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这是宋史4:南渡北望-钦宗式沉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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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开封城劫后余生,第一件事是把陈东赶出太学生队伍;第二件,派李纲迎回赵佶;第三件,彻底杀绝六贼。

    四月三日,赵佶一行回到开封城,等待他的,是一个陌生的儿子和冰冷的世界。他彻底昏聩了,忘记了他一直给予长子的是什么样的生活。

    赵桓绝不愿再回到从前,他要牢牢地把握自己的地位。刚一开始,他就驱逐了赵佶的全部侍从,让赵佶孤零零地待在龙德宫里,彻底老实;第二步,他收走了财权,哪怕是赵佶曾经赏赐下去的东西,也要重新交出来;第三步,他毁了赵佶东山再起的念头。

    赵佶想反击,他说金军很可能再来,由他去洛阳招兵买马,为宋朝创建另一块根基。简直是笑话,赵桓不予回答,连否决都懒得说。

    赵佶慌了,他万万没料到处境糟到了这一地步。他想挽回,想了想为今之计,没权没钱没人,怎么办?只好打亲情牌。

    好不容易熬过了半年,到了十月初十。这一天是天宁节,也就是赵佶的生日。其实这是错的,他生于五月初五,但由于当时风俗,这一天极其不祥,所以改成了十月初十。

    生日宴会上,赵佶先是满饮了一大杯酒,然后亲自酌了一杯给儿子。老子敬儿子,却不料儿子无动于衷,不管父亲怎样表现,不接更不喝。

    在场的人都知道,赵桓怕酒里有毒。

    屈辱!众目睽睽,忍辱偷生。赵佶号啕大哭,掩面回宫。在他身后,赵桓面无表情地下了一道新命令,严密封锁龙德宫,内外消息不许流通。

    接下来该办第三件事了,彻底杀绝六贼。

    杀朱勔走的是正规程序,御史弹劾、官方定罪、抄没家产、流放外地。他从衡州、韶州、循州一路南迁,到循州之后,宋朝派专人赶来,砍了他的脑袋。

    杀童贯就麻烦得多。童贯有名分,堂堂郡王可以免刑免死。钦宗先是把他贬到南方,之后派监察御史张达明带旨追杀。张达明在南雄州(今广东南雄)追上了童贯一行。他怕童贯知道消息后抢先自尽,不能明正典刑,所以他派人去传了个话。

    那人说,皇上派使臣赏赐大王茶药,召您回京共商大事,听说是充任河北宣抚使。童贯惊喜,连声问消息是否真实。

    来人回答,现在的将帅都是新人,没有实战经验,朝廷商议多时,还得您这样有军功、有威望的人出马才成。童贯大喜,扬扬得意地说了一句话:

    “又却是少我不得。”

    第二天张达明赶到,童贯还在做着升官的梦,已经钢刀临颈,人头落地。他的头被放进黑漆木匣,用水银浸泡,带回开封城,在显要处号令示众。

    童贯死了,这个人是六贼里比较特殊的一个。相对而言他是有能力、有良知的,能在关键时刻显示出少许残存的人性。可惜,中国最大的危机也是由他造成的。“一将功成万骨枯”,他的广阳郡王封号是宋朝亿万百姓的鲜血染红的!

    他是个复杂的人,是一个前后变化巨大的人,不知为何,在他狼狈拙劣厚黑的后半生里,我总会想起他西征河湟时铁马冰河的岁月。

    如果他那时死了,该多好。

    终于到蔡京了。

    轮到他时,仿佛回到了历史原点,他是一切的源头,更是一切的归结。他是宋朝50余年以来所有善恶忠奸变化轨迹的浓缩,什么都看在他的眼里,什么都发生在他身边。

    他被弹劾、贬职、外放,直到长江边,官场仍然对他畏之敬之,直到赵桓派人快马加鞭追了上来,要他交出身边的三个宠姬慕容氏、邢氏、武氏。说她们太美了,连金国都派人来要,为了两国友好,必须交出去。蔡京无奈,只好照办,当挥泪作别时,他写了一首诗:

    为爱桃花三树红,年年岁岁惹春风。

    如今去逐他人手,谁复尊前念老翁。

    之后他形单影只,孤单南行,没有了地方政府的保护,连小商贩都对他当面诟骂,他想买饭,骂他;他想坐轿,骂他。勉强支撑到当年的七月,走到潭州(今湖南长沙)时,他终于病倒了。这个巨奸大恶自知不起,死前写了这样一首词:

    八十一年住世,四千里外无家。如今流落向天涯,梦到瑶池阙下。玉殿五回命相(是四次),彤庭几度宣麻,止因贪此恋荣华,便有如今事也。

    那是1126年,宋靖康元年的七月二十一。

    蔡京死后,没人给他收尸。想想吧,七月的长沙闷热到什么程度,那具尸体的样子可想而知。最后是押送他的人把他草草埋葬,葬时连草席也没有一张,只用了些青布缠上,就埋进了土里。

    地点是漏泽园,当时的公墓。

    蔡京的直系亲属们,如蔡攸、蔡绦等23人,或处死或远贬,各有下场,可以说蔡氏家族团灭。

    以上,正义似乎真的来了,但实在是太晚了。

    综观蔡京的一生,没有仔细研究的话,总会把他归纳成脸谱式人物。他又奸又恶,又狠又凶,害人害到刨坟掘墓,是天生的坏种。真是这样的吗?当年在边远的福州长大,一步步进入官场,没有根基、没有靠山,从零起步的那个少年,是怎样变成元憝巨恶的呢?

    被逼无奈,他生活在新旧党争最激烈的时代,是时代造就了他。他是邪恶土壤里培育出来的邪恶之花,不想倒在洪流里,就只好操纵这股洪流……去淹没对手!甚至于他的作恶,也带着无可奈何和侥幸。

    在他败亡时,有一段对话生动地反映了这一点。

    那时,门客散去。

    一个门客临走前忽然问他:“明公高明远识,洞鉴古今,难道不知道国事会衰弱至此吗?”

    这真是千古之问,以蔡京之智,难道不知道自己在作恶,在败坏国家和民族吗?

    要说不知道,真是鬼才相信!

    蔡京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回答说:“不是不知道,只是我觉得自己可以幸免于祸罢了。”

    一句话透露本真,他只是想享受,想在惨烈的党争幸存之后,尽自己的余生去寻欢作乐!

    哪有什么天生的坏人,他只是偷生的蝼蚁,一个躲在时代裂缝里及时行乐的胆小鬼,一个放弃了之前理想的废品。

    至于他的作恶,最大的坏处并不是毁了宋朝,他之恶,在于一言堂。在他的统治之下,宋朝前所未有地统一了言论,没有人敢反对他,更没有人敢议论他,他破坏了宋人本就不多的血性,连真话都不敢说了。这是之前吕夷简、王安石等人都做不到的。

    另外,他的败亡是外力造成的。如果没有金军突然来袭,六贼仍然逍遥法外、鱼肉苍生。这造成了另一个致命的后遗症——宋朝人未能靠自己的力量斩除这些毒瘤,进而更进一步地反思,杜绝这类人的出现。于是在不久之后,蔡京借尸还魂,他这样的人变本加厉地重复出现着。

    赵桓罢免了李邦彦,任命李纲为河东、河北宣抚使,全权负责北方防务。

    李纲终于自由行动、全情发挥了!但是,稍等……宣抚司制下只有一万多名士兵,边疆各重镇的将官士卒们保持原有的上下级系统不变,和李纲没半点儿关系。

    也就是说,李纲带着少量的非亲信部队,站在边防的第一线,等着金军部队的再一次入侵。

    唯一的好消息来自北方三镇。

    金军真的带着接收诏书去了,可是被三镇的军方当成了骗子。他们的态度很明确,留辫子的男人一个都不许进城!

    赵桓命令从西北防线上调西军参战,救援三镇。他点名要种、姚两姓将官出征。

    种,自第一代种世衡以降,第二代的种古、种谔、种诊、种谊都故去了,第三代的种朴战死、种师道衰病,只剩下了一个种师中。

    种师中号称“小种”,与兄长一样自青年起结发从军,历任环庆、秦凤两路的经略安抚使,是一个威名赫赫的老西北。

    姚,姚麟、姚雄与种谔、种古齐名,尽管出过姚平仲这样的妙人,但是几十年的威名仍然很有号召力。

    简单地说,种家的人狡猾聪明,无论是独当一面还是做一个将军,都有奇思妙想,在战场上灵动变化,既凶狠又狡诈。姚家人只有一个特点——能打。是西军里最能打的,熙河军里最暴力的世家。这一次姚家出战的人是姚古,他去救太原。剩下的河间、中山由种师中负责。

    1126年,宋靖康元年五月种师中带着一半新兵组成的西军出征。这些兵不是有没有战斗力的问题,而是连一个军人的起码素质都没能明确。刚刚集结,这帮新兵蛋子就把刚刚发到手的军械,像神臂弓、箭枪牌、马甲等,拿到黑市换了酒肉吃喝!

    这些赵桓都不管,他严令种师中,如果不出战,就以“逗挠”论处。逗挠,是犹豫不前,怯懦畏敌,比战败还要耻辱!

    种师中无法忍受,就此带着这样的部队,出井陉,向金军主动出击。一路行军,他们在杀熊岭(今山西榆次东北)附近遭遇金军。

    种师中面对的敌人是金将完颜活女,此人是金军常胜将军完颜娄室的部下,女真建国期间,他活跃在第一线,以战绩论,比很多阿骨打的近亲还要强。

    再强也没用,这时种师中的手里握有一张王牌,这张牌是金人之后十几年的噩梦,实事求是地说,如果不是宋朝出现了两个现象级的非常规人物,那么这张牌,就是高居汉人战斗力巅峰的存在。

    张俊。

    时光流逝,当年17岁走进军营当弓箭手的少年,这时41岁了。宋金战争爆发,是一个民族的灾难,对张俊来说,却是机遇。他在这一年的早些时候抗击金军,以战功升至武功大夫,这时随种师中救援三镇,他是援军里的前锋。

    那一天,面对数万金骑张俊冲了出去,开始了他传奇的军事生涯。从这一刻起直到以后15年,张俊都是一面飞扬的旗帜,是宋人的军中之胆,在最后的日子来临之前,他是一位无可争议的军人。

    杀熊岭,宋金前锋对决,张俊以少胜多,西军真正的战斗力让金军震惊,他们想不到会败在宋人的手下,他们死了多少人没有准确记载,他们被缴获的战马就在千匹以上。

    张俊建议乘胜追击,一鼓作气突破金军的封锁,去救援三镇,顺便背靠坚城抵敌。种师中反对,一来天晚了,士兵们一路行军突然遇敌,没有休整过;二来他要等待姚古。

    他和姚古曾经约定先会合再赴援,这时如果姚古能如约出现的话,无疑会胜算大增。

    一夜过去,姚古没有出现,限于古战场的通信能力,他不知道姚古几乎同时遇敌,在隆州谷(今山西祁县一带)正与金将拔离速激战。

    天明时分,种师中等来的是金军的全面进攻,数万骑兵冲击过来,这回参与的不是少数的精锐,而是拼全军的素质。种师中的新兵蛋子们成了战场上最特殊的一群人,想想连军械都没有的战士要怎样作战呢,玩空手搏击?这个笑话很冷。

    新兵所在的右军、前军迅速崩溃,把种师中的中军暴露了出来。

    金军的骑兵蜂拥而至,配合之默契简直像军前哗变一样。这时,种师中仍然还有活路,他可以选择后退,收缩兵力边战边退,相信金军会明白太原和援军哪个更重要,不可能一路追击直到赶尽杀绝。可是那样,等待种师中的将是生不如死,他得回去等着赵桓的进一步侮辱。那么死战吧,种师中的中军不动,从几千人拼到几百人,直到他本人受了四处重创。

    最后的时刻来到,种师中和他的幕僚、亲军全部战死……他终于用生命证明了自己的勇敢,种姓家族里没有懦夫。

    这有意义吗?

    在历史的长河里,人们记住的是种师中的部队被金军全歼,他不仅没能解救围困中的北方三镇,更把宋军有限的机动部队损失了很多。同时,也把宋军的士气进一步磨灭了。

    几乎全是错,全是耻辱。

    但是,到底是谁阻止了种师中变成真正的种家军的呢?

    种家的人在战场上从来不是蛮牛,他们是聪明狡诈的狼,知道后退、迂回、挑逗、突进,战况不利、军力不足时,他们最可能用的办法是拖着金军一路后撤,把敌人远远地调到三镇的远方,那时自然会分解三镇的压力,甚至造成友军前进的空隙。

    这都是最简单的军事常识。

    这件事不必再多说了,一切都归功于神奇的赵桓。

    在他的领导下,种师中败亡,姚古败亡,这让金国更清晰地看清了宋朝的现状。这些还是次要的,对于怎样搞定金军,解除女真人的威胁,赵桓还有更创意的表现。

    在金军从开封撤退的时候,赵桓悄悄地挽留了一会儿金国的使者萧仲恭,塞过去大笔金银财宝以及一封信。信是写给现任金国高级军官耶律余睹的,赵桓希望耶律余睹回忆从前,你是辽国的皇族,辽亡于金,你难道不想报仇吗?

    我可以配合你!

    这封信被萧仲恭上缴给了完颜吴乞买。

    吴乞买的惊诧远远大于愤怒,这一刻他深深地看清了宋朝皇帝的本质,那一定是个脑残片吃多了的残障青年。

    施反间计很正常,但最起码要找一个靠谱的通信员吧,你不能用金国的官方大使替你送策反信给金国的大将吧!

    再说一句,想策反,就得精确掌握被策反人的实际情况。耶律余睹是辽国皇族不假,但一来被辽国皇帝逼得家破人亡;二来他这时在金国的地位比在辽国时更高。以刚刚过去的第一次伐宋战争为例,金军的左路军主帅是完颜宗翰,元帅右都监就是耶律余睹,是左路军里的第三号人物。

    宋朝得拿什么条件才能收买,仅仅是所谓的“国恨家仇”?

    这件事之后,我把宋钦宗赵桓的一生重新审视了一遍,可以公布一个“真理”了:

    赵桓这一生没有做过一件正确的事。从他走上神坛当皇帝开始,直到他死,绝对没有一件是正确的,其中包括杀六贼。

    杀六贼的时机没有掌握好,杀得太晚了,比如童贯,绝对不能让他带着正规军去追赶赵佶,险些造成江南小朝廷。而且杀完之后,做得更错。他把六贼的子孙亲族都发贬到江南,把被六贼历年外贬的官员子弟们赦回京城。

    京城不久之后会发生什么,大家都知道吧?

    尽管这不是赵桓主观意愿去做的,但他就是做了。

    这说明了什么呢?只能说明他是独一无二的衰仔,无论谁只要和他沾边,都会死得超难看。

    截止到这里,赵桓以及宋朝官方在开封保卫战之后的举措都做完了,他们成功地压制了己方的振作分子,让李纲、种师道等人屈辱地活着,并且“完美地”激怒了金国,让对方没有理由不再次发兵侵略。时间一天天地过去,1126年,宋靖康元年的八月临近了。

    八月,是一切的终结月。在这之后,神州板荡,中原陆沉,汉人史上前所未有的耻辱即将到来。

    在这之前,我们要稍微回头望一眼,看看曾经的国之少年们,他们都怎么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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