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凝散文-为死者化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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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九世纪当印象派出现之前,法国艺坛有三个举足轻重的画家:古典主义最后一位大师安格尔,浪漫主义的代表人物德拉克罗瓦和稍晚突起的自然主义画家库尔贝。库尔贝毫不谦虚地说,他是可以和安格尔、德拉克罗瓦齐名的。库尔贝题材非常广泛,他画社会底层的劳动者,也画任人褒贬的裸体画。晚年时他又把注意力转向动物、静物以及风景。

    《浴者》完成于一八五三年,并参加了这年的沙龙展。这张画引起众说纷纭,人们提出许多问题:为什么库尔贝要把女人放在画面当中?为什么她伸出一只手?为什么她有那么大的屁股……评论家们做出了一些回答。一位伯爵出身名叫布鲁顿的批评家说,那个大屁股女人体现着中产阶级的表征,也就是被肥油和奢华所浸泡的中产阶级,已经再也没有让理想喘息的余地,注定了终身懦弱的命运。画中的浴者就是一个愚钝与自我为中心的化身。还有的批评家认为这幅画“粗野”、“污秽”。当然也有为这幅画叫好的,一向以识货著称的收藏家阿·布鲁怀斯立即将这幅画收购。

    其实,也许不必像布鲁顿那样去评价造型艺术,非说一个女人的大屁股就代表了中产阶级不可。这样就使观众更加对《浴者》摸不着头脑。那么小屁股女人呢?

    我倒觉得,既然库尔贝已经宣布过对古典主义的“反叛”,那么他必得在自己的创作中对古典主义做出些挑衅。你能说只有安格尔的《泉》和《土耳其浴室》的那些“标准”美人才是美吗?大屁股显示出一种对人体画的创新,一种观念的明确改变。面对它的美与丑的争论,其实已经是在打破观众欣赏习惯的前提下进行的了,这是作为自然主义画家的库尔贝,在寻找自己于画坛一席之地时的一个谋略,也仿佛是库尔贝给评论家设下的一个圈套。库尔贝会说,谁让诸位叫我自然主义呢?大屁股不就是个大自然吗?至于她那向前伸出的手,恐怕也用不着解释。

    话说到这儿却还不能算完,到底,我选择这幅画不是因为特别喜欢它,内心里我是有点不喜欢它的——自然主义的库尔贝给浴者摆下的终归是一个有点造作的姿态。可是,它的可圈可点恰在浴者那种既放肆又不知所思,既自由又有点“拿捏”的背面吧。

    一次,库尔贝本来是要去一个名叫圣德尼的地方画风景。路上他看到两个碎石工正在劳作,于是停了下来,努力观察他们:那个年长的工人穿着粗糙的裤子,裤子上摞满补丁,他正举起锤子敲碎眼前的石头。他身后的那个年轻人正把碎石装进一个筐里,准备往另一个地方搬。这本是一个司空见惯的劳动场面,库尔贝却不能平静了,他决定把他们画下来。他为此画了许多草图和变体画。当最后的完成作于一八五〇年在法国沙龙展出时,引起轰动,竟成为库尔贝作为自然主义大师的奠基石。

    有人认为这是库尔贝对人类命运的一种沉思。库尔贝却不这么说。他说这只是简单、忠实、专心地画出了他在路上的所见而已。

    画自己的所见是库尔贝坚定不移的艺术主张。曾经有一位收藏家请库尔贝为他画一张有天使的画,库尔贝说:“对不起我没有见过天使,所以我画不出。”忠实、专心地做自己的事是一切劳动者的美德。碎石工是这样,画家也是这样。劳动着,且是忠诚、专心的,便是美丽的。这就是为什么艺术家一再歌颂劳动的缘故吧。在《碎石工》里,库尔贝在人物形体上所有的细节描写都是专心和忠实的证明。那老者举起的胳膊,他那两只扭曲的脚;年轻人那两条难以支撑的腿,那弓一样的身体,都成为库尔贝式的美的经典。

    我一直没有见过库尔贝所画的圣德尼风景,虽然在看见碎石工的那天,他本是去画那儿的风景的。然而,联系着库尔贝在画坛地位的不是圣德尼风景,却是这张在去圣德尼路上偶然所见的《碎石工》。

    《碎石工》原藏于德累斯顿博物馆,后因该馆在二战中遭轰炸而被毁,现只留下照片。

    《为死者化妆》并不是库尔贝最有名的画,这张画与那些能够鲜明表现他风格的名作,在气质上也有些疏离。但是,当我看见这幅画时,我有两个吃惊。第一我为库尔贝多样的、甚至可能连他自己也未必意识到的巨大才华而吃惊;其次我毫不犹豫地想起在他一百多年之后的巴尔蒂斯。

    如果我们把巴尔蒂斯的《猫照镜》、《玩牌》、《凭窗少女》、《三姐妹》甚至《凯西的梳妆》和库尔贝这张《为死者化妆》摆在一起,就不能不得出一个肯定的结论:使巴尔蒂斯确立风格和审美取向的最重要的资源,来自库尔贝;在绘画的内在精神上与之最能沟通的,是库尔贝。

    我以为《为死者化妆》是库尔贝最具现代意识的写实作品,他在此画中对人类精神深处那种似真似幻的悲剧气息的敏锐表现深化了他的写实。不知为什么他忽然扔下这种从形式到内涵都十分高级的创造不管了,而他晚年所热衷的风景以及动物都被他画得难看得要命。

    巴尔蒂斯一直坦言他喜欢库尔贝,可我仍然想不到他会这么赤裸裸地将库尔贝的作品“拿来”。从形式到人物动态的特点,乃至那些困惑与警觉兼而有之的面孔,巴尔蒂斯对他们的“拿来”可谓是“活生生”的。在《为死者化妆》里,库尔贝对法国人精神深处某种气质那不事张扬的刻画,他们那有些飘逸的忧愁,有些既在事件当中又游离于现实之外的状态,温和的但却无法消除的别扭……二十世纪的巴尔蒂斯将这一切发挥到极致。他是一个成功的“剽窃者”,他用大师不经意的“下脚料”铸就起自己的辉煌,并使自己成为大师。至此,我在佩服巴尔蒂斯的同时,又有点替库尔贝惋惜:假如他循着《为死者化妆》发展下去,就不会有后来的巴尔蒂斯了,不是么?然而历史不能假定。

    美术史家是否同意我这局外人的品头论足,我并不知道。我的喜悦在于,在阅读和对比这两位大师的时候,我产生了一种类似“侦探”般的欲望。我甚至还想问,为什么当年库尔贝对《为死者化妆》这样的在气质上明显高出他的有些名画的作品,不那么看重甚至不再继续了呢?是他本人的判断有误,还是因为这《为死者化妆》也是他受到过先于他的某人的影响了,越继续那嫌疑就会越大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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