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凝散文-逃亡地主归来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木刻作为一个画种在中国兴起,时间和油画大致相同,都始于二十世纪初。但木刻很快就成了“气候”,而油画直到五十年代初仍然是“稀罕”。青年木刻家的群体先是在三十年代的上海,他们曾受到过鲁迅先生的关注。很快,作为抗日根据地的延安,又成了一代青年木刻家的“用武之地”。就连一些油画家,也因受到延安绘画材料匮乏的限制,索性放下油画笔,操起木刻刀,从事起木刻创作。

    在那群画家里,当时的古元尚是“鲁艺”的一名青年学生。但这位对木刻有着极好感觉的广东青年,很快就在延安的画家群体里成了一个“名人”,古元的名字通过当时手工“抄纸”的报刊很快又传遍解放区。他自如地吸收着西方木刻的黑白造型特点,得心应手地运用着陕北的梨木板和自己打制的木刻刀,将形式和内容弄得恰到好处。《减租会》便是他当时的代表作之一。

    《减租会》是一幅典型的情节性作品。在当时的解放区,在后来的正规艺术院校的美术史课上,人们都会分析、讲解到这幅画。当然,了解《减租会》,必得先了解它的背景——减租是怎么回事。减租是土地改革的前奏。在四千年的封建社会里,地主和佃户是农村一对矛盾着的阶级。但双方又须相互依赖才能生存。佃户从地主那里租来土地,收获后把大部分粮食作为租子交还地主,仅留少数属于自己,日子过得饥不果腹。于是在已是民主政权的解放区,便实行减少交租于地主的政策,一场你死我活的阶级斗争随之开始了。减租会实际是在民主政府支持下的“斗争会”,佃户们从自身利益的角度出发,激愤地向地主讲述着这交租制度的不合理,地主则一面接受着新的减租政策,一面又做着徒劳的抵制。古元的《减租会》形象地记录了一个这样的斗争会。《减租会》的中心人物是那个手指天空的地主。他那脑满肠肥的体态,羊羔皮袄,“云子勾”棉鞋,都显示着他有别于周围的农民佃户。他的以手指天的姿势,被中国当代美术史家作为刻画地主阶级虚伪、狡猾的成功范例,反复列举之。正面那位掐着手指同地主算账的佃户,以及其他农民的动作和表情也都处理得分寸得当,没有戏剧化的痕迹。《减租会》的成功之处还在于它的构图。一个斗争会的构图很容易弄成呆板而又生硬,但古元却把它经营得疏密有致,黑、白、灰的安排也恰到好处。不知古元先生当时是否看过达·芬奇的《最后的晚餐》,在构图上《减租会》和《最后的晚餐》有异曲同工之处。虽然它比《最后的晚餐》只少了两个人,但人物的安排,如三个组的组合,如某些手势和某些交流的特点,都和《最后的晚餐》很相像。所不同的是,《最后的晚餐》通过焦点透视法,让观众的眼光首先注意到的是耶稣;而在《减租会》中,古元首先让观众看到的是偏左的那位地主,并不是居于画面当中的那位佃户。用同样的构图法则,一个突出着受人拥戴的耶稣,一个突出着正被人指责着的地主。这种主题的转换,应该说是靠了画家的聪明。

    斗争地主和当今的观众已经相距甚远,但《减租会》留给观众的是木刻在中国的发展轨迹。它距今天已经六十年,却无疑仍然具有欣赏价值:完整的构图,娴熟的刀法,朴素得体的衣纹处理,都称得上是中国木刻中的典范。

    《逃亡地主归来》早于《减租会》一年,从作品中可以看出,古元的风格还没有正式形成,作者明显地受着德国表现主义木刻的影响,它在古元的作品中也从不作为经典广为讲解、发表。但我对这件作品却存有浓厚的欣赏兴趣。在形式上我喜欢它那大块黑白灰的、看似随意却是有序的布置;我还喜欢作者刻画人物的独具幽默感的逼真。

    《逃亡地主归来》大约有这样的背景:一九三七年红军长征到达陕北后,陕北地主由于对红军政策的不了解,纷纷逃往他乡躲避。他们在外乡经过一阵颠沛流离后,逐渐得知他们并不是要被红色政权消灭的对象,且抗日统一战线中也包括着他们,于是又纷纷还乡,尝试着与民主政权的接触。

    “还乡”是一个地主家庭对民主政权的试探和认识过程。画中的地主和他的“婆姨”、家眷,此时都带出些既委琐、又忐忑不安的神色;既是一支浩荡的还乡队伍,又有几分躲闪和扭捏,连马和狗的步子都显得蹑手蹑脚。作为一家之主的地主本人,经过长途跋涉已是满脸污垢,走在旁边的儿子也是筋疲力尽。只有前边牵牲口的驼背仆人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他平和地看着已经走近的村庄,甚至还有些许暗暗的欣喜。

    《逃亡地主归来》在古元的作品中只是一个小品,然而它却并不是一幅漫画。很多年里,这类正面描写被称为“统治阶级”的严肃造型艺术是十分罕见的。在这里,古元没有一味强调地主的“凶相儿”和“狠毒”,他把他们放在了“人”的位置上,因此说,这件小品摆在今天,仍算得上独树一帜。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