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宁人余腾蛟曾任刑部主事,因扣同官苏灦俸银抵债,致使苏灦自杀,余也革职还乡。后因迎高宗于清江浦,又照原衔加一级,赏给顶戴。他的族人余豹明与余廷桢因争田而发生纠纷,另一个族人余文璧依仗举人身份,袒护余豹明,余腾蛟则依仗进士身份,且曾任职官,袒护余廷桢。后因余豹明理屈,经亲族调处,田归余廷桢。豹明和文璧心知是腾蛟在暗中出力,故而甚为怨恨。后来文璧患病,使密告豹明,腾蛟平日所作诗句很是险怪,并由自己曲为注解,唆使豹明去告发。未及实行,文璧死去。可是豹明隐恨未消,蓄意要将腾蛟陷害致死,终于到南昌向官府出首控告。余诗共五首,这里酌举三首。
《字云巢与盛仲子夜歌》:“南山兴云北山苦,雨中路,回徨不知所处。”余文璧用注文指控说:“太平盛世,荡荡平平,谁为逼仄,作此无处安身之语?”
《枫桥诗》:“村烟绕青枫,寒流下赤鲤。为问虬髯翁,年年钓绿水。”注文说:“虬翁隋之剑侠,乘隋乱,志意欲有为,见唐太宗而止。腾蛟引此为句,意实何指?”
《舟中感怀诗》:“寂寞向古人,谁是同心者?范蠡与张良,空行若天马。天地一江河,终古自倾泻。……”注文说:“古人多矣,必引张良、范蠡为同心,何也?岂以张良复韩、范蠡复越乎?且天地唯愿平成,而腾蛟谓自倾泻,是何肺肠?”
如果余文璧揭举的确是事实,仅此三条,余腾蛟自然死路一条。可是当胡宝瑔密讯余豹明时,不料却这样答供:“但小的只读得熟,不会讲,也只有五首诗,此外也不知有无。小的是乡愚,也不晓得如何叫作悖逆,总求严审余腾蛟就明白了。”
于是便将余腾蛟监禁省城,胡宝瑔又亲带南昌知府李缙赶到武宁乡间余腾蛟家里搜查,抄得已刻诗稿一本、杂稿一本,“狂肆鄙琐,多不可辨,二诸诗中,纵恣怪诞之句,亦甚隐僻”。胡宝瑔先说“狂肆鄙琐”,接下来又说“多不可辨”,这话本身其实就是“不可辨”。随即审问余腾蛟,腾蛟供认说,这五首诗都是咏怀古迹,第一首的“字云巢”是他亲家盛仲子的书屋名,这首诗是与盛仲子雨夜闲话仿古乐府而作。武宁在万山之中,南山北山是信手写来,就像杜甫的“舍南舍北皆春水”一样,并无所指。第四首“虬髯”二字,原是对有紫髯的人通用字面,如杜甫诗中便有“虬髯”二字,说的是李琎,“如何说得讥讪?”第五首是想到天地如江河一般,顷刻不停,“就是范、张二人出世,佐成王霸,亦只须臾事耳”。
其次,搜查到的刻本诗集中诸诗,也别无他意,如“天上之人骇且逃”,是记那一年大风陡起,将牧童飘去至半天坠下,空中盘旋,所以有骇且逃之句。第八首“空山夜静”四句,因在长墅时,听人说黑槽内有老狐狸领小狐狸于星月之下,“头顶天灵盖拜月”。因只耳闻未曾目睹,故托梦境以拟形状。第九首“乘云天上”四句,是写偶于秋深夜坐,仰见天空云薄,忽作幻想,以为若有仙人行走,当闻步履之声。
余腾蛟是个进士,进士是明清科第中最高一级(中央级),而学问和识见却如此。余文璧是举人(省级),举人也称孝廉,而行为却同讼棍[213]。出首告发的余豹明自称是个“乡愚”,是个“小的”,连什么叫作悖逆也不知道。这场文字狱就是由这样三个角色凑成的。
审讯结果,胡宝瑔一面承认余豹明“所摘之句,尚无显然讥讪之迹”,一面结合余腾蛟在乡间的专横行为,又说刻本中“所作之诗,语含讥讪,狂悖不经……亟宜申明国宪,速行殊殛”,也就是符合了死的余文璧、活的余豹明的愿望。如果说,他们两人要置余腾蛟于死地,还有一个发泄私仇的动机可说,那么,胡宝瑔身为一省大臣,掌握生杀大权,为了邀功(见后),就用什么“语含讥讪,狂悖不经”和“罪大恶极”那类混话,就此草菅人命,更难原谅了。
幸而高宗还英明,他在“上谕”中说,余腾蛟诸诗虽“蹈袭旧人恶调,语句踳驳(芜杂之意。这两句也批评得很中肯),不得谓之诽谤悖逆”,并指出胡宝瑔或许由于有前次胡中藻之案,以为既经有人告发,不得不严行处治,且入告少迟,就要为别人先得居奇。但胡案与余案不同,“若摭拾诗句,吹毛求疵,置之重辟,不独无以服其心,即凡为诗者势必不敢措一语矣”。尽管高宗在惩办胡中藻一案时过了分,可是他在审核余案的这几句批语上,可谓“大哉王言”。又因这时胡宝瑔已调任至河南,由常钧继任江西巡抚,所以还要将此谕传示胡宝瑔。
最后,由高宗批准常钧拟具的处分条例结案:余腾蛟的诗句确无丝毫怨诽之意,但他在地方上种种依势横行,好斗生事,武断乡曲的行为却不能宽恕,应发往西南烟瘴少轻地方交与官府管束。余豹明告发余腾蛟的诗词,如属事实,余腾蛟就应斩首,现在经过审问,指不出余腾蛟悖逆实迹,而是挟仇陷害,希图致死腾蛟。诗虽是已故的余文璧注解,出首的却是余豹明,所以“应照诬告人死罪未决律”(诬告别人可以构成死罪的罪名而未遂的刑律惩处):打板子一百,充军到三千里远地方,再加服劳役两年的刑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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