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声慢-行为艺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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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院萍

    1

    “你,凌小小,你竟然也,你……”

    透过五颜六色的电脑屏幕,凌小小仿佛看到陈烨白先生微微颤抖的身体,紧锁的双眉,脸上悲愤的表情,头顶趴着的几根稀疏头发,像某个舞剧中,昏迷过去又清醒过来的女主角,斜躺在地,一手直直指向虚空的情景。

    陈烨白先生生气了。

    这是凌小小们某次所谓的文人聚会时,陈烨白先生在谈到某个“下半身诗人”时,表现出来的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表情。

    可是,凌小小想,不必这样啊……

    “连你这样娴雅的女子,也被勾引得坏了,真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

    陈烨白先生的头像忽地暗下来,凌小小心里一沉:陈烨白先生下线了。陈烨白先生是凌小小的恩师,凌小小随手涂鸦的几首古诗词,就是由陈烨白先生点评,发在他主编的诗词杂志上。陈烨白先生曾夸凌小小是个具有古典情怀的女子。陈烨白先生说这种女子现在像未被污染的河流一样,稀少而珍贵。

    其实,凌小小一直认为陈烨白先生才是真正具有古典情怀的。有个例子可以佐证,是陈烨白先生亲口说的,他说有一次吃晚饭,刚拿起馒头就看见窗外空地上的梅花开了,于是他跑到一楼边的空地上,攀过一枝梅花,吸一口清香,啃上一口馒头;再吸一口香,再啃上一口馒头……想象吧,天降大雪,四野皆白,梅花正红,灼灼其华,一个儒雅的男人,就着清幽的芬芳,吃暄软的馒头,闭着眼,陶醉的样子……这不也是一副奇妙的画吗?

    这幅“画”打动了凌小小。凌小小由此写了一篇文章,赞扬陈烨白先生的丰神玉骨。这篇文章拉近了凌小小和陈烨白先生的关系,对于他,凌小小更崇拜他的博学与谦和,所以凌小小一直尊称他为陈烨白先生。

    但现在凌小小刚才的那句话,又把这种关系离间了。凌小小不知道该怎么向陈烨白先生解释,凌小小还没想好。或者凌小小压根儿就没去想。凌小小的脑袋被刚才惹得陈烨白先生勃然大怒的话语刺激着,是一片混沌的兴奋与欣喜。

    凌小小刚才说的话是:我明天要去参加一个行为艺术。

    凌小小现在真后悔,把这句话说给陈烨白先生,但是凌小小怎么能想到,他居然把它跟那个裸奔、“下半身”什么的联系上了吗?在陈烨白先生的眼里,凌小小所有与古典相连贯的东西:比如安静温和的面庞,温润如玉的气质纷纷脱落,如一个塑像脱落掉瑰丽的油彩,而露出不堪的情形来。

    但是,说出去的话就像泼出去的水,听天由命吧!

    这话凌小小刚给展驿南说过,展驿南……凌小小情不自禁地就笑了,心里漾起春水般暖暖的感觉,……一会儿,再说展驿南。

    2

    凌小小的QQ上飘来一朵“白云”,是“咬你两口”发的:是天体运动吗?嘿嘿!“咬你两口”的头像那儿是一个白汽球,但凌小小仍能觉出他满脸的坏笑。“咬你两口”是个专栏写手,文字具有时髦的轻松嬉皮土风格。而他本人低矮、肥胖、满脸油光,他说他是典型的写手,而且称得上写手代言人。写手是什么好发,写什么,或凑什么;而真正的作家,辛辛苦苦的,把自己最深处的思想用苦痛酿成蜜一样的文字,流泻到纸上,生产出来的产品,还常常处于滞销状态。“咬你两口”笑话凌小小:像你这样作的面黄肌瘦,情绪不振的,一看就是执著而傻瓜的“作家”。

    “听听名字,你还用‘小小’这种闷葫芦似的笔名呢,你应该学我,‘咬你两口’,多响亮,现在的人都认这个,野蛮女友啦,野蛮老婆啦,我这是野蛮写手,没办法,大家认可这个,不是说这是个审丑时代吗?越丑的东西越好,我就学那个,人称疯狗似的“王x”作家,见谁都骂,活着的名人小声骂,死了的名人大声骂,骂得名噪天下;我也走这条路,这是个发财致富的捷径,我见名人都咬,尤其那些当红的女明星,不管咬得对不对,朝狠了咬,等她觉醒了反驳了,我也出名了。哎呀,凌小小,‘咬你两口’创意不错吧?

    凌小小连连点头,也不管“咬你两口”先生看都看不见。凌小小很佩服“咬你两口”先生火辣辣的性格,现在他在网上以那个著名的骂人作家“王x的门下走狗”自居,但可惜的是,王x好像没有答理过他。虽然如此,但“咬你两口”先生依然痴心不改,“总有一天”,他深情地说,“总有一天,”不过,他也有些沮丧,“如果我是个女的,长得多少有点姿色,就敢以美女作家和王x套近乎,但现在……可恨我这男儿身”。对此凌小小有些轻视“咬你两口”先生,曾含沙射影地讥讽过他,但“咬你两口”先生一点儿不生气,凌小小想这是因为她名气太小,不值得他老人家伤神费力地“咬”。

    “下一次搞天体运动,早点通知啊,嘿嘿,我好提前减肥,把我的小肚子减下去。”“咬你两口”又打过来两行字。

    “咬你两口”的活泼让凌小小的心情好受了点,她发了一个挥着小爪子的猫咪图片过去:bye-bye。“咬你两口”回了一个字:8。

    凌小小从QQ上退出来,看看屏保上那一树盛开的玉兰发呆。陈烨白和“咬你两口”截然不同的反映,让她觉得自己仿佛被人从冰窟里捞出来,又马上放进飘着玫瑰花瓣的热水里的情景,那种怪怪的味道,让她对明天的行为艺术产生了怀疑和虚飘。

    但是,还没有听展驿南的意见呢。展驿南……凌小小的心里忽然像春风吹过,开出细碎蓬勃的粉紫色小花来,小花释放出的香甜气息,让凌小小躁动的心安静下来。

    很显然,展驿南的角色——应该是,凌小小的情人。虽然,他们像生活在不同区域的鸟和鱼,隐没在北京的汪洋大海中,应该没有机会认识的:凌小小是个枯燥无味的行业报纸编辑,而展轶南是个颇有名气的影视公司老总。但是,他们还是相识了——这怎么说,“缘分呢!”

    3

    凌小小昨天好像听展驿南说,今天要去天津开会。不知道他现在去了没有?而且,他在这个行业也算有点名气,每次的会上都是要发言的,他现在是否在发言?凌小小在他的博客上,看见过一张他发言的照片:双手撑在桌子上,低着头,面带微笑地看着(应该是读着稿子吧);样子不像个老总,倒像个初登讲台的老师。现在凌小小怕打扰他,不敢跟他打电话,但又忍不住满腹的话语——她总是有话要对他说。而且那些话未说之前以为很少的,谁知一张嘴,却像拧开了的水龙头一样,哗哗啦啦地。

    展驿南不忙的时候,就会和凌小小扯七扯八地闲聊;忙的时候,他就说:“有客人;”或者说:“正忙呢!”凌小小就会吐一下舌头,赶紧把电话挂了;但到底有些不甘心,停一个小时左右又打过去,接着和展驿南东拉西扯。那时,她的语调是轻柔的,声音是甜蜜的,面庞是光彩熠熠的,显然是个恋爱中的宝贝。

    凌小小和展驿南的相识是个偶然事件。那天,凌小小刚从卫生间出来,碰见社长拿着一份文件低头走过来,他看见凌小小,扬了扬手中的纸说,这是他们老乡会的材料,他屋里传真坏了,让她帮忙发一下。凌小小按照社长写的传真号码发过去,那边的人却说没发过来,可能这个传真机坏了,让凌小小换xx号的传真机上。凌小小就按照新号发,可是对方也说收不到,又说这个传真机也坏了,让她再发到xxx号传真机上。

    凌小小夸张地晃一晃上半身,摆出一副晕了的姿态,她心想:今天看来不是什么黄道吉日,要不传真机可着劲儿地坏?算了,这个估计也是坏的,不发了!

    凌小小转过身走了两步,却又踅回来拿起话筒,那时她的动作是无意识的,也许她是想再发一次吧,凌小小做事称得上认真。现在凌小小甜滋滋地想,那是上天的安排,就让她这样认识了展驿南。

    当对方发出声音时,凌小小一下子喜欢上了这个声音。这个声音温和清澈,和刚才那两个浑浊烦躁的声音比,这个声音像清泉一样漫流过凌小小的心田。对方也说的是没收到,凌小小心想:好,今天传真机大罢工了。不过这次是她想要的结果。这个声音让她产生了留恋,她想再和它周旋一会儿。于是就说我再发一次。发完了,对方还是说没收到。凌小小就问:你有QQ吗?对方说有。凌小小说你上线。凌小小也在这边上线,QQ上小企鹅的身子左摆右摆时,凌小小觉得心里有一朵花,“扑”地就开了。

    后来,凌小小问展驿南:那天你们的传真机都一齐坏了啊!周驿南倒不遮遮掩掩的,他说:别人的不知道,反正我的没坏,我喜欢你的声音,像我们老家的山泉一样。凌小小就“嘻嘻”笑。展驿南说:你傻笑什么?凌小小说:没什么,对你笑不好啊,非得骂你两句你才高兴啊!

    不但声音,展驿南的长相也非常顺凌小小的“眼”:安和沉稳,眉目温润,有书卷气。展驿南说凌小小有股山花气息,“朱粉不深匀,闲花淡淡春。”这话让凌小小产生骄傲感:原来每个女人都可以是尊贵的公主啊,只要遇得上喜欢你的王子——这样说时,他们都还没见过面。凭看网络神通广大的功能,凌小小很容易就在展驿南公司的网站上查到了他的照片;凌小小的报社网站没有人员照片,但凌小小凭着她到处开花的小豆腐块,也算为自己积攒了点名气,几个媒体曾专访过她,她的照片也算为天下知。

    4

    从去年认识到现在,他们只见过一次面。是今年“五一”放假时。凌小小回老家买不上票,让展驿南帮的忙。其实从一开始,展驿南就强烈要求见面,有那么两个夜晚,他打电话,说要过来请凌小小喝茶。凌小小婉拒了。那是他们认识的第十五天,她不是不想见展驿南,相反是非常想见,但她抗拒着,一方面是不想把关系发展得那么快,另一方面——她或者还是有些心虚的——展驿南相貌堂堂,功成名就,她凌小小长得再婀娜一点就好了。

    要求了两次,展驿南就不再要求了,他也不是个死缠烂打的人。但是他们的关系在逐渐升温,慢慢地,像被文火熬着的中药那样。他们成了知己那样,无话不谈。她也只对他说些鸡毛蒜皮的小琐碎,偶尔也会对展驿南撒撒娇:想你了嘛!展驿南就会问:想哪儿了呢?语气很无辜。凌小小就会佯装生气地拉长语调:笨蛋——,展驿南不急不徐地问:我们没文化的人就是笨,让你说又不说,你还怨我了呢?凌小小又叫:展驿南大笨蛋,我想咬你——。展驿南依然不急不徐地说:咬我,好啊,正等着呢,说吧,先咬我哪儿,上边还是下边?——这话就很暧昧了,凌小小身子有些发酥,但她机灵地就此打住:坏蛋,想你了嘛!展驿南就软了声音说:那你过来吧!

    展驿南在公司有很舒适的卧室,这是他说的,凌小小想着那卧室,必定是金碧辉煌的——影视公司总经理的卧室嘛!有时就是个门面。凌小小还想看高大的展驿南四仰八叉躺在床上的情景——健硕的身体,散发着好闻的烟草气息,眼睛里含着深情的光亮。凌小小的心就怦怦直跳,内心深处暗流涌动,脸上开起桃花般的潮红。

    不是不想去,是想去,而且很想去——展驿南是一个磁场,凌小小的心不自禁就被他吸引了过去。她开始喜欢的是他的声音,而现在她喜欢上他的从容、博学、温和。展驿南说话有个特点,就是到最后一个字的时候,声音有些含混,但就连这凌小小都喜欢——她一直想着那时他嘴里含着一小块糖,嘴巴很甜,很甜啊——

    但凌小小克制着自己的身体和心里,层出不穷冒出来的欲望。有时候克制会让凌小小莫名的烦乱、急躁和愤懑。并且使劲咬着自己的拳头,痛得流下泪来。凌小小这样残酷地对待自己——只是想和展驿南心灵相依的时间能长一点,她是太在乎他。依凌小小自己的观点:对于两情相悦的男女来说,肉体的交欢是情感巅峰——如果到达了巅峰,以后的只能走下坡路了,情感就会逐日变淡、变淡,最后两人厌倦,相忘于江湖……啊哈,这可不是凌小小想要的结果。她想和展驿南一辈子,不,两辈子,谁让她迷上了他呢?虽然关于“辈子”的概念都是抽象的(因为他们并没有在一起),但是柏拉图式的恋爱应该会长久呀。

    虽然整天不见面,但凌小小还是害怕别人把展驿南“抢”了去,尽管展驿南不断暗示自己的老婆管得严,而且也近乎发誓似地说:除了凌小小,他对别人的女人都不答理。但凌小小还是紧张得要命:你想,影视公司什么地方呀?整个一美人窝!现在有些女孩子为了出名,是不择手段的,何况展驿南这样才貌双全的帅哥型男子?

    但尽管这样紧张,凌小小的语气里也不敢露出一星半点。她是个聪明的人,知道自己没有资格像他的老婆一样,给他施加“紧箍咒”,那样只会令展驿南反感自己的小家子气,加快他离开自己的步伐。凌小小夹着嗓子甜蜜蜜地和展驿南说话,她想让展驿南疲惫的心灵,在她语言的大花园里得到小憩,并且不想离开。

    5

    你那什么艺术,不会是扫黄打非吧?展驿南很快回了几个字,凌小小的的嘴角微微翘起。同样的话,由展驿南口里说出,便带了一些甜蜜和温馨的味道。凌小小抿嘴笑着,回复:看你想哪儿去了?才不!展驿南问:那是什么?凌小小说:你猜。展驿南说:每次都叫我猜,我猜不出来。凌小小歪着头,想她让展驿南猜过什么。哦,对,好像有那么两次。一次是她给展驿南买了个烟灰缸,让展驿南猜,展驿南说:你给我买什么东西呀!你能给我买什么东西呀!他这两句话让凌小小有些不高兴,凌小小生气地说:不知道。展驿南说:看看,你都不知道,让我猜什么呀?凌小小知道中了展驿南的圈套,她说:坏蛋!展驿南就问:哪儿坏呀!凌小小的气就消了:哪儿都坏,大坏蛋!还有一次,她让他猜什么来着……忘了……

    先不给你说,我这心里忐忑不安呢,明天吧!凌小小按了发送键。那几个字呈一条直线飞走了,凌小小关了手机,靠在枕头上,心里毛毛的。“行为艺术”毕竟不怎么被大众看好,不知道我们的艺术怎么了?做得太偏激了吧?好像一说行为艺术,大家就认为是裸奔之类跟肉体有关的活动;就像一说女作家,立马就会想起木子美一样。展驿南就这样说过凌小小,凌小小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勉强解除了他的顾虑。凌小小的说法是:作家须有作家证的,最差是省作协的;木子美有吗?没有!像她那下三滥的玩艺儿要是能进作协,那还不闹翻天了?所以木子美不是女作家,顶多算个写手,是两个概念!你不要混淆视听,不辨是非!

    尽管凌小小对这次活动有些不安,但总的来说她还是很兴奋的。她是个好奇心很重的人,对未经历的事物总表现出强烈的兴趣。直到睡着了,脸上还挂着微笑的心满意足的表情。

    早上醒来,天已大亮,凌小小一骨碌爬起来,看看表才五点多,复又躺下,但是一点睡意也没有,而且肚子满满胀胀的,像积食的感觉,凌小小知道都是那行为艺术给闹的。她心急火燎的,想一步就蹿到王府井去。但还是克制着,按照惯例,做了荷包蛋,吃了面包,喝了牛奶,揽镜自照一番后,才施施然出门去。

    天空灰蒙蒙的,像洗得发白的棉布,给人一种压抑之感,凌小小看了看,犹豫了一下,还是没回来拿伞。

    7

    坐在飞驰的公交车上,看薄雾中的楼房和行人,有些迷幻之感,凌小小不知怎么就有了委屈,她忽然想起还有事没对展驿南说呢。于是她掏出手机,给展驿南发短信,今天周六,展驿南他们还上班。凌小小原来说:周六上班有多大意思啊!违反国家规定!展驿南叹口气说:没办法,给资本家干活!凌小小想:真是时代不同了,像展驿南这样拥有双料博士、谦和持重而且又颇有能力的人,上班还这么准时准点,小心谨慎的——看来现在工作的饭碗真是不太好端啊!

    南南,给我找房子吧?凌小小把这几个字发了过去。你不是艺术去了吗?展驿南回复。还在车上,你再给我找房子吧,像上次那样的就行,凌小小说。你怎么又找房子了,展驿南在句子后面加了两个问号。我们那儿房子要拆,我马上要流落街头了。

    展驿南没回话,凌小小想他肯定在网上忙乎,展驿南对凌小小几乎是有求必应,这让凌小小很得意,有了被宠爱的的感觉,这种感觉让她幸福。于是凌小小又沉浸在对展驿南的怀想中了,公交车上的嘈杂声都离她远去,她像一头善于反畜的小母牛一样,只要一有空闲,就要把与展驿南交往的细节,翻出来细细咀嚼,并咀嚼得满口生香。

    第一次让展驿南帮助找房子是去年的六月,凌小小刚发了短信,展驿南就把电话打过来了,你要租房子啊!凌小小听出他话里的期待,她嫣然一笑,凭感觉他也像她一样,暗地里把对方当成亲密的情人,虽然他们之间并没有什么缠绵的话。“是的,因为我这儿的房子,房东要给儿子娶媳妇用。”展驿南欢喜地说知道了。凌小小当时正站在尘土飞扬的街道上等车,展驿南的态度让她欣慰,是的,她就要离他近一点,他是给了她美好心理感觉的人,而且,他的志向远大的爱人远在美国读博,三年后才能回来……

    展驿南为了她的房子,礼拜天还在忙活,后来打电话说找好了,两家,过去看一下。凌小小答应了,但不到十分钟她就又变卦了:不去了,太远。不远,坐地铁很方便的,房子很好……展驿南好像着急了,凌小小甜蜜蜜地笑,什么也不用说她知道展驿南的心思。“但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还有什么比这更令人心旷惬意的呢?展驿南后来又打了两次电话过来,凌小小温婉而坚决地拒绝了,她真的不想和他距离太近。那时她很想把那两句诗念给他,但不知为什么终于没说出口。

    8

    凌小小下了车,提着四瓶矿泉水,“咕咚咕咚”往约定的王府井书店门口走。一边走着,一边她还心虚地东张西望,感觉人家都在奇怪地看着她。她看了看自己的衣饰:粉色碎花上衣,白色裤子,白色凉鞋,和平常没什么两样,她昨天还给这次活动的主谋——谭仁发了信息:既然是乞讨艺术,要不要化装啊!谭仁说不要。凌小小想是的,她化什么妆,谭仁是主演,化妆的是他,她——只是个跑龙套的。

    王府井书店门口坐了很多人,看起来一个个睡眼惺忪的样子。凌小小不明白这大老早的,都跑来这儿静坐干吗?尽管人很多,凌小小还是认出了谭仁——她和谭仁只在去年的时候见过一次面,那时他们作为北漂青年作家的代表,一同接受过某媒体的采访,而且谭仁的长相很有特点。

    凌小小认出了谭仁,却大张着嘴巴没吭声,因为谭仁和她想象中的不一样,既没有把自己弄得脏乎乎,也没有破衣烂衫,而是穿着质地很好的白色棉布衬衫,发白的牛仔裤,白色球鞋,再加上他天然的卷曲头发,英挺的身材和俊美的面庞,哪里像乞丐啊,活脱脱一个潇洒的艺术家啊!他这样子“乞讨”,谁给钱啊!

    谭仁摇着长长的手臂,凌小小慢慢走了过去,她本来是忐忑地想着和一个邋里拉塌的“乞丐”坐在一起,别人会怎样看啊!可是现在谭仁打扮得这么帅气阳光,她的忐忑倒是消失了,但随之涌上来的是淡淡的失望。

    凌小小坐在谭仁左边,右边是一个长着娃娃脸笔名叫“胡子”的诗人。他们寒暄了几句,谭仁就问:一会儿不知道结果怎样?凌小小斜眼看着谭仁忧郁的脸庞,想着她的忐忑消失到谭仁心里了,她又原谅了谭仁。虽然谭仁是个作家,而且又弄出了这么一个前卫的艺术,但他不是个狂放的家伙,相反,他内敛沉稳,还有一些害羞,也许他能走出这一步就算不错了。

    凌小小看潭仁写的对这次活动的说明:“我无意获得从别人手中扔向我的钱,我甚至觉得,我的这次活动也有可能一无所获。不过我的目的就在于想要为我们这个时代创造一个话题,使更多的人意识到我们活着的像经济泡沫一样的尊严可以放低一些。可以从一个乞讨者,一个精神的坚持者,一个作家开始反省自己,重建我们的人生观与价值观,像一个真正理解艺术的,具有美好心灵的人一样去尊重一切人,并相信人人都是平等的,人人都是我们这个时代所不可缺少的组成部分。”

    写得很好,只是——是这么写的吗?好像不是这么写的,可是哪样写,凌小小也说不清楚,反正不是那样写的,不过,谭仁好像也只能写出这样味道的东西。

    你的发言写完了吗?谭仁问凌小小。凌小小点点头,在包里找出几张打印的纸给谭仁,谭仁认真地看了一看,读出了声:我“施舍”给谭仁的是一块手绢,古人之于手绢,那是不用说了,表情达意的一种美好饰物。但我的手绢没有这么多的含义,只是想用这种具有古典情怀的东西,表达我的想法:回到简单的人性,或者美好的伊甸园去。

    ——文笔真好!哎,胡子,你写的也让她看看,你俩交换一下。谭仁伸长脖子对胡子说。

    “在物质空前丰富的当今社会,社会诚信,只剩下了“一分钱”;理想信念,只剩下了一分钱;精神情操,只剩下了“一分钱”;品格贞节,只剩下了“一分钱”……我们每个人的生活都处在这种“一分钱危机”的边缘,我们是让所有那些美好的事物最终都一分钱不值,还是应该痛定思痛,有所思考——”

    凌小小把“一分钱”发言稿交回到胡子手里的时候,两人不约而同地笑了:都把自己弄得跟救世主似的。不过毕竟是同“道”者:不管外界怎么喧嚣,内心总有一生领域,月白风清。

    凌小小心里掠过一阵感动,她无语地盯着街上来来住住的人群,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问谭仁:九点半了,怎么还不开始呀?谭仁看了一眼手机:人还没来齐呢,再等一会——十点半。谭仁的声音轻轻的,凌小小听出里面的飘忽,她想:谭仁心虚着呢,他真是一个腼腆的孩子。

    胡子进书店了,谭仁不停地接电话,凌小小无聊地想着一会儿来的人,不知是李敖那样的,谭仁那样的,还是她凌小小这样的?在那些陌生人面前,自己会不会想到局促呢?可能会有一点的,自己见别人的第一面,总是有点拘谨。除了周驿南,呵,周驿南肯定正热火朝天地忙着给她找房子呢——

    9

    凌小小又起搬家的念头,根源还在于她跟周驿南的见面。其实迄今为止,他们也只见过这一次面。那是五一时凌小小回家买不到火车票,找周驿南帮忙。周驿南第二天打电话让凌小小去拿,并说让司机过来接,凌小小直乐,心想:麻烦劲,让司机捎过来不就得了?虽是这么想,周驿南如果真的那么做了,凌小小肯定要生他的气。

    司机打来电话说,快到了,让凌小小下楼等。凌小小跑到卫生间把自己整理了一下,就在暮春午后鹅黄的阳光里站着,白的薄毛衫,黑的蕾丝内衣,黑的白褶裙子,在嘈杂的马路边,凌小小像一杯刚泡出来的清新绿茶。

    一辆蒙着轻尘的黑色轿车停在凌小小旁边,车窗被摇开了,一张深棕色的男人的脸露了出来。凌小小说出了周驿南公司的名字,男人点点头。凌小小拉开车门坐了进去。

    从司机的声音,凌小小判断他是个深沉文雅的人,可是见了面才知道不是那么回事:司机长着一张团团脸,忧心忡忡,似乎在为着一件什么事而烦恼,远虑与近忧,在他看来,才是人生的真正面目,他既无法摆脱又不甘屈服——他的这种表情让凌小小消失了说话的欲望。好在,凌小小满脑子都是想着自己和周驿南见面的情景,不知道彼此的感觉是怎样的?如果像见到司机那样,可是不太妙啊!

    凌小小给周驿南发短信:是你叫我过来的,你失望了可别怨我。周驿南很快回说:看把你吓的,我又不是大灰狼!凌小小说:就是,你就是大灰狼!周驿南反问:怎么是?我又没有吃你!

    凌小小捏着手机,心一横:是啦,他又不会吃人,不就见个面嘛,不成功便成仁!心思既定,便靠在椅背上假寐,面目平静,但心却还兀自“嘣嘣嘣嘣”跳个不停,像什么人在里面不停地弹棉花。

    车子像一尾大鱼,在北京纵横交错的道路上悠游。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凌小小昏昏欲睡时,司机轻轻吐出的一句话,让凌小小精神大振:快到了!凌小小一下就坐直了身体,眼睛瞪得大大的。车子驶进了一个庄严的牌坊似的白色大门,司机说:喏,前面,看见了吗?凌小小早都看见了,在北京难得一见的蓝天白云下,一座气派巍峨的大楼高高耸立,上面是凌小小熟悉不过的公司名字。周驿南就在这楼里!马上,马上,马上——凌小小这下不但心里弹棉花的速度加快了,而且弹起的碎屑也漫天乱飞,飞了个乱七八糟。

    但凌小小自见到周驿南的那刻起,心里突然就安定下来。花落境静,水流意空,凌小小觉得像一粒种子,钻进了安稳而踏实的土壤。

    周驿南身材高大,但并没有让娇小的凌小小有压抑之感,因为他安和沉稳,眉目温润如玉,是良好的家世和丰富的学养沉淀而成的结晶,凌小小觉得一下子就喜欢上了他,当然她原来也是非常喜欢(不敢说爱)他的。不过,那时的喜欢有着一层想象的屏障,现在这道屏障没有了,距离感也没有了。凌小小坐在周驿南对面,觉得自己的身体里迸出了一朵朵花蕾,在向周驿南嫣然地开。

    吃过晚饭,展驿南送她,凌小小坐在车厢后座,看见展驿南茂盛的黑头发。展驿南好像看出了她的心思:我这头发是染的。凌小小诧异地问:为什么,你少白头吗?展驿南慢吞吞地说:我老婆事多。展驿南打住了话头,凌小小也没再问,只是她的心像被人扯住似的,疼了起来。凭感觉,凌小小觉得展驿南的老婆是个有些神经质的人,脆弱、敏感、多疑,有几分歇斯底里……展驿南才四十三岁啊,正是男人风华正茂的年纪,可是已经是霜染白发,是多少个不眠之夜,多少次的焦虑苦闷,多少次的忍辱负重,多少次的辛酸忧愁,才能染白这一头刚强的黑发啊!

    凌小小猛地把手插在展驿南的头发里,泪水落了下来。展驿南的身子挺直着,车子慢了下来,停了下来,展驿南侧过脸,伸出一只手,把凌小小的手握在他宽厚细腻的掌中。

    他们在车厢里拥抱,接吻,喃喃说着情话。“南南,我很想你。”“小小,我也是,除了你,我对别的女人都不答理。”展驿南这句剖心剖肝的话,再次让凌小小流下了滚滚泪水。她使劲回吻着展驿南,心里说:南南,你懂我,你终于懂我了。君心似我心,不负相思意……

    他们拥抱得热血沸腾的,展驿南说:我把你送回去吧,看看你住的环境。凌小小把胳膊绕在他的脖子上,撒娇说:南南,下次,你老婆刚才不是打电话让你回去吗?你赶紧回去吧?展驿南目光炯炯地看着凌小小,凌小小迎着他的眼光,她的身体颤栗着,她真想在他星子似的眸子里燃成灰烬,可是,不能不能啊!一是凌小小不愿意这么快就和展驿南有肌肤之亲;二是那样的话,展驿南回家就太晚了,肯定又要受到他老婆的一顿呵斥。

    “南南,我也是,因为你,对其他男人都不理。”展驿南“对其他女人都不理的”的话,深深打动了凌小小的心,她想她后半辈子都会记着他说这句话了。她要和他在一起,和他长厢厮守,和他耳鬓厮磨,和他相偎相依,和他云雨交欢,让他快乐,让他幸福。她会为他煲汤煮粥,像个妻子那样,不,凌小小想起展驿南的白头发,不,像个母亲对待娇儿那样:容着他,爱着他,让他干自己想干的事,让他说自己想说的话,让他一想她就发笑……总之,让他活得轻松快乐,让他的白头发一根一根地,重变回乌黑,……这种感觉从那天晚上起,就藤一样痴缠着凌小小,她喘不过气来,所以她又让展驿南帮他找房子,当然——这些话暂时不能跟展驿南说。

    10

    “新新!”谭仁高兴地叫着,凌小小看见一个小巧玲珑的女孩儿站在面前,扑闪着黑而清亮的眸子。谭仁给他们做了介绍,原来这个女孩也是个编辑,随后,又来了两个男孩:一个是脸上长着青春美丽疙瘩豆的家伙,原来在一个著名的网站做编辑,现在辞职钻在家里写小说;一个是谭仁博客的热心读者,大眼睛,大嘴巴,刚过来北京找金子。

    谭仁脸上的忧郁一扫而光,凌小小想:谭仁心中的忐忑比她想像中的还要大,只不过朋友的到来,多少化解了这种忐忑。多一个人撑腰,他的心里就多踏实一点。

    终于开始了,谭仁拉开他的“易拉宝”——此次活动的海报。上面一边是谭仁帅气的侧面照,一边是此次活动的简单说明,下面是谭仁的简介。这张海报长有2米,宽有1米,还是比较醒目的。但谭仁把它放在他所在的台阶右下角,就有点酒香巷子深的遗憾了。

    在凌小小的提示下,谭仁把海报放到台阶前面,终于吸引了一些人的目光。但人们只是一边走,一边投过不经意的一瞥,好像在菜市场买菜,眼光在各式各样的菜上掠过,还没看见中意的一样。

    凌小小有些失望,谭仁在她下面的台阶上坐着,一动不动,但他心里肯定更失望。如果没有人响应,这活动……不过,刚开始,也许慢慢会好起来,可是人们脸上漠然的神色,让凌小小有些提不起精神。她想,与其这样,还不如让谭仁揪着哪个过路的打一架,来个打架的行为艺术,肯定比这个刺激……凌小小头脑里乱七八糟的想法,还没来得及说,阴着的天空忽然“哗哗”下起了雨,谭仁只好把台阶下的海报又拿回到台阶上。

    凌小小站起来:谭仁,多好的机会啊!把你的海报拿到大街,“扑通”跪在雨中,肯定有人气。胡子也说,是啊,是啊!谭仁回过头来,冲他们微微一笑,一动没动。凌小小叹了口气,谭仁不是个尖锐、锐利的人,真不该搞这么前卫的艺术,而应该坐在茶室里听古筝演奏,或者拿把小提琴在街头卖艺。

    现在的艺术已经流伪,那里开始成为精神流氓的集散地,开始成为滋生淫乱和放荡的土壤。

    一下雨台阶上挤满了人,不过没有人特别关注“艺术”。倒是有个和善的老太太,一脸笑容地走过来,谭仁激动地站了起来,很快又失望地坐下,原来,老太太是来卖伞的,谭仁摇了摇头,老太太还耐心地劝着:你看这房檐滴水,你衣服都湿了……凌小小忍不住笑了起来,老太太也莫名其妙地冲他笑笑,走了。

    胡子他们几个都进书店了,凌小小也想进,但看到谭仁被雨打湿的脊背,凌小小有些感动。也许不能迁怒于谭仁,他的行为遵从于内心,没有矫揉造作,空虚浮化,否则,它就会因夸张、变形而出问题。

    谭仁的脊背还感动了一个人,是个健壮的背包旅行者,他拿出专业的相机和专业的姿势,给谭仁拍了几张照片,后来凌小小知道这是一个很有名的新闻社记者,那家报纸后来刊登的文章是:《作家冒雨玩“艺术”》。

    11

    记者给谭仁开了张,下面关注的人就多起来:有年过花甲的老人,有挺着将军肚的中年人,有一脸阳光的学生模样的人,还有民工……等到胡子和凌小小上台发言的时候,人更多了,挤成了一个大圆圈。

    胡子第一个发言,一发言,胡子的娃娃脸立刻变成了忧郁的长脸,眼神凌厉,神情激愤:现在就剩下了一分钱……,胡子举起双臂,仰起没有胡子的圆润下巴,以屈原问天的姿势,结束了他慷慨激昂的发言。

    胡子发言的时候,凌小小的腿一直打哆嗦,她很少在大庭广众之下抛头露面,她害怕她一紧张说不出话来……可是,等谭仁让她上台时,凌小小突然就兴奋起来,脚步轻捷,满面笑容,心中涌动着一股强烈的表现欲,跟吃了兴奋剂似的……凌小小也不知道怎么了,反正也容不得多思索,她就像个很老道的主持人那样,环视了四周,安抚了一双双望着她的眼睛,便开始发言了。讲稿是早都准备好的,凌小小昨天夜里又念了好几遍,再叫上这么良好的状态,她朗诵得声情并茂、抑扬顿挫,到结尾的时候,凌小小不看稿子,看着周围的人一字一顿地说:愿我们在平庸的岁月里,拾拾起生命美丽的诗行。

    周围的人噼噼啪啪鼓起掌来,凌小小小脸通红地下来,胡子在她旁边说:朗诵得真好!凌小小高兴地合不拢嘴,是吗?怎么好啊!“你看吧,”胡子一本正经地说,“你平时一说话,难听的山西口音挺重的,可是你一朗诵呢,山西口音就不那么重了!”凌小小撇了撇嘴,心想:说得这叫话吗?

    “来,支持一下谭仁。”胡子不管凌小小的反应,又振臂高呼。他从裤袋里掏出一分钱,举得高高的,像运动员举着神圣的火炬,在台上转了两个圆之后,把一分钱放到谭仁脚边的白色透明花瓶里。其他几个来的,也纷纷解囊,凌小小给的当然是一块手绢,一块丝质手绢。

    凌小小弯着腰,费了半天劲,才把手绢塞到瓶子里,起身的时候,不经怔了一下,因为她发现围观的人不见了,这么快!凌小小不禁想起小时候,外地的耍猴人在村里耍猴,表演的时候小孩子们都围着看,可是一等到锣声停下来,耍猴人拿着帽子要钱时,小孩子们“唰”地就跑得无影无踪了。那场景——跟今天的有异曲同工之妙啊!!

    人潮虽然退了,但还是留下了几个小贝壳,两个穿着红T恤的男孩走了过来,微笑着说:支持艺术!说着把几张毛币投到花瓶里。谭仁激动地站起来说:谢谢!那毕竟是局外人的第一次回应呀。两个男孩子摆摆手,迈着鹤一般的长腿去了。谭仁还伸长了脖子目送着,直到看不见他们的身影好久了,他才坐下来,冲背后的几个同党点了点头。凌小小弯着嘴角看他,她是真心替谭仁高兴。刚才在等人来投币的时光里,凌小小的心是惶惑的、不安的、甚至失落的。这种感觉让她想起上小学时,帮妈妈在集市上卖衣服。旁边的摊子人来人往,热闹极了,而她们的摊子却冷冷清清,不知怎么回事。凌小小就默念着:“来人、来人、来人……”终于来了一个人,可是问问价钱又掉头走开了。凌小小不敢看妈妈的脸色,她着急地要哭了,因为她觉得羞愧难当,仿佛那些衣服卖不出去都是她造成的一样……

    “来人,来人……”此刻,凌小小又在心里念叨着,并且加上了一些“南无阿弥陀佛、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无所不能的玉皇大帝……”之类的词号。不知这些尊神能否听从凌小小的调遣召之即来,但有一点是不能否定的:凌小小是个容易掏心的人,是个善良而单纯的人。像现在,来的几个人走的走了,逛的逛了,只有凌小小还忠心不二地在谭仁后面,当跟班。就像她对周驿南——她恨不得把整个心都捧给他。

    终于又过来了一个人,女的,四十来岁,瘦弱白皙,戴着一幅灰蒙蒙的眼镜,像个勤勉的小学教师。她先是盯着大海报看,凌小小心里怦怦的,她害怕那个女的,一看完也走开了。还好,她看完了,自言自语:我也艺术一下。说完,女人屈下身,一只手擎着伞,一只手在皮包里掏出一元钱。她穿着深蓝色的短袖,往花瓶里插钱时候动作缓慢,显得很庄严,仿佛她插的不是钱,而是烧给佛的香火。

    凌小小的肚子憋涨得难受,她想去厕所了,可是她想:等到第三个参与的人来。这么一想,凌小小的肚子似乎涨得更厉害了。因为谭仁门前几乎是门可罗雀,再等一个人来,不比挤公交车能抢到座位容易啊。

    但凌小小还是坚持着,她想:唉,再等一个吧,其实无人光顾最难受的是谭仁……他这时需要精神支持啊!似乎凌小小的诚意感动了上天,第三个参与者真的过来了,并且是两个漂亮的女孩子,笑容满面、落落大方地各投入一枚硬币。谭仁和她们合影,露出云开雾散般的笑容。

    凌小小从书店的厕所下来,却不见了谭仁,只看到卷起来的海报和胡子无表情的脸。凌小小奇怪地问怎么回事?胡子耸了耸肩:谭仁去厕所了,书店出来两个保安,说没经书店允许,不得乱活动。没解释一下吗?问完了凌小小觉得多余。果然胡子说:解释了,谭仁说这不是商业活动,保安说什么活动也不行。

    凌小小愣了一会儿,正巧谭仁回来了,对着他剩下的两位男女哼哈二将说:我请你们吃麦当劳吧?凌小小揉了揉头:你俩去吧,我有些感冒,先回去了。

    凌小小坐在车上,昏昏欲睡,疲惫无力,她知道这是由于对这次艺术的失望而留下的后遗症。虽然她知道不能怨谭仁,谭仁也做得仁至义尽了,但失望总是不请自来的,在凌小小心里盘桓,像一群讨厌的麻雀,叽叽喳喳的……凌小小觉得自己置身的这场活动,像前天的雨——很久没下雨了,空气闷热干燥,终于前天下午电闪雷鸣,狂风大作,谁都以为要来一场暴雨了——不过,雨滴倒不小,铜钱大;虽然铜钱大,可也就那么几滴——真让人失望啊!

    不过,亲爱的展驿南会给她补上这一块塌天之角——展驿南,哈,凌小小心里的麻雀突地就变成了开屏的孔雀,五彩斑斓的——再没有比这个名字更火焰万丈了。凌小小把头靠在前面的座位上,感觉幸福和满足,她想象着那是展驿南的背——不,展驿南的胸怀,宽广深厚,她在他怀里,在那份温热的烟草气息的男人香里,像花朵一瓣一瓣妖娆地绽放,风情万种,摇曳多姿……

    12

    “几点了”?凌小小其实是明知故问,她刚看过手机。十点半,同事说。凌小小陷入了焦虑。十点半了,展驿南怎么还没打电话来?有几次她拿起了话筒,可是又放下了,她害怕展驿南忙着,惹他不高兴……可是十点半了啊,时间这么长了,这不像是展驿南的态度啊……况且她昨天忙到大半夜,把乱七八糟的东西都收拾好了,并且早上又迫不及待地给房东打电话,说要搬家了……凌小小突然地心虚起来。

    她终于拿起了话筒,是展驿南低沉略带着磁性的声音:“嗯”?“找房子了吗?”凌小小用她习惯的腔调娇滴滴地问。“找什么房子?”展驿南的声音很严肃。“你这个人,不是周六说让你找房子吗?”凌小小想这家伙真能开玩笑。“我为什么要给你找?”展驿南口气凌厉,不像是开玩笑,凌小小倒给噎住了,她大张着嘴,说不出话来。“你自己找,根据你自己的条件,自己的要求……”“可是我找不着才找你的呀——”“上次我给你找了,忙了一天,可是你怎么样了,拿我当猴耍?”“上次是有特殊情况,这次是真的,真的,真的……”凌小小觉得手脚冰凉。“你自己找吧,你的事你自己干,我一大堆事,忙着呢……”展驿南“啪”地挂了电话,凌小小捂着胸口,她觉得那儿咸咸的,热热的,一口血马上就要喷出来。

    凌小小面前摊了一大堆的稿子,其实她无非是做个样子给别人看,幸亏今天不太忙。那些可恶的麻雀又在凌小小脑袋里聒噪了,凌小小头痛欲裂。她满眼噙泪,视而不见地盯着稿子,心中裂焰万丈,烦躁、悲观、沮丧、紧张、恐惧,像一个个燃烧的火球,在她的身上不停地滚过,不停地烙烫,让她生不如死——问题出在展驿南身上,凌小小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她清楚一点:展驿南背判了她。虽然他们之间并没有海誓山盟,甚至连个“爱”字都没说过,但不是一直都心有灵犀地默认对方是自己的知己和恋人吗?

    但凌小小不能问,也不敢问,展驿南的表现令她伤心透顶,她不会再去过问,刺激他进一步表示出他的鄙视、厌恶和冷漠。她压抑着,焦虑着,周驿南的态度,像子弹一样穿过她的身体,又飞过来旋转着寻觅在她的血液中,她傻傻地坐着,有点茫然和不知所措,像是被一群野兽逼到悬崖上的一只羊,不知怎么办才好。

    像一个古老而破烂的辘轳,吱吱呀呀艰难地碾过凌小小的心头,凌小小哭了一个小时后,眼肿了,嗓子肿了……凌小小忽然就想自我了断,可是这样又觉着不心甘……

    凌小小拿起一本书,想把注意力转换一下,可是盯着书页看了半天,一个字也没看进去。凌小小扔了书,痛苦地把手蒙在眼睛上,又很快睁开,她知道不能这样坐以待毙。只能,而且必须找个事情做,把烦闷排遣开来,要不然,凌小小的心都要炸裂了。

    凌小小家里没有电视,所以她只能打开电脑,当青山绿水的屏保显示出来后,凌小小的心情似乎好了一点儿,她点点这个,点点那个,不知道该进哪一个网页。后来,凌小小猛地想起了什么,她进入了一个聊天网站。这个网站还是展驿南告诉她的。她有一次打展驿南电话,一直占线,后来足足有二十分钟才打通,凌小小心里酸溜溜的。展驿南解释说:他的一个同学,在网站上认识了一个女孩,结果两人好上了,那女孩现在怀上孩子了。这小子发愁了……什么网站啊?凌小小不屑地说:“是啊,现在网站乱七八糟的。”“你不网恋一下?”凌小小笑嘻嘻地。“哪敢呀,老婆管的严着呢;再说,你也整天查岗,两头夹击,我哪敢呀!”展驿南诚心诚意地说。

    凌小小现在突然想起这个网站名字:夜色温柔。很显然,这名字适合她的心境。她凌乱的心太需要一双温柔的手抚摸。夜色温柔,我心温柔,唉,凌小小双目含泪:我只希望能让我狂乱的心平静下来,能睡个安稳觉就行了……

    13

    “夜色温柔”的页面是鲜艳的粉紫色,上面滚动着加入的会员照片,看起来,还比较庄重,而且都是实拍的。这是凌小小第一次进聊天网,她的好奇心又被勾起来了。她点开“美女”窗口,又点开“帅哥”窗口,看着各式各样的面容和表情,凌小小想:不知夜色能温柔多少对鸳鸯呢!

    看了一会儿照片,凌小小觉得没意思了,城市里的女人和男人,好像都有着相近的面貌。于是她又点开“我的日志”窗口,看到一个个小花园似的博客,很漂亮,有的文字还非常优秀,凌小小被吸引住了,因为凌小小跟喜欢漂亮衣服一样,喜欢漂亮的文字。

    凌小小看着一篇又一篇日志,仿佛是听着一个又一个人在独自诉说,这种感觉很奇妙。凌小小又打开一个博客,是有着蝴蝶纷飞的页面。凌小小瞪着眼,目光僵硬,是漂亮的画面吸引了她吗?是的,但不完全是,——因为,凌小小竟然看到了展驿南的照片。是的,是展驿南!是展驿南在某个轮船甲板上,用手机拍的脸部侧面:脸上有些许的忧郁,但显得展驿南棱角分明的脸,更加儒雅动人!

    展驿南的照片插在文章的中央。文章是一个网名叫寂寞玫瑰的女人写的。网页上显示寂寞玫瑰43岁,和展驿南同样的年龄。不过,凌小小觉得她要比此还大,因为从她的几张照片上看,是精心化过浓妆,而且又被处理过的,所以脸部看起来有些死人的那种惨白。寂寞玫瑰在文中写了和驿路之南(这个网名还是凌小小给起的,展驿南开始起了个“故意为难”的酷名字,凌小小说不好听,叫驿路之南。展驿南问为什么,凌小小说:傻瓜,我在你的南边啊!展驿南呵呵地笑,笑得凌小小心里甜滋滋的)可是现在这甜滋滋早都跑到爪哇国了,凌小小恨得咬牙切齿的。

    寂寞玫瑰在文中写今天和展驿南见面的过程。先说上午十点二十分接到驿路之南的电话(凌小小猛然想起十点半时候,展驿南焦头烂额地说“忙”的情形,原来……),然后就开始精心打扮,一见到展驿南,就兴奋地扑到他怀里;然后写他们交欢的情景,虽然写得很含蓄,但是傻瓜也能看出来,“坚挺”和“呻吟”是怎么回事。凌小小想着他们在床上翻滚的情景,忍不住想要呕吐……

    凌小小翻动寂寞玫瑰的日志,5月1日展驿南在上面留言,那时他们认识的开始,还不到两个月啊……凌小小眼冒金星,像被人用棍棒击了一下,她觉得心中有什么东西轰然倒塌了。

    凌小小想用手支撑着疼痛欲裂的头,心想不能怪展驿南,他没有给她承诺什么,没有,没有……可是,没有吗?展驿南不是给过她温暖的想像吗?温暖是比爱情更有杀伤力的情绪,让凌小小产生了那么强的依赖性,难道展驿南不知道吗?原来他不过是一条卑鄙的鱼,明明游在水里,尽享着鱼水之欢,却还要时不时探出水面,向天空吐出一个又一个水泡,折射阳光来迷惑飞鸟……凌小小就是那只笨蛋的飞鸟,展驿南丰富的学养,持重的外表,淡定温和的气质,对她产生了吸引,让她产生了爱情信仰,是的,信仰,她从来没奢望过与他长相厢守,可是,信仰……多么高贵的词汇!现在不过是一堆破铜烂铁……

    凌小小如万箭穿心般难受,痛苦地呜咽。“哦呀,哦呀——”她伏在桌子上叫喊着,右手使劲锤打着桌面,“咚咚,咚咚咚,”一本书被震落在地上,一支笔被震落在地上。忽然手机响了起来,在这样兵荒马乱的时刻,“死了都要爱”的音乐显得太过滑稽。凌小小看了一眼桌那头的手机,又伏下脸呜咽,她不想管它,可是手机锲而不舍地响着,“死了都要爱,死了都要爱……”信乐团的嚎叫让凌小小更加心烦意乱:没死都没人爱呢……

    凌小小把手机举到眼前,模糊的泪光中她看不清号码,只得按下了接听键:“喂?”“凌小小,”原来是谭仁,“凌小小,你赶紧给我写一个活动的稿子行不行?有个报纸明天早上想用,你看行吗?”“我——”凌小小使劲抽了一下鼻子,“你在哭吗?还是感冒了?”“我——”,凌小小的眼泪又一次喷泻而出,可是她用拳头使劲堵着嘴,让谭仁知道算什么?慌乱中她把一只茶杯拂到地上:砰!青花瓷杯发出脆响,粉身碎骨,压过了一切嘈杂。“我——”凌小小带着满面泪痕,嘶哑着嗓子,气急败坏地说:“你听不出来吗?我也在搞行为艺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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