国家要有自己的军队,军人里边优秀的官员和士兵便被称为英雄。这是人类成长过程必会出现的事情。尽管今天西方有人说英雄已死,说如今已不需要英雄,但其实在人们生活中英雄一直存在。我们写军事题材的时候自然不能避开这个,一个国家一个民族如果不懂得发现英雄、尊重英雄,这个国家这个民族的命运就可能发生改变。身为军旅作家,自然应该去发现和表现我们军队中的英雄,用他们的榜样力量,提升全体军人的素质。

    和平年代的军人仍然承担着繁重的任务,除了平时的训练,边疆的防务,还要应付一些突发的恐怖事件;还有非战争军事行动,就像抗震抗洪、泥石流救援等等,都是军人最先冲到抢险救灾的第一线。在这些事件中出现的特别的人物,其实就是英雄,英雄就在我们身边。

    我从小喜欢看电影。虽然我写的是小说,但我的小说故事性相对强一些,而且我写东西的时候,总是会有画面在脑子里出现。写到什么场景,就有什么画面呈现在脑海里。我平时也是个爱幻想的人,一想到什么,画面跟着就出现了。我有时跟人谈话,不论谈到什么,都会有画面出现,我怀疑我的脑子被什么人改造过,其中充满了画面,随时都可以调出来一些供自己观看。这样,我写作的时候,画面感就强,这大概是一些导演喜欢我作品的一个原因。

    我觉得现在的纯文学作品受众面是越来越小了,因为大家都很忙,看书成为一桩很奢侈的事情,除非我们这种喜欢阅读的人。大部分人都很忙,生活节奏很快,白天上一天班,回家又要处理家务,没有时间读那么厚的书。文学可以借助影视来扩大自己的影响,来吸引人们读书。但是文学作品不能等同于影视剧本,因为影视它全靠讲故事,电影还好些,还可以传达些思考;电视剧面向大众,基本上就是讲故事,讲的故事越紧张,观众就越喜欢看。可是这不是文学的全部任务,文学还要让故事含蕴深刻的思想,要带给读者精神上的震撼。

    阅读严肃文学作品,是一个民族提升其精神素质的重要渠道。严肃文学作品的任务不是只提供愉悦,故它的读者不会很多,通常是社会的精英阶层才读的,但就是这种阅读,保证了一个民族当中总有一部分人在思考。写这种作品的人,赚钱不会多,可是每个民族都需要有这样一批人,由他们做出牺牲,过相对清贫的生活。这样,才能保证一个民族的素养不断往上提升。像美国那么商业化的国家,它的图书销售很多,一部畅销书能卖几千万美元,畅销书作家可以坐在自家的游泳池边写作,物质享受非常好。可是它们仍然有一些著作销量不多、有深刻思考的作家在艰苦地进行创作,他们的名声和收入没有那些通俗作家大和多,但正是他们让美利坚合众国不被人轻看。

    现在,时尚写作、迎合式的写作越来越多,因为能赚钱,这在商业社会里是正常的现象。但还是我刚才说的,还要有一部分人要沉下心来,要思考一些大问题。像以前的一些科学家,他们去思考天体的变化,你说这能带来多少现实价值?可是对于整个人类来说,那却是性命攸关的事情。同样,我们社会的发展,人和自然的关系,人生很多不可捉摸的问题,需要作家来思考,当然人类学家也要思考,可是作家的思考具有形象性,它更能吸引人们,影响人群。影响的力量是很大的。这样的作家也不一定要很多,可就是得有一部分,要不然大家都去赚钱,那就是对民族不负责任,是民族的悲哀。

    我近些年的创作明显向豫西南那个小盆地倾斜了,对于军旅文学我还是要写的,但是还在寻找,如果我找到了使我冲动的题材和人物,找到了新东西,包括新的表现方式,找到了让我不写就难以安生的东西,那我肯定会写的。我相信我还会有一部军事题材的作品写出来,但是什么时候写出来那说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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