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兰-无章节名: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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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蓝色湖水的城堡——是楼兰城吗?它的周围有着漫漫的蓝色水沼。楼兰国的王叫尝归。”这个人轻轻从嘴里吐出这几个字后,不再说话。他的目光从傅介子的身上移开,望着远处紫色的地平线。

    过了一会儿,傅介子听到一阵风声从头顶上飘过,风声穿过无数沙粒与尘土后就消失了。他知道这个人已经离去。但他还是站了一会儿,才慢慢向前面起伏的古盐泽的东部——罗布泊白龙堆走去。

    这是一条去楼兰国的必经之路。

    白龙堆在阳光下闪出锋利的白光,绵延千里,像一条真正的白色盘龙一样把天空衬托得萎靡。此刻,等待他的,是一个没有水草、人烟,到处遍布石块和盐碱壳的荒野。在这片荒野上,密布着数不清的雅丹。

    那可怖的荒凉感又一次成为他路途中挥之不去的梦魇。

    数天来,没有任何活的生物看到他——他像是一枚不知从何处飞来的黑色刀币,薄薄的一片,镶嵌在罗布淖尔荒原上。

    低矮的灌木丛渐渐疏朗些,不那么浓密了。偌大的荒漠铺展开来。傅介子停住了脚步——他想躺下来,将身体紧贴地面,将自己的腿、胸口、下巴和身上任何一处带硬骨的部分真正贴近地里去,像他这么多天来一直独处时的那样。

    不,他觉得自己的身体更像是淤泥半满的沉船残骸,并且深信,只要自己真的趴下来,就会慢慢地融进这荒漠的大地里去。

    这条路也是那些来往的商队的必经之路。因为这是进入楼兰国的一个入口处,那些往返于楼兰的长安,安息,大宛,康居等国的特使和商队,由此要越过干旱缺水的沙漠和寸草不生的山岭,走三十多天才能到达敦煌。

    这儿虽没有任何生物的存在,没有野兽出没,但沙漠中多有热风恶鬼,戏弄着往来的商旅,使他们产生一种幻觉,最终陷入绝望之地而死去。

    也有一些有经验的商旅,在经过这里的险要之地时,会聚成密集的队伍前进,还要在每只牲畜的脖子下面挂上响铃,以惊动那些幻觉中骇人的幽灵。

    现在,傅介子知道,自己正在进入一个巨大的迷宫——一个石头的迷宫。他的眼前出现了一个幻觉,那一个个模样怪异可怖的雅丹,支离破碎又广大无边。时而变成了一个个巨大的盐枕,一个个摞起,时而变成又像鬼怪一样起伏,把星月都遮蔽了。白云里恍若出现了一匹黑马,无脸无发,一只独眼凝望着天空,而一支箭正呼啸前去,可是临近目标,又朝相反的方向转了回来。这支箭,转向了傅介子自己,如果他不逃脱,必将死在这里。

    这其实都是傅介子的幻觉。让他误以为,这个叫“龙城”的地方就是一座巨大的羌人城市,它在一次盐湖的泛滥中沉没了。但事实上,正如后来的考古学家斯坦因论证的:这样的一个移民区从来就没有存在过。

    前面的白花花的盐碱地上,出现了几具骆驼风干了的尸体。他以为是幻觉,走近一看,的确是干尸。地上散落着好些零乱的箭头,破损的丝绢碎片,还有一些血迹在地上依稀可见。好像不久前,这里刚发生过一场过往的商队与匈奴或楼兰人之间的激烈冲突。

    好像哪里不对——在骆驼侧卧着的尸体下面,压着一个麻布的袋子,傅介子一把将它扯了出来,“哗啦啦——”极其罕见的金币像瀑布一样从袋口流泻了下来,金灿灿的,恍惚了他的眼睛。傅介子将它一一收起,待走出很远了,他回头看那幻影中的羌人城,它正缓缓地坍塌,无声地倒下。

    很久,他一直未能看清它的边缘。它在视野中正渐渐地消失,溅起的轻尘融汇到刺眼的日光中——一切都不像是真的。

    当傅介子终于走出白龙雅丹堆,夕阳从阿尔金山的第一个垭口露出来,他便朝着罗布泊的东南岸走去,他知道,过了雅丹堆,就接近楼兰城了。他凭借的不是地图,而是一股扑面而来的水汽。

    在距湖泊十三公里的地方,一条古老的运河,将罗布泊和城池连在了一起。地平线上,一条淡蓝色的湖线若隐若现。

    傅介子猛地打了个冷颤:“楼兰城。它的周围有着漫漫蓝色水沼。”

    这个巨大的蓝色湖泊——它那时候的名字不叫罗布泊,而叫蒲昌海。这是当年张骞出使西域的时候,为中原人带去的名字。而太史司马迁,则是第一次用文字将它记录史册。而在蒲昌海之前,它还有一个不为人知的名字,那才是它的本名:准噶尔大洋。

    “楼兰国。它的周围有着漫漫蓝色水沼。”

    “楼兰”这两个字的意象为他再造了一种蓝色。这广大而开阔的蓝色阴影近乎巫术般弥漫在他所在的白天和黑夜,他在这片虚拟中的蓝色湖光中睡眠,刺杀楼兰王的愿望在心中再次涌动,覆盖了他的整个路程,一直没有落下。

    猜想“楼兰王”是傅介子在去西域路上重要事情之一。他的面容在沙尘中隐隐浮动的态势,像一股奇怪的气流一样,在前去的路上自由往返。

    现在,“楼兰王”这三个字在消失了很长的一段时间后,重又来到他的心里。它通体发亮,熠熠生辉。

    正是这里。

    傅介子从长安出发,远行六千一百里,最后要到达的正是这个地方——一个沙漠中的绿洲。他将在这里,与上官岳说到的那个目的相遇、接续。在此西去的路上,他遭遇了迷途,胡伎、疾病还有画像的遗失,他远行的某一环节就此中断。现在,他就要接上了。

    灰蓝色的湖边寂静、肃穆,空气又湿又凉,芦苇的干草气味和新鲜的鸟粪气味,还有湖水的咸涩气味混合在一起,毛茸茸、湿漉漉地黏在空气中,弥散,升腾,渗透。它们坚持至久,融化一切,最后,变成的水汽,浮起一层淡而薄的白光,像是一种有重量的东西,一下子击中了他的头部,傅介子逐渐恢复了冷静。

    湖边上,绵延千里麦田的万顷绿波出现在了他的视野中,像阳光一样地到来。它宽阔无边,吸纳着炎炎日光和纯正的沙漠气息,一阵干热的秋风从荒漠中吹过,麦浪的碧波上翻起了涟漪,它们一圈圈地扩大,生机勃勃地涌动着,在傅介子历经千里之途的困顿和疲惫之后降临。

    他站在那里,有些感动地看着它——正是这些财富,喂养了匈奴的战争。

    这财富的来源有两方面:一是楼兰作为丝绸之路上的一个重要的中转站,楼兰王尝归将自东向西或自西向东两方向流经这里的货物,全部官买,继而再由他发放,此举为楼兰王尝归提供了一笔巨大的财富。

    第二则是楼兰国农业渔业相当规模的一大笔赋税。但是,就这么一大笔财富,楼兰王尝归却全部供给了匈奴,致使楼兰国怨声载道。

    他的汗血马“追风”动了动耳朵,在湖边安静地弯下颈。蚊子在它的头部嗡嗡乱飞,这是此刻他身边发出的唯一声响。它的鬃毛在颤动。

    湖水如一面平镜,傅介子把身子微微探了探,“镜子”里有一个和自己的模样相似的人,“他”看出了傅介子吃了不少的苦——眼睛里带着血丝,头发让沙尘织成了毡,黑面袍上有着各种污渍;“他”还能看出来他在这一路上是怎么走的:在西域的戈壁与荒漠相邻的驿路上,他就这么走着,走得脚板刺拉拉地痛;他的鞋子磨破了,其中一只露出了脚趾头,磨穿的血泡歪在一边,似乎比他本人更疲惫。还有,“他”还能看出来他对楼兰国的找寻是从哪里开始的——从长安来到楼兰的六千里之途,他走了许多的路,还有他在客栈和无人的戈壁沙漠度过的一个又一个夜晚。

    现在,他以水作镜,观察自己的脸。他在自己的眉宇间发现了一抹忧伤,在长长的乱髻里搜到了好几根早白的头发,还有沉重的心事。如火的朝霞中,水波泛起涟漪,像是燃起的大火。傅介子恍若看到了上官岳自焚时候的样子。“为出一剑,何至如此?”傅介子自语道。

    傅介子带着金币,迎着夕光,骑马就这样来到了楼兰城。

    一个商人的驼队停靠在楼兰城佛塔前的杨树下时,已接近正午。这棵杨树是楼兰城内最高最壮的树。这个商队已经是第六次来到这里了,路途的艰难和冷寂与楼兰国此时的喧闹碰撞到了一起。片刻之后,那些错落的民居出现了。半圆形的柳条屋顶在日光下发着光。

    傅介子在长时间的旅途中,唯一见到的就是骆驼单调的呼哧声,还有飞鸟软绵绵的几声啾鸣。

    刚刚到达驿站的几分钟里,傅介子差点没能从马背上下来。

    (8)

    这天早晨,马羌独自睡了一个长长的觉,醒来,看到窗外仍是晴天,那些绿树在风中翻着它们油亮的叶子,在哗哗的声音中闪出一道道金属般的光芒。这时候,她看见窗外的楼兰王宫门口站着一位蓄黄白色胡须的人。整个楼兰城从未见过这样打扮的人。

    她突然有一种不祥的感觉。

    当这个人站在她的跟前时,马羌看清这是一个面容苍老的男人,不知是不是太阳的光线过于刺眼的缘故,他两边的脸颊有些不对称。马羌有些紧张地看着他,想这是不是阳光和阴影造成的一个错觉。

    他冷冷地站在那里,身边停着一辆马车。马车的车棚,车帘也是黑色的麻布,和这个蓄须人在一起,被正午明晃晃的日光衬得突兀。

    “你从哪里来。”马羌问他。

    “从西域的同一片大陆来。那个地方是龟兹国。”他说,口音很奇怪。

    “那么,你来做什么?”马羌问道。

    “楼兰王要死了——这是我这几个月来观测星象时看到的。”

    蓄须人站在那里,轻描淡写地说出了这句石破天惊的预言。马羌看他站在那里,身体在太阳光下拖着一道瘦而长的影子,这影子随着他的神经质的声音而晃动,变形怪诞地像是一个非人间的人。

    她一下子惊呆了:“你到底是谁?在这里竟敢一派胡言,你就不怕被杀头吗?”

    话音刚落,从马车里下来了一个特使模样的人。“这是龟兹国送给楼兰王的一个礼物。他是本国的一个著名的巫师。”

    蓄须人笑了笑,脸上的皮肤皱在了一起:“楼兰王要薨了。”

    他又低声说了这么一句。

    “我喜欢这个礼物——”

    这时候,楼兰王尝归走到了她的身后,笑嘻嘻地说道。然后,她还没来得及回过头去看,尝归从腰间一下子抽出了剑,直抵巫师的脖颈处:

    “今天,不,此刻,也就是你的死期,你——也预言出来了吗?”不等楼兰王下刀,蓄须人头一歪,脖子上的一股黑血就从刀片上流了下来。那被黑血涂满的血脖子绷得吓人的粗,上面的血管还在突突地跳。

    马羌吓得面容失色。

    尝归望着马车旁不知所措的龟兹使者,冷冷一笑,转身就离开了。

    从那以后,尝归睡觉都有些不踏实了。“楼兰王要死了——”这句话像是一只阴险的猫,它蹲在暗处,瞪大眼睛,一不留神就会跳到你的面前。

    自从尝归“刀刎龟兹巫师”的事件过后,不知为何,有人经常看见马羌披着斗篷,到沿河尽头的一间不起眼的茅草屋里去。没人知道她到这样的地方去做什么。后来,一个小道消息不胫而走,那个巫师还活着,是马羌救了他。没人说得清楚,她为什么要就救这个人?

    但是,从来就没有人真正在楼兰国见过他。让人不得不相信,这只是一个传说而已。在这样的乱世之年,中原的年号更来替去,外族的流民在楼兰国四处窜奔,所以人们已司空见惯,不会在这个问题上进行一番深刻的探究。

    马羌没想到世上有一种极度的痛苦存在。她更不知道这痛苦是来源于尝归同等程度的欢乐。

    入冬后,雪一直在飘,落到地上就化了,楼兰城里到处都是泥泞。

    这天早晨,楼兰城里狂风大作,雕花的门窗被干枯的树枝儿敲得啪啪作响。马羌因为呕吐醒来,茫然地坐起身子,拿绸布拭去唇边的秽物,半晌,她的脸色一下子变得苍白。她确认,尝归某日在她的身体里放置的那群微小器官已经生根,正从她的肉体中汲取生存的汁液。

    马羌没想到自己会怀孕。她把手放在腹部上,来回地滑动,在体察体内生命骚动的同时,一想到尝归的脸,心里便萌生出一股怨恨。怨恨这个不请自来就到了她身体里的“小黑户”,将又是一个匈奴人。她从心里嫌恶这个即将成形的小东西。

    不过,她没有惊慌,好在这个该死的冬天,会替她掩护着这个生命由来的秘密。马羌当然不会把这个秘密让任何人知道。包括尝归。

    一连好几天,马羌一直在想,会有什么样的好法子,把日渐显露的腹部藏起来。或者干脆搞掉它。一想到这些,马羌便心安了。从那以后,马羌的每一次举动都像是在不自觉地暗算它。

    一日,她向尝归提出要学习骑马,尝归看她兴致颇好,便爽快地答应了。

    雄马在她的身子底下不停地窜来窜去,把气氛搞得又乱又紧张,一看就是一匹不省力的马。马背的每一次颤动,马羌都怀着希望体察一下身体的反应。整整一天中,马的疾奔使周围的景致增加了数倍的流速,令马羌在颠簸中对自己所处的危境已完全清楚了。她使劲地收紧缰绳,也不能使这匹狂噪的马慢下来。一连数日下来,肚子里的这个小生命似乎紧揪住她不放。

    入夜,马羌对镜解下高高的发髻,金色的头发像疲惫的鸟儿一样落在她的肩上。那细细的发丝有一种奇特的触感,带着一缕苍白和颤抖的预兆从发丝里面透露出来。马羌抚摸着自己微微隆起的小腹,嘴角露出一丝冷笑。她知道,这一刻她是在笑自己的无助,经由这一笑,她已有些崩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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