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这是宋史4:南渡北望-何至于靖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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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金军的步兵迅速登城,占据制高点。城外铁鹞子重甲骑兵向城门靠拢,内外接应。同时分人放火烧毁就近的城门,这些年女真人破门而入的活儿干得多了,一整套的操作流程非常熟练。

    好一阵忙乱,终于尘埃落定,他们觉得外城墙绝对到手了,这才腾出空儿来向城里望了一眼。之后他们惊呆了。

    宋军在下面杀人放火,就在这一会儿的工夫里,他们杀得非常有成绩。一般的百姓、小官忽略不计,被杀的知名人士有:统制官姚平仲、何庆言、陈克礼,中书舍人高振,宦官黄经国。这几位连同他们的家人全部遇难。

    着重提一下姚平仲,这位将军是守城的最大功臣,开封外城能坚持23天之久,他功不可没。以上是死难在外城、内城之间的。

    还有死在城门之外的,这是一位名声显赫的猛人。此人曾经率领数十万军队征战燕云,曾经手握民族命运,前进则民族兴旺,建不世奇功;稳定则坐享胜利,眼看着敌人奄奄一息。可是他偏偏逃跑了,烧光国家最大一笔粮草辎重,也没有逃出辽军的追击。

    这个人就是刘延庆。

    时任四壁守御使的刘延庆夺门出逃,被金军追上杀死。与之相对照的是一位统领,叫秦元。他带着一些保甲,也就是连民兵都不算的治安队员往外冲,迎头遭遇城外金军的铁鹞子重甲骑兵部队。看着对比悬殊死定了,可他奋勇力战,居然斩关逃出。

    这说明了一个真理,不会逃的永远逃不掉,废物永远是废物,刘延庆以丑陋的方式结束了自己丑陋的一生。

    能保持作战,并且生存着的,只有张叔夜父子。他们在“神迹”破灭后和金军作战,边战边退,继而与宋军作战,边战边退。一直退守至内城城边,成为军方的唯一希望。

    开封三重城,外城80里,内城20里,生存空间骤然被压迫缩小到四分之一,近百万的市民拥挤踩踏着,茫茫然随着人流奔窜,不知道何去何从。

    城破了,近170年来未经战火的旷世名城,突然间坠入地狱,更让他们恐慌的是,军队突然间失控。

    他们冲向达官显贵的家,冲向富商公卿的家,他们烧杀抢掠,或许熊熊燃烧起来的大火,能让他们冻僵的身体温暖一些。

    当然,这里也包括一大批趁火打劫的市井无赖们。这些渣滓们唯利是图,浑水摸鱼,是这个历史时段里最可耻的小人,不久之后,他们会做出更无耻的事。

    第二天,闰十一月二十六日清晨,军民齐聚楼下,赵桓站在城楼上露腕凭栏大呼,说:“事已至此,军民打算如何,有谋即献,朕当听从。”

    30万人一起回答。这边答,赵桓去这边谈;那边答,赵桓再跑去那边。纷乱中,赵桓神色慌张,帽子都掉了。

    如此这般,直到散会。百姓们垂头丧气地离开,赵桓浑浑噩噩地回宫。

    第二天,宋朝派出了和谈使臣,由济王赵栩、首相何栗担任。当天何首相磨磨蹭蹭不愿上路,赵桓一连催促他好多遍,他仍然频频回顾,就是不走。这时有一个人走了出来,当廷斥骂他:

    “致国家如此,皆尔辈误事。今社稷倾危,尔辈万死何足塞责?!”

    这个人姓李,名若水,时任吏部侍郎。

    李若水,原名若冰,字清卿,曲周水德堡(今属河北)人,生于1093年,时年35岁。对于他,我没有什么能写的。

    几乎每个中国人都知道他的名字,每个中国人都知道他的作为、操守。那么为什么要饶舌呢,让历史走下去,让李公自己临近那一天,不是更好吗?

    回到当天,何栗终于上马了,他脚软得没法踏蹬,要人扶着,才勉强坐稳。一路上,从皇宫出发,走宣德门出城,他的马鞭居然一连落地三次。

    何栗入金营,事实让他大出意外,传说中凶狠残暴的女真人居然非常温和理智,甚至彬彬有礼。

    完颜宗翰、完颜宗望说,自古以来,有南即有北,哪一个都是不能缺少的。现在我们所要求的,只不过是割让一些土地而已。

    临别前,两个完颜提了一个小小的要求。他们希望能在城外见到传说中风雅博学的宋朝太上皇赵佶陛下。

    宋朝拒绝了这一点。

    1126年,宋靖康元年闰十一月三十日,赵桓带着首相何栗、中书侍郎陈过庭、同知枢密院孙傅等人出城去金营。

    城里由曹辅、张叔夜留守。

    历史性的时刻来到,这是中原的汉族皇帝第二次被入侵的异族人逼到绝境。在这之前800余年,西晋的两位末帝晋怀帝司马炽、愍帝司马邺,被匈奴人俘虏,受尽屈辱死去。

    当天他们骑马从南薰门出城,到青城止。当晚夜宿青城。第二天,完颜宗翰带来口信,说这不是私人约会,而是代表着两个国家。宋朝必须先写降表,才能让见面有意义。

    赵桓让随行的御用笔杆子孙觌执笔,写这份降表。他给这份文件定下了基调,说要突出“请和称藩”这四个字。称藩,也就是从属国。

    降表很快写好了,被完颜宗翰连续退回来好几回,哪怕连状元首相何栗一起执笔,也没有通过。最后完颜说,他喜欢汉人的四六对偶句式,把降表写成歌赋会很新颖别致。

    他完颜宗翰的名字,绝对会随着这份降表流传千古。

    于是一份四六对仗的降表出炉了:“……三匝之城,遽失藩篱之守;七世之庙,几为灰烬之余。既烦汗马之劳,敢缓牵头号之情……上皇负罪以播迁,微臣损躯而听命……社稷不陨,宇宙再安。”

    看着这份降表,完颜宗翰反复阅读,再三推敲,功夫不负有心人,他又找出来几处纰漏,他把“大金皇帝”里的大金两字抹去,把“大宋皇帝”四个字全都抹去,确保了完颜吴乞买地位的唯一性;把“负罪”改为“失德”,彰显金国出兵是很正义的;把“宇宙”改成“寰海”,给宋朝再次定性。像宇宙之类的词都太大了,从此不再适用于汉人,只能由女真人专用。

    做完这些,他派人给赵桓带去了第三个口信。今天他很忙,见面定在下一个工作日。

    他没说谎,这一天他的确很忙。他派了一个叫萧庆的人进城。这人穿过内城,再进皇城,住进了尚书省。从这一刻起,宋朝所有的政令都要经过这个人的审批,才能下达实行。

    政权被接管了。

    赵桓在城外茫然不知,他在集中精神修炼坚挺大法,以便明天面对完颜宗翰。当然,前提是没有别的幺蛾子。

    第三天,十二月初二的太阳升起来了,青城斋宫屋脊两端的鸱尾用青毡裹住,墙上有龙形壁画的地方都用帷幕遮住,面向北摆上香案,才让赵桓出来亮相。

    宋朝君臣站在香案前边,面向北方几千里开外的完颜吴乞买低头致敬,旁边一个会说汉语的金国人抑扬顿挫地念着独一无二的四六句降表。这时,外面飘着大雪,世界一片洁白,忽然间想到,多年以前,赵匡胤陈桥兵变的时候,也是这样的一个大冷天……

    当天,完颜放赵桓一行回城。

    三天之后,1126年,宋靖康元年十二月五日,开封城的劫难正式开始,女真人搜刮一切,最先是马匹。

    金军要一万匹良马,萧庆通过开封府下令,自御马以下,一并登记入册,敢有隐藏者,全家处以军法,鼓励告密,告发者赏钱3000贯。之后,全城收缴武器,外加金1000万锭、银2000万锭、缣帛2000万匹、少女1500人,政令的力度和收缴马匹同例。

    要钱更要土地,萧庆命令宋朝派出割地使,去河东、河北地区的各个城池宣布投降。这些人中有陈过庭、折彦质、欧阳珣等20多个。

    这些人前脚走,两河地区守臣们在京的家属就都被抓了起来,如果听话投降,全家都活,要是抵抗,杀掉全族。

    之后不知啥原因,金军突然对六贼感了兴趣,命令把蔡京、童贯、王黼等20个奸臣的家属交出来。按说这一点赵桓很同意,六贼就是他杀的,但是他实在是交不出来啊。

    奸臣们的家属前些日子都被成批发配到南方去了,京城重地,几乎一个没有。

    没有……金军命令把李纲、蔡靖、折彦质等之前主战、作战大臣们的家属交出来。这回可真有,于是开封府按照花名册抓人,一个不剩地交到金营。

    善恶真的有报吗,人间真的公平吗?

    权贵、商人、百姓被轮番剥削,也凑不出上面的数字。金兵大怒,抓来负责搜刮的四个大臣,砍头示众,其中一个是户部尚书梅执礼。接下来痛打御史大夫胡舜陟、胡唐老等人几百大板,打完发现胡唐老的身体强度不达标,已经死了。做完这些,女真人觉得宋朝应该精神抖擞地去努力工作,却不料宋朝的首相何栗亲自来了。

    何栗没法不来,城里快真正地掘地三尺了,没钱就是没钱,他受皇帝、百官的委托,无论如何也得跟金军讲讲价钱,把数目降一点儿。

    完颜宗翰大怒,亲自出面给南朝首相上了一课。他问,灭国的事儿你们宋朝也干过吧?比如南唐南汉荆湖后蜀什么的,哪次不是破城抢光杀光,比如后蜀,你们一连十几年从成都往开封运财宝。现在我们攻陷了你们的都城,一不杀人二不进城,要点儿赎金过分吗?

    何栗无言以对。

    首相深感羞愧,回城之后加大搜刮力度,首先从官员队伍做起。自宰执以下未交纳金银者列出名单,看图说话,一视同仁,交钱。交不出?戴上枷铐自己走去吃牢饭。

    于是,穿官服戴木枷的人在开封城里相望于道,排成了长队……就是这样,钱仍然不够。眼看着时光流逝,1126年过完了,宋靖康二年的正月初一到来。这一天赵桓刚刚起床,突然有人来报,金军进城,直奔皇宫!

    赵桓吓软了,这是典型的正月逼债啊。却不料来的是完颜宗翰的儿子完颜设马也,他代表父亲代表大金国来给赵桓拜年……

    宋朝,新年快乐。

    正月初九,金人再次进城,传达完颜宗翰、完颜宗望的命令。两个完颜说,金国皇帝要加徽号了,在这种正规、荣耀的日子里,需要级别最大的下属赵桓在场。

    命令赵桓出城相见。

    正月初十,宋钦宗出城。从种种蛛丝马迹上看,他本人的预感很不好,似乎知道等待他的命运是什么。

    他带着很多人,包括宰执、学士院、礼部、太常寺等大批官员,由很多侍卫部队保护,可仍然觉得孤单凄凉。有很多人送他,城门处有几万的百姓。百姓拉住他的车辕,不放他出城。赵桓流泪了,难道他想走吗?

    这时,有一个禁军将领叫范琼的人出现了,记住这个人!这人站出来对百姓说,皇帝早晨出城,傍晚就回来了。你们放手,让皇帝走。

    百姓们大怒,这是当面说瞎话,一个地道的汉奸走狗!他们骂这条走狗,狗拔出刀来,砍断了百姓们拉在车辕上的手。

    在城外,赵桓见到了张叔夜。张叔夜拉住赵桓的马头,劝他回来,千万不要去金营。赵桓更加伤心,他说,我是为了百姓,我不去,金军会进城杀人的。

    张叔夜痛哭倒地,他是宋朝的军人,他痛恨自己失职。在一片哭声中,赵桓的车驾动了,离去前,他回首望着人群,叫着张叔夜的表字,说:“稽仲努力!”

    这四个字印进了张叔夜的心里,决定了他最后的命运。

    此时,他分辨不出也无力去理会“努力”二字的真意,是赵桓要他尽快设法营救,还是说要他在金军灭国的绝境中,为民族搏出一条活路……他只知道自己的心碎了,再也不想活下去。

    赵桓第二次进金营,待遇比上一次更不堪。两个完颜首脑通通不见,在青城准备的,只是接待一个亲王的礼仪。

    女真人只允许赵桓留下300人的侍卫以及17个顶级权贵,里面包括郓王等九位亲王,宰执何栗、冯澥、曹辅,翰林学士吴开、莫俦和直学士孙觌、礼部侍郎谭世(责力)、太常少卿汪藻。这些人分居青城斋宫别室。

    西厢房留给了赵桓。

    这间房里没有床,只有用土坯垒成的炕,炕上有两条毛毯,炕前有两只小板凳,连张桌子都没有。白天时,赵桓可以在斋宫里随意走动,到了晚上,他的房门会被铁链拴牢,大群金兵围在院子里,点起篝火开晚会,吃喝吵闹。

    要把这样一座千古名城、最富的城榨干油水,不使用手段怎么成呢?

    第一次把赵桓调出来,再放回去,是让宋朝的皇帝压榨自己的子民,女真人坐等收钱;等压榨到一个极限时,赵桓的作用就要换一下。把他调出来,当肉票,再一次给宋人的心理加压,才能榨出更多的钱来。

    这一次,开封城里的搜钱运动真的加码了,百万市民被摧残,开封府规定,每五家为一保,所有值钱的东西都上交,如有隐匿,奴婢家丁可以告发。

    这一条生效,人人自危,很多有仇的人家互相诬告。

    这样搞仍然没有多少钱,无可奈何,宋人做了件超级丢脸的事。总结一下,宋朝刮百姓的银子是暴敛伤根基;刮权贵是挖自己的树根;刮商人是毁了国之根本。这些刮完,他们开始刮勾栏教坊,榨取脂粉缠头钱……这种钱都要,可以说是彻底不要脸了。

    全力以赴地做着这些事,宋朝官员们的心里并没有觉得怎样不堪,因为他们有一个愿望,要用钱去实现——希望能凑足了钱,让皇帝回城过正月十五。

    钱源源不断地送进金营,赵桓一天天地翘首以待,很快正月十五到了,宋朝的百官、子民们站在南薰门外等皇帝,整整一天过去了,不见赵桓的车马归来。

    当天赵桓在刘家寺。

    那是方圆近千里内,唯一的一处欢乐花园。金军早就听说过中原开封城内的上元节花灯夜,都到开封了,怎么能错过呢?他们把抢来的教坊乐人、花灯彩山运到这里,摆开酒宴,欢歌畅饮赏花灯。

    年年岁岁灯相似,此时此刻难为情。

    不知当时赵桓是怎样地如坐针毡。

    整个正月过去了,赵桓仍然被关在金营里。这段时间里,开封城内的搜刮进入了下一个阶段。货币通通都没有了,金军开始对宋朝的文物下手。

    他们搬空了天子、皇后、皇太子、诸王的法驾、卤簿、仪仗、礼器、法物、礼经、礼图、大乐、轩架、乐舞、教坊乐器、乐书、乐章、祭器、八宝、九鼎、元圭、镇圭、浑天仪、铜人刻漏、古器、秘阁三馆图书、监本印版、古圣贤图像、明堂辟雍图,等等。

    如果要列出清单的话,万字以内很难一一列清。

    在搬运中,金军特意指出要把苏轼的文集、司马光的《资治通鉴》原件带上,这是重中之重。他们很懂行吧,这两件的确是宋朝史上文学艺术、历史研究两方面的巅峰大作,凭一群大字不识的野人怎么会知道它们?很明显,有内奸!

    到此地步,开封城油尽灯枯,毫厘尽去,赵桓已经失去了存在的意义。他本人却茫然不知,仍然心存希望地迎来了二月初五。

    那一天,两个完颜约他去打马球。

    马球场上,两个完颜身穿绣衣,纵横驰骋大汗淋漓。赵桓强颜欢笑,站在场边,等着完颜们打完球,好说出憋了快一个月的话。

    终于,完颜宗翰下场了,赵桓走上去说:“某久留军前,都人延望,欲乞早归。”

    完颜宗翰突然变脸,厉声喝道:“到哪里去?!”

    你做梦吧,还想去哪儿?第二天就是赵桓乃至整个宋朝的末日,还想回家!

    1127年,宋靖康二年二月初六,完颜宗翰、完颜宗望把宋钦宗赵桓押入青城寨里,命其下马跪听金国诏书。

    诏书里说,宋朝失信悖德,对内对外做尽坏事,金国不得已发兵惩戒。前后两次,给了宋朝自新的机会,可仍然小动作不断。现在要另选贤人,立为藩屏。也就是说,结束赵宋的统治,换一个人当皇帝,给金国当跟班。

    立即有人上来剥赵桓的龙袍,此情此景,在场的宋朝顶级大臣们看着,仅仅是看着,他们吓傻了吗,还一直都是软蛋?无处可知,他们亲眼看着异族人的手指去碰触赵桓的衣襟,不容一指加身的万乘至尊马上就要受辱!

    一个人扑了出来,用自己的身体遮掩住赵桓,大骂金人:“这贼乱做,此是大朝真天子,你等狗辈不得无礼!”

    这人是礼部侍郎李若水,堂堂万亿巨国,当皇帝受辱时,只有这一个人站了出来。当天短暂的厮打相持后,他被金军拉了出去,打昏了。

    他没有死,没像史书里所普遍记载的,当场痛骂不绝,被断舌裂颊而死。他死在半个月之后,这期间完颜宗翰亲自召见,从生命到父母,许官职论是非,各种招数都用遍,想要李若水投降。可是他换来的,只是一次次的斥骂。

    李若水被杀害了,他不是死于一时的激愤,而是他一贯的操守、忠贞,让他没法在那样的情况下苟活偷生。他的死,映衬出了除他以外,近乎全部的丑陋怯懦。他是那么珍稀,300多年的宋朝,两次亡国之恨,他这样的文臣,只不过有两人而已。

    读史每到此,心中总是不免要问一声,宋朝、赵桓,你们配拥有李若水这样的臣子吗?而李先生,你这又是何苦……

    第二天,二月初七,宋徽宗赵佶和他的皇太后、妃子们被押送到金营。押运者是前面提到的那条叫范琼的狗。当天聪明的赵佶知道等着他的是什么,根本不想出宫,他拿出药酒想喝下自杀。

    范琼一把打翻杯子。赵佶若死了,他的功劳也没了,这怎么行呢?

    初八,范琼押送宋朝皇室成员到金营。这个工作量很大,亲王、嫔妃、王子、皇孙、公主、驸马、六宫有位号的一共两三千人,一条狗是数不清押不走的。于是更多的狗涌现出来。名单由一个叫邓述的内侍太监提供,公文由开封府尹徐秉哲批准,范琼带着兵一个个点名押送。

    初九,金军宣布废除赵氏皇帝,要在中原汉族人中另选一个“贤明”的人继位。

    初十,金军命令宋钦宗赵桓的皇后、太子出城。皇后没什么说的,亡国之际,任人宰割,但是太子是宋朝最后的希望,有人要保住他。

    枢密使孙傅找到了一个长得跟太子很像的人,两个宦官,外加十几个死囚,他把这些人都杀了,将尸首送到金营。他说是这两个宦官窃夺太子出逃,遇上城里骚乱,太子被误杀了,现在只能把作乱者杀死,送上首级证明。

    希望能管用吧。可悲的是,还没等女真人追查,宋朝的内鬼先站了出来,还是那条叫范琼的狗,他真是尽职尽责,生怕女真人受半点儿蒙骗。他指挥叛变的士兵们,很快搜出了太子,第二天连同皇后、公主们一起押运出城。

    那一天百官军吏太学生们守在南薰门前,随着车驾号哭奔走,11岁的太子在车内向他们告别,他们隐约听到太子呼救:“百姓救我!”可是很快一切都远了,车驾出了外城……出城之后车驾旁边跟随的,还有一位顶级大臣。

    孙傅。

    他是不必出城的,金军并没有追究他的责任,连范琼都在城边拦他,金军的守门将官也说,要的是太子,你为什么要参与?

    孙傅说,我是宋朝的大臣,更是太子的师父,应当一死!

    这就是孙傅,相信神汉,断送开封城防,并且死不认错的孙傅;忠于职守,尽心竭力,扶保宋室,死而后已的孙傅。

    该怎样评价他呢?

    就这样,赵宋王朝被一网打尽了。如果说有漏网的,一个是远在相州的赵构,另一个谁也记不起来了,她是宋哲宗的废后孟氏。

    孟氏随着新旧两党的争夺而浮沉,这时她隐居在一个很偏的私宅里,她静默地生活着,世界已经把她遗忘了。

    清剿宋朝皇室所有血脉之后,金军的搜刮进入最后一个阶段——养鸡生蛋。他们总不能把偌大的开封城搬走吧?想让它持续不断地提供钱财,就得有个经营之道。

    比如册立一个傀儡。

    这个傀儡必须是汉人,不然不懂经营;必须得听话,不然总会麻烦。人选……选谁呢?这样重大的事件,怎么样也是诞生一个王朝,出现一个皇帝,得精中选精、慎之又慎才成吧?

    不成。

    完颜宗翰、完颜宗望就算再万能,再军功盖世,他们认识的宋朝人毕竟有限,如果真的全国撒网挨个遴选的话,干到明年也拎不清。对此,完颜宗翰一点儿都没犯难,有能耐就想办法,没办法要学会拍脑袋。那天他真的拍了,一个办法跳了出来。

    集合宋朝大臣,让他们自己选一个出来。金营内的宋朝大臣们互相看着,眼神里都露出了久违了的凶残——谁敢选我?

    谁被选中,都会成为宋朝的叛贼,必将十恶不赦遗臭万年,这种事哪怕是死都得推开。于是冷场了,完颜宗翰也不急,在这儿选不出来吗?那好,你们都回开封城里去,我不管你们选出来谁,但如果选不出来的话,屠城!

    很多人都被这两个字吓呆了,有一个人却忽然笑了笑,竟然是这样吗……妙,真是妙极了。这人是尚书员外郎宋齐愈,他随着人流回到开封城里,当百官齐聚,选这个傀儡时,他在自己的手心写了三个字,然后悄悄地展开给别人看。

    这三个字就像灵丹妙药一样,看到的人立即两眼放光、神清气爽。麻烦、纠结、危险都不见了,问题解决,新皇帝的人选有了——张邦昌。

    全体通过!

    这时谁还顾得上谁,只要灾祸罪名落不到自己的头上,就是祖宗有德家门万幸了。至于可怜的张邦昌,谁让他在某年某月的某件事上,得罪了宋齐愈呢!

    张邦昌进士出身,外放当过知州,进京做过中书侍郎。这样的履历可以说有点儿小显赫,但是在文人天堂的宋朝官场里,也不过是普通的浮沉而已。

    要命的是,第二次开封保卫战前夕,他浮起来了,当上了钦宗朝的少宰。这个地位让他没法不和国事搅在一起,于是他曾经和赵构一起出使金营,还当过河北路的割地使。

    这时无妄之灾突然砸下来,落在了他的头上,他彻底吓呆了。他只是个躲在时代里的人,时代平稳时随波逐流享福,危险时跟着人数最多的那群人喊割地投降,什么时候也没想过当出头鸟啊!

    他哭、他闹、他拒绝,他无论如何也不想做被命运突然眷顾的奸臣,但是,全体宋朝官员们都不理他,这帮曾经的同志们一致同意,只要不死,就随他去。而城外的完颜宗翰托人带过来两句话,把他逼上了再没半步退路的绝壁上。

    ——张,如果你不同意当皇帝,屠城;如果你寻死,死掉了,屠城。

    三月初一,金兵簇拥着张邦昌进入内城,他以实际行动表明,他……从了。他从了,按说是皆大欢喜,宋朝的官儿们应该鼓掌唱歌表示欢迎嘛,却不料人群更加激愤了,张邦昌,你这个狗贼,竟然通敌卖国!

    ……悲摧的张邦昌啊,赵佶、赵桓都没有他冤。

    激愤的人分成两派,一明一暗。以威力破坏性对比,应该先说暗的。禁军的统制官吴革是位纯粹的抗战派,他在太子事件时就曾经跟孙傅说过,要集结军队保着太子杀出城去。可惜兵力太少,孙傅不想冒险。现在,张邦昌要篡位了,他热血沸腾,决定不惜一切代价干掉国贼。

    他联络了50多个军官一起动手,事先他亲手杀尽家中老小,以示必死决心。可是……他为什么要相信范琼呢?这条狗在这些日子做了什么,难道他没有看见?

    他竟然把范琼也拉进了行动里。

    范琼率兵杀了他们所有人。

    明的一方堂堂正正,范琼等狗想插手,一来没胆子,二来没理由,从骨子里就想躲着走,因为他们是大宋言官。

    近170年挥斥方遒,只认道理不认人,连皇帝皇后都要监督管理的一群人。

    这群人联名写了一封致金国信,回顾了赵宋近170年间对内有多么仁善,哪怕武力不足,但深得民心。有这种基础,哪怕失国,也会重新建立。另一方面详细解读张邦昌,让女真人明白,就算要立一个皇帝,也不能是这个人。

    寡廉鲜耻,不足以闻!

    历史记住了这群人,他们是当时一片黑暗中倏忽闪过的一缕火焰,哪怕微弱,也极力地闪烁。让灰暗的宋朝人突然明亮了一下,从而记住了这封信的内容以及写这封信的人。

    这群人的首领被金军指名抓走了,他叫秦桧,时任御史中丞。

    1127年三月初七,张邦昌即皇帝位,僭号大楚。

    那一天,他哭着出门,骑上马时哭,进入金殿时哭,整个过程集委屈、痛苦、恐惧、羞愧于一身,仿佛他是全世界最悲惨的人。

    在记忆中,每个开国皇帝上任时都很“难过”,哭的也不少,但论到真情实意掉眼泪,还真是很少有人超过他。

    我没记错的话,他似乎是中国唯一一位姓张的皇帝。

    创了纪录的张邦昌刚刚上任,就迎来了工作。钱,金国的一切行为都因为钱,为钱灭宋朝,为钱立楚国。现在请你继续搜刮,新人一定要刮出新气象,把钱刮出来。

    张邦昌大怒,连日的委屈悲愤让他勇气大增,给金军写了一封回信。说开封城进入赤贫状态,哪怕砸锅卖铁,铁变成金银,房屋殿堂拆了,铺成平面变绢帛,也变不出钱来!

    主仆第一次说事,主人就被顶了一跟头,按说女真人一定会被气炸了,抡鞭子狠抽他。却不料完颜宗翰他们很温和,他们也清楚开封城山穷水尽,再没有压榨的余地了。

    那么撤退。

    20天之后,金军带着难以想象的财富、世界上最尊贵的俘虏,组成了超级庞大的车队,离开了满目疮痍的开封城。

    这群蝗虫,把人类有史以来最富裕美丽的都城啃残了。从此以后,开封没落在历史的尘埃里,再也没能恢复往昔的风采。

    那一天,张邦昌用天子仪卫出城,全身缟素,率领百官士庶设香案送别徽、钦二帝北行。近3000名凤子龙孙徒步行走,等待他们的是近2000里的长途跋涉。在这次跋涉中,有很多事情发生,它们是一个时代结束时的余波,还是应该看看的。

    比如赵佶。

    一路上他或者骑马,或者乘车,仍然是所谓的“最高待遇”。完颜们邀请他打过猎,其间见到了郭药师。据记载,郭药师很惭愧,连完颜宗翰都说,这个人不忠于辽、不忠于宋,将来也不会忠于金。

    似乎给赵佶出了点儿气。

    完颜们请赵佶作诗,连带着称赞闻名于世的瘦金体书法。他的才艺和完颜们的称赞,很像是高超的戏子们唱了个花腔,主人们给了点儿掌声。

    这样的事很多,一一说来没甚意趣。相比之下,有件小事更能看破此时赵佶的心理。当国都残破万事衰败时,有人向他汇报说外城破了,赵佶淡然;百姓贫寒,深冬季节冻饿至死,他淡然;某某人叛变,助纣为虐,如范琼等,他淡然;某某人尽忠,死于金人刀斧之下,他淡然;他的子孙家族都成了俘虏,男子为奴女人为娼,成了敌军的玩物,他仍然淡然。

    直到说,他的珍玩收藏、书画古董被金军搬空……他突然面色惨然,痛不欲生。

    这,还是个人吗?

    赵佶的押解之路很从容,哪怕他的亲族男人们冻饿交集,死在道边,他也无动于衷,女人们被金军随意侮辱,他也视若无睹。

    当时真应该塞给他一支笔,几张纸,在这种心态下,他应该能完成几幅超现实的、魔幻主义的大作吧。

    赵桓就没这么好运了。从押解那天起,他就被迫换上了一袭青衣,头戴毡笠,骑一匹黑马,跟着囚徒大队往北方走。从外形上,谁也没法看出他曾是一位皇帝。这还是白天,到了傍晚安营扎寨时,他和祁王赵莘、太子赵湛等最重要的亲贵们,被集中到一个小帐篷里,捆上手脚,整夜监禁。

    奇耻大辱,忍无可忍!在极度的煎熬中,赵桓悲愤难抑,他仰天号泣,刚刚有点儿状态,一大群的呵斥声突然传来,把他摁哑了。

    天子之尊,万乘无上,沦落到这步田地……因为他的号叫,他在白天也被捆在了马背上。就这样,年轻的钦宗从开封至郑州,由巩县渡黄河,抵云中到燕山,住进了愍忠寺,再过两天,在七月十二日到了昊天寺,他意外地见到了父亲赵佶。

    时隔百日,恍如隔世,两人抱头痛哭,仿佛是真的受了天大的委屈。第二年的八月时,他们到达目的地——金上京。

    在这里,他们被剥去袍服,朝见金朝祖庙,行献俘之礼。完颜吴乞买封赵佶为昏德公,赵桓为重昏侯,把他们的后妃300余人发往浣衣院,给金人洗衣服,实则是官妓。其余的妇女直接配给金军当性奴隶,男人们则远涉到冰天雪地的极北之地服苦役。

    多年以后,很多人凄惨地死去。连赵佶本人都无法忍受折磨,在某天的深夜里,把衣服剪成条,结成绳,去悬梁自尽,只是被赵桓发现,救了下来。

    而赵桓,他太年轻了,被俘时仅28岁,他大部分的生命都要忍受无边的痛苦。很多年以后,他的妹妹嫁给金国宗室人员,生了个儿子,这是功劳,金国特许他们兄妹见面,并且赏给赵桓几匹平常的帛布,赵桓竟然“喜惊交至,恩赉非常”。

    因为他已经穷困潦倒,连御寒的衣服都没有了。

    被俘的人很多,除了两位陛下之外,还有两位女士、四个男人需要关注。两位女士的名字在以后会随着时事的浮沉而出现,这时尚早。四个男人分别是:何栗、孙傅、张叔夜、秦桧。

    何栗跟着大队人马走,到达金上京之后绝食而死。

    孙傅死在何栗之后,在到达金上京之后一年多,他死了。史料里没有说他的死因,应该不是绝食之类的自杀。他是主动赴金的,想尽自己最后的力量保护皇太子赵湛。他死,应该是身心俱疲,无力支撑了吧。

    张叔夜死得最早,离开开封城之后,他就不再吃饭,一直躺在车里,每天只喝一点儿水。摇晃的车厢,半生半死的张叔夜,直到有一天,驾车的人对他说,到界沟了。

    是当年宋辽之间的界沟,白沟。

    张叔夜突然间站了起来,他向四周张望,这是国界,他要保护的人要离开国境了。从这一刻起,他的皇帝成了真正意义上的俘虏!再没有半点儿可能改变这一点……他失去了所有支撑他活下去的信念。

    第二天,张叔夜死了,时年63岁。

    秦桧是囚徒中的名人,他官职高,被俘时是言官之首;他名节高,明知事不可为仍然为赵宋力争,如果不是当年还活着,那么他的名望一定能达到和李若水一样的高度。

    秦桧这一年37岁,可以说年富力强,人生刚开始。这样的青葱年龄锦绣前程,为了国家全都抛弃,还能找出比他更壮烈的吗?

    于是宋人感动、金人敬佩,谁对他都高看一眼,比如赵佶在途中想和完颜宗翰说点儿事,也要通过他执笔润色。到了金上京之后,他被分配到金国皇帝的弟弟、大将挞懒的手下做事。每天抄抄写写,并没有怎样受苦。

    不必到冰天雪地里劳役。

    他的寿命很长,故事很多,一生充满了疑点、不确定,都要等待着岁月、时事的变幻而游移,是非真假,只能到哪步说哪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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