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这是宋史4:南渡北望-搜山检海捉赵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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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浚西行,壮怀激烈,无论是当时还是后世,哪怕是最激烈的反对派,都承认他与金人有不共戴天之志。

    他要做的事很大,需要一个很长的过程,要在一年后才有结果。这时,世界的焦点仍然在赵构身边。这时的赵构23岁,短短的三个月之间,他经历了溃败、追杀、丧失性能力、政变、被逼退位等一大堆人生惨事,实在是衰到了极点。

    痛定思痛,他认识到一些自身的问题,变得懂事多了,比如说他下了罪己诏。这回再写,他态度前所未有地认真,说了些实在话:

    ……昧经邦之远图,昧戡乱之大略,无绥人之德,失驭臣之柄……当深自修省,悔过责躬,逆耳忠言,钦而必受。

    他说自己不懂怎样治理国家,不懂镇压叛乱的办法,没人品没人佩服,臣子们都不听他的,以后什么都改!

    话说到这份儿上,没法更深刻了。可惜老天爷仍然没有原谅他。时隔不久,他的独生子生病了,全皇宫里的人小心翼翼地侍候着,结果小心出大事,一个宫人一脚踢翻了一个鼎。惨了,铜鼎撞在砖地上,成年人都会吓一跳,何况是病中的小孩子。

    3岁的赵旉当场吓得抽搐,赵构大怒,命人把那个宫人拉出去立即砍了。结果屋外边人头落地,屋里边儿子也咽了气。

    赵构死儿子,等同于寡妇死儿子,这下子彻底没搞头了!他悲从中来,不可断绝,好几次在宰执们面前号啕痛哭。

    当然,他在哭之前交代了,绝大部分是为了他爸他妈他姨他哥哭的。

    再怎么难受也得生活,赵构擦干了眼泪为安全问题沉思。他想了很久之后,给金国写了几封信。信的开头部分是精华。

    他这样写:“宋康王赵构谨致书元帅阁下。”

    以前是:“大宋皇帝构致书大金元帅阁下。”

    低调到了这地步,比当年南唐李后主还要低,至少李煜还自称南唐国主。而金国给出的回应是,你稍等,再过几天我们就发兵入侵,这回领兵的是你的新朋友完颜宗弼。祝相识有缘,祝天长地久!

    时值七月,金兵南下的消息越来越多,赵构迫不得已做了两手准备。他恭请孟太后带着他的绝大多数后宫、全部皇室成员离开杭州,去洪州避难。

    另一方面,他把开封以南直到长江边的一大片超级广阔的土地托付给杜充,这一片土地的重要性、幅员的辽阔性,在某种程度上比川陕加在一起都大,也就是说,张浚刚刚创造的最大节制权力指数被打破了。

    杜充发誓和金军死战到底。

    不久之后,金军出动,离开封城还很远,杜充率领留守司主力出城,快速向长江南岸逃窜。速度很快,到南岸了。

    开封于1130年,宋建炎四年二月陷落,这座人类有史以来最辉煌、最富庶、最文明的旷世巨城,已经满是断壁残垣,变成人间地狱了。至于曾经的百万人口,也只剩下了几万人,其中的壮年男子,只有几千人。如果有谁走进去,除了遍地的饿殍死尸之外,什么也不会看到。

    这就是杜充的“功劳”。

    既有“功”,必得赏。赵构升杜充为同知枢密院事,升官制里写道,杜充“徇国忘家,得烈丈夫之勇;临机料敌,有古名将之风”。

    杜充居然是烈丈夫、古名将!

    可惜的是名将兄不领情,当这份升职报告颁布之后,杜充立即得了中风,起不来床了。此人声称由于身体原因,没法办公,自然也就没法上任。

    赵构闻弦歌而知雅意,明白这是杜充嫌官小,这好办,一道圣旨下去,杜枢密从西府升入东府,成为副宰相。

    杜充的中风瞬间痊愈,四天之后高高兴兴地上班。他以副宰相之职兼领江、淮宣抚使,统兵十余万,镇守建康。

    两个月后,金军渡江攻击建康,宋军迎战,岳飞在都统制陈淬治下激战于马家渡渡口。当胜负未分之时,宋军有人临阵逃跑,导致全军大败。

    岳飞收拾残部后,发现主将大人不见了。后来证实,杜充到了北岸,已经是金国人了。

    完颜宗弼挥军疾进,渡江之后直追赵构,从建康到临安,从临安到越州(今浙江绍兴),从越州到明州(今浙江宁波),赵构觉得不好,逃往定海,完颜宗弼脚前脚后地到了,赵构下海。

    船一直在海里尾随建炎集团,说实话不到最后关头,谁也不愿下海。那不只是安全问题,更是一个政府的形象崩溃,只有在灭亡关头,才会走那一步。

    赵构顾不得了,他乘船入海,第一个目标是温州。运气很不好,这么点儿路,还在海岸线边上,居然遇到了大风雨,把他的船队吹散了。

    他的兵力急剧下降,别说是金军了,遇上海盗都可能出事。大风雨过后,年关临近,赵构非常准时地遇到了所谓的“送年风”,即一连多天的舒缓南风。船撑足了帆仍然慢悠悠地走着、走着、走着,赵构欲哭无泪,这速度比牛跑得都慢,金军一定会追上来的!

    1130年,宋建炎四年正月初一,赵构的船队在海中下碇停泊,君臣过新年,唯一的快乐是一尾海鱼练弹跳,不小心蹦进了船舱里。随行的吴夫人,也就是后来的宪圣慈烈吴皇后连忙恭喜,说这是“周人白鱼之祥也”。

    君臣大喜。

    因为周武王也坐过船,也有一条鱼蹦进船舱,之后武王得胜,成了天下共主。可那是武王去进攻商朝好吧,不是被商朝撵得满海乱跑!

    初二很平静,初三时无论如何都得靠岸了,因为没吃的,赵构快饿死了。他步行上岸,亲自找了个小庙进去要饭吃。

    和尚拿出五个粗粮饼,赵九弟一口气吃了三个半。

    如此凄惨窘迫,还得再回到海里忍着。赵构的船队在温州的沿海一带漂移,时刻改变航线、泊点,这种日子一直持续到二月中旬才告一段落,赵构上岸了,住进温州州衙。

    因为完颜宗弼终于撤军了。

    这个完颜与以前的那些很不相同,似乎打仗成瘾。他追了赵构一路,沿途每战必胜、每攻必克,从长江边一直追到昌国县,还是不罢休。

    他抢了很多商船,组建水军,明知道自己的手下水性不怎么样,还是下海去抓人。结果迎头遇上宋军枢密院提领海船张公裕,业余的被专业的痛打一顿,才清醒过来,从此离海远远的。

    据说当时完颜宗弼很不甘心,他向海中遥望,发现隐约间有一座小山。他问当地人那是哪儿,回答叫阳山。他苦笑了,说当年唐朝西征,打到了阴山。这回我东征,到阳山了,也该止步了。

    于是撤军。

    撤军路上一路烧杀抢掠,明州、临安等中国南方的超级大城被洗劫,抢光之后,完颜宗弼屠城,杀光之后纵兵放火,尽可能地烧成一片白地。

    抢的东西太多了,只好走水路。金军沿着运河北撤,连带着破秀州(今浙江嘉兴),取平江府,占常州。截止到这时,完颜宗弼的这次军事行动成功到完美的程度,他千里行军战无不胜,追得宋朝的皇帝赵构无所躲藏,史称“搜山检海捉赵构”,堪称是女真人战史上的奇迹篇章。

    真是太牛了。

    只不过他前面不远的地方叫镇江府。

    镇江府地处长江三角洲的西北部顶点,其东南一侧是地势极为低平的太湖平原,水网密布,沟渠纵横。本身正好相反,绝大部分土地是丘陵地带,宁镇山脉、茅山山脉都在境内。

    山脉之间是中国南方最重要的水系。

    长江、京杭大运河在镇江府境内交汇。这样重要的地段,注定了是兵家必争之地。完颜宗弼在接近时是非常小心的,他派人四面打探,知道了一个消息。

    附近最强的宋军是浙西置制使韩世忠,这人他早有耳闻,的确堪称劲敌。但是据可靠情报,此人这时正在秀州张灯结彩,大过元宵节,来庆祝金军终于撤军了。

    ……可见也不过是个胆小偷生之辈。

    抱着这种观感,完颜宗弼驾驭着庞大的船队从京杭大运河驶出,进入长江水系,停泊在焦山、金山之间。那一天的傍晚,完颜宗弼是非常军事化的,尽管有这样那样的把握,对宋军那样这样的蔑视,他还是做了战事准备。

    他看到金山上有座庙,据称是“镇江金山龙王庙”。那里是地势制高点,登上之后足以观察整片区域。于是,他带上四员战将,和他一起骑马向山上跑去。

    月色皎洁、江水潮生,完颜宗弼离龙王庙还有一段距离,突然间一阵鼓响,从庙里冲出一大批宋军的伏兵。

    在他身后的岸边上,更多的伏兵四起,断了他的后路!眼看着连同完颜宗弼在内的五个女真人落入重重包围,只要合围成功,他难逃性命。

    可惜的是,庙里的人出来早了。按原计划,是岸边的伏兵先起,断了后路之后,才由庙里的伏兵抓人。这时完颜宗弼惊觉,玩了命地往外跑,他身边连续被射倒两个将军,他跑;他从马上摔下来,摔得鼻青脸肿,他更快地跑。

    终于还是跑出去了。

    回到大营后,完颜宗弼什么都明白了,他被韩世忠耍了。秀州的花灯是个烟幕弹,韩世忠早就带人到了镇江,甚至料到了他一定会到区域制高点去瞭望。

    能逃过这一关,真是意外,那本是必死之局。

    惊恐之后变愤怒,完颜宗弼居然愤怒了,他一路烧杀抢掠无恶不作,这时只是被受害一方偷袭了,居然愤怒得要死。

    他写了一封战书寄给韩世忠,是爷们儿的约个日子死磕,看谁打得过谁!这个提议被韩世忠愉快接受,历史证明,谁的挑战都一样,韩世忠这辈子没在任何一次挑战面前(尸从)过。

    1130年三月十七日左右,宋、金两军在金山一带的长江水面上展开激战。双方的兵力从数量上看完全不对等,完颜宗弼也就是金兀朮一方是10万,韩世忠只有8000名。不过这不重要,一来韩世忠习惯了,他跟谁打架都没在人数上占过优势;二来这一战发生在水面上。

    韩世忠有备而来,带的船形体高大,船帆巍然,是标准的战舰,有些甚至可以下海出洋。反观金兀朮一边,他的船都是从江南抢的民用船只,里边装满了抢劫来的物资,哪怕是一条小舢板他都不嫌弃。

    那一天的江面上,韩世忠的水军在一群一群的金军小船间横冲直撞,看惯了现代战争大片的人或许想不出是什么场景,个人觉得,那大概和浴缸撞翻洗脚盆的效果差不多。只不过兵力对比实在悬殊,十万对八千,就算再软,蚂蚁多了还会咬死大象。

    关键时刻,安国夫人梁氏击鼓助战,宋军勇气倍增,把金军压回南岸,激战中连金兀朮的女婿龙虎大王也被抓住。

    惨败之后完颜宗弼本性暴露,他的勇气不见了,所谓决战的决心更没有了,他只是个恃强凌弱的抢劫犯而已,这时被打得太惨,第一反应就是求饶。

    金兀朮派人去见韩世忠,说把抢劫来的所有财物还给你,向你买条回北岸的道,成不?

    不成!

    金兀朮加价,把金营里最好的战马献给你,当作赔偿,行不?

    不行!

    求饶不成,金兀朮决定溯江而上,他有这么多船,就不信韩世忠那点儿人马能把江面都遮盖住?只要有空隙,就能划到北岸。

    两军沿江激斗,且战且行,韩世忠真的就用这么点儿兵力把金兀朮的人马死死摁在南岸边上,等于是裹挟他们向上游驶去。

    前方不远处,就是黄天荡。

    黄天荡是长江分流出来的一部分水道,前面没源头,河道很窄,淤泥杂草遍布。

    这样一个死胡同,是块天生的绝地,金兀朮这个外地佬半是路痴半是被逼,进去之后突然发现不对,想出来时,韩世忠的水军已经“盖”住了江面。

    好,关门打狗啊!

    金兀朮惨了,这时他的10万大军都坐在一只只小舢板上,他好点儿,在一条大点儿的商用船上。想冲出去,刚刚还被压着打,一路压进了烂泥潭,拿什么冲;想上岸,周围全是淤泥,别说穿着盔甲骑着马,就算脱光了去爬,也得陷进去。

    金军惊惧交集,束手无策,堵在荡口的韩世忠也有点儿挠头。截止到这时,他做得堪称完美,之前的惑敌、斩首、激战、压制,每一步都做得太漂亮了,可是这最后一击却打不出去。

    没办法,八千对十万,实在太悬殊了,真要逼急了,鱼或许还没死透,他这张网就会破。当此时,韩世忠很镇定,他清楚自己的优势无可动摇,那么就耗下去,让惊惧、饥饿、疲劳拖垮金军,当达到一个临界点时,才全面出击。

    这些金兀朮也知道,可他没办法,靠他身边的力量已经没法自救,他选择等,等江北的金军得到战报,派水军来救他。

    双方就这样耗了下去,时间一天天过去,一连40天,一点儿改变都没有。快一个半月了,金军方面可以理解,古代通信缓慢,江北就算知道消息,组织水军来助战也得有个很长的过程。可是宋朝一方呢?长江以南都在宋军的控制下,为什么就没有人来帮韩世忠一把呢?

    这个疑问折磨了汉人800多年,真是越想越来气。究竟是什么原因呢?很简单,就是真的没有人了。宋朝南渡的兵力既少又分散,只有两支堪称完整,一支被赵构随身携带,另一支是杜充的人马……建康之战后,全都散了。

    于是,只能是韩世忠一个人挺着,等着金军士气消沉、战力低落。

    如他所愿,金兀朮已经快憋屈死了。这个人怎么也想不通,他比他的父辈、兄长们都努力得多,甚至有理想得多,可为什么上天总是要捉弄他呢?

    他要胜利、要荣誉、要全胜,每每也能摸到了边儿,但总是擦身而过,往往随之而来的还有莫大的屈辱。这都是为什么啊?

    他在淤泥潭里呆呆地坐着,不断地想,啥也想不出来,什么也干不了,这样子非常像等死。屈辱愤怒中,某个当地人出现了。

    历史会证明,汉人是金兀朮的福星,每当他生不如死时,总会有个汉人不知从哪儿跳出来,把他捞出苦海。这时这个当地人告诉他这块烂泥潭是有出口的,叫老鹳口,只是年深日久被淤泥掩盖,只要顺着方向去挖,一定能重回长江。

    当晚,金军全体出动挖烂泥,一夜之间挖出去30里路。第二天早晨时,他们进长江了。韩世忠发觉后来追,在长江口处被一轮空前密集的火箭射了回来。

    黄天荡之役,到此很像是已经结束,金兀朮咸鱼翻身逃出生天了。可惜,故事还没完。当时是五月,金兀朮下令全军向建康出发,据他回忆那里还是金占区,他们可以在那儿好好休养一下,再想着渡过长江到北岸老巢。

    五月初十,金军到达建康城西北15里的龙湾镇,突然间遭遇宋军的攻击。这一次的攻击是金兀朮有生以来遇到的最猛烈的一次。来敌只有300骑兵,2000步兵,居然正面冲击他的10万大军。数字是荒唐的,战局像噩梦似的,庞大到10万骑兵的军团居然被这2300人击溃!

    这是宋金开战以来,甚至是女真人起兵以来前所未有的事,它在女真人最荒诞的梦里也不会出现。女真人……“女真不满万,满万不可敌”的!可它真实地发生在金兀朮的面前。

    要脸面的、追求荣誉的完颜宗弼本性再一次暴露,他被吓着了,立即下令全军后撤,玩命地跑回到老鹳口。他清晰地分析出,这支人马比韩世忠的水军更可怕,无论如何都不能与之力战。

    他宁可重新坐船返回黄天荡,也不想面对这支军队。当天,他登船折返时,看到岸上宋军的战旗上标出的主将姓氏。

    那是“岳”字!

    在民族最危险的时刻,岳飞终于有了自己的军队。这支传奇的、拥有汉地几千年以来最强威名的军队,是在千辛万苦的磨砺中自发形成的,它的起源,要追溯到开封城还没有陷落的时候。

    那时岳飞已是一员威名赫赫的战将,他披坚执锐转战千里,深入敌境所向无敌,是江北宋军中首屈一指的强者。

    这让他在战士的心中有巨大的威望和号召力。但是限于身份,只是一员战将,他没有决断权。当杜充放弃开封逃往江南时,岳飞苦劝:“中原地尺寸不可弃,今一举足,他日欲复取之,非数十万众不可。”

    历史证明他的判断有多么正确,可杜充根本不听。全军启程时,岳飞只能随波逐流,难道他能再一次违命抗上,重演脱离王彦的事吗?

    建康城外马家渡渡口之战,面对10万金军,杜充只派出都统制陈淬率领岳飞、戚方等战将统兵2万出战。众寡悬殊但众志成城,金军没有占到便宜,岳飞当时率领右军与金国的汉军万夫长王伯龙部对阵,此人曾是宋军中的大将。

    战事胶着,宋军死战不退,希望寄托在后续的增援部队上,可偏偏是增援部队出了错。增援部队临近战场突然逃跑,带动整个战阵松动。宋军败了,主将陈淬战死,其余诸将溃逃,只有岳飞率部死战,全军退守建康城东北角的钟山。

    建康城中金兀朮留下了几千人马驻守,他本人去南下搜山检海。这是个不错的机会,但岳飞所部伤损太多,人数锐减,短时期内已经不能征战。当此时,岳飞迫切地渴望强大的军力,这要怎样得来?他把目光远远地放开到长江南岸的整个周边。

    有打散的宋军,有自发的民兵,有盗贼,这都是可以收编的力量。他要一边扩展实力,一边四处游走出击,歼灭金军散布在江南各州县的兵力。

    岳飞最初选择了广德军。广德,是现在的安徽省广德桃州镇一带,宋朝时隶属于建康帅府,他仍然没有离开东京留守司军的作战区域。

    在广德军岳飞六战六捷,俘虏王权等金军汉人部队将领40多名。之后转战宜兴,在这里他收编了多支盗贼部队和金军强征来的河北伪军,常州方面的官军也来会合,他的实力由此大增,岳家军的雏形出现了。

    四月二十五日,岳飞开始了收复建康之战。最先的战斗发生在建康城南30里的清水亭,这时在不远处金兀朮已经被韩世忠逼进了黄天荡里,算时间,不是金军第一次在宋军手下战栗,可是论战绩,清水亭一战才是金军最初的噩梦。

    岳飞所部首战大捷,斩得耳戴金、银环的女真人头175级,活捉女真军、渤海军、汉儿军45人,金军大败逃跑,尸横15里。

    岳飞乘胜进至清水亭以西12里的牛头山扎营,入夜派敢死队身穿黑衣突袭金营,再次大胜。等金兀朮昏头昏脑地从老鹳口爬出来时,岳飞正好运动到建康城西北15里处的龙湾镇,以2300名兵力跟他打了个招呼。

    一生的死敌,今日初见!

    金兀朮被压回黄天荡,建康方向一片坦途,岳飞长驱直入,收复建康。

    在另一端黄天荡深处,金兀朮刚刚在长江口露面,就又一次郁闷了。他发现韩世忠居然没走,还一直在原地等着他……他实在是想不通,这是为啥呢?懒惰、懦弱、迟钝、开小差成风的宋朝人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执着了呢?

    死心眼!

    韩世忠终于再次等来了自己的战机,他像有预感一样一直守在江心不退,果然等到了金兀朮再一次露头。可是这一回与上次不一样了,上回是他和金兀朮单挑,尽管是以八千对十万,可仍然是两军对决。这一次江北的金军已经做出了反应,金军大将孛堇太一率大队水军集结至真州(今江苏仪征),准备接应金兀朮渡江。

    江北孛堇太一、江南完颜宗弼、江心宋将韩世忠……形势空前险恶,从兵力上看,对比的劣势无以复加;从形势上看,两岸夹击,韩世忠地处江心,堪称绝境。

    可韩世忠居然兵分两线,同时压制大江南北两岸,让金军束手无策,只能隔江相望。

    韩世忠的强硬,让完颜宗弼理解为赤裸裸的侮辱。回顾整个女真历史,啥时候被人蔑视到这种地步?作为一个有尊严的女真人,他怒了,哪怕前几天还低声下气地请求饶命,他仍然愤怒了。

    在一个晴朗的早晨,他集合全部船只冲向了江心。对面的孛堇太一紧跟着行动,韩世忠你不是两边一起压制嘛,那好,现在两边一起夹击。

    三支舰队在江心汇集,一片混乱之后,金军的船一艘接一艘地底朝天,翻在了江心里。金兀朮傻眼了,他满脑子里还是40天前韩世忠的作战力度,怎么几天不见变化这么大了?

    韩世忠再次证明了自己的聪明,在他的一生里,无论是打仗,还是人生,都会处理得非常妥帖、巧妙。比如这一次,他在间隙期间赶造了一批用长锁链连接起来的大铁钩,大批量地装配到每只战船上。开战之后,宋军把铁钩扔在敌人船舷上,用力扯拽铁链,金军的船立即侧翻。

    根据双方舰船的大小对比,金军翻得一点儿悬念都没有。当天眼看着江上长风呼啸,韩世忠的船鼓起风帆往来如飞,他们的船一批批地倒下来,金兀朮再一次崩溃了,他下令撤退,两边都退,再次派人去见韩世忠,谈谈怎样交买路钱。

    见面之后金军使者直接(尸从)到底,他“祈请甚哀”,请韩世忠放他们一条活路。韩世忠觉得火候到了,亮出了自己的底线。

    “但还我两宫,复我疆土,则可以相全。”连皇帝加土地,全都还回来,才给你条活路。

    金军使者沉默了,这是女真人举国拼命多年才赚到的,一个四太子的死活真的能与之对等吗?他觉得没搞头,转身走人了。

    完颜宗弼郁闷,恐惧与羞辱,生存和死亡,他不断在心里盘算,到底是答应还是不答应呢?就算答应了又是还皇帝又是割土地,往来周转得多少日子,耽搁下去他非常有可能直接交待在长江南岸!要是不答应,眼前这一关都过不去……该死的韩世忠!

    他暴跳起来,决定无论如何也要面对这个野蛮的、不通情理的汉人。

    可是在哪儿见呢?他是说什么也不敢在江面上近距离靠近韩世忠,于是提议在陆地上见面,那样他身后边至少有10万个保镖。

    韩世忠会不会上岸呢,这是个问题!在他想来,只要韩世忠上岸了,或许事情就好办了。

    就在猜测中,韩世忠答应了他在陆地上见面。金兀朮惊喜,真没想到汉人再一次变蠢,连韩南蛮一样有愚蠢基因。赶快见,不耽搁。

    见面之后,金兀朮很客气,延续了之前的哀求基调,韩世忠照旧不为所动。紧接着金兀朮就爆发了,他突然间变得强硬,对韩世忠骂骂咧咧的,呼喝斥骂。在他想来,韩世忠一定得避避风头,毕竟这不是水里。可惜的是,他不知道韩世忠的出身,韩世忠最习惯的就是眼前的局面,他最初的名字叫韩泼五。

    韩世忠二话不说,张弓搭箭就要射他。金兀朮再一次(尸从)了,哪怕是在陆地上,他身后边是无边无际的保安大队,他仍然转身就跑。

    神勇伟大的四太子,连单挑都没敢。

    之后的几天金兀朮坐困愁城,难过得要死。得怎么办,眼看着这一条大江就是他的坟墓,说什么也迈不过去了。关键时刻,他的福星再一次降临,又有汉人来帮他了。

    一个姓王的福建人出现,给他出了几个主意。金军不是在船上站不稳吗?简单,在船舱里多放土,甲板上铺木板,船会又稳又平;船速不是不够吗?在船舷上挖洞,安装上橹桨,什么,速度还不够?不,相对于宋朝水军的船,一定会超级快的。

    前提条件是,江面上没有风。

    这一点是最重要的,这之前韩世忠之所以以微弱兵力压制长江两岸,根本原因在于船械精良,海船高大。这些都要有足够的风力才能快速行驶。一旦风没了,韩世忠的海船会变成一个个不会移动的活靶子。

    金兀朮惊喜,他有死里逃生的感觉!

    女真人拿出了看家的老本行萨满巫术——“刑白马,剔妇人心,自割其额祭天”来换取江面上风平浪静。

    这些封建迷信活动搞完之后,风居然真的停了。偌大的长江,东亚第一大水系,长年江风浩荡,这时居然全都停了。

    这要怎样解释,这要怎样预料?

    韩世忠在这样一个诡异的天气里迎战南北两岸的金军,没有风,他的庞大海船战队只能停在江心处,变成一座座不会移动的标靶。而金军之前的那些可笑的小舢板,却桨橹齐飞,划得有声有色。这些金军一边划向北岸,一边向海船上射火箭。

    韩世忠的船都着火了。以木质船的易燃程度,以江心离岸边的遥远,宋军士兵们不是淹死的,就是烧死的……据记载,只有极少数人逃出。

    韩世忠活着。

    说什么好呢,思绪万千,只能归纳成一句。韩世忠以微薄的实力去做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只差一点点就成功了。至于结果……非战之罪!

    此战过后,宋朝方面士气大振,黄天荡之战、建康之战,韩世忠和岳飞打破了女真人不可战胜的神话,让汉人看到,这些北方异族人不仅败了,而且败得狼狈、彻底、没有尊严。在这个层面上,这两场战役的意义无比重大。

    反观江北。其实抛开意义说实际,这一次完颜宗弼打得还可以,如果不看过程,只看结果的话,他是成功地逃跑了,甚至是带着一场标准的反败为胜死里求活的胜利回到江边的。

    但是没法自豪,他哭了,见着熟人就拉着不放手,没完没了地倾诉,来缓解心里的阴影(“相持泣下,诉以过江艰危”)。

    金国上层的动荡更为剧烈。

    黄天荡之战改变了金国的国策。在这之前,金国对宋朝是要斩草除根的,比如搜山检海捉赵构,一定要让赵氏断子绝孙,从而奴役整个汉地。可是这场战役之后,女真人觉得不安全了,如果再紧挨着汉族人的话,指不定什么时候出大事,被砍得满身血。

    为此,金国决定扶持第二个傀儡王朝,作为宋、金之间的缓冲地带。

    这是一件重大国事,金国内部的各大势力、各位重臣集体参与讨论。按关系论,这事儿本应是完颜昌的。因为他与金国皇帝完颜吴乞买有一层别人没有的关系。

    完颜昌,本名完颜挞懒,是金国太祖完颜阿骨打的叔叔盈歌的儿子,在他还没有出生时,吴乞买曾经被他父亲领养过,算是有点儿兄弟的意思。

    这对完颜昌来说是非常珍贵的,对吴乞买来说就更珍贵了。前面说过,这位金太宗在建国期间一没战功二没贡献,能当上皇帝很有些赵光义的味道。面对金国内部那么多的拥兵重臣,他的日子太难过了,甚至还被他们拖下龙座,打了20大板。

    这事儿要从完颜阿骨打说起,这位完颜白手起家,深知钱财的重要性,他自从起兵之后就立下了一条铁律——国库里的钱除了当军费以外,谁敢挪用,都打20大板。这条命令对任何人都有效,包括他自己。

    完颜阿骨打是条硬汉,他说到做到了。轮到吴乞买时就有点儿悲摧,他这个皇帝当得太憋屈了。看宫殿……哪有什么宫殿,只是些土木结构的大屋子,连院墙都没有,是用榆树、柳树编成的篱笆。平时放猪赶羊的一不留神就进了大内。

    看生活,更郁闷。那年头但凡一个身强力壮的女真男人,只要走上前线,立即吃穿奢侈、美女如云,可他在大后方,只能眼看着堆积如山、越堆越多的金银财宝流口水,却一文都不敢拿。

    20板子。

    他哥定的!

    由此可以知道,为啥阿骨打兄那么喜欢上前线以及吴乞买为啥对赵佶父子那么刻薄。堂堂的战胜国皇帝都混得这么矬,凭啥让战俘过好日子?

    这样的日子一天天累积,直到某天晚上吴乞买眼冒绿光,把罪恶的魔爪伸向了神圣的国库……他花天酒地了一次,之后被发觉,上报给粘罕,也就是军方第一大佬完颜宗翰。完颜宗翰一点儿没含糊,一直找碴儿都没借口呢!

    完颜宗翰在朝会上把这事儿挑明了,连他自己在内,几个顶级权贵上去就把吴乞买半拉半架地揪了下来,打了20大板。

    吴乞买屁股上疼着,脸上还得笑着,说打得对。

    平时都欺负,何况这时要立屏藩。立谁,都会形成一股新兴的大势力,谁抓到手里就有了新的资本。像完颜宗翰这样靠资本过日子的人怎么可能放过。

    内部很快达成决议,册立原宋朝济南知府刘豫。刘豫,字彦游,景州阜城人。进士出身,当过言官,降金之前最著名的一件事,是他杀了济南府里抗金最得力的将军。

    那位将军姓关,叫关胜。

    没有错,就是《水浒传》里马军五虎将大刀关胜的原型,这样一位抗金名将,就死在了一个汉奸败类的手里。

    抛开这些说政治,看金国政治版图的管辖区域划分,如完颜宗翰坐镇西北,完颜昌管理山东,按说刘豫是完颜昌的人,这支新势力注定了是完颜昌的。其实也正是这样,吴乞买才同意选他。

    可完颜宗翰不那么想。

    他所处的位置注定了要与皇帝争权夺势,知道是册立刘豫之后,他迅速派亲信到黄河以南、山东附近“发动”群众,导演了一出万众拥戴刘豫替代宋朝的闹剧,再把这消息快马加鞭传给吴乞买。怎样,还立刘豫吗?那么就是在我的拥戴下立的。

    如果不立刘豫,是立王豫、李豫吗?我还这样再玩一次,直到这个人真的册立出来为止。

    吴乞买、完颜昌气得要死,这等于是再次被摁倒在地,痛打了一顿,甚至这次丢的脸更大,是当着全国百姓的面被公然调戏。

    刘豫就是这样上台的,他身份很复杂,汉人的血统金国的官儿;从属很复杂,完颜昌的人粘罕的官儿。所以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我们都要承认他是个不多见的全方位杂种。嗯,当然了,如果从政治功能上说,他会单纯一些。

    他成为张邦昌第二,在长江北岸的广大区域建立了所谓的“大齐”国。国都先定在大名府,后来迁进开封城。在以后的几年时间里,他成了金国的南方屏障,此人非常活跃,不仅会防守,还会进攻,在历史的舞台上留下了一些蛮特别的印记。

    这时是1130年,宋建炎四年的九月。如果我们把目光放得远一些,远到今天蒙古图拉河的上游一带的话,会发现金国立伪齐的原因有很多。

    除了岳飞、韩世忠给他们的震撼之外,国境线之外也出事了。

    这要从耶律大石说起。辽国灭亡,大石率部远走西北,到达可敦城,即图拉河的上游。这里是原辽国的西北路招讨司驻地。金军毁灭了辽国几乎所有的军镇,这一块却始终忽略,因为它实在太偏僻了,无关大局。历史证明女真人错了,错得无可挽救。

    耶律大石率领200名骑兵到达这里,召集七州长官、十八部首领开会,在其感召之下,辽国重新建立,史称西辽。

    可敦城周边水草茂盛,畜产丰富,远离金国数千里之远。几年时间,西辽的兵力聚集到了数十万之多。1129年,他出兵突袭金国的北方大营,居然一战成功,夺回了两座营盘。转年之后,也就是1130年,金国决定出重兵斩草除根,灭绝契丹余脉。

    可惜的是,自从完颜阿骨打死后,金国再没有独裁者,金廷向各部族征兵,各部族居然拒绝,而金廷也就不了了之了。

    耶律大石得到了更加宽松的环境,不久之后,他会展开波澜壮阔的西征,从可敦城出发,征服无限遥远的疆土,几乎和从前辽国的版图一样广大。

    从某种意义上说,契丹人又建成了东亚幅员最广阔的国家。

    这是后话,在金国方面,虽然没有远征西辽,但是也在边疆增兵,给予了足够的重视。这样一来,在南北两线上都承受了压力,从而给西线上的张浚造成了前所未有的战机。

    宣抚川陕两地,节制军马钱粮政务的张浚,已经在西线准备了足足一年半的时间,终于在这个极度巧合的关口完成了战前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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