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纵有千种风情:柳永的风月情缘-十年漫游,浮华若梦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唱罢一曲雨霖铃

    自从暂把一颗功名心锁藏到连他自己也不会轻易想起的角落,柳七的生活看上去陡然轻松了很多。笔墨花笺纵情挥洒,秦楼楚馆任意闲游,生活不可谓不快意,连之前捉襟见肘的拮据生活也有了改观。宋人罗烨在《醉翁谈录》中说:“耆卿居京华,暇日遍游妓馆,所至,妓者爱其词名,能移宫换羽;一经品题,声价十倍。妓者多以金物资给之。”

    沉醉在奢靡与安逸的生活里,未尝不是获得幸福的一种方式,可他还是不快乐。像是日晷上的晷针,不停移动自己的影子,一边在熏暖的日光里舒服到恨不能安睡百年,一边看着时光流逝却只能发出无能为力的感叹。虽然纵情放浪的生活的确是柳七想要的,可终归只是他理想生活的一部分。生活关上一扇门,打开一扇窗。窗外的风景让柳七如醉如痴,但他还是很想推开那扇紧闭的门。百般尝试而无果,索性,连窗外熟悉的风光也不能将他挽留。

    公元1024年的秋天,天气还算不上多么寒冷,可柳七的心一直冰凉到凛冽。从春闱放榜再次落第的消息传来,他的心仿佛就在深秋的寒潭里搁了浅,时而被或温婉或热情的女子打捞上来,熨帖出一股撩人的暖意,可终是不能长久保温,待他一人独处时,冰冷的潭水还是会没顶而来。

    偌大的汴京城里,不时有骑着高头大马的武将威风凛凛地行走在街上,还有文官坐着八抬大轿大摇大摆地在闹市中顺利穿行。似乎遍地都是机遇,抬头就可见青云,他在这京城停留了这么久,还是个可随时抬腿就走的浪子。遥望着夕阳下金碧辉煌、气势磅礴的宫殿,柳七的伤心浓成一团墨色,拉下夜的黑幕,似乎可以将所有让他伤心的风景一并吞没。然而夜幕终究是要退的,黎明还是要来的,如果不想在新的一天继续触景伤情,要么死心,要么逃离。

    对柳七来说,此时最让他尴尬的,一是不能对功名死心,二是不能对词名死心塌地。他一直都有功名与词名兼得的梦想,可左看右看,汴京都不是实现梦想的温床,他终于决定离开,去四处漫游。

    离开意味着崭新的开始,还有对旧日的告别,他要向伤心地挥手,同旧时光再见,最说不出口的“后会有期”四个字,往往是对至亲至爱之人。

    寒蝉唱响了挽留的悲歌,一声比一声凄切,也不知它那撕心裂肺的哀鸣,究竟是为了挽留夏日的最后温暖,还是为了让已经背上行囊的词人停下离开的脚步。古道边,长亭外,总是伤心处,柳七回首望一望轮廓模糊的京城,然后若无其事地打量着秋日的风物,刚刚下过雨,触目所及只觉萧瑟。一场秋雨一场凉,又何况被离愁笼罩的人此时此刻心比秋凉。

    在京郊长亭设宴,珍馐满盘,美酒飘向,本应歌酒言欢,好好道一声“珍重”,无奈离别在即,仍是食不知味。他甚至不敢抬头,怕与那一双深情款款的眼眸相对,怕因那眼神里的不舍而真的继续停驻,可是,又怎么真能狠下心来转身就走?船夫已在小舟上催促启程了,本故作镇定的他顿时一番心慌悸动,忙拉住对方的手,想最后再说些缠绵的情话,话未出口眼泪先落。原来伤心到了深处,不仅眼泪不听话,连倾诉也力不从心。

    不知柳七与这个唯一来送他的女子,是否曾互许过“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约定,此时他们握着对方的手,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能无语凝噎。就这样道别吧,从此他赏他的春花秋月,她享她的歌舞笙箫,不必再许归期,谁都心知所谓“归期”常常变成清晰却又最渺茫的日子,不过空耗了一段华年。

    遥想离别之后,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空阔,实在是一幅浩瀚景观。可词人将孑然一身穿行于这浩淼烟水里,如茫茫云天中孤独无依的沙鸥,又如拣尽寒枝无处可栖的孤鸿。越是壮阔的风景,就越是落了寂寞。

    不是文思泉涌按捺不住,实在是因为寂寞时满腹情绪无处表达,于是才有了这首《雨霖铃》传唱千年,依旧动魄惊心。

    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都门帐饮无绪,留恋处、兰舟催发。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

    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雨霖铃》

    他本多情而敏感,离别时感受到的痛苦自比薄情者更甚,何况又是在这样一个清冷落寞的秋日离开。枯黄的叶子从枝头坠落,树木虽不舍却无力挽留,聒噪的虫儿悄然隐匿,连风的呢喃与光的细语都不能将它们唤回。这是一个由青绿变得灰黄的时节,所有生机勃勃的、光彩夺目的、温暖柔和的事物,不知不觉变得凛冽而僵硬——唯有多情人柔肠不变,还在为离别痛苦不已。

    江上夜色苍茫,扁舟乘夜而行,柳七更是百般寂寥,唯有以酒解忧。待他酒醉清醒已是拂晓时分,被划桨声惊醒的一两只水鸟惊叫着从低空掠过,词人的心事也被唤醒——原来不知不觉间已和她隔了千山万水,也不知在这黎明又至的新的一天,她是不会同样牵挂着自己?情人身影难觅,他的眼前唯有对岸杨柳,晓风残月而已。

    刚刚离别,“今宵”就得靠醉酒才能度过,想到此去经年,无数良辰再无人共度,美景再无人共赏,遗憾便排山倒海而来。纵然有万千风月情怀,恐怕也再无人可诉,无人会如她知他心事。

    这首《雨霖铃》一向被视为柳七词的代表作,尤其在宋元时期传唱广泛,风靡一时,被列入“宋金十大曲”。宋代俞文豹在《吹剑录》里也记载了一桩轶闻,大文人苏东坡任职于翰林院时,曾向一位善歌的幕僚问道:“我和柳七的词相比,谁的更胜一筹呢?”幕僚并没有一味地溜须拍马,略作思索后坦然作答:“柳郎中词,只合十七八岁女郎,执红牙板,歌‘杨柳岸,晓风残月’。学士词须关西大汉、铜琵琶、铁绰板,唱‘大江东去’。”幕僚的短短几句话,不仅将东坡学士称赞一番,也恰到好处地点出了柳词和苏词的不同,后来更被视为婉约词与豪放词的分类标准。柳七的《雨霖铃》和苏轼的《念奴娇·赤壁怀古》,各自成为宋代婉约词和豪放词的巅峰之作。

    《雨霖铃》之美,固然在于意境、音律等各方面的绝佳造诣,但其中若无动人情意,定然会失了光环。战国时屈原《九歌》有言:“悲莫悲兮生别离,乐莫乐兮新相知。”生离诚然是最悲伤的事情之一,结识新相知也确实值得欣喜,但在离愁未散、新人未识之前,想忘掉挚爱的旧侣,岂是那么容易的事情。

    这次离开汴京后,柳七漂泊数年,漫游江南,近十年间没有再参加科举。或是对科考心灰意冷,或是疲惫的灵魂终于在辽阔的山水自然中得以休憩。他转山转水,途中不知与多少人相遇,又不知和多少人分离,辗转飘零中的牵肠挂肚之痛,他最懂。

    虹收残雨。蝉嘶败柳长堤暮。背都门、动消黯,西风片帆轻举。愁睹。泛画鹢翩翩,灵鼍隐隐下前浦。忍回首、佳人渐远,想高城、隔烟树。

    几许。秦楼永昼,谢阁连宵奇遇。算赠笑千金,酬歌百琲,尽成轻负。南顾。念吴邦越国,风烟萧索在何处。独自个、千山万水,指天涯去。

    ——《引驾行》

    漂泊途中,他不时回味起在京城郊外与情人话别时的情景。雨后的彩虹横亘在长堤上,绚烂的色彩更把堤坝上衰败的杨柳反衬得死气沉沉。他黯然登上兰舟,白帆扬起,不论是让他神伤的汴京还是曾给他抚慰的佳人,都渐渐被甩在身后,最终在浩淼烟波中模糊不见。

    又忆及与佳人在青楼相识且种下情根的奇遇,更觉今日旅途孤寂。昔日赠笑千金,酬歌百琲的奢靡生活,他说抛下倒也就毅然决然地抛下了,从此一个人款款南行,遥遥望着远方的吴越之地——第一次离开崇安的那个意气风发的年轻人,曾在那里逗留日久,甚至连进京赶考的日子也一再拖延;如今,他在汴京城里受了伤,躲避伤害寻觅救赎时,再一次选择踏上了这片土地,而不是继续策马向南,一头扎进故乡的怀抱。

    人与城市的缘分,有时候也是这样莫名。明明无牵无绊,但来来去去,竟然也歪打正着成了类似于归宿的所在。不管何时不论何地,天涯海角踽踽而行时,旧日的喜怒哀乐如同剪下的烛光,将暗夜照亮。

    黄昏旧事,不叹不留

    日光追逐着明月,夜幕驱赶着黄昏,于是月滚着月,年滚着年,疾驰而过的时光化作参天古木的年轮,疏疏密密,铭刻下春花秋月和清露寒雪的记忆。四季里秋天极惹人伤怀,一天中黄昏又易触发愁绪——在这样一个秋意萧索的傍晚,柳七来到了苏州,漫游之路有了一个短暂的停顿。他从汴京出发,乘着一叶扁舟沿汴河东下直至江淮一带,然后转而向南,距离曾令年轻的他一再流连的江南水乡越来越近。

    自然有荣枯,万物有兴衰,江南的四季轮回也从未停止过。可是,人却有一双善于发现又善于忽略的眼睛,常常只会看到那些与自己的心灵同样色彩的东西。年轻时的柳七斗志昂扬,像春雨后拔节的笋、夏日燃烧的莲,他眼里的江南自然只有鲜艳色彩,仿佛唐代诗人白居易在两百多前在《忆江南》中写下的诗句:“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能不忆江南?”可是,一旦精神的黄昏冒然闯入生命,正值壮年的心也会陡然苍老,视线中只有秋天的枯黄颓败,哪还看得到收获时的金黄色彩?

    在越来越浓烈的黄昏里,江面上白茫茫的雾气渐渐看不到了,几缕流云悄然入山,三两只倦鸟驮着最后的日色也将归巢。在这个空气里都弥漫着萧索味道的傍晚,身如飞絮命似断蓬的柳七,来到了遍地都有旧事踪迹的苏州。

    晚天萧索,断蓬踪迹,乘兴兰棹东游。三吴风景,姑苏台榭,牢落暮霭初收。夫差旧国,香径没、徒有荒丘。繁华处,悄无睹,惟闻麋鹿呦呦。

    想当年、空运筹决战,图王取霸无休。江山如画,云涛烟浪,翻输范蠡扁舟。验前经旧史,嗟漫载、当日风流。斜阳暮草茫茫,尽成万古遗愁。

    ——《双声子》

    这是座有太多故事的城市。脚下的每一块青砖,屋檐上的每一块碧瓦,还有旧城墙墙角处斑驳的苔藓,护城河里波荡的水纹,都承载着历史上一些感天动地或石破天惊的旧事。硝烟战火、帝王美人、爱恨情仇,每一座有故事的城市都少不了这些因素,让行走其中的路人也每每滞留了脚步。

    千年风吹雨打,吴地风景一如往昔,姑苏台榭也并未变了太大模样,在寥落的暮霭中见证岁月悲欢。等云到,盼花开,待雁来,不论前人、今人、来者,无不盼着朝气蓬勃的景象,盼星河璀璨,盼阳光温暖。可星河是缀在夜空上的,阳光也有晒不到的地方,枯荣并存,盛衰相继,黯淡的时光常常与灿烂的年华一样长久,古来如此,人生如此。当心绪被这样如蛛丝一样黏连不去的观念羁缚时,柳七却无心继续感叹“断蓬”身世,心胸反而也豁然开阔起来,漫游于历史洪荒之中。

    苏州本是春秋末期吴国的都城所在,在吴王夫差治下,吴国的极盛与极衰一起演绎。他的父亲吴王阖闾出兵攻打越国,败于勾践,重伤而归。临终前他嘱咐夫差,一要兴盛国家,二要为父报仇。于是,从即位第一天,夫差就背上了国恨家仇的重担。他励精图治,秣马厉兵,终于大败越国,勾践亲来求和,并臣事吴王,后来才被赦归返越。吴国的盛与越国的衰是相对应的,又不过几年时光,这番光景就做了颠倒。后来,勾践卧薪尝胆,夫差奢靡无度,终于,公元前473年,勾践灭吴,夫差自缢。

    可见胜与败都不是永恒的,囚徒与帝王之间,也并不是牢狱与龙椅的距离。历史的机缘,意志的强弱,谋事与成事间的种种机缘巧合,都可能是一个改变的契机,一人、一家,一国,都在命运的渡轮上浮浮沉沉,谁也不知道下一个浪头会何时袭来。想旧日里,夫差为博美人欢心在灵岩山西南的香山上广植香草时,定然没想到这在当时名声大噪的采香径在会在岁月飞尘中变成一座荒丘。

    采香径上的香草已经枯败,糜烂成了黄土一抔,赏花采花的佳人,赏佳人会佳人的君王,君王的宫殿、山河,都成了卷帙浩繁的史书里的零星痕迹。吴国已是历史,苏州依然繁华,它不再是国都,无需再担负沉重的政治与军事枷锁,于是焕发出了更加洒脱而奔放的魅力。可是终归还有人记得它昔日的光荣与屈辱,动情时,仿佛能听见原野上传来的呦呦鹿鸣,如同在诉说那些已无波无澜的陈年旧事。

    人在城中自然听不到鹿鸣,就算此时苏州已不及夫差国力最强时富饶,也绝不会如麋鹿出没的草野那样荒凉破败。柳七这一番夸张描述,大抵是沉沦的心态使然,另外还含蓄地表达了贯穿他生命始终的政治向往。

    “呦呦鹿鸣”本出自《诗经·鹿鸣》:“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这首诗写的是宾主宴饮之乐,主人宴客,嘉宾满堂,主人拿出百分的热情相待,宾客回报以百分的感谢,双方都真诚热忱,这一番热烈而融洽的景象只能用诗中“鼓瑟鼓琴,和乐且湛”的句子来形容。到了后来,三国时期的曹操又把“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四句一字不差地移入他的乐府诗《短歌行》,表达求贤若渴之心。

    可叹满腹才华如柳七,却没遇到一位赏识他的君主,邀他为入幕之宾。

    在历史的演进面前,个人的失意终归太过渺小。所以,在短暂失落之后,词人还是把视角放在了更为广阔之处。他想到了那些在正史、野史以及百姓的代代相传中觅得的蛛丝马迹——吴王夫差并非从开始就是个昏君。他不像周幽王姬宫湦,也不像隋炀帝杨广,从即位之初的暴虐行径中就预兆着一个朝代的陨落,夫差是背负着仇恨、责任和野心而成为吴国的主人的。他也曾运筹帷幄,图王谋霸,甚至一度出兵伐齐,并在公元前482年于黄池大会诸侯,试图与晋国争霸。夫差不是能力不足,也不是缺少机遇,只是种种机缘巧合、阴差阳错,他最终成了失败者,成为反面教材,屡屡被后人拿来衬托勾践这个忍辱负重、逆境而起的伟大英雄。

    霸业未起已成空,硝烟战火、歌舞欢娱,都如悬在亭台画阁上的最后一抹残阳,眨眼工夫就从视野里消失不见了。无限江山如画,云卷浪涌有气吞万里的势头,但这一切也转瞬间就易主他人,本属于夫差的连绵沃土,最后都被勾践踩在了脚下,有着“图王取霸”之心的夫差,怎么会想到自己竟然败给了乘一叶扁舟荡遍江湖的谋士范蠡!“翻输范蠡扁舟”中所谓“翻”字,既有翻天覆地的惊人势头,又有成败顺逆转眼之间的陡然变幻,令人不胜唏嘘。

    越国的谋士范蠡在吴越之战中发挥的作用不容小觑,他本出身贫寒,年轻时“佯狂、倜傥、负俗”,柳七年轻时倒也和他颇有几分神似。后来范蠡到越国出仕,为勾践出谋划策,在越国灭吴的过程中立下了汗马功劳。正当人人都为他的功绩感叹时,他却急流勇退,辞官归隐,自号陶朱公,泛一叶扁舟五湖遨游,从此不问政事,安心从商,并多次散尽家财又称为巨贾,成为中国儒商的鼻祖。

    “忠以为国,智以保身,商以致富,成名天下。”这是后世人对范蠡的赞誉。如此人生已可谓完美,谁能不钦羡艳慕,为他喝一声彩呢?与这样精彩的成功相比,夫差由盛转衰的命运就更惹人神伤了。柳七想前事,究往来,也只能徒然长叹——所有光彩夺目和黯淡无光的过往,或占尽风流,或衰微沮丧,都不过化作前经旧史中或浓墨重彩或轻描淡写的一笔,又有何可骄傲或落寞的呢?

    当日风流都成往事,斜阳映着暮草,黄昏掩饰了枯败,逝去的时光,还有逝去光阴里的故事,都无需强求挽留。

    那些惹起感伤情绪的旧事,常常和黄昏有着一样的色彩,或许并不是特别容易就被注意,但一经触碰,就会有无边暮色延展开去,只剩下朦胧的夜幕,又像迷迷糊糊中做的一场梦,不知是真是幻,不知何时睡去,也不知何时醒来,只觉得仿佛有羽毛掠过心尖,瞬间心动,触发怀古之思。

    谁家红颜命薄

    柳七既到了苏州,又想到了吴越之战,想到了夫差和勾践之间的国恨家仇,自然不可避免地还会想到另一个重要人物——西施。

    国与国的战争,英雄与英雄的决斗,不论富有多么重大的历史意义,或者被渲染了多么壮烈的色彩,终归是以残酷的血色为底色的,一旦有绝世佳人被卷进这个乱局,纵使倾城倾国的美色果真倾覆了家国,也会陡然添三分旖旎调子,这血色的浪漫,让残酷也显得多情,更引人浮想联翩。以至于百年千载之后,这些往事依然为人津津乐道。

    有沉鱼之姿的西施,有落雁之色的王昭君,能令月羞惭的貂蝉,能令花赧颜的杨玉环,被并称为中国古代四大美人。想来悠悠数千年历史,比她们容颜娇美的人定不在少数,可任其天香国色,也再难撼动她们的地位。这大概与她们的传奇身世和悲剧命运脱不了关系,血泪交织的故事总是更容易让人印象深刻。或作为情意的囚徒,或成了形势的俘虏,不论她们享受了怎样的荣华富贵,也不管她们获得了如何尊崇显贵的地位,终究是命运的弃儿,连自己的人生也掌控不了。

    关于西施的故事版本众多,不过大致的脉络是相似的。西施本是春秋时越国苎萝人,天生美艳绝伦,不可方物。后逢吴越大战,越国败给吴国,为求和以换得休养生息的时间,越王勾践采纳了谋士范蠡提议的美人计,将西施献给了吴王夫差。夫差被西施的美貌与多才倾倒,终于沉溺在温柔乡里不能自拔,歌舞笙箫,芙蓉帐暖,从此荒废国事,日益奢靡。夫差终日如在云端,如在梦乡,吴国上下便在天下太平的大梦中渐渐睡得恹恹无神,即便有几个耿直的臣子冒死进谏,也无力将他们唤醒。与此同时,越王勾践则卧薪尝胆,日日夜夜反复回味战败的滋味,以提醒自己不要忘了雪耻。战争终于爆发,靡靡不振的吴国军队狼狈溃败,士气高涨的越国将士乘胜追击,吴国灭亡,夫差自尽。

    西施最后落了怎样的下场呢?有人说她本来就是范蠡的情人,在吴国灭亡后终于能与情郎再续前缘,追随范蠡泛舟太湖,最终隐遁,从此江湖渺远,再也难觅佳人芳踪——这大概是心软后人一厢情愿的幻想,因为不忍心看到美好的事物被摧毁,于是编造出美好的故事来取悦自己,也欺骗自己。

    更普遍的说法是西施最后被沉江而死,而且是被她所效忠的越人害死。后汉赵晔在《吴越春秋》中有“吴亡后,越浮西施于江,令随鸱夷以终。”《东周列国志》中又明言幕后的刽子手其实是越王的夫人,她见到勾践班师回朝时将西施带回,旋即令人将西施引出,并捆绑上巨石随后沉入江中,理由是:“此亡国之物,留之何为?”总觉得这冠冕堂皇的理由背后,很可能是女人那敏感且残酷的妒心。若这才是历史的真相,西施身上的悲剧意味就更重了,可怕的不是死亡本身,而是死于越人之手。

    把她视若珍宝捧在手心的夫差,虽不能说是因她而死,但她也必然负有责任;她用青春、信仰和生命来效忠的,则终于将她抛弃。

    苏州的山水是柔婉的,园林是精致的,弹唱是撩人的,桃花是浓艳的。这样一座轻清柔缓的苏州,孕育出了这样惨烈而悲戚的故事。后世政客纷纷西施斥为亡国祸水,多情的文人却愿意为她大鸣不平。比如唐代诗人罗隐有《西施》云:

    家国兴亡自有时,吴人何苦怨西施。

    西施若解倾吴国,越国亡来又是谁?

    他用一首几近白话的诗,立场鲜明地驳斥了“女子是祸水”的无理言论,虽不够剑拔弩张,在当时也属难得。至于一向以平等心和真诚心对待身边女子的柳七,更是以浓情笔墨遥寄对这可怜女子的无限同情。

    苎萝妖艳世难偕。善媚悦君怀。后庭恃宠,尽使绝嫌猜。正恁朝欢暮宴,情未足,早江上兵来。

    捧心调态军前死,罗绮旋变尘埃。至今想,怨魂无主尚徘徊。夜夜姑苏城外,当时月,但空照荒台。

    ——《西施》

    柳七为西施写成的这首挽歌,叹的是自古红颜多薄命的共同命运。

    苎萝的山水秀丽,却不及这秀丽山水养出的女子更妩媚动人。传说西施在河边浣纱时,水中鱼儿见到美如仙子的她,竟然忘记了游泳,以至于沉落水底。正因为这个典故,西施才被称有沉鱼之姿。倘若她从此一生都与这青山绿水、浮云游鱼为伴,人生固然单调,但未尝不是一种幸福。可是,那“妖艳世难偕”的容貌也注定了她无法获得平静的人生,一朝被卷入政治与权力的斗争,从此在风云诡谲的时代里,她只能是一颗棋子。

    所谓棋子,自是用时取之,无用时弃之。对如此命运的西施,柳七自然是同情的,但他并没有在词的上阕就把这种情绪流露出来。在他看来,西施刚入吴国宫廷,如一尾锦鲤搅扰起一池涟漪时,未尝没有短暂的得意。

    她是背负着使命进入吴国宫廷的,自然要使出浑身解数取悦夫差,“善媚悦君怀”,终于能“后庭恃宠”,并且宫廷上下再没有人敢对她这从敌国来的女子心存怀疑。吴王对她的宠爱又到了什么程度呢?自从她进了后宫,吴王终日沉湎美色,朝欢暮宴。若只是个后宫争宠的戏码,倒也会单纯很多,可“早江上兵来”一句一出,一切歌舞昇平的假象全被打破。

    越人复仇而来,吴王已在温柔乡里酥了筋骨。从夫差放勾践回越国开始,吴越之战似乎就已定下了最后的胜负。吴国一败,夫差一死,西施的任务也算完成了,她这颗棋子也终于再无用处。论功封赏自然不敢奢望,连全身而退尚且不能实现!美人最终被沉江而死,西子捧心的妩媚风情从此再也不见。她的一缕芳魂无处安息,久日以来无主徘徊——魂留吴国吗?也不知她心中对夫差是否有悔有愧。魂归故国吗?对越国,她未必不是已经心灰意冷。

    生时不能还乡,死后也不能归国。花容已去,罗绮成尘,心字成灰。从此芳魂无所牵系没有依托,只夜夜在姑苏城外徘徊。月色依旧,清亮的月光照耀着姑苏台,昔日夫差携西施游览至此,何等喧哗热闹,此时也不过是一座寂寞的荒台罢了。

    柳七写了西施的妖艳和专宠,也写了她的无辜与可怜。在两个国家生死相搏的浩大舞台上,她一个纤弱女子却扮演着举足轻重的角色。若世无西施,可能夫差会俘获其他的美人,同时也成为美色的俘虏,也可能终了一生,他也不会遇到一个让他倾心到为她荒废了政务沦丧了天下的女子,吴国与越国的命数,也可能就因此而改写了。可所有假设只存在于幻想里,历史是已经落下最后一粒棋子的棋盘,输赢已定,生死已定,荣辱已定,唯有不定的功与过,任由后人翻来覆去地评说。

    西施是不能用“功”与“过”来评价的,她仅仅是一枚棋子而已,是诸侯博弈的棋局里一颗不能自主的棋子。诸侯各有胜负,她却终归是输,输掉了大好的青春,输掉了本应有的热烈的爱情,输掉了个人的理想,最后还搭上了自己的生命。或许正是应了红颜命薄的宿命,她注定是个输家。

    千年有有人为她吟诗谱曲,著文作画,满满的都是愁绪和哀思,这其中自然少不了柳七这一曲痴念。同情也好,可怜也罢,对骨已枯魂已散的古人来说,全是枉然,不过是后世文人聊解心愁罢了。

    寄书千里,满纸翰墨皆是情

    在尊崇“女子无才便是德”的年代,笔墨纸砚上的功夫似乎本来与女子无关。女子缺少话语权,朝堂、战场、书苑都是男人的,女子只要精厨艺善女红就好,即使一无所长但生了一副花容月貌,安稳稳做个花瓶也是不错的选择。女子识了字读了书,有了学问,就难免会有些个人的想法,难免会惹出些在男人看来是麻烦的“事端”,所以历史上能文能诗能词的女子,总是稀少而独特的。

    但凡在历史上留下“才女”之名的女子,大抵不外乎两类:其一是名门淑媛,比如蔡文姬、上官婉儿、李清照等,她们拥有良好的家学背景,书香门第的文学熏陶让她们天生就比其他女子更靠近琴棋书画、诗词歌赋,其后精彩与坎坷并存的人生经历又给了她们独特的生活体验,丰富了她们的文学创作;另一类则是以薛涛、柳如是、董小宛为代表的风尘女子,她们因各种各样的原因堕入乐籍,误入风尘,或是天生就有玲珑心窍、多才文思,或是为了生存才学会各种本事,在不知不觉间成了多才多艺的人。

    稀少而独特,听上去仿佛高居云端,难以触碰,可沦落风尘的女子,明明又坠落到了社会的最底层,这种矛盾与反差,往往更是诱人。柳七结识的众多青楼女子个个能歌善舞,但能诗善词的好像并不多,所以阅遍柳词,少见柳七称赞她们的才学,唯有一个叫瑶卿的歌女显得有些不同。柳七漫游江南期间,远在汴京的瑶卿曾给他寄来书简,其中附有小诗一首,令柳七读后久久难忘。

    有美瑶卿能染翰。千里寄、小诗长简。想初襞苔笺,旋挥翠管红窗畔。渐玉箸、银钩满。

    锦囊收,犀轴卷。常珍重、小斋吟玩。更宝若珠玑,置之怀袖时时看。似频见、千娇面。

    ——《凤衔杯》

    独自漂泊在旅途中的人,身体和心灵是自由的,却难免觉得孤寂。往日他身边总是环绕了莺莺燕燕,喧哗热闹中虽然也免不了灵魂无依的痛苦,但终归有那么多人与事,还有那么多爱与恨,会填满心灵的空虚。一旦走上漂泊的路,就连从耳边拂过的风都是陌生的,暖黄的曙光与绚烂的朝霞都不能带来安慰,唯有穿云破月而来的鸿雁所捎带的书信,才能给这苦寒之路添三分暖意。

    《诗经》中有这样的句子:“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一个人在蔓草青青、缀满露珠的郊野,遇到了一位美丽的姑娘,她清扬婉兮,顾盼生情,令人一见倾心,甚至生了“与子偕臧”,携手同行的期盼。

    在异乡的柳七没有这种艳遇,但是“有美”瑶卿,特意从千里之外遥寄小诗长简,慰藉他孤独的灵魂。柳七对瑶卿的评价,除了并不会让人过于惊艳的“美”字,“能染翰”三字一出,立刻也让她的形象显得特别起来。“染翰”即沾染翰墨之意,意味着这个女子能赋诗著文,并且,她能得到柳七夸赞,想来其诗词造诣应当也是不错的,遗憾的是她的诗没能流传下来。至于诗中内容,柳七也未多说,他只是在脑海中认真描摹,投入地想象着瑶卿给他写信时的模样。

    那当是一个温柔而宁静的夜晚,明月高悬中天,月光仿佛也充满了柔情。月越明,夜越亮,思念越是无处藏身。室内亮着昏黄的烛光,瑶卿双手托腮坐在窗前,也不知在想些什么,任由她的影子被摇曳的烛光映在窗上。光是有形的,所有事物的影子都是它的形状;思念也不是无形的,那些落在纸上的墨、吟在唇间的诗、噙在眼眸的泪,都是思念的形状。她铺开精致的苔笺,芊芊玉指握着以翠羽装饰的毛笔,开始写信。窗外一帘和风,一捧圆月,室内烛光摇曳,满砚相思。篆体也好,草书也罢,龙飞凤舞落在纸上,无非一个“情”字。

    她的信写得用情,词人则读得珍重。虽是只言片语,但柳七自知其中有万千心事,一横一竖、一撇一捺,每一笔字迹又何尝不是心迹。读罢诗篇,他又把这薄薄的诗简用犀角卷轴卷好,妥善收藏在精致的锦囊里,当作宝物用心珍藏,但又不时会拿出来吟赏把玩,甚至“置之怀袖时时看”,看见那娟秀小字,仿佛美人千娇百媚的面容就在眼前。

    瑶卿握管走笔,行云流水般铺陈情意;柳七贴身携带,揣在袖里,捂在怀中,唯恐怠慢了她的深情。一个身在花街柳巷,一个是漂泊浪子,却拥有这样互相爱慕又互相珍视的感情,并无妓女与嫖客间买笑贪欢的世俗味道。对这位通晓丹青翰墨的女子,柳七不仅还之以情,还给予了欣赏和尊重。

    这一阕《凤衔杯》里,瑶卿的诗简是最重要的道具,万般情意由它传递,千种感慨因它而起。在那交通不便的年代,山长水远、天南海北的距离,实在不像如今一样容易跨越,见不到面容,听不到声音,不论痴情还是恨意,唯有书信才能寄达。鸿雁传书,青鸟探看,鱼传尺素,不知将多少痴儿怨女的痴怨传递到对方手里,或成就一桩花好月圆的佳话,或了却一段如同鸡肋的孽缘。

    人生悲莫悲于离别,当重逢难期,一封书信已足够让人惊喜。

    想来,那铺纸、研磨、舔笔、手书、封缄的繁复过程里,浓情犹如越陈越香的美酒,收信者一启封就不由得醉了。既然韶光的流转、至亲的分离、跨越不了的距离都是不可避免的,便不妨在漫长的路途中,以这千里外而来的素笺小字为伴。素笺掷笔处,相思成行,孤独也就不再是那么可怕的东西。

    追悔当初孤深愿。经年价、两成幽怨。任越水吴山,似屏如障堪游玩。奈独自、慵抬眼。

    赏烟花,听弦管。图欢笑、转加肠断。更时展丹青,强拈书信频频看。又争似、亲相见。

    ——《凤衔杯》

    柳七在路上,看纷纭阡陌客往来田野,忙忙碌碌,又看白发垂髫向着炊烟袅袅的村庄而去,舟上渔夫,林中樵子,溪边浣女,各有各的归宿,不像人在客中的柳七,如风中落叶、水里浮萍,不知何时停留,也不知何处停靠。此时此刻,万千滋味莫若“悔”字更摧人心肝。

    悔的是,不该轻易离开,一意孤行地走上这孤独的旅程,不但自己坠入寂寞的深渊,连对方的一往情深也轻易辜负。经年光景飞逝,纵然一种相思两处闲愁,身在异地的两人彼此牵肠挂肚,可是终难见面,最终也不过是“两成幽怨”。吴越之地的山山水水不是不美,青山如黛,碧水若绸,草木成画屏,流云作步障,正是游览玩赏的好地方。但有时候,有些风景,必须两个人一起欣赏才能领略其美好所在。风景不是最重要的,若陪在身边的是恰好中意的人,便是阴雨绵绵里,内心也有千阳灿烂。没有人陪他看风景,即使美景如画如诗如歌,柳七也懒得抬眼去看,且不如,继续踏上征程,让孤独占满孤独,让寂寞填充寂寞。

    江南处处是风流,这娇艳缠绵的风月江南,怎么会任由一代才子就这样寂寞路过。烟花巷里管弦呕哑,声声入耳,如大珠小珠滚落玉盘;章台路上如云美女,个个芙蓉如面柳如眉。穿行买笑,也盼着清脆悦耳的弦管能驱散心头的阴霾,可挣扎再三,空虚的快乐散后更觉断肠之苦。独在异乡的寂寞,唯有故人能抚慰一二;相思的惆怅和忧伤,除了故人谁还能解分毫?便在这种时候,故人的丹青妙笔、远来的信笺书简,才是及时雨。可是,时展丹青,频看书信,能慰藉了一时,终于还是勾连出更沉重的心事:“又争似、亲相见。”

    所谓“见字如面”,其实是无法相见时自我宽慰并宽慰对方的无奈之语。阅丹青翰墨,知万千心事,又能如何,终不如能两两相望,拥她入怀。

    浅山瘦水中的流浪

    流浪是一种与生俱来的冲动,并非轻狂少年才有的情怀。或是为了逃避眼前的痛苦,或是为了充盈空虚的生命,或许仅仅是好奇异乡的风景,或许只是为了圆一个流浪的梦,就这样轻易告别,决绝出发,从此山长水远,归期无定。流水淙淙,舟楫不停,马蹄笃笃,尘土飞扬,这是一条漫长的漂泊之路,除非流浪的心愿熄灭,否则这条路将很难走到尽头。

    柳七是缘何滞留在了异乡的风景里呢?仕途不济的痛苦,未必比独自漂泊更苦;被文人相轻和被权贵嘲讽的辛酸,也不见得就比衣食冷暖无人问津更令人苦恼。可他还是挥一挥手,就把向往了数年的汴京甩在了身后。无数年轻士子和白发书生仍然越千山趟万水,只为闯入这象征权力与富贵的圣地,柳七则逆向而行,将自己放逐到汴京以外。

    没有人阻挡风的去向,也没有人能遮蔽漫天的阳光,更没有人能阻拦一颗随风而去、向光而行的心。热爱流浪的人,从根本上来说,他们行走的动力是对生命的热爱,想把这份滚烫的情怀释放给郊野的草木、路边的花簇、潭里的游鱼、远方的雾霭,甚至到了空荡荡的山谷,也会留下悠远的回音与这寂寞的山谷为伴。心灰意冷固然不可掩饰,但只是针对仕途而言,纵使岁月将青丝染白,皱纹爬上了眼角眉梢,柳七的心里依然停驻着那个因“三秋桂子,十里荷花”而醉倒的少年。他浪迹漂泊,虽孤独凄苦,依然执迷于南国风光。途经他乡风景的盛放与凋零,虽是个旁观的路人,也可有千滋百味的体会,或喜或悲,都是生命的馈赠。

    冻云黯淡天气,扁舟一叶,乘兴离江渚。渡万壑千岩,越溪深处。怒涛渐息,樵风乍起,更闻商旅相呼。片帆高举,泛画鹢、翩翩过南浦。

    望中酒旆闪闪,一簇烟村,数行霜树。残日下,渔人鸣榔归去。败荷零落,衰杨掩映。岸边两两三三,浣纱游女。避行客、含羞笑相语。

    到此因念,绣阁轻抛,浪萍难驻。叹后约丁宁竟何据。惨离怀,空恨岁晚归期阻。凝泪眼、杳杳神京路。断鸿声远长天暮。

    ——《夜半乐》

    舟行数日,时走时停。天寒岁暮,绝非出行的好时机,又有聚拢在天际的阴云预兆着马上将至的风雪,黯淡天光相阻,还是散不去词人正浓的游兴。孤舟行走在茫茫江上,就像漂浮在浩瀚水面上的一枚落叶,形单影只固然可怜,却也别有一种坚强凛然的气概。扁舟离岸远行,渡过万壑千岩,绕开礁石险滩,终于来到绍兴的若耶山下。“越溪”也叫若耶溪,传说西施曾经在这条溪边浣纱,因此又叫浣纱溪。佳人芳踪已消失在历史洪荒里,途经此地的后人也只能留下一声叹息作为哀悼。

    冻云欲雪,水深路遥,还有重重山峦幽壑相阻,即便如此他依然扬帆奋进,眼前一番景象倒也没有辜负了他的浓厚兴致:怒涛渐息,樵风乍起,江上往来的商贾旅客相呼相闻,坎坷的旅途陡然变得平顺,寂寥的行程添了三分生机。黯淡冻云似乎也被这惬意景象驱散了,词人心情更是畅快,船帆也顺风鼓涨,船只犹如鸟雀一样轻快地驶过了南浦。

    从离江渚到过南浦,行程中难免有千般艰辛万般不易,柳七没有多提,反而是他那饱满的兴致、高涨的气势一再呼之欲出,足见“乘兴”二字实在不假。既然已在路上,就不妨纵情享受沿途风光,即便灰暗甚于光亮,艰辛多过惬意,只要有一颗懂得欣赏的心,这一路就总会有所收获。

    便如柳七一路行去,渐行渐缓,他翩翩立于舟上,闯入眼帘的一簇烟村让人心旷神怡。水乡之地少不了迷迷蒙蒙的水雾缭绕,一座傍水的小小村落朦胧绰约,引人神往。村落中当有座酒馆,虽不见屋舍,但迎风招展的酒旗已出卖了它的位置,吸引着江上行客停舟靠岸,在异乡小酌几杯,寻三分停留的温暖。

    一面在微风中闪闪飘动的酒旗,对流浪者来说也是巨大的诱惑。温酒一杯,除了驱散岁暮天寒,还能驱散旅途的寂寞。对走南闯北的人来说,在每一处驿站的停留固然是为了休息,也是为了寻得可谈笑风生、一话家常的人,即便只是店中人、邻座客,也能成为温暖的来源。此时,柳七之前饱涨的游兴已渐渐冷却,又生出了一番淡淡的温馨。在这平和而安详的氛围里,水面夕阳低垂,光照趋暗,渔人鸣榔离去,已是日暮归家时分,不知一簇烟村里哪一束闪烁的烛光是在守候他的归来。

    悠远的鱼榔声在辽阔的江面上久久回荡,掠过浅滩处的枯败残荷,掠过岸边的衰败杨柳,不知将飘荡到多么遥远的地方。败荷零落,衰杨掩映,原本催人神伤,但在柳七眼中它们不过是陪衬,愈发衬托出岸边浣纱少女的青春活力。她们三三两两结伴还家,路遇过路的行人时,慌忙躲避,却又含羞窃窃耳语,不知是在羞怯地讨论这路人少年的模样,还是想起了自己那漂泊异乡的情郎。

    这首《夜半乐》是柳七羁旅词中的扛鼎之作,也是宋词长调里的佼佼者。既然是羁旅词的典范,必是情景并丰的佳作,柳七在上中两阕把途中所经所见描摹得历历如绘,有开有阖,然后把深厚的情感留到了下阕。羁旅词中最常见的情怀,一是望月而生的乡愁,一是迎风而起的相思。乡愁迭生,大抵都是伴着泪的,相思的滋味却丰富很多,有苦还有甜,有泪也有笑。

    男女相思历来是古典诗词中常写常新的题材,但无论在柳永之前的以温庭筠、冯延巳、韦庄为代表的花间词人,还是与柳永同时期的晏几道、欧阳修,写这一题材时都习惯以女子口吻表达离愁别绪,主人公的行迹不出闺阁庭院,无外乎见花谢而思君,见月升又念郎,盼他归,怨他不归,爱与怨杂糅作一团,犹如乱麻。柳七则不同,柳词中写女子相思的篇目也不在少数,但多是代女子立言,表达对负心者、寡情人的怨愤。许是出于真性情,许是他发自内心对相交女子的尊重与爱惜,柳七从不羞于表达自己对远方佳人的爱慕与思念。

    流浪者是以梦为马、御风而行的,没有明确的目的地,也没有确定的归期。当他在天涯海角成全着自己漂泊的执念时,只苦了那执着守候他归来的人,日复一日做着久别重逢的梦,醒来却知久别不假,重逢不定。

    柳七在看到含羞躲闪的浣纱少女的一刹那,就想起了远在杳杳神京的佳人。他自己沉溺在浪迹萍踪的生活里,酸甜苦辣独自品味也别有味道,享受自由也承受寂寞,所谓“一个人怕孤独,两个人怕辜负”就是如此了。他轻率地离开了绣阁里的佳人,“绣阁轻抛”,像个绝情者一样绝尘而去。可归根究底他非但不是薄情寡义的人,还天生是个多情种。纵使一时狠心离去了,对旧人旧时旧事仍然念念不忘,但既已出走,山山水水、弯弯绕绕的路途,再不会如他手中翰墨一样容易掌控。

    一朝转身,回望时烟雾缭绕已不辨来路,更不要奢望隔日就能折回起点,约定的归期就如井中月窗上花,既然不能当真,岂不就是谎言?也不知柳七离开时,究竟是认真许下了归期,还是明知前路坎坷只好做了敷衍,只知他在此时长叹岁晚难归,离怀惨恻,远望着汴京所在的方向,茫茫一片虚无,只有一只离群的鸿雁破空而过,叫声凄厉且悠远,惹人不由洒下两行清泪。

    日暮天长时,远方的牵挂纵然能温暖他,也能刺痛他。下阕短短几行,内容诚如唐圭璋先生所言:“初念抛家漂泊,继叹后约无凭,终恨岁暮不归。”前文铺陈的开阖之笔、温馨情怀一概被打破,他在叹息也是在忏悔,叹他的脚步在流浪,他的心却偶尔又想靠岸,悔当初“绣阁轻抛”,负了深情。

    叹如何,悔又如何,他已出发。如柳七这样的性情男子,除了放浪形骸的自由,他的肩膀并不想扛起更多,爱上他就须得体谅,体谅他时而任性,时而疯狂,时而亲密,时而远别。

    爱上这样一个流浪者,总会习惯了寂寞,纵使秋日未结这世界就被霜雪染白,也要倔强地为他保持最后一抹绿意,这条路注定是辛苦的。他在浅山瘦水里流浪漂泊,她在千里之外浅了微笑,瘦了腰身。岁月清浅,依然掷地有声,爱却沉默无言,静候流浪的人归来靠岸。

    别来岁久,旧人何处寻

    柳七在苏杭一带游历了很长时间,直到公元1029年左右,他才因漂泊疲困,辗转回到汴京。重新踏上这阔别已久的土地,柳七在某一瞬间恍然也有归家的感觉。他已经四十六岁了,人生大半已去,他在异乡漂泊的时光远远超过了在崇安度过的岁月,其中最重要的光阴多是以汴京为舞台,他爱过恨过想过念过的人也大多生活在这里,所以,不知从何时开始,他和这座城市已经血脉相连。

    每每离开,兜兜转转,终究还是会回来。久在他乡,他乡也如故乡。当年离开时,飒飒秋意把偌大汴京晕染出了三分凉薄,一去经年,待他此刻归来,汴京正值春暖花开,蜂飞蝶舞好不热闹。

    花发西园,草薰南陌,韶光明媚,乍晴轻暖清明后。水嬉舟动,禊饮筵开,银塘似染,金堤如绣。是处王孙,几多游妓,往往携纤手。遣离人、对嘉景,触目伤怀,尽成感旧。

    别久。帝城当日,兰堂夜烛,百万呼庐,画阁春风,十千沽酒。未省、宴处能忘管弦,醉里不寻花柳。岂知秦楼,玉箫声断,前事难重偶。空遗恨,望仙乡,一饷消凝,泪沾襟袖。

    ——《笛家弄》

    清明后谷雨前,正是明媚时节,处处可见娇花嫩柳。西园早发的花尤其绚烂,向南而去的阡陌两侧,芳草鲜美,连空气中都飘荡着碧草散发的清新味道。人的心情总是容易受到环境影响,当年他离开时,汴京骤雨初晴,寒蝉哀鸣凄切,烟波暮霭沉沉,离别的愁苦像一座沉重的山压着他。归来时,汴京用美好的人间四月天来迎接他,韶光明媚,乍晴轻暖,令人心胸豁然开朗,又禁不住要融化在那暖洋洋的空气里。

    郊野里、溪流边,到处都是寻春踏青的人。或行走于阡陌间赏花斗草,或游弋于水上乘船观景。河岸边禊宴已开,踏青的人饮酒纵欢,载歌载舞,为这生机勃勃的时节又添了几分别样的喧闹。他此前流连的南方,春景未必比眼前逊色,但混迹在熙熙攘攘的赏春人群里,却总觉得寂寞,不像此时,他眼中只有鲜亮的风景,譬如那澄碧如染的池塘、锦绣成团的堤岸,惹得他的心也随之敞亮了起来。

    遗憾的是,这份惬意心境并没有维持太久,当携手同游的王孙歌妓经过他的身边,看着他们年轻的面容,感受着他们恣意的幸福,柳七原本昂扬的心态陡然消沉了下去——人是在对比中感受到自己的幸与不幸的,当正值青春的男男女女从柳七身边走过时,连阳光都因青春的朝气在林影间跳跃闪烁,他却看到了自己的衰老;他们锦衣华服、意气风发,他刚刚结束漂泊,潦倒而狼狈,美好的风景突然成了背后的布景,让他的窘迫与不安无处遁形。逝去的光阴追不回来,就像人人都知离别的苦,但长亭外古道边还是一遍遍响起离歌,柳枝依依,从来挽不住行人的衣袖,一池碧水,点点滴滴都是离人眼泪。

    柳七经历过很多场离别,欣赏过很多的美景,走走停停,来来往往,也不过是空把光阴蹉跎。等他终于累了倦了,想要停留,却恍然发现没有了停下的理由。

    必是心有所求,才会出发,才会归来,才会停留。他是累了所以才回来休憩,美景固然令人心旷神怡,却终究不能将人长期挽留,故土、故人、故情,这才是最让人无法挣脱的羁绊。可当他从醉人的美景里走出来,寻遍这座阔别五年的城市,才恍然惊醒,原来一切早就物是人非。

    如果他能安心做个快快乐乐的观光客,走马观花,潦草度日,就会少了伤怀感旧的痛苦,可他太认真,以前丢下热闹浮名去认真漂泊,现在回来,又不辞辛劳地想把旧日情景一起寻回。可他忘了,就像没有无缘无故的爱恨,世间本就没有无缘无故的等待,那些一路上逐他天南海北而行的相思或是出于爱慕,但并不是所有爱慕都能天荒地老不灭。最残忍不过时间的笔墨,把热闹改写成热闹过,也把爱写成了相爱过,若不能遗忘,就只能拥抱着回忆取暖。

    一切便如天气,会慢慢暖起来或慢慢凉下去,炙热的夏天与酷寒的冬季都不是在一天内到来的,可等到人惊觉气候的变化时,一季又已将过去。

    当年他虽无功名却才名远播,也是汴京城里受人瞩目的人物,尤其在佳人美女云集的妓坊,他俘获了无数芳心,风流生活好不惬意。每当夜晚来临,整座皇城灯火通明,最热闹处自然是花街柳巷、秦楼楚馆,既有王孙公子一掷千金,博戏猜拳,也有落魄书生以笔墨丹青讨得红颜一笑。柳七虽然在仕途上摔了一个又一个跟头,但在情路上可谓春风得意,他每每出现,常惹来歌姬舞女的竞相示好,她们爱他的风流潇洒,更感激他的真心相待。他一度沉沦在这管弦呕哑、寻花问柳的放浪生活,收获着红颜知己的爱慕,也把自己的深情托付出去。

    红颜知己,自是令人向往不已——红颜美则美矣,却不是最重要的,难得的是心灵的贴近。他在最在意的仕途上吃到的苦头,总要有人倾听才能略减一二,他对未来的设想和期待,也当有人鼓励才能继续坚持。但世事纷纭终究难料,他决绝离去又辗转归来,昔日为他送别的人早已不在原处。与他“执手相看泪眼”的佳人,为他“旋挥翠管红窗畔”的瑶卿,如今已如迎风飘去的花粉,不知散落何方。那些与他共同分担生命悲喜的人,就像在秦楼乘凤而去的萧史和弄玉,从此再无踪影,留下世间人再听不到那悦耳的玉箫声。往事不会重演,逝去的快乐不会重来,纵然还会遇到新的风景,邂逅新的知音,毕竟已变了滋味。

    “前事难重偶”,往昔的欢愉与今日的遗憾交织,这才是生活的本来面目。柳七在另一首词里也表达过相同的情绪。

    花隔铜壶,露晞金掌,都门十二清晓。帝里风光烂漫,偏爱春杪。烟轻昼永,引莺啭上林,鱼游灵沼。巷陌乍晴,香尘染惹,垂杨芳草。

    因念秦楼彩凤,楚观朝云,往昔曾迷歌笑。别来岁久,偶忆盟重到。人面桃花,未知何处,但掩朱扉悄悄。尽日伫立无言,赢得凄凉怀抱。

    ——《满朝欢》

    “春杪”是暮春之意,很多诗人到了这个时节,常作惜春之叹。柳七心里也溢满感伤,但却是因人事而起,并非因风景而生,所以他没有把内心密布的愁云移情入景,而是如实描画着汴京的明媚春光。春日的清晨,鲜花盛放,露水晶莹,薄雾轻烟缭绕不休,莺啼燕语婉转入耳,游鱼惊破了池沼的美梦,泛起涟漪,犹如词人并不平静的心湖。不论是汴京城里的纵横巷陌,还是城外的辽阔郊野,处处阳光温淡,花香怡人,杨柳婀娜起舞,芳草随风摇曳。所谓静好的岁月,大抵也不过如此。

    走过美好的风景,就希望和亲近的人分享,多数人必是怀着这样的想法,柳七也不例外。可是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地图,短暂同行的旅程结束,向南向北,朝东朝西,各自踏上自己的路,有的人会再相逢,有的人永远再也见不到了。“彩凤”、“朝云”大概是指代柳七思念的人,“秦楼”、“楚观”是柳七与她们相识相知并定情的地方。昔日歌笑令人沉醉,即便在今时今日想起来,依然向往不已,除了向往那恣意的欢乐,更怀念当时与自己牵手的人。“人面桃花,未知何处。”全词百余字,最触动愁肠的便是这一句了。

    “人面桃花”的典故,出自唐朝诗人崔护的诗。贞元十二年,崔护科举落榜,寄居长安。第二年清明节,他一个人前往城南踏青,路上口渴难耐,便走到一户人家去讨水喝。这户人家园中花木丛生,桃花盛放。崔护叩门讨水,过了一会儿,一个女子从门缝应声,一番询问后开门将他引入屋内,让他坐下,并端来杯盏。崔护喝水时,女子走出门去,独倚桃树,风姿绰约,这一幕情景极美,一下子就拨动了崔护心里的情弦。崔护对女子萌生爱意,上前搭话,女子害羞不语,但一双水光潋滟的眼眸出卖了她心里的情意。良久以后,崔护告辞,女子送他到院门,一个依依不舍地离去,一个心怀着眷恋地遥望。这缘分来得自然又奇妙,让旁观者也忍不住想替他们求一个鸾凤和鸣的结局,可惜事与愿违,一时情动的崔护很快就把这件事忘记了,直到第二年清明他偶然想起此事,又依循回忆找到那女子家中,却只见柴门紧锁,于是他在门扉上题写了这一首《题都城南庄》。

    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

    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轻易地动了心,又轻易地忘了情,许久后来一番情深意切地长吁短叹,反复咂摸,总觉得这故事透着一股凉薄的矫情。可是这首诗实在太美,美到让人忘了去深究故事里的多情与薄情。想清明依旧、桃花依旧、春风依旧,诗人也依旧,只是不见了那个可与桃花比美的女子,又是残缺与遗憾并存的招数,无论用了多少次,依然能戳中善感者的心窝。不知是否因为人人心中都有对残缺的执念,所以破碎的美才显得特别动人。崔护存诗不过六首,仅此一篇已足以让他在群星璀璨的唐代诗坛占据一席。

    后世人用“人面桃花”代指爱慕而不得的女子,柳七的《满朝欢》里当是指得到而又失去的佳人。他们之间曾经拥有的甜蜜和悲伤,终于还是被时光的河流带走了。流水不逆,恩爱不回,念及此间种种,除“凄凉”二字再也无从形容。

    这一次回汴京本是为了休息,身体放松了,但他的心灵依然疲惫。每到旧地,再无人替柳七分担物是人非的伤感,旧人不在,旧情已泯,这让他困惑,究竟是守着回忆轻松,还是应该再次踏上征程?

    关中行,长安古道马迟迟

    人至中年,好奇与憧憬渐渐变得稀薄,回忆反而日益沉重。倘若有两三拥有共同回忆的知己好友,能够闲来饮酒品茶,共话往事,倒也堪堪算得上甜蜜的负担。无奈人生聚散匆匆,此恨最是无穷。汴京繁华依旧,甚至比几年前更繁荣了,穿行于人声鼎沸的市井,看别人嬉笑怒骂,却没有人与他共享悲喜,于是越热闹越孤单,知交零落,往事晦涩,这座城市留不住他了。

    柳七在汴京停留数月,就又一匹单骑、简单行囊,匆忙上路。这一次不再南下,他选择朝西而行,出发时间选在清晨,朝阳还赖床一样在东方的地平线上缓慢向上攀爬,阳光比情人的目光还要温柔。露珠晶莹滚动,如同他年轻时闪亮的理想,只怕最终还是会被炽烈起来的阳光晒到干涸。

    他背对着晨间的朝阳,离京西游,一路到了关中地区。

    这是一片与南国风景迥异的土地,和汴京也大为不同。横亘在他眼前的是一片广阔的黄土地,不见亭台楼榭,不见小桥流水,不见车水马龙,只有极目的旷远,偶尔有两三行客与他擦肩而过,提醒着他他并不是这里唯一的访客。两阕《少年游》是柳七游历西北时留下的经典作品,让后人能有机会看到他眼中的秦陇风光。

    长安古道马迟迟,高柳乱蝉嘶。夕阳鸟外,秋风原上,目断四天垂。

    归云一去无踪迹,何处是前期?狎兴生疏,酒徒萧索,不似少年时。

    ——《少年游》

    长安古道遥遥伸向天际,两侧是高大的柳树,树上乱蝉嘶鸣不休,不知是在挽留将逝的夏日还是在驱赶快到的秋天。词人只用一个“高”字,就把西北的柳树与江南的垂柳做了区分,不见婀娜婉转的风致,隐现古朴雄浑,还有一丝怅惘与悲壮,恰与关中的气质相吻合。长安曾是汉唐的都城,而“长安道”作为前往京师的必经之路,必有无数车马驱驰其上,历来都是利禄争逐之地,往来其上,轻易就能知晓得势失势、人生沉浮的滋味。柳七缓辔而行,实实在在地踩在长安的土地上,想到千百年来此间风云聚散、荣辱兴衰,不禁心潮澎湃。

    初秋的黄昏,翔鸟回旋日下,风起草低,一眼望去,只见原野茫茫,四方天空仿佛都垂落下来,把孤独的土地和寂寥的词人都困在中央。昔日的长安也曾有今朝汴京的繁华,五侯七贵、骚人墨客、工农商贾穿行其中,美人舞绮罗,壮士百战归,这令人目不暇接的盛世风流,最终都成了历史长卷上的浅色墨迹。

    柳七在萧瑟秋风里见到的长安,只有古道、瘦马、高柳、蝉鸣、夕阳、翔鸟、荒野、垂天,一片清远寥落。往昔如同一去再无踪迹的“归云”,他在仕途上的奔波劳碌、情场中的欢爱誓约,所有游冶狎兴、愿望期待不都是如此吗?往事不可追,来路不可期,他顿感垂垂老矣。他少年时向来不以失意为意,狎兴酒醉,狂欢作乐,呼朋唤友,幽期密约,他被这世界刺痛,于是就自己生出刺来作为铠甲,本意是为了保护自己,但在他人看来就是傲慢的对抗,前路由此变得更加崎岖难行。当少时已过,老大无成,他还是失路无期,那光鲜而执著的少年心态早已随风而去,只能长叹一句“不似少年时”。

    衰老是人世间最不能避免的事情,老来虽变得沉稳持重,可风发意气也随之消失无踪。正逢寂寥秋日,又是在这辉煌与没落并存的古城,心态上已近迟暮的柳七难免生出无限惆怅。

    参差烟树灞陵桥,风物尽前朝。衰杨古柳,几经攀折,憔悴楚宫腰。

    夕阳闲淡秋光老,离思满蘅皋。一曲阳关,断肠声尽,独自凭兰桡。

    ——《少年游》

    灞陵桥在长安以东,是古今著名的送别之地,李白曾有“年年柳色,灞陵伤别”的诗句。杨柳明灭,树影参差,柳七抬眼望去,灞陵桥畔尽是前朝风物,惹人怀古伤今,无限怅惘。年年有人在此折柳送别,灞桥的衰杨古柳几经攀折,憔悴不堪,状如女子纤细的腰肢,它们见证了几代人的生离死别、爱恨情仇,仍是做着沉默不语的看客,看世间的聚散、悲喜、无常。

    有黄昏作为幕布,有夕阳来当点缀,等天光黯淡,秋色显得更加肃杀,词人长叹“秋光老”的时候,何尝不是在叹息自己的老去,在感慨岁月的倥偬无情。当他的心被迟暮的伤感占据,看到的风景也都变成了暗灰色调,连水边高地上生长的香草蘅芜,也笼着一层愁绪。正在这时,一曲《阳关三叠》响了起来,对于一个常年漂泊的人来说,“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的曲子是再熟悉不过了,可每次听到,还是能勾起绵绵伤心。曲终,人远,从此又是天涯海角无尽漂泊。

    心里积存了太多的苦,路途就会变得更加泥泞,每走一步都要沉陷,直至深陷而不能自拔。人的意志诚然刚强而柔韧,在承受了巨大的痛苦后还有潜力可挖,但是聪明的人会为自己解脱。冬天的松林里,大多数松树都不会被雪压弯,它自知承受不了太多,于是会适时抖动枝桠,雪自然就落了,那些或因愚钝或因固执而一动不动的,常常未至成材就已弯折。

    柳七不是不想做个聪明人,把郁积在胸中的愁苦释放,可他早已不负少年时的洒脱,何况情这个字,就连本人也常常不能做主。茫茫前路上必有更多漂泊的苦痛,可他在长安滞留一段时间后,还是再次启程了。

    红尘紫陌,斜阳暮草长安道,是离人、断魂处,迢迢匹马西征。新晴。韶光明媚,轻烟淡薄和气暖,望花村、路隐映,摇鞭时过长亭。愁生。伤凤城仙子,别来千里重行行。又记得临歧,泪眼湿、莲脸盈盈。

    消凝。花朝月夕,最苦冷落银屏。想媚容、耿耿无眠,屈指已算回程。相萦。空万般思忆,争如归去睹倾城。向绣帏、深处并枕,说如此牵情。

    ——《引驾行》

    “红尘紫陌”形容的是长安的繁华,毕竟是一座历史悠久的古城,纵使失去了昔日独尊的地位,也仍然留存着三分王者的霸气和尊贵。可在斜阳暮草的映衬下,这份勉力维持的威严就显得更加狼狈,就像竭力伪装的开心往往比痛哭流涕更容易让人心酸。离人断魂,自古如是,迢迢匹马上路,既是他过去几年的反复经历,也将是他在未来几年仍要继续的生活。韶光明媚,轻烟淡薄,在这美好的天气里,总会上演悲伤的故事。无人来为他送别,这是一件让人既惆怅又轻松的事,告别的过程被缩短,也就少了很多因反复咀嚼离别才招惹出来的困扰。

    可是,谁会不喜欢温柔而深情的守望呢?西北既无故人也无情人,他不禁又想起遥在凤城的佳人。传说当年秦穆公的女儿弄玉吹箫,引来凤凰降临于京城,后来“凤城”就成了京城的代称。不知柳七思念的这位美人究竟是哪位,只知她曾在岔路口为柳七送行,不舍的眼泪挂满娇艳的粉脸。芙蓉面上,珠泪盈盈,这一幕定然打动了词人,让他在多年后仍不时想起,来慰藉自己孤单的旅程。

    他知道自己奔波的苦,也知道自己的离开也给对方带去了莫大的伤害。女子沦陷于爱情,多是想寻一个能长相厮守的人,陪自己花前月下,赌书泼茶。可如今花好月圆,她只能独守空闺,抱影独坐,任由良夜苦长,屈指掐算着游子的归期。这一幕情景,是在柳七的想象中变得丰满起来的,佳人是因为独守空闺而寂寞,他在路上行走,总是不知不觉就闯入了人群,可为什么还是觉得寂寞?被寂寞折磨到疲惫的时候,他也忍不住想,索性归去与倾城佳人为伴,向她倾诉款款深情,以弥补良多愧疚。

    愁情浓到极致时,他是这般想法,可不知怎么,说了无数次“不如归去”的他依旧漂泊在路上。漫长的人生本身就是一段孤独旅程,流浪的执念只有自己能懂,纵使苦多于乐,他还是想坚持。生命里总有这么一段过程,有人忍痛抛弃了安逸,转身投入到痛苦里,却也痛得心甘情愿,或许这也算得上是成长的代价。

    登高望远,不见天际归舟

    傍晚时分,潇潇细雨轻轻洒落在苍茫的江面上,秋景经过这一番洗涤,更显清冷高拔。一场秋雨一场凉,冷风一阵紧过一阵,河山凄凉,残阳斜照。柳七伫立在江水边,放眼望去,触目所及尽是衰红败绿,万物凋零,只有无边无际的江水,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地无言东流。这是公元1032年,49岁的柳七游至渭南,写下了著名的羁旅行役词《八声甘州》。

    对潇潇、暮雨洒江天,一番洗清秋。渐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是处红衰翠减,苒苒物华休。惟有长江水,无语东流。

    不忍登高临远,望故乡渺邈,归思难收。叹年来踪迹,何事苦淹留。想佳人、妆楼颙望,误几回、天际识归舟。争知我、倚阑干处,正恁凝愁。

    一阕柳词,又见秋光。四季轮回从来不眠不休,可是柳七笔下却总是秋日的风景,春的明媚与夏的奔放,虽然偶尔出现但又如惊鸿,从来都不能成为《乐章集》的主旋律,凛冽到极致的冬景在柳七的词里也很少见。这大概也与柳七生命的底色相同,明媚的少年时光太短,充满热情的青春岁月又频频遭受打击,他的心迅速苍老,以至于连诗词里也都是沉重色调。其实较之欧阳修、苏轼、李清照、陆游、辛弃疾等宋代大词人,柳七的人生算不得波澜起伏,本不该呈现出这么灰暗的色彩,可幸福常常相似,不幸总是不同,生活的苦涩,终归只有自己品尝得出来。

    他叹:“不忍登高临远,望故乡渺邈,归思难收。”登高情怀是古代文人共有的。南北朝时期的文人刘勰说:“原夫登高之旨,盖睹物兴情,情以物兴。”明代人谢榛在《诗家直说》里也说到过这种现象:“凡登高致思,则神交古人,穷乎遐迩,系乎忧乐,此相因偶然,著形绝迹,振响于无声也。”伤春、悲秋、盼归、望乡、念国、怀古……他们因为各种各样的情结踏上那一片高地,然后把汹涌的才思化作锦绣诗篇,在历史中留下一个个或黯然神伤或悲壮高大的背影,留给后人凭悼。

    柳七的不忍登高,其实是怕登高,怕站在高处会忍不住眺望故乡,可渺渺无着,归途远阻,岂不是徒惹烦恼。他说的“故乡”不是遥远的崇安,而是向东就能到达的汴京。在他的词里,他乡与故乡的区别有时并不是十分明晰,久在他乡为故乡,当柳七漂泊异地时,常常向往回到汴京;可一旦置身在那繁华都市里了,他又会觉得自己仍旧只是个过客。终是一片浮萍,没有归属,没有着落,便注定了漂泊一世。

    每每想要归去,却一次又一次滞留他乡,将归期拖延。柳七回想着这些年来的行迹,只能一声长叹,说不清道不明自己到底是因何事淹留而一再难归。他漂泊难归,自然是寂寞凄苦,但伤心的远不只他一人,还有盼郎归来的佳人。美人俏立在高楼上,无数次看到在水天交界处隐现的白帆,都盼着他就在船上,一再期待又一再失望,即使再滚烫的一颗心也会渐渐冷却吧!

    佳人妆楼颙望,便如游子登高望远一样,也是古典诗词中常见的情景。最经典的莫过于花间词人温庭筠在《望江南》中刻画的一幕。

    梳洗罢,独倚望江楼。过尽千帆皆不是,斜晖脉脉水悠悠。肠断白蘋洲。

    女为悦己者容,词中女子精心梳妆打扮,当然是希望有人来欣赏,而这个人,必是她日思夜想、牵肠挂肚的那位。她独倚江边楼阁,看着苍茫水面,鸥鸟展翅而过,鱼儿掀起微澜,万物有灵且美,她却无心关注,只把所有心神全放在那拖曳着白色浪尾的船上。揣着希望总是一种美好的感觉,总相信下一秒就会得偿所愿,于是,失望的现实就总显得愈加残酷——“过尽千帆皆不是”,她满心等待的人不在船上,夕阳余晖脉脉,无边江水悠悠,把她孤单的身影衬托得更加寂寥。

    江水托起行船,船托着梦,有游子商贾功成名就、名利双收的梦,还有思妇盼君归来的梦。船从这个岸出发,又从另一个渡口返航,有人梦圆,也有人肠断。温庭筠词中的女子就是为情断肠的一个,泪水打湿一张俏脸,精心理好的妆容她也不再在意,良人未归,再美又给谁看呢?

    另一幕佳人江楼凝望的经典场景,出现在宋代女词人李清照的作品里。

    香冷金猊,被翻红浪,起来慵自梳头。任宝奁尘满,日上帘钩。生怕离怀别苦,多少事、欲说还休。新来瘦,非干病酒,不是悲秋。

    休休!这回去也,千万遍《阳关》,也则难留。念武陵人远,烟锁秦楼。惟有楼前流水,应念我、终日凝眸。凝眸处,从今又添,一段新愁。

    ——《凤凰台上忆吹箫》

    女子来写深闺情怀,自比男人们臆想的更加细腻。“楼前流水,应念我、终日凝眸”,这是李清照的自画。楼前流水原本无情,又怎么会念及词人心事。“应念”二字不过是李清照在一愁未平、一愁又起的情况下,徒劳地自我祝福,她盼丈夫知她相思情重,早日归来,可流水一日又一日映照着她凭栏远眺的落寞身影,那人还是迟迟未归。

    人与山水草木的区别也在有情。思妇的情怀,流水不知舟船不懂,可柳七是懂得的。他也想让对方知道,自己虽与她隔着千山万水,却常常是同样情状——“倚栏杆处,正恁凝愁”。他盼佳人也知他心意,能共同守得相聚之日,自有云开雾散、柳暗花明的风光。

    关于这首慢词《八声甘州》,历来饱受好评。宋代苏轼有云:“人皆言柳耆卿词俗,非也。如《八声甘州》云‘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此语与诗句不减唐人高处。”上阕里的情景铺陈大开大阖,确有唐人风范;下阕又将细腻情怀娓娓道出,牵扯出万千思绪,又见宋词长调抒情的优势。到了近代,更有学者王国维赞道:“若屯田之《八声甘州》,东坡之《水调歌头》,则伫兴之作,格高千古。”

    后世人如何评点,与柳七已无分毫关系。他写词既是要给人读给人唱,更是为了给满腹心事寻个宣泄的出口。旅途太寂寞,也导致羁旅行役词占据了《乐章集》的很大比重。柳七走走停停,把所见所闻所感写作词篇,如一本旅行日记,他只是写他心事,却给后人留下了一笔宝贵的财富,既有幸在千百年后循着蛛丝马迹窥探他的生平,又能依照着词中文字勾勒出那一座座古城和一方方山水在宋代时候的模样。

    浣花溪畔景如画

    从渭南转而南下,柳七的下一站是益州,也就是现在的成都。

    清澈的锦江从成都南郊缓缓流过,江上烟波浩渺,两岸绿树成荫,远山于青翠葱茏中透出一抹红晕,像少女脸颊上艳丽的胭脂,原来是山上荔枝已经熟透,又逢一场细雨刚刚停歇,被甘霖洗涤过的荔枝更是红得鲜艳。这是唐代诗人张籍在《成都曲》中描绘的成都景象:

    锦江近西烟水绿,新雨山头荔枝熟。

    万里桥边多酒家,游人爱向谁家宿?

    万里桥在锦江上,关于桥名的由来,刘光祖在《万里桥记》里有所记载,传说三国时诸葛亮在此送别东吴使者张温,说道:“此水下至扬州万里。”也有人说是费祎将要出使吴国,诸葛亮在桥上为他饯行,有“万里之道,从此始也”的勉励和祝福,这座桥因此得名“万里”。锦江水入岷江流至宜宾,与金沙江会合为长江,经泸州直达南京,在唐朝是极重要的水上航线,往来商贾航船多从万里桥下起航。游人如织、航船不断,万里桥附近的酒家旅舍就多了起来,张籍途径成都,看到林立的酒家和往来不绝的行人,对这座城市的繁荣与富庶生出了无数想象,不禁笑问身边行人:“眼前客舍这么多,简直令人眼花缭乱,今夜要选择谁家住宿呢?”这问题自是不用回答,但成都的市井繁华和承平景象已在张籍玩笑般的口吻中被勾勒出来。

    若说到成都风光,大诗人杜甫寄居成都草堂时期写下的诸多作品也有描写,或是“清江一曲抱村流,长夏江村事事幽”的幽静闲逸,或是“黄四娘家花满蹊,千朵万朵压枝低”的活泼喧闹。还有一首被众多杜诗名篇遮盖了光彩的小诗,也很有味道。

    江碧鸟逾白,山青花欲燃。

    今春看又过,何日是归年?

    ——《绝句》

    江上碧波荡漾,白鸟掠过水面,犹如一片雪花坠入了芳草丛中,山林满目青翠,绚烂的花朵更如同燃烧的火焰。绿的醒目,白的扎眼,红的炽烈,这是一幅以色彩为主角的锦江春色图,把最耀眼的最惊艳的统统呈现出来,让人惊喜也让人振奋,随即他又宕开笔锋,道出所有游子的心声:“今春看又过,何日是归年?”锦江再美丽、成都再富饶又如何,终归不是杜甫的故乡。

    在游子柳七眼中的成都,又是怎样的景象呢?

    井络天开,剑岭云横控西夏。地胜异、锦里风流,蚕市繁华,簇簇歌台舞榭。雅俗多游赏,轻裘俊、靓妆艳冶。当春昼,摸石江边,浣花溪畔景如画。

    梦应三刀,桥名万里,中和政多暇。仗汉节、揽辔澄清,高掩武侯勋业,文翁风化。台鼎须贤久,方镇静、又思命驾。空遗爱,两蜀三川,异日成嘉话。

    ——《一寸金》

    不同于张籍诗中的锦绣成都,也不同于杜甫诗中的清丽风景,柳七笔下的成都是裹挟着夺人的声势出现的。井宿是二十八星宿之一,古人根据星宿的位置来划分土地区域,井宿对应的正是蜀地,位于川陕之间的剑山上又有剑阁,守剑门天险,素有“剑阁峥嵘而崔嵬,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战略意义,天开云横,远控西夏,成都的重要由此可见。除了地理位置的重要,这还是一座物阜民丰的城市,锦里风流,蚕市繁华,歌台舞榭处处可见,游人如织,摩肩接踵。熙熙攘攘的人群里,有俊秀少年、艳冶美色,成了自然风物以外的另一道美丽风景。

    柳七到达成都时正值阳春三月,除了见到秀美春光之外,还感受到了当地有趣的民俗。蜀地人有三月去海云山摸石占卜的习俗,据说得石者生男,得瓦者生女。不论是摸石者云集的江边,还是因杜诗绝唱而闻名的浣花溪,风景秀美,除了“如画”二字,连满腹经纶的柳七竟然也找不出其他词汇来形容。

    地理位置重要,自然风光秀美,风土人情淳朴,这是《一寸金》上阕的全部内容,不难看出,柳七在以极大的热情讴歌这座初次到来的城市。漂泊已近十年,他走南闯北,见证无数繁华与荒凉,不论通都大邑还是穷山恶水,因为见了太多,有时候看在眼里反倒是成了平常风景,成都为何能让柳七如此青睐呢?

    这首词与柳七早年所作的《望海潮》一样,其实是投献之作。当时益州太守名为蒋堂,为官清廉,尊师重道,深受当地百姓的爱戴。《宋史·蒋堂传》记载:“堂为人清修纯饬,遇事毅然不屈,贫而乐施。好学,工文辞,延誉晚进,至老不倦,尤嗜作诗。”柳七到了成都后,很快就从当地百姓口中得知了这位父母官的事迹,他有意结交,但以一介区区布衣的身份,他也是干谒无门。好在蒋堂爱好文学辞赋,正中柳七所长,由此才有了这首盛赞成都的作品。与《望海潮》中矜持而克制的赞誉相比,《一寸金》里有了比较明显的阿谀之态,在仕途上屡受打击的柳七,似乎也要放弃自己恪守的原则了,这在词的下阕表现得尤为明显。

    “梦应三刀”用的是《晋书》中晋人王浚的典故。王浚梦中见到三把刀悬于屋梁,刀刃森森,他正惊恐不已,梁上陡然又多出另一把刀,他旋即从梦中惊醒,想到这种种险况,深感忧虑。王浚向主簿李毅说起这个噩梦,熟料李毅拱手贺喜,他说:“三刀为州字,又益一者,明府其临益州乎?”果然不久之后,王浚就升迁为益州刺史。后世便用“三刀梦”来指代官吏升迁。柳七先向蒋堂恭贺一番,祝贺他升迁为成都长官,然后又借诸葛亮送行费祎时所说的“万里之道,从此始也”,恭维蒋堂日后必有青云直上,鹏程万里的大好前途。

    蒋堂为人中正平和,又管理有方,初到任上时就胸怀大志,希望能使当地政治清明,局势稳定。这样的愿望很快就实现了,在他兢兢业业地治理下,成都治安井然有序,百姓能路不拾遗夜不闭户,为官者甚至不必为诸多琐事而困扰,反而显得政事闲暇。功绩卓著的蒋堂,简直可与三国时蜀相诸葛亮相媲美,就算是和汉景帝时期在成都兴官学推教化的文翁比较起来,也毫不逊色。在对蒋堂一番盛赞之后,柳七又说,朝廷正需要像蒋公一样的人才,不用多久,他必然会再度升迁,到京师任职,而两蜀三川的百姓也将永远记得他的恩德,他在蜀地的政绩也会传为佳话。

    从《宋史》对蒋堂的评价来看,柳七对他的一味褒扬倒也不算虚张声势,可“揽辔澄清,高掩武侯勋业,文翁风化”实在未免有过誉之嫌,或也只能视为柳七的一家之言。为了避免显得浮夸,他还用了很多历史典故,试图使词篇的格调显得更为深沉大气一些,但掩饰终归是掩饰,本质上的讨好与攀附终究是藏不住的。他之所以在成都又起投献干谒之心,一方面可能确实因为蒋堂的人格魅力,另一方面也与时局有关。

    仁宗明道二年(公元1033年)三月,听政长达十一年的刘太后病逝。过去的十一年里,因仁宗年幼,朝廷的实际掌控者就是刘太后,等仁宗年纪稍长想真正君临天下时,朝廷内外已遍布太后党羽,他想亲政岂是一件容易的事。如今刘太后去世,皇帝终于可以一吐胸中怨气,谁知道刘太后还留下了遗诏,诏令宋仁宗尊杨太妃为皇太后,然后皇太后“与皇帝同议军国事”。

    任何一个稍有骨气的男人都不会心甘情愿当一辈子傀儡,何况还是九五之尊的帝王。在朝中执政大臣的极力反对下,仁宗顺水推舟地将刘太后的遗诏搁置,称皇帝应“知天下情伪”,终于亲政。距离宋仁宗登上皇位,十余年已经弹指而去,他从一个不经人事的孩子成长为胸怀大志的青年,还有整个国家为舞台任他驰骋,任他折腾,宋仁宗时代终于来临,对整个宋朝来说也是翻天覆地的改变。这不是宋仁宗一个人的机会,而是整个时代转变的契机,对每个宦海沉浮的人来说都是如此,或喜或忧,或好或坏,必有转变从此开始。

    十年来没有参加科举考试的柳七,已经到了知天命年纪的柳七,本来已不再对仕途抱有太多幻想的柳七,他那一颗衰老的心终于又怦怦跳动,犹如少年时一样激动不已。出仕的梦想死灰复燃,枯草重生,这让他坐立不安。他原本计划行更多的路,看更多的风景,已经到了两湖地区,但当朝局变动的消息传来,他仅在洞庭、湘江一带短暂停留就匆匆策马回程,朝着汴京去了。

    漂泊历程中得到了什么又失去了什么,已计较不清,该怨谁恨谁又该感激谁,也无需再清算。那一颗蠢蠢欲动的心让人无法欺骗自己,他不愿耽误行程。十年漫游仿佛一场大梦,他因仕途的无望辗转出走,又因希望的到来毅然回归,就像只是在原地转了一个圈儿,汴京风光并没有发生太大变化,可他已从四十岁步入了五十岁的门槛。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