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这是宋史4:南渡北望-永远的西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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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所谓准备,无非两个字——兵、钱。

    想打仗,这两样东西缺一不可。而张浚所管辖的区域,恰恰是整个宋朝,我指的是长江两岸,算上原北宋版图内,此时此刻这两样东西储量最丰富的地段。

    兵,西军百年间首屈一指,无可争议。哪怕种种原因实力消退,也不会彻底枯竭,因为陕西出名将,时刻都有新人冒出来。

    钱,四川是汉人最后的避风港,无论是古代还是近代,每次汉人面临灭顶之灾时,四川这块腹地之中的腹地就会产生作用。既能避难,还能提供复国的钱。

    天府之国不是白叫的。

    张浚到任伊始,第一件事不是整合西军,而是任命了一个叫赵开的四川人回故乡去,强令四川百姓买五年的国债。这一下子把川人手里的现款全搜刮干净了,干净到让他的继任者赵鼎破口大骂,因为四川啥也没有了……用这笔钱张浚囤积了数额巨大的军用物资、钱粮。

    有了这笔钱,他才能对西军动手。

    这几年以来西军破败了,不只是战斗力下降,更严重的是派系林立,各自为政,几个山头谁也不听谁的,就算是中央派过来的特派员——明令节制西军的王庶,也被架空了。

    要扭转这种局面,说简单就会简单,说复杂也会复杂,张浚用的办法非常强硬,他把熙河军的主将张深、环庆军的主将王似直接罢免,把一大批少壮派,如名将刘仲武的儿子刘锡、刘锜,吴氏兄弟提拔起来,安插到显赫位置。

    这相当于赤裸裸地夺权,在军队里,哪怕是直系上司,这么搞也有巨大的风险。历史会证明,几年之后张浚再这么做时,酿成了无法挽救的巨大损失,刚刚稳定的帝国再次动荡,顶级将领翻脸成仇,南宋近四分之一的军力叛变投敌!

    可这次他成功了,因为他罕见地对一个人选择了妥协。

    这个人叫曲端。曲端,字正甫,镇戎军(今宁夏固原)人,军人世家出身。曲端是位传奇军人,他和金国的常胜将军完颜娄室对阵,双方互有胜负;和大名鼎鼎的金将完颜撒离喝交战,打得对方放声大哭,从此得了个外号,叫“啼哭郎君”。

    与他的外战相比,他内战的功夫更高。

    前面提到的节制西军的特派员王庶,就是被他搞得灰头土脸卷铺盖走人的。至于用的办法嘛,一点儿都不复杂。三个字而已。

    ——不听话。

    上面的命令下达,他有选择地执行。只要是危害到他的部队实力的,他全部忽略掉。这样一来,他所率领的泾原军在危机局势里没有遭损失,相反他吞并了不少地方义军,收编了不少盗贼组织,实力急速上升,强大到了一家独大的地步。

    吴氏兄弟都是他的手下。

    对这样一个人,张浚给予了充分的尊重。他仿效古时“登台拜将”之举,集结西军当众拜曲端为威武大将军。

    这一幕相当感人,台下西军万众欢呼,称颂张宣抚是懂军人、尊重军人、爱护军人的好领导!看,他带给我们吃的、用的,还把军人的地位提升这么高,再不像从前的文官,对着武将们颐指气使、呼来喝去。

    张浚终于把六路西军整合到了一起。在他想来,他的钱是西军的命脉,曲端是名义上的领导,也听他的话,那么时机已经成熟了,可以实施他那个巨大、辉煌的计划了。

    他派人去见曲端,说现在建制统一,财用充足,与陕西境内的金军数量相比,西军大占上风,应该举行一次会战,一举消灭金军主力。

    说这些时,前景是多么美妙,张浚相信凡是一个汉人,一个宋朝的军人,都会为之热血沸腾,立即宣誓在他的英明领导下坚决完成任务。

    却不料曲端的老毛病又犯了……

    这是会战,是集团军决战,分出胜负之后通常是一方死亡,一方昏倒,换句话说就是无论输赢都会损失巨大的实力。

    而损失实力,是曲端最受不了的事。

    曲端再一次不听话,他说尽管有了钱,兵还是从前的那些兵。与金军正面决战,没有必胜的把握。现在应该分兵据守,派兵骚扰金军的粮道和屯田,几年之后,才有获胜的希望。

    张浚气得头晕,国家危亡,刻不容缓,等几年之后才决战,那时还有没有宋朝都两说了,何况还只是有所谓的战胜“希望”!

    但他没有发作,他知道曲端的价值,这是位有着卓越战绩的旗帜性人物,临决战而废主将,是再愚蠢不过的事了。

    可随后他就见到了两件无与伦比的蠢事!

    第一件,陕州的陷落。

    当时西北重镇京兆府、凤翔、延安等地落入金军手中,西军主力由张浚节制远离战场,积蓄力量,为决战准备,没有及时出兵。但是战争仍然在渐渐地向对宋朝有利的方向发展,当地的民兵、部分西军自发地组织起来,收复了许多城镇。

    其中西军大将李彦仙战绩彪炳,他以一己之力震动宋、金两国上层,光复了控扼陕西、河南两地交界处的重镇陕州。

    此后以陕州为依托,与金军前后交战200余场,多次重创金军。消息传出,整个东南士气大振,连赵佶都说:“近闻彦仙与金人战,再三获捷,朕喜不能寐。”

    金国方面震惊,令完颜娄室亲自率主力攻打陕州,一定要拔掉李彦仙这颗钉子。陕州陷入苦战,李彦仙部再骁勇顽强,也要看兵力对比,他向张浚紧急求援,张浚以飞鸽传书,命曲端率军援助陕州。可是,威武大将军再一次选择性执行,还是不听话……

    到建炎四年的正月,陕州弹尽粮绝,全城官兵只能吃马吃的豆子,而李彦仙本人只能喝豆子熬出的汤。到这步,李彦仙仍然不降。

    正月十四日,陕州陷落。李彦仙率部巷战,“中箭如猬”,左臂重伤,最后投河而死,壮烈殉国。他部下的51员战将一起战死,无一人投降。

    消息传来,张浚气木了。见死不救、抗命不遵,眼睁睁地看着同胞城破殉难……这是比懦弱、怯战更可耻的行径,简直是谋杀自己的战友!

    而这,只是为了保存他自己的实力。

    这种行为放在任何一个时代,都只有一个结果,军法处置,斩首示众!可是形势比人强,曲端的威望、实力实在是太大了,张浚忍无可忍可还是忍了。

    一切为了决战。

    可是紧接着又发生了另一件事。完颜娄室攻破陕州之后,迅速西进增援撒离喝。啼哭郎君这段日子哭个不停,他被吴氏兄弟里的哥哥吴玠摁在彭原店一带暴打,眼看就要挺不住了。金军号称常胜的第一战将临近,吴玠并没有慌,甚至远在后方的张浚也很镇定,因为曲端就坐镇在吴玠的后面,这一次不再是友军,而是本部下属,无论怎样威武大将军都不会再视而不见了吧?

    可曲端偏偏就再一次啥也没看见!

    他主动后撤,把吴玠孤立在前方,把一条宽阔无比的直通道让给了完颜娄室。完颜娄室毫不迟疑,迅速进军迂回到吴玠的身后,与撒离喝前后夹击,把吴玠包了饺子……吴玠的战力是惊人的,把南宋所有武将大排名的话,他可以排进前三,只列在岳、韩两人之下。

    吴玠突围而出,回到后方与曲端大吵一架。曲端真的很牛,做出这种卑劣的行为后,居然非常理直气壮地降了吴玠的官,理由是吴玠目无长官。

    还能说什么呢?威武大将军真的是太威武了!

    张浚还是没有处罚他,仍然为大局选择了容忍。大战临近,只要曲端能配合他,打赢这关乎国家命运的一战,其他的都是细枝末节。

    可在之后的军事会议上,曲端讲了这样一番话——决战必败,西军应该卧薪尝胆,厉兵秣马,10年之后才能考虑反攻。

    10年……上次不是说只要几年的吗?

    到这时,张浚终于对曲端彻底失望,他找不出半点儿理由再忍这个人。张相公不是没杀过人,只不过是还没在西北见过血而已!

    曲端却一点儿都不在乎,他沉浸在每个人都对他让步、对他无奈、不断讨好的梦境里,以至于几天之后,他犯下了这辈子最严重的错误。

    几天之后,张浚命令西军向陕西关中平原的富平一带集结。富平,稍懂军事的人看一眼地图就会知道这里有多重要:

    ……富平,石、温周匝,荆、浮翼卫。南限沮、漆,北依频山,群峰险峻,环绕如城郭……水陆之险皆备,有主客劳逸之殊,据险以固,择利而进,设有犯者,可使片甲不还。

    ——《富平县志》

    张浚看中了“主客劳逸之殊”这一点,他要抢先占领这块战略要地,以逸待劳,以主欺客,压服完颜娄室。命令下达,西军中永兴帅吴玠、环庆帅赵哲、熙河帅刘锡、秦凤帅孙渥迅速赶往集结地点。与此同时,宋军的后勤部队从四川至陕西,绵延数千里之长,粮草钱帛堆积如山,由数量庞大的转运民夫运送。

    这些民夫在西军军寨旁边另立营寨。

    一切如火如荼地进行,唯独看不到威武大将军和泾原军的身影。这是个地道的疯子吧,如此军令,如此会战,他居然还敢不听话!

    张浚找上了门去,问他搞什么。曲端的回答居然是,你必败。

    ……这是一个军人该说的话吗?感觉必败就可以不听命令不上战场?张浚气乐了,简直是怒极而笑,晕头了一样地问,要是不败呢?

    曲端很冷静,你若不败,我割头给你。

    张浚说,敢立军令状吗?

    曲端提笔就写,没半点儿含糊。

    张浚仔细地收起了军令状,告诉他,很好,如果我败了,我也割头给你。

    直到这一刻,曲端仍然认为自己是安全的,张浚不敢把他怎么样。可惜的是,张浚直接解除了他的职务,把他一贬到底,去阶州“闲居”。

    他成了一个无业平民。

    而他一直保存着的实力,倚为靠山的泾原军,并没有谁搞出兵变之类的事为他护驾。这真是个无可救药的蠢人,他为什么就不睁开眼睛看一下呢?

    吴玠已成张浚的亲信,孙渥是张浚一手提拔的,赵哲是第一时间向张浚靠拢的,刘锡更不用说,连同弟弟刘锜一起,是张浚钦定的富平决战的主帅。

    放眼望去,西军除他之外都在张浚手中,为什么就不敢动他呢?甚至贬他、杀他立威,更有助于提高士气。历史抛弃了这个浑人,他的泾原军转到了刘锜的名下。

    刘锜,字信叔,宋德顺军(今甘肃静宁)人。将门之子,其父刘仲武,于神宗熙宁时积功为泾原路第一将、熙河路兵马都监,随王赡征战吐蕃,收复河湟,是西军中的一代名将。

    刘锜本人骁勇善战,果敢顽强,是南宋第一代战将中赫赫有名的孤胆英雄。简单地说,在宋军战史中最危险的时段,都闪耀着他的名字,即便他年过花甲重病缠身,也列阵于金国皇帝的马前,阻挡对方的倾国之兵。

    富平,集结了宋朝最后的主战军团,透支了最后一块富足土地的钱粮,按当时的说法是“半天下之责”,其实已经真切地影响到宋、金两国的命运走向。

    对此,张浚本人却认识不清。他自始至终都认定自己的敌人是完颜娄室,却不知道金国动员了全部能调用的力量,悄悄地运兵增援陕西。

    御前军事会议的主持人是金太宗完颜吴乞买本人,领军入陕的是完颜宗弼和完颜讹里朵,这都是最高规格了。

    这些张浚都不知道,他命令西军加快速度,抢先进占富平,设寨于富平县城以东的平原上。这里地形开阔,地势偏低,从兵种上看,有利于骑兵的大兵团冲击。

    永兴帅吴玠在周边走一圈之后,建议全军向西后撤几十里重新设寨,因为那里有山。西军常年在丘陵地带作战,山地是他们的主战场,只要依山列寨,那么进可攻退可守,至少有相持自保的能力,并且山地可以限制对方的重甲骑兵。

    这个建议怎么看都很正确,可是反对的声音似乎更有道理。全军主帅刘锡说,第一,富平虽然平坦,但是多为沼泽地,骑兵冲不起来,天然受限制;第二,大兵团临战后撤,不说士气怎样,撤退、重新立寨就折腾不起;第三,这一次西军集结的兵力过于庞大,以多欺少,在平原地带正好施展。

    所以,决战场地选在富平,对西军有利。

    兵力,这是富平之战最敏感的问题,从当时到现代,有各种各样的说法。先是西军到底集结了多少,查当时宋朝官方说法,是40万,骑兵7万。

    金国方面,《金史》卷19记载是“骑兵六万,步卒十二万”,与《壮义王完颜娄室碑》所记载的“张浚步骑十八万壁富平”相符。

    两相对照,西军兵力应该在15万左右,按惯例,这里面还要有至少三分之一的运粮民夫。于是可以计算出,实际兵力最多在10万上下。

    反观金军,完颜娄室的实力在两万到三万,这是没法掺假的,他入陕多时,与西军连番激战,这一点不是秘密。

    可是金兀朮带着2万骑兵,完颜讹里朵的3万骑兵先洛阳再陕西悄悄地运动,就是宋军所不知的了。加上这两支人马,金国的实际战力是8万骑兵。

    人数基本持平。

    我明敌暗,如此凶险,张浚一点儿都不知道,他很忙,一件急事困扰着他和整个西军,即他搞了这么多人在一起,想要完颜娄室的命,可怎样让完颜娄室乖乖到富平来打架呢?

    眼看着这么多人堆在这儿,傻子也知道躲吧?金军是全骑兵兵种,真要在陕西大地上兜圈子,西军说什么也追不上。

    于是想办法,先是激怒,张浚开出了赏格。谁能生擒完颜娄室,赏节度使衔,银、绢各一万计。完颜娄室收到了,很快做出了回应。

    有生擒张浚的,赏驴子一头,布一匹。

    张浚大怒,被反刺激了!西军集体都怒,有人想了个主意,给完颜娄室送去一套女人衣服,要是不敢来富平决战,就穿起来。

    这招诚然很爽,但不符合张浚的心意。张浚是心高志大追求完美的,他要堂而皇之地战胜金人,要从过程到结果全胜,要后世人一提起他发起的富平之战,立即就联想到威武、高大、光明、神圣,怎么能掺杂进一套女人衣服呢?

    那会坏了味道!

    张浚采取的办法是下战书,他写信约战完颜娄室,这封信让金人看到,让全天下人看到,举世瞩目看他怎样大破金军。

    完颜娄室同意了,地点由宋军决定,想在富平没关系,时间由金军定,定在九月二十四日。九月入秋,鹰飞草长,是游牧民族历来发动战争的好时节。

    这一点谁都知道,可张浚大方,谁让他挑了场地呢,时间金人说了算。这样,八月悄悄入陕的金兀朮、完颜讹里朵所部不仅及时到位,还休息了很长时间。

    1130年,宋建炎四年九月二十四日辰时(上午七至九点),金军准时发动攻势。完颜娄室派出3000铁骑,他们满载着柴草、土袋,迅速奔向宋军阵前的沼泽区,一边冲锋,一边抛下柴土,很快就辅出了一条大路。

    西军赖以阻碍金军重甲骑兵的沼泽就此失效。

    第二波攻势由金兀朮发动,他亲临战场带队冲锋,没有直面西军本阵,而是急速绕向西军的侧后方,那里有完颜娄室亲自勘查过的一大片防守松懈、漏洞百出的宋军营寨。

    这里真的是西军最大的软肋,那根本不是军寨,而是民夫住的地方。完颜娄室的眼光真毒,选择从这里突破的话,别说阻碍了,甚至会把宋军最大的利器毁掉。

    金军铁骑纵横,驱赶着数量庞大的民夫们向西军本阵冲去,这让装备了神劈弓等精良射具的西军们无可奈何,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金军突破了弓弩射区。

    这时宋军的本阵帅帐前才刚刚升起了帅旗,那上面迎风招展的不是刘锡的“刘”,而是一个斗大的“曲”字。曲端的曲!

    未战先怯,不安帅位,这就是刘锡的底蕴。刘锡在接战之初就垮掉了。但是他有一个好兄弟,泾原军主将刘锜。当时军营一片混乱,超级庞大的建制意味着超级强大的战力,同时也意味着超级难管理,一旦出现混乱,谁也没办法迅速恢复秩序。说实话西军真的是被打蒙了,虽然这一天是开战的正日子,可谁也没想到金军的攻击这样突然诡谲。

    该死的完颜娄室,这人的眼光真毒!

    关键时刻刘锜出现在战场第一线,他驻马军前,迅速稳住了泾原军,之后率军冲向了金兀朮。这是年轻的刘锜第一次与完颜宗弼刀兵相见,准确地说,也是宋金两国交战以来,金军第一次在建制完整、状态良好的情况下,遭遇到的最强敌手。

    之前韩世忠黄天荡水战、岳飞收复建康,都可以说是趁金军强弩之末时打个措手不及,双方不在同一起跑线上,而这时敌我对等,完全公平。

    刘锜的勇猛是难以想象的,他仓促应战,居然在两军对冲中迅速击破了金军万户长赤盏晖所部。万户长、一万骑兵、金兀朮的一半兵力,就此土崩瓦解。

    有记载赤盏晖被阵斩当场,全军覆灭;有的说他被打傻了,把主帅兀朮扔到一边,死活不管,自己带着残兵就冲了出去,一直跑到消失。

    不管哪一种,他都再没出现在战场上。金兀朮和他的另一半军力,由汉将韩常率领的万人队,被刘锜重重围困,成了瓮中之鳖。而且好死不死的,韩常在漫空飞射遮天蔽日的箭雨中中奖了,一只眼睛被射穿!

    韩常,字元吉,汉族人,金国将领,金兀朮帐下战力最强的将军。他以善射闻名,开弓可达三石之力,这在宋金两国之中,只有岳飞和他是同一等级。

    可惜在与刘锜对阵中,偏偏在弓箭上吃了大亏。中箭之后,这人突然之间爆发了,他一把将箭从眼眶里拔了出来,从地上抓了把土按了上去,战斗力直线上升,居然在乱军中准确地找到了金兀朮,保着他的女真主子杀了出去。

    多么神奇,多么神勇!汉人又一次成了金兀朮的福星,他在各种场合各种事件中都能得到各种类型的汉人的帮助!

    至此富平之战的第一阶段结束,金军先赢后输,把常胜将军完颜娄室的巧妙安排全浪费了。刘锜以西军五分之一的军力就打残了金国的王牌部队,让负责右翼的金兀朮就此瘫痪。骄傲的、不可一世的、战神一样的四太子殿下……你怎么总是丢脸呢?

    坐镇中路的完颜讹里朵没办法,给他拨了些兵过去,就算不能再打,总得守住阵地,做个样子吧。这时天将正午,两军已经激战了整个早晨、上午,史称“士半生死,血流成河”。金军拖不起了,他们怎么说也是客境作战,为了隐蔽,带的给养补充都很少,而西军集结的物资堆积如山,让他们根本不敢耗下去。

    万般无奈之下,他们使出了最后一招撒手锏——左右拐子马战术。

    这个战术很有名,到后来越传越神奇,搞得像是个可以立专项研究的科目一样。其实很简单,就是发挥骑兵的高机动性,两翼包抄左右穿插迂回。这一招西军以前早就用过,比如狄青的归仁铺之战。所不同的是,金军的骑兵部队建制庞大,包抄范围太广,是之前各国部队所达不到的。

    游牧民族的战术也在逐渐完善进步,像之前的辽军,经常使用的是骑兵正面冲锋,虽然行动迅速飘忽不定,但宋军咬定牙关死拼,总能两败俱伤,导致契丹人始终没法压倒宋朝。

    金国不同,两翼齐飞的战法既能上升到战略高度,比如东西两路灭亡北宋,也能具体到某场战役的制胜手段。吴玠就刚在彭原店吃了大亏。

    可在后来这招就彻底落伍了,不说宋军有了破解之道,在游牧民族本身也被更高级的骑兵战术取代。当那位举世无敌的战争之神降临时,骑兵的战术被上升到史无前例的高度。蒙古的骑兵无阵形无限制,像流水一样随时根据形势变动,每一个局部的变动都能引起整个部队的微调……那是人类全体的噩梦。

    回到富平,金军的左翼被打残了,两翼齐飞只能以右路为主,而右路的主帅完颜娄室这时正在病中,迫不得已,他必须带病出战。

    完颜娄室出战,此人再次显示了独到的战争智慧,他像是什么呢?如果一定要比喻一下,西方世界里用“沙漠之狐”来形容德军最优秀最年轻的元帅隆美尔,用“公牛”来形容美军好斗的、强力的海军将领哈尔希,那么完颜娄室一定是鹰或者蛇。

    这人的眼光、嗅觉都太敏锐了。

    开战之初,他看准了西军的民夫营寨,从而迅速突破直达本阵,打得西军措手不及。这一次他带病出战,选定的决战对手更加刁钻。

    大宋西军的环庆军。

    环庆军在西军里的地位不大高,对比一下履历可以查出,最重要、最关键的几次超级战役里,环庆军的表现非常掉链子。比如神宗年间五路伐西夏,泾原军都冲到灵州城门边了,硬是让时任环庆军主将的高遵裕大衙内给挡住了。

    这时环庆军的主将是赵哲。赵哲,司法系统出身,曾经当过地方政府的刑狱文官。建炎南渡之后,东南方向匪患横生,张浚剿匪时他配合得不错,于是同样是文官的张相公西入川陕时就把他带上了。说实话,这没有什么不对的,西军中很多的名将大帅都起身自文官,如范仲淹、韩琦、张亢等,都威名赫赫,战功卓著。

    可惜赵哲跟这些没关系,他在西军最重要的关口前,在环庆军与完颜娄室接战之后,居然不见了。有资料说他逃跑了,另有说法是他没逃,一直都在富平的战阵中,可就是没露面。

    与金军的常胜战将完颜娄室的对决中,主将居然玩起了消失!

    当天上午是泾原军与金军右翼单挑,下午换成环庆军与金军右翼对决,这次战斗打得糊涂。上午是没办法,被金军偷袭到弱点,才导致刘锜和金兀朮拼命,可下午呢,从日中厮杀至日暮,两军交战共六个回合,这是多么漫长的时间,有无数个机会可以让西军挽回种种失误。

    可恨的是,环庆主将赵哲将失踪玩到彻底,说不露面就绝不露面;本阵中央的主帅刘锡更神奇,他似乎是一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从头至尾没下达任何命令,更别提临时派个将军过来指挥了。

    ……或许他真的等着曲端来替他当主帅!

    夜幕降临,环庆军终于支撑不住了,注定会出现的崩溃到来了。他们被金军压向自己的本阵,冲向后方各路友军,造成了整个西军的大动荡!

    富平战场上瞬间失衡,金军只是推动了一个边角,之后整个西军人马踩踏,一片混乱,开始向西南方向败退。超级庞大的战阵露出了它的弊端,当它向某个方向形成整体运动时,无论谁用什么办法,都别想阻挡住它。

    1130年,宋建炎四年九月二十四日夜晚,是大宋西军的黄昏。宋朝百年期间最强大、最辉煌的一支传奇部队失败了。

    它败得有种种的借口,因为那的确不是正常的战力表现!可是也无可辩驳,将帅无能以及军队的低劣素质,让人无话可说。

    但是又必须得说,像刘锡、赵哲这样的所谓将帅,都是临战前才选出来的,政治因素远远大于军事需要,这都是在给自己挖坑,在表演自杀。

    看一下结果,这一战给人的传统印象是西军惨败,一蹶不振,从此退出了历史舞台。这是错的,富平之战,只能算是一次击溃战,有两个标准证明了这一点。

    第一,金军不敢追击。

    在这一整天的激战中,两军的战损率是相当的,甚至金军更惨重。夜幕降临,西军撤退,金军也成强弩之末,不敢再追。

    第二,金军发现了钱财,不愿意再追。

    他们在西军的营地里发现了堆积如山的各种物资,金帛粮草,战械衣甲,无所不有,那是四川全境百姓的五年税赋。

    如此巨大的财产让抢掠成性、洗白了宋辽两国的金军都走不动道了,争先恐后地跳进钱堆里幸福地打滚。富平之战就这样结束了。

    金军抢到了钱,占据了富平,而西军保住了实力,向西南退守。看形势,陕西很危险,但还有一线生机。西军还有陕西境内的北山山系、六盘山山系,如果能集中兵力扼守关隘,发挥山地运动战的特长,至少可以保住陕南和川北。

    可这要有个前提,即节制川陕军政钱粮的张宣抚还能保持冷静。

    这种时刻张浚还能冷静就怪了,据说拿破仑大败之后也破口大骂,抱怨是手下们出卖了他、拖累了他,歇斯底里了一阵。

    张浚怎么会例外?

    他没有亲临前线,而是在距离富平200余里远的邠州等消息。结果等来的不是震惊当世的胜利,反而是一场大败。他很清楚败的是宋朝唯一的一支军团级部队,丢的是整个蜀川之地的财富,这样的损失,谁也承受不起!

    张浚真是一位天生的大人物,当此危急时刻,他迅速做出了古今大人物们都会有的经典反应,即死不认错,归罪他人,迁怒泄愤。

    他第一时间召集溃逃的西军将领们到他这儿报到,先把刘锡一撸到底。这一点还是很公正的,这位刘大公子实在是莫名其妙,富平激战中像是突然脑瘫了一样,呆傻傻的,啥也没做。啊不,他至少升了面帅旗,尽管上面的字错了。

    不提他的父亲,他连他弟弟的脸都丢光了。

    接下来就是赵哲。这人还全须全尾地活着,身上啥伤也没有,败成这样,心理也没受损,面对暴怒的张浚时还头脑灵活,滔滔不绝地申诉他没犯什么错误。

    ……张浚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本想一刀砍掉就算了,这东西居然无耻到这地步,他没罪谁有罪?张浚跳起来,顺手从身边抓过一根铁棍,夹头夹脑地就抽向了赵哲。

    张浚亲手把赵哲的脑袋打得血肉模糊,昏死过去,之后拉到一个小土堆前,斩首了事。

    杀人之后,张浚累了,他浑身酸软,脑子很乱,也许还会用四川母语喃喃地咒骂,这个混账世道……为什么总是有这么多不靠谱的人呢?

    刘锡、赵哲的确非常不靠谱,但这是谁挑出来的呢?这个,张浚是不会追问的。大人物们都活得很长久,这么较真儿会有碍健康的。

    为了健康,主要是心理的健康,张浚还得再杀一个人。他这么想时,很远的地方,有一个人心有灵犀一样地说出了三个字:

    “我死矣。”

    曲端,真是不知是什么原因,搞得他终于清醒了一次。张浚的确是必杀他的,原因很多,不仅仅是两人打的那个所谓的赌,也不仅仅是富平之战后,曲端的一些老部下叛国投敌,更重要的是曲端的号召力,这人如果登高一呼,很可能川陕变色。

    当然,最重要的一点是他太招人烦了,把人往死里得罪。像王庶、张浚、吴玠等人把他恨到了骨子里,为什么不杀他呢?

    给个理由为什么不杀他!

    之后的事情经过是,由曲端的原部下吴玠等人提供证据,张浚定案,曲端以谋反罪被处以死刑。死之前曲端先凝视了自己的爱马“铁象”一会儿,据说这匹马很厉害,能“日驰四百里”,他仰天长叹说:“我死不足惜,铁象可惜。”

    奇怪,难道张浚连他的马也杀了?还是说他再没机会骑这匹马了,觉得可惜?无论哪一点,都暴露了他的浑蛋心理。

    一匹马可惜,那李彦仙可惜不?整个陕州城可惜不?

    叹息完这匹马,曲端又凝视了一会儿自己,导致了又一次的仰天长叹,说:“天不让我恢复中原乎?惜哉!”真是了不起,他是一位早已觉醒了的、明白自己历史重任的大人物。可是等他去恢复中原的话,是10年之后,还是20年之后呢?

    富平之战明确检验出西军的战斗力绝不在金军王牌部队之下,缺的只是一个靠谱的指挥者,至于说什么10年、20年才可以成功……这是一句更加混账的话,吴玠、岳飞、韩世忠很快就将证明,击败金军几年足矣、眼下就足矣!

    曲端的死法有好几个版本,著名的有毒酒、酷刑两种,这两种都离不开一个被火烤红的铁笼子。曲端被赶进笼子里,热得受不了,要求来点儿喝的,于是毒酒出现,他死了;酷刑版是曲端被关进铁笼子里,用蜡封住口鼻,锁上手脚,灌入烧酒,用烈火烤炙,导致五脏俱焚而死。

    的确是很惨,这种惨法让他广受同情,说他死得冤,张浚杀他,就像秦桧杀岳飞一样冤。这实在是太混乱了,得有多么强大的逻辑才能把曲端和岳飞摆到一块儿呢?

    曲端从不服从命令,而岳飞面对诏令,哪怕要放弃眼前千载难逢的复国机遇,都会听从命令,两者有一毛钱的相似吗?

    关于曲端,最后归纳一句话——他早该死,这样的东西哪怕再能打,也不能留。可以推衍,全民族都听他的,由他建立了不世功业,到后来也只会发展到他一人独大,那绝对是一个噩梦。

    泄愤结束,神清气爽,张浚终于有心情看一下战报了,应该没什么事吧,金军的损失也很大,大家都需要喘口气,休息一下……突然间他跳了起来,什么,金军再次进攻,眼看就打到邠州了?

    不会吧,西军都哪儿去了?

    直到这时,他才想起来,在撸刘锡、虐赵哲、杀曲端之前,他曾经下过一个命令。令参战的五路西军各归本路。

    这明显是个坑爹的昏招,把刚刚战败的西军分散开,正好被金军一个个分别击破,还有比这更销魂的蠢事吗?恶果随之出现,迫于压力,环庆军的统领慕容渝投降了西夏,泾原军的张中彦、张中孚等投降了金军,陕西大地上局面已经不可收拾。

    张浚当机立断,立马逃跑。

    他先是跑到了秦州,再跑到兴州(今陕西略阳),眼看就要逃进四川了,他还是不停,终于一个幕僚看不过去了,把他拦住,告诉他,再跑的话川陕宣抚就只剩川没有陕了!

    张浚终于停下了,在兴州设立宣抚司大本营,派出大批的斥候,去召集被打散了的各路西军。这一次情况居然出人意料地乐观,人马逐渐汇集,他清点了一下,乐得合不拢嘴,太棒了,竟然有十多万人找到了,回到他的麾下。

    ……这消息更坑爹,富平之战时西军才十余万的兵力,各路本身几乎没有留守,这时从哪儿能再变出来十几万人呢?

    这个不去管它,反正张相公是神奇的,他说十几万,那就一定是这个数。看重要的,这“十几万”西军中各路都有,唯独缺少永兴军。

    不仅没有兵,连永兴军主将吴玠也不见人影。

    限于条件,这时没有人知道吴玠在哪儿,如果知道了的话,他们会吓掉一地的下巴,并且稍有点儿廉耻心的话,都会无地自容,找个没人的地方反省去。

    这时的吴玠率领几千名永兴军士卒,冲破了金军占领的凤翔,沿陇山向南直奔关中西南方向唯一的险关要塞——大散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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