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在那混合了甜蜜和辛酸、粗糙与细腻的地方,才是感情的天堂,生活的乐园。
——泰戈尔
从长相上看,初春和初秋姐妹俩是很像的,中等身材,鹅蛋脸,圆眼睛,长头发。不同的是,初春的头发烫成了卷,而初秋的头发还循规蹈矩地扎着马尾辫。其实,最不同的是她们的性格:初春活泼好动,伶牙俐齿,咄咄逼人,能把仇敌拉拢成朋友,也能把朋友搅合成敌人。而初秋则非常安静,是个羞涩温柔的姑娘。初春和初秋的妈妈在她们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得的是肺结核,这种病并不像电视或报刊上宣传的那样已经消失,在农村还零星地存在着,于是她们就和爸爸相依为命。爸爸叫初前进,是个愣头愣脑的小个子男人。他喜欢初春,不喜欢初秋。即使初春乱花他的钱,买了一大堆花里胡哨的衣服穿在身上,站到他的面前,娇滴滴地说:爸爸,看我这身衣服好看吧?你可要多看几眼哟,女儿要是出去,会给你增光的。说得初前进心花怒放,他觉得女孩子就要懂得打扮、撒娇,虽然家里并不富裕,而初秋从来不主动提出去买新衣服,一年到头都灰扑扑地穿着她妈妈留下的旧衣服,毫无怨言。她似乎对干体力活很感兴趣,却把洗衣服的活丢给初前进,而初前进最不喜欢的就是洗衣服。
1
初秋跟一个邻村叫雪玲的姑娘是好朋友,两人经常一起去赶赶集或者串串门,或者头挨着头在一块嘀嘀咕咕个没完。初春只要一见到她们那样,就把嘴角往下扁,表示她的不屑。因为她觉得雪玲除了有一个美丽动人的名字外,别的都太男性化了,高门亮嗓、大大咧咧的,哪像个女孩子!初秋不服气地跟她解释说,这是因为雪玲从小是在男孩堆里长大的:她有两个哥哥,一个弟弟;而上班之后去的计生办也几乎全部是男人,所以她差不多也变化为半个男人。因此,雪玲喜欢跟男人在一起插科打诨,抽烟喝酒,无拘无束,不像跟女人在一起,总要时不时地斗斗小心眼,憋气得很。初秋发现雪玲的男性特点也不过如此,所以她很安心,她喜欢跟雪玲在一起就是因为雪玲很大气。
除了雪玲外,初秋还跟她高中时的同学马红艳一家人的关系很好。马家是回族,这在她们小镇上是很新鲜的,马家的人只要一出现,人们都会指指点点,仿佛看见了外星人似的。初秋跟马红艳接近,开始是羡慕她吹弹可破的好皮肤,吃牛羊肉的人跟吃猪肉的人真是不一样。后来发现马红艳家的哥哥弟弟都是白净柔美的模样,而且一个个都文质彬彬的,这才发现找到了自己的向往之地。马红艳的爸爸在镇上摆了个修鞋摊,一年四季都戴着小白帽,不声不响地在百货楼的墙根底下抽线、钉掌,把开了胶张着大嘴的鞋给缝上。马红艳的母亲则是个丰满而漂亮的女人,经常戴着一条五彩缤纷的头巾,头巾下一双眼炯炯有神,跟夜里准备逮耗子的猫头鹰似的,时刻警惕着从她门口斜眼走过的人。
马红艳的大哥叫马涛,比初秋大两岁,在镇面粉厂当二把手;二哥叫马海涛,跟初秋同岁,在镇工商所上班;弟弟叫马小涛,还在上高中。马涛和马海涛他们两个都喜欢初秋,初秋那时已考进镇政府的办公室,负责乡里大情小事的宣传报道,每当马红艳打电话叫初秋去家里吃饭的时候,哥俩都很殷勤地给她夹菜。马红艳问她究竟喜欢哪一个,初秋忸怩着不肯说。于是马红艳说你既然拿不定主意,那就让上天来决定吧。于是她团了两个纸团,让初秋抓阄。初秋抓着了“马海涛”,她心里难过了一下,因为她最喜欢的是马涛,虽然马海涛人也很好,但他的头发是卷卷的,初秋每次看见他的卷头发,就觉得心里乱糟糟的。
马红艳完成了她的壮举,得意洋洋,她写了一篇言语婉转的措辞,改了又改,并且把它背下来,拿去给马涛做思想工作了。当然,不忘给马涛买一身“报喜鸟”西服作为补偿。而初秋呢,尽管心里不高兴,但她什么也没有说,她本来就是个听天由命的人,尤其是当初秋听见马红艳说,马涛听完她的报告后,只点了点头,把“报喜鸟”默默收下,没有表示异议,也没有愤怒地把它扔到门外时,初秋的心沉了一沉,又凉了一凉,她也木然地点了点头。
初春跟一个苏州来的裁缝结了婚,这时她已从开朗变得放荡。这个裁缝白皙柔弱,眼含忧郁,像个多愁善感的诗人,他不喜欢初春跟别的男子在一起打情骂俏、疯疯癫癫;更不喜欢有别的女人上门来找她们的丈夫,跟初春打得不可开交,但是他没办法。结婚三年后,苏州裁缝终于能直面现实了,他眼里射出的光跟刀刃一样硬而冷。后来初春死了,死得不太光彩,是在一个乱七八糟的宾馆跟两个男人纵欲过度死的。苏州裁缝把初春安葬后,头发就白了一半。他低着头做他的针线,跟谁也不答腔。可是,谁现在还做衣服呢?买的成衣又便宜又好看;而且,初春的事闹得全城皆知,谁都觉得裁缝满身都是晦气,躲还躲不及呢!
初春死后,初秋非常难过。她不害怕沾染上什么,每周都要去看望裁缝和他两岁的可怜女儿。开始马红艳一家觉得这没什么。可是有一天马红艳的妈妈马桂珍在裁缝隔壁的小商店买东西,跟她相熟的老板娘捂着半边嘴,偷偷跟她说起了初秋经常给裁缝钱的事,而且一个月三百,据说一直要给到裁缝的女儿上小学。老板娘大有深意地说:你有一个多么热心肠的儿媳妇!马红艳妈妈气冲冲地说:“简直是个傻瓜嘛!”但这还不是她担心的,她担心的是初秋这么关心裁缝,裁缝要是将来喜欢上初秋、粘上初秋怎么办?
未来的婆婆心急火燎,但她还是开不了口,她怂恿马海涛去说。可是马海涛却嗤之以鼻:“那是初秋的事,人家又没花你的钱,你操那么多心干吗?”未来的婆婆心理受挫,可是她没有退却,把步伐迈得更坚定了,她不能容忍儿媳妇只花一半心思在自己儿子身上。
2
“初秋,裁缝现在怎么样?”一天上午,马桂珍大婶装作在初秋的办公室门口找人,“无意”碰到了初秋,寒暄两句后,马桂珍大婶用关切的语调问。
“哦,”初秋的脸上漾出感动。“不太好,一个男人带着个孩子挺难的。”
“是挺难的,可是他可以换个地方重新开始呀,为什么非得在这儿耗着呢!”马桂珍大婶提高了嗓门,初秋赶紧拉她到大厅里:“一个男人带着个两岁的孩子做生意真难。”
“是难,可是这世道规规矩矩挣钱的谁不难呢?初秋,你就说吧,什么时候嫁给我们家海涛,趁年轻赶紧攒点钱把房子、车子买了。”
初秋的脸涨上两片红晕,她一字一顿地说:“你说的对,婶婶,可是初春刚去世,父亲正难过的很呢,我怎么能在这个时候把他抛下?”
“那你俩的事要拖到什么时候,我看要拖黄了哩!要不然趁早散了!”马桂珍大婶说完话,就气冲冲地走了,手里拎着的一小袋红枣也忘了给初秋。经过裁缝门口的时候,她狠狠朝正埋头做活的裁缝瞪了几眼。她想这些不快都是由裁缝引起的。裁缝歪瓜咧枣,啥也不是,竟让初秋屁颠屁颠地跟着跑,而她马桂珍大婶竟然让这种货给打败了,真是窝囊!
“海涛,初秋有啥好呀?要是我,早把她甩了!”马桂珍大婶循循善诱。“她不会化妆,也不会打扮,拉里拉塌的,嫁给谁人家都不会幸福,因为她身上的女人味太少了。就像她爸爸一样不讲究、讨人嫌。”
但是马海涛跟他妈妈不一样,他长得高高大大的,却有一颗柔软的心。他就喜欢初秋的朴实与温和。所以,现在听到妈妈说初秋不是很喜欢他,他感到难过,但他想的不是保持住自己男子的尊严,而是怎样叫初秋改变主意,让初秋从头到脚地喜欢自己。
于是在抽了一夜的烟之后,海涛去找了雪玲。雪玲现在在乡政府的计生办上班,和初秋的办公室紧挨着。在街上最豪华饭店的雅间里坐下,海涛想雪玲在计生办再合适不过了,到哪儿都是一张活广告;生男生女都一样。但他没有为自己的幽默感到自豪。他急不可待说出自己的计划:让她假装和自己谈恋爱,气气初秋;初秋看到自己的闺中密友和男朋友勾搭上了,准会妒火中烧,气冲冲地来质问海涛,早已准备好的海涛把手中的网一撒,初秋就自己钻进来了。
对于其他的女孩子,听到这种事恐怕会吓得花容失色,高声尖叫,像耗子从脚上爬过去一样。可是雪玲却觉得很有趣,想看看这事到底会有什么结果。而且还有钱可拿——海涛先付了二百定金,说等事成之后,再给她三百。
3
但是,雪玲没有恋爱经验,所以三个人“正巧”碰上的时候,她便学着电视里的那些言词努力演示着。“海涛,你不是说早点来嘛,怎么这么晚,让人家都等着急了”。这天,雪玲给海涛打了小报告,说初秋要加一会儿班,于是海涛便适时地赶来了。
“谁不想早点来?可是有点事缠身,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啊!”海涛说着,耳朵竖得跟兔子似的谛听外边的动静,刚才他进来的时候,看见雪玲办公室的门半掩着。
“人家恨不得长了翅膀飞过去,飞到你的身边,和你相依相偎。”雪玲嗲着嗓子。她的声音本来很浑厚,这样一来,就像是锈了的钢锯在石头上碰出的刺耳声音,海涛身体一哆嗦,出了一层鸡皮疙瘩。
这时,隔壁办公室的门开了,雪玲往门口瞥了一眼,赶紧又接着说。“你不知道吗?你对于我就像空气一样重要。”
“是的,是空气、氧气、水、水、王老吉……。”
“行了,天都黑了,你们还在这儿半夜鸡叫,不害怕吓着谁啊?”初秋手扶着门框,笑得弯下腰去。刚才还大声嚷嚷的人目瞪口呆地看着她。
海涛的工商所离乡政府并不远,他还是常常来找雪玲,有时候也一块儿出去。别的人议论纷纷,但初秋微笑不语。这下,海涛感到十分沮丧,他想起母亲说的话也许是对的,初秋的心肠似乎很硬。
元旦前的聚餐上,雪玲突然晕了过去,抬到医院就直接进了重病监护室。海涛发现初秋像掉了魂似的。她整个假日差不多都呆在医院里。雪玲的母亲告诉海涛,雪玲有先天的心脏病——她父亲的家族史上有过这种病。
新年的钟声即将敲响时,雪玲健康蓬勃的生命化作了一缕烟,初秋大哭一场。此后,她便像对待裁缝一样,经常去雪玲家,安慰她年迈的父母,帮助他们做家务,就像是他们的女儿一样。不仅如此,还在镇政府她住的单身宿舍里摆上了一张雪玲的照片,雪玲咧着嘴笑着,心无城府,可是海涛每次看见都感觉不自在,因为他想起和雪玲的约定,觉得自己利用了她。他央求初秋把雪玲的照片挪开,但初秋就不答理他。海涛发现初秋时不时地都要瞥上雪玲一眼,仿佛她们在进行某种超现实的对话,把海涛晾在了一边。这让海涛又忌妒又恼火,觉得时间长了,初秋要走火入魔,他要制止她误入歧途。
“醒醒吧,初秋,”海涛语重心长地说。“雪玲已经走了,跟我们不是一路人了。”
“不,她在我心中。”初秋说着又盯着相片看。
海涛苦笑了一下,拍拍初秋的肩。“她有什么好啊,没心没肺的,没一点深度。”
初秋转过头,眼神凌厉地看着他。“你说的是什么?这说明雪玲是个单纯的人。”
“你难道敢保证她从来没有骗过你吗?”海涛恨恨地。
“那也是善意的,海涛,雪玲是绝不会做对不起别人的事的。”
海涛真想一头撞在墙上,以血的教训让初秋迷途知返,除此之外,他想不出别的办法。
“谁的话你也不听,”海涛生气地说。“因为你自作聪明,觉得自己什么都知道。”
“当然了,有啥不知道的。”初秋不理他的茬。
“我和雪玲睡过觉——这你知道吗?”海涛挑衅地看着雪玲。
“你说什么?”初秋皱起了眉。
海涛无力地靠在墙上,两手交叉抱着肩膀,无奈地看着天花板:“我们这是干什么?有这样谈恋爱的吗?初秋,我们要拖到什么时候。你一直那么冷淡,遇到有女的诱惑……任何一个男的都会那么做的。”
“你……,”初秋猛地把他的胳膊拉下来,让他看着自己。“你爱怎么就怎么吧,反正我有自己的坚守,但是你不能往一个死去的人身上泼脏水?”
“泼脏水?”
“是啊,不是泼脏水难道是唱颂歌?”
“初秋,初秋,”海涛摇着他的肩膀,气极反笑地说,“你的心是铁做的,还是钢做的?你以为谁都不会与我做那种事是不是?可是,雪玲就做了。我怀疑你是生活在真空中,所以不会被什么打动。”
“随便你怎么说,那是你的权利,”初秋挣开他的手,来回踱着步,像个老师教育学生那样说,“谣言止于智者。你是个聪明人,就到此为止吧。如果传到雪玲家人耳朵里,他们会不安的。”说完她转身走出了宿舍。
海涛像被施了定身法似的呆在那里,张嘴瞪眼,似乎在看一部恐怖片。他意识到:不管初秋对他的话相信与否,她都不会在意,她在意的只是雪玲家人的反映。更让人难受的是,这种事,只能憋在心里还无法跟家人说。他为了让初秋不生活在幻觉中付出了很多,可是他们是不会理解的,他们会觉得他是上药房抓药——自讨苦吃。
尽管他把秘密揣得严严实实,但他脸上立遗嘱似的表情泄露了一切。马桂珍大婶心平气和地说:“醒醒吧,儿子,我早都看出来了,初秋不牢靠,我的话早都说在前头了。”可她夹杂着自我宣扬的肺腑之言落下来,就像落在海绵上一样,毫无声息。海涛深处强烈的征服欲爆发了出来:初秋是我的初秋。他念叨着,胸中生出万丈豪情,并且做好了打持久战的准备。
他这么兴师动众全都是为初秋,说到底,他爱她,这个没办法。
4
初秋跟海涛喜结连理是三年以后的事了,这时海涛的神经已经不绷得那么紧了,他对初秋有点麻木了。马桂珍大婶呢,也用不着对初秋再装出慈爱的样子,她自以为把初秋经看穿了。但是既然自己的儿子非要跟初秋捆在一块,她也只得从僵硬着的脸上挤出一点笑容施舍给初秋。
初秋这时已是乡政府的办公室主任,跟海涛的日子过得舒舒服服的,而且还有一个活泼可爱的小男孩。他们在乡政府盖的集资楼里买了一套房子,离马桂珍大婶的家不远,走路也就半个钟头。日子顺风顺水的,海涛十分满足,但他一直对当初初秋嘲笑他时自己忍辱负重的样子耿耿于怀。他和雪玲的关系因他心情的变化而经常产生两种版本,一种是他们之间什么也没发生,是无比纯洁的友谊,当然这是在他高兴的时刻;他不高兴的时候就说发生过难以启齿的、对不起初秋的事,但那是被初秋逼迫的,而且他已经向初秋低头认罪了。
这时他往往是喝了点酒,酒精激起了尘封已久的往事,想着自己曾经低三下四地在初秋面前拙劣地表演,他就会气愤难平,又羞又愧地喊叫起来。
初秋窝在沙发里给孩子织毛衣,一动不动,有时抬起头看看他;有时看看电视,平静如水。但是在他喊得最尽兴的时候,初秋就会言辞犀利地来上那么一段,于是海涛就会被蝎子螫住似的“嗷嗷”叫起来,叫得天花板上的灰尘都纷纷往下落。初秋轻蔑地看着他,把织了半截的毛衣扔过去,焦躁地说;猪啊你!就气冲冲地出去了,并且不出去找她她决不会回来。
刚开始发生这种事的时候,海涛血往上涌,后来才发现初秋骂人的话也仅限于此,而且是在迫不得已时才这么爆发一下子。于是他想初秋真是好脾气,娶到这样的媳妇是自己的运气,这样他便收敛了很多。
日子平和地过着,四年后发生了一件不太愉快的事:初秋的弟弟找了一个城里姑娘,她的父母非得要一座房子。家里人都忙起来,七凑八凑地凑了十万,差的两万块钱,初秋翻着电话本绞尽脑汁地琢磨再向谁借的时候,初秋的父亲却擅自用祖屋作抵押,向村里的某大户借了两万元高利贷。这样初秋的父亲就面临着流浪街头的危险。初秋听到消息后木呆了半天,便急惶惶地去找裁缝商量。在她看来,少言寡语的裁缝是个很有主见的人,有一句话怎么说来着:大言稀声嘛!
“要是实在没地方住,”裁缝慢吞吞地在布料上划着白线,“给爸爸找个伴,当然可能只有倒插门了。”
初秋的鼻子里发出“嗤”的一声:就他那一穷二白的样,倒贴俩钱人家也不要!
“你明白我的意思,初秋,”裁缝说。“我不能说让他到你家里去,他会搅得风生水起,跟闹猴一样。”
“是的。”初秋的眉心凝聚着一团乌云。
“那就让他到我这儿来吧,帮我带带孩子,做做饭。但是——他是否会说要去养老院?”
初秋走了很远,裁缝还在门口看着她的背影,同时忿忿不平地想:初秋要是跟了他,一定过得比现在好。
5
正像裁缝预料的那样,初秋的父亲听完初秋的话后,立马提出要去养老院。他阴沉着一张老脸期期艾艾地说:初春死的是不光彩,但她不至于死啊——又没做过什么断子绝孙的坏事。你姐是被裁缝给“克”死的,他是杀了初春的坏人,虽然我嘴上不说,但心里跟明镜似的。当然,裁缝还养着你姐的孩子,也不容易,我早已原谅他了。可是叫我去跟杀了你姐的凶手住在一起,那还不如把我掐死!初秋的父亲平时糊里糊涂,但在这件事上却显露出了农民的精明。他看到裁缝在这里面耍把戏,但他不会给裁缝机会。裁缝是一根枣刺,弄不好就会被扎一下;而海涛呢,只不过是块橡皮泥,随便怎么捏弄都行。
在这件事情上,马桂珍大婶和裁缝的看法是一样的。她提醒海涛说要警惕家里的动向,随时向她报告,但看到儿子淡漠的脸,她知道他又把她的话当作耳旁风,于是她就亲自上门来找初秋了。
“初秋,你们家房间这么小,再来个人会很乱的。”马桂珍大婶严肃地说,她一见到初秋就不由自主地变得很威严,而见了大儿媳妇和小儿媳妇都是弓背弯腰、笑脸相迎的。她知道这是因为那两个儿媳妇家世良好,能让她在外面显摆显摆;而初秋的家……哪能摆得起来呀!再加上初秋不化妆、不打扮,整天土里土气的,更让马桂珍大婶小看她十分。她跟初秋一说话,声音就变得又高又粗,脸上带着傲慢的神气。甚至她跟大媳妇正在谐趣打闹,但一看到初秋,脸上的笑容“嘎”一下就没影了。但初秋似乎不在意这个,她依然不温不淡地叫着“妈”,闷头干着摘菜、炒菜、蒸饭、刷锅、洗碗的活儿。
“是不大,很紧张。”初秋的脸色暗淡下来。
“但我想你不了解,所以,才会让你爸爸和海涛还有孩子在一起住。你爸爸那人脾气不好,还爱喝两杯。后果是什么——自己想想吧!”
“但你说怎么办,我不能把他扔到大街上冻死饿死呀!”
“你弟弟可以管呀,养儿子就是防老的,要不,还养他干啥?”
“可是他刚结婚,一大堆事还没理清楚呢!”
“你偏袒他,我也偏袒我的儿子,你不能让外人来破坏我儿子的家庭。”
“什么破坏?那是我爸爸,哪有爸爸不想让女儿过上好日子的?”初秋的手哆嗦着,显得很激动。
“你可以送去养老院。”
“不,我不能那样做。”
马桂珍大婶是个说一不二的人,一旦碰了钉子就会气愤难当。而现在,温言和顺的初秋竟因自己又穷又土的父亲,和她这水平很高的人斗起来,而且没有一点退却的意思,这让马桂珍大婶恼羞成怒:“好啊,初秋,要是你们家闹得鸡鸣狗跳的,可别去找我,直接去法庭就行了,反正你们这儿离法庭很近。”
从此,马桂珍大婶就不再来初秋家了。但是,每到周日上午,初秋他们一家人还照样去马桂珍大婶家,马桂珍大婶懒懒地瞅着他们,觉得自己的儿子和孙子那么漂亮,就初秋长的那么碍眼。马桂珍大婶对初秋淡淡地说一声来了,就扭回身和大媳妇小媳妇说说笑笑个没完。
海涛恼怒地望着他妈妈,又胆怯地望着初秋。可是初秋依然面带微笑地在厨房出出进进,忙得跟老妈子似的。
6
像裁缝和马桂珍大婶预言的那样,初秋的父亲把初秋的家里弄得乱七八糟。当然,不是形式上的:比如把脏衣服扔得满地都是;让房间里到处飘着酒味;或者叽哩咣当地摔碎几个盘子。他没有这样做,他只是存心找点别扭,让初秋的日子疙疙瘩瘩。他本来就不太喜欢初秋,而且他不敢找海涛的麻烦——海涛一家都是镇上人,他从懂事时候起,就知道镇上人比村上的人要高贵。他对海涛添油加醋地讲初秋小时候受过的各种委屈,虽然表情上装作是难过的,但言语间一再表示这些委屈都是因为初秋的木讷和蠢笨而造成的。海涛看着老丈人开开合合的嘴巴,听得很认真,因为初秋很少对他说从前的生活。她对他缄着口,但要让她爸爸缄口那可太难了,除非在他嘴上安一个大铁门,再挂上十八把锁。
初秋的父亲知道初秋下班后喜欢待在书房里看书写字,于是他极力怂恿海涛带着她出去散散步。因为平常散步都是他孤零零的一个,或者自己牵个又哭又闹的孩子,样子傻呵呵的。
“涛啊,你看我,一天比一天老了,没有什么指望了,只指望你们一家快快乐乐的。”初秋的父亲情真意切地说,海涛感动地给他买了一条一百元的烟,他从来没有听到这么挚诚深沉的话。
就这样,随着日历一页一页翻过,海涛对初秋父亲的感情也越来越深,为此,他还跟马桂珍大婶嚷嚷过,因为马桂珍大婶觉得初秋老实巴交,但她爸爸是个奸诈小人。“尤其是他的叫驴嗓,简直让人能变成癞蛤蟆。”海涛撅嘴鼓腮瞪着他妈妈,一旦她停下来,他就立刻进行反击。他说初秋的爸爸是个好人,总是为别人着想。事情要坏也是因为初秋,初秋不明事理——她打小就是那样糊涂。
看到自己的第一个目的达到了,于是初秋的爸爸又跟海涛讲初春的故事,他讲初春勤快能干漂亮。尽管他讲着讲着,有时自己都不知道讲的是谁,但海涛却信以为真,他觉得初春真不错,就像裁缝认为自己娶了初春是个错误,而应该跟初秋结婚一样。海涛现在十分后悔一时鬼迷心窍娶了初秋。初秋现在一天要说好几遍“猪啊你”,但颠倒的乾坤她没法扭转过来。于是她下了班磨磨蹭蹭的在办公室待着,直到大街上都看不见人了才回来。
一天下班回来,海涛看见家门敞开着,门口聚集着几个老太太正在叽叽喳喳,看见他,都自动让出一条通道。海涛看见客厅的地板上直挺挺躺着初秋的父亲,小孩子拽着他的手哭得声断气噎,海涛叫来了“120”,但大夫翻了翻初秋父亲的眼皮,就对他们沉痛地摆了摆手。
在殡仪馆,初秋看着化好妆就要上路的父亲热泪长流,马桂珍大婶不停地劝着她,看来他们都忘记了过去的不快。海涛蹲在墙角嚎啕大哭。别的死者家属都看着他,以为这个故去的人是他的亲爹,这让马桂珍大婶很是懊恼。马桂珍大婶不知道那个土里土气的老头,用什么妖法迷住了他儿子,以至于她担心他会把眼泪流完,而自己死时,儿子哭都哭不出来了。
马桂珍大婶的担心是多余的,因为这之后不久,海涛又痛哭流涕了一次,眼泪流成了河——鞋匠有一天夜里睡着了就再没醒来。马桂珍大婶一下就跟哑了的蝉一样,静了下来——是的,她有心事了。她一个人在屋里出出进进,不知道该干什么,于是跑到邻居家串门,邻居说,你去给孩子们带带小孩。马桂珍大婶高傲地说:不行。她说她受了一辈子的累,现在就想歇一歇,清静清静。但是不到半年,她的左腿得了骨质增生,这就意味着她“单身贵族老太”的生活结束了。
7
她女儿打电话问马桂珍大婶怎么办?想跟哪个儿子过?马桂珍大婶通盘考虑之后,说当然是大儿子和小儿子。
“那海涛家呢?”女儿迟疑着。
“他们家房子那么小,算了,你知道我这人在挤着的屋里喘不过气。”其实,马桂珍大婶是心虚自己对初秋的态度。
听说妈妈要跟自己过,大儿子和小儿子都很高兴,打电话来表示欢迎。马桂珍大婶得意洋洋地跟邻居吹嘘了一通,邻居一边瞅着门外有没有卖豆腐的经过,一边心不在焉地夸奖她掉进了“福窝”。马桂珍大婶红光满面。
但是不久,她的脸色又变得惨白,因为两个儿子在给她买了一大堆花里胡哨的补品,支支吾吾地说出媳妇不愿意的话后,就逃之夭夭。马桂珍大婶目瞪口呆,很快她感觉到:自己被抛弃了。
“你老是什么都向着他们,好,这下知道遇着白眼狼了吧。”女儿埋怨着。
“没良心的人,会遭到报应的。”马桂珍大婶恨恨地。
“对了,你去海涛家呀,初秋不会把你撵走的。”女儿突然兴奋地说。
“你说得轻松,”马桂珍大婶“哼”了一声,“我这人一向清高,一般人放不到眼里,像初秋那样更看不惯了,现在让我放下架子去求——哼,除非太阳从西边出来。不过,闺女,你也不用发愁,我不会到你家里去,我可不想让你婆婆嚼出许多舌头来。”
“那你,你——”
“我早就想好了,去敬老院。那儿都是我这个年岁的人,我们能说着话。”
听到这个消息后,全家人都长出了一口气,虽然心中多了点羞愧,但肩膀上的担子没有了。只有初秋的气没出出来,相反在心里郁结了,她把头仰靠在沙发背上,一动不动地看着天花板,半天,才忧愁地对海涛说:她进那儿是活受罪呀!
“有那么恐怖么?”海涛看着她哀愁的脸。
“怎么不是?你去感受一下,那哪是人呆的地方?”
“不过,她去那是自在啊,你想想,一大群老头、老太太在一块,应该是很热闹的!”
“理论上是,可是现实是残酷的,你怎么老是在那儿空想!”初秋生气了。
海涛扁了扁嘴,求和地说:“你说的也许对吧,可是咱妈的脾气你也不是不知道,说一不二,九头牛也不用想拉回来。”
8
第二天一上班,初秋就给马桂珍大婶打电话,说中午要过去吃饭,马桂珍大婶很爽快地答应了。饭菜很丰盛,这是初秋很少遇到的待遇。“简单一点就行了,就咱两个人。”“是呀,人不多,你还能来看看我,不像那两个忘恩负义的,一听说要养活我,吓得门都不敢进了。”
“我听说你要到敬老院去。”初秋夹起一筷子菜,又没胃口似的放下了。
“是呀,”马桂珍大婶哈哈笑着,“去那儿多好啊,一大群没人要的老头老太太,扳着指头过活,大家一定是和和美美的。”
“那是,”初秋点点头,犹豫着说,“可是,你跟小弟他们一起也行啊,他们马上就要有孩子了,帮他们看看你的孙子多好啊!”
“好什么呀?那小媳妇那么刁,甜言蜜语的,哄死个人呀;再说,她还想叫她妈去呢,我这个婆婆人家根本不放在心上,还对别人说我这不好、那不好,当然,我可能也不是什么好娘们儿。”
“你挺好呀,又能干又热心,邻居不都这样说嘛!”
“就算是吧,”马桂珍大婶表示出迫不得已接受了她的称赞的意思,“可人家不这样想,认为我是个恶婆婆呢!还有你嫂子,整天板着一张脸,不阴不阳的,看一眼就觉得叫人要减寿,我可是想再多活几年呢!”
“你可以跟我们一起住呀,”初秋说着,飞快地瞥了她一眼,又低下头看着各种颜色的菜,它们冒着微微的热气。
马桂珍大婶的脸“刷”地就沉下来了,像遇到老鼠的猫那样睁着警惕的眼睛,突然提高嗓门问:“是海涛让你这样说的吧?”
“不是,”初秋平心静气地说,“是我自己这样想的,当然我得和他商量,我们都同意了。”
马桂珍大婶的神情放松了,因为她发现过来的不是老鼠,而是一只好脾气的猫。她和颜悦色地说:“这无所谓,多少苦都受过来了,我还害怕敬老院吗?不过,你这样求我了——初秋,像我这种要强的人,听到别人求心肠会变得很软的。”
“那你的意思是,”初秋欢喜地看着她,“跟我们一起住了吗?”
马桂珍大婶笑着摆了摆手:“不去打扰你们了,初秋,你那一家过得也不容易,你只要和海涛好好过日子就是了。”
“我会和他好好过日子的,他是我的丈夫,可是,”初秋低头看着地板,仿佛在和地板说话,“你是我们的妈妈,应该也跟我们一起好好过日子,我们怎么能分开呢?我们是一家人呀!”
马桂珍大婶认真地看着初秋,看到她一脸庄重,并没有一丝嘲讽的意思,她忽然趴在初秋肩头哭了起来:“说实在的,闺女,我可不想去那种地方,那哪是人呆的地方?到那儿或打或骂,过着猪狗不如的生活,像我这种刚强的人非得上吊不可。我本来想让你们仨轮着,这样,每个孩子我都能看看,闺女,像我这种年纪的人是看一眼少一眼了。可是,她们两个先吓跑了,剩下你,我也不去指望了,因为你知道我对你不好。”
“很好呀,妈妈,那是你太善良,想多了。”初秋温和地笑起来。
马桂珍大婶含着泪笑着说:“谢谢你啊,初秋。你看我放出风去好久了,可就是没有挪窝,我是真的不想去敬老院。我一直在这儿等着,像害怕走夜路的人,等着另外一个人出现,以便能做个伴,哪怕天再冷,雪再大也在这儿等着——除了等还能怎么样呢?”
消息传出去后,引起了嫂子和弟妹的埋怨,但她们也知道,凭自己婆婆的脾气,在敬老院是要闹个天翻地覆的——到那时被人家扫地出门,还得自个儿收着。所以现在初秋接过去挺好,她们可是再不会有什么麻烦了。而且初秋一家这几年风调雨顺,境遇不错,让他们养着,也算是为老年社会作出了一点微薄的贡献。
9
马桂珍大婶搬过来之后,焕发出了勃勃的生机,因为不再操心别的事情。她把心思都放在初秋一家人的吃穿上,所以她整日吆喝着指东指西,仿佛有使不完的劲。初秋感到家里又多了个风风火火的领导。比如这天中午,初秋刚回到家里,马桂珍大婶就拿出一瓶香水让她试,初秋闻到刺鼻的味儿皱了皱眉。“哎哟,初秋,这可是我专门给你买的,我这辈子就买过这一次香水。我本来只想买个抹手油的,可是想想得给你带个什么,要不然好像我心里没你——看你那样子,你是不喜欢吗?”初秋赶紧摇了摇头。马桂珍大婶盯着她看,就像看自己女儿一样仔细,想要弄清楚她究竟怎么想的。于是初秋就只好喷了两下,马桂珍大婶以为她是害怕浪费呢,又给她补了两下,结果下午一到办公室,同事都说初秋刚刚被灌了辣椒水回来。
马桂珍大婶最为高兴的是,初秋一直很尊敬她,不像那两个媳妇,跟她说话老是带着高人一等的语气。为了博得初秋的欢心,她也看起了书,当然,只是摊在客厅的桌子上,有时她就在那儿坐坐,一边装模作样地翻着,一边斜瞅着初秋,一旦发现初秋不在自己的视线之内了,马桂珍大婶就会长出一口气,躺倒在沙发上。
初秋和海涛有时会拌嘴,每到那时,马桂珍大婶就把海涛“不知好歹,不知好歹”地臭骂一顿,海涛开始以为他妈妈是在作秀,后来发觉她是真心实意地骂,就生气了:你为啥总向着初秋呀?你究竟是谁的妈?“是谁的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不知天高地厚,有这么好的媳妇不知道心疼,你是榆木疙瘩脑袋!”马桂珍大婶叉着腰,用手指狠狠戮他的脑袋。海涛更生气了,因为他自认为聪明无比,于是他吼了一声:“你们联手欺负我是吗?有一天我离家出走,让你们这两个老女人好好过活吧!”
但海涛是个孝子,而且他觉得妈妈的话说的很对,所以在马桂珍大婶驾鹤西游之后,海涛也是一心一意地对待初秋。其实依他的长相和条件,小镇上还是有些女的给他暗送“秋天的菠菜”的,可海涛一概视而不见。
马桂珍大婶的去世是很突然的。有一天早晨醒来,她发现自己除了肩膀以上,身体的其他部分都不会动了,而且话也不能说了。她于是等海涛起床在客厅里走动的时候,把床头柜上的书、剪刀、还有少了一条腿的奥特曼什么的狠狠地摔到地上。
等海涛费了半天劲把门弄开后,马桂珍大婶已经处在昏迷状态了。
马桂珍大婶的脸色和枕头一样白,她用微弱的眼光看着窗前的大儿子、大儿媳;小儿子、小儿媳;女儿、女婿,最后落在海涛的脸上,海涛难过万分地往门外看——初秋还没回来。她昨天下乡去了,离这儿有十七八里,最快也得一个钟头,因为山上的路沟沟坎坎的,不太好走。
马桂珍大婶张着嘴,出气都已经不均匀了,医生低低地说:赶紧把寿衣准备好,马上不行了。但马桂珍大婶这口微弱的气断断续续的,挣扎着不肯消失。医生看着几个木头桩一样的人说:她还在等人呢,死不瞑目呀……
医生话音刚落,走廊里就响起急促的脚步声,然后,初秋连呼带喘地扶着门框看着病床上的马桂珍大婶。“妈——”她扑了过来,抓住马桂珍的手,泪流满面。马桂珍大婶盯着初秋的眼,用力地说:“初秋,记住,要把我和你们埋在一起。”初秋哭着点点头,马桂珍大婶由衷地笑了,然后她头一歪,溘然长逝了。
10
现在初秋除了日常的忙外,又加了一项新的工作:整修坟墓。她先把初春的坟从乱坟岗迁了回来,和父母住在一起,墓边植上四季常青的柏树,看起来很是幽静。然后她就着手公公婆婆的,她在坟的前面种了一小片月季,把它们侍候得精精神神,又张罗着去种上了马桂珍大婶生前喜欢的美人蕉。开始的时候,海涛心疼她,经常埋怨,让她差不多就得了,可是后来看到初秋乐此不疲的就随她去了。闲暇时他也跟着初秋在坟前忙活,剪剪花枝什么的,把冷冷清清的坟墓弄得花飞蝶舞、香气扑鼻,因为初秋对他说:“这儿以后也是我们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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