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凝散文-摩登原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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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怀斯出生的一九一七年,正是德加去世的年份。我并不是想以此说明这两位画家有着哪一方面的关联,他们没有。事实上,作为美国画家的怀斯,对欧洲艺术一直持有一种大可不必的轻视。我举出这样一个年份,只是因为刚刚写完德加,他的离世和怀斯的出生让我自然地想到世纪的更替。

    如果一定要找出这两位画家的相似之处,恐怕只有他们那终生躲避热闹的孤僻性格和独处的生活态度了。有所不同的是,德加出身于法国上流社会,父亲是银行家。他生活优裕,学校教育完备,自幼浸润于巴黎那个号称世界艺术中心的圈子,他的孤僻是“见多识广”后的固守。怀斯出身于美国东部一个名叫查兹佛德的小村,因病只念过两个星期小学。他所受的教育全部是热爱艺术的父母给予的,身为插图画家的父亲还指导了他最初的绘画。怀斯一生大约从未远离家乡,他甚至觉得根本不需要出门旅行。如果德加的孤僻是“见多识广”后的固守,怀斯的孤僻则有点像是“有先见之明”后的“退缩”了。

    上世纪中期,美国艺坛所热衷的是以“纽约派”为代表的色彩强烈的抽象表现派绘画,多数画家和艺术批评家都认为只有抽象的观念才能表达出一切。而怀斯却执著地埋头描绘他那写实的、异常精微的充满乡土气味的故乡风景和肖像。也许是幼年的远离学校使他格外留意琐碎而又温暖的家庭生活,也许他早就打定主意用自己的实践创造出纯粹美国气质的艺术,来对抗当时铺天盖地的欧洲诸流派。他笔下那些入画的东西在常人看来可能是不好看的:农人厨房旧而暗的一角;墙上一件磨损得厉害的工作外套;苹果树下覆盖着秋霜的几只苹果;荒原上的一辆垃圾车;老房子里一方溢满水的石头水池;甚至木炉子,打盹儿的狗,以及院墙跟前一只孤零零的铁皮水桶……都是他热心描绘的对象。他多次说过,画家必须表现内心深刻了解的事物。而一些从欧洲回来的人,除了絮絮叨叨他们在国外的见闻,拿不出任何属于自己的东西。怀斯有点尖刻了,但是谁知道呢,当我一遍遍欣赏他的这些和农事有关的器具,欣赏他笔下那些不事雕琢的肖像后,我对怀斯心生敬意。而他的作品终于在现代的美国“红”起来,一方面是由于美国人对拓荒时代先民生活的追忆与幻想,对与大自然为伍的遥远渴望在怀斯这里找到了最具亲和力的寄托;更为重要的是,怀斯作品中写实的背后那沉着而又深厚的隐喻色彩,使他跳出了一般乡土画家的层次,使他有资格代表当代美国艺术的最高成就,也成为世界美术史中不可忽略的一笔。

    本文所选的《恋人》和《牧场之路》看上去以人为主,怀斯所选的模特儿是同一个人,这个名叫赫佳的模特儿被怀斯画过很多年。在怀斯的作品中,“赫佳系列”是占比重较大的。我想起怀斯说过,他选择模特儿大都挑选和他差不多的没有出过远门的人,这样的人身上保留的那种远离喧嚣的纯净和质朴让他着迷,让他看到生命深处的意义。《恋人》的内涵远比爱情所包容的要宽广,它更像是一幅人体大风景。画中少女那塌实而又稍显活泼的坐姿,她的随意编结的有点幼稚的发辫,她的干净、结实、茁壮的身体,让人体味到一种温暖而可靠的尊严的肉感,一种生命的喜悦。窗外清亮的阳光和原野的风照耀并吹拂着少女的裸体,她似无知觉地坦然领受。她放松而又自在,却在这间幽暗的朴素房间里焕发着莫可名状的由泥土而生的神情。怀斯的经验的确是狭窄的,然而他的趣味如此高尚。当我们注意他处理少女的头发和阴部的时候,我们就能悟出大家与低俗画匠的根本区别,就能悟出怀斯的不凡。在《牧场之路》里,占据整个画面的是少女的后脑勺,怀斯仍然精心刻画了少女的发辫,她的柔韧的脖颈以及纷飞在脖颈上的麦秸一样金黄的碎发。犹如一只突然拉近的放大镜头,少女的头颅在猛地贴近我们的同时,她本人也和眼前宽广无垠的土地融合在了一起。怀斯就是这样怀着极端个人主义的“野心”开垦着自己的宇宙,那少女的后脑勺是如此强大如此充满神奇的魅力,那就是怀斯灵魂中的家园,那就是他最终的诗一样含蓄、肃穆而又迷人的心灵牧场。至此,我开始理解为什么怀斯坚持把自己称为“抽象画家”,对怀斯而言,抽象的意义并不结束在其本身,怀斯可以从自然界的正面吸取到让人难以琢磨的不规则的事物的精髓,在构成时注入独属于个人的心理内涵。

    《克丽斯蒂娜的世界》是怀斯早年最具盛名的作品之一,在这里,怀斯式的主题,怀斯式的形式感以及他的哲学意味得到突出展现。画中的残疾人克丽斯蒂娜是怀斯邻居家的女儿,她遥望着地平线之外的房子,正吃力地爬行,那里应该是她的家。她的动态似是拒绝怜悯,却又渴望温情。这个画面曾经打动了无数美国人,并使克丽斯蒂娜成为美国艺术史上最著名的模特儿之一。但我并不是太喜欢这幅名作,它看上去不是那么自然,虽说迷漫着一种带有孤寂感的同情,却在同时显现出几分不自然的生硬。这是一个非常态的瞬间,而怀斯所具有的才华使他本可以无须设计这种“人的非常态”。相反,他为克丽斯蒂娜所画的很多肖像倒是极其质朴、丰满。仅就这点而言,怀斯所敬佩的他的前辈画家霍珀,比怀斯更显“笨拙”却更为深刻。

    到底,怀斯靠了对大自然、对平凡的美国人“猎狗”一样超常敏锐的嗅觉和感应,靠了他少见的绘画天才,创造出纯粹美国风格的且是不浅陋、不潦草的艺术,这的确是人类的一个奇迹,却不能说是艺术的必然。我固执地认为,怀斯的经验只适用于他“这一个”,他对欧洲艺术那为了对抗的轻蔑,说到底还是一种朴素的偏见。这种轻蔑本身不是他成功的必然。他曾被美国媒体冠以“摩登原始人”或说是“原始摩登人”。我想说,他的成功真正是一个“另类”的成功,当然,这样的“另类”也许一百年之后才会再出现。

    艺术的确是神秘的,当我认真凝视怀斯一些单纯的画面,心中会不时涌起充满激情的困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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