炉边诗话:金性尧古诗纵横谈-机声灯影的蒋家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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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国历史上出过几个贤母,孟母是有名的一个,《三字经》中就表彰了她。母教往往起着学校教育不能起的作用,又为中国妇女生活史留下光辉的一页。由于中国古代妇女自身有学问的人不多,通常所谓母教,多是限于品德方面,至于学问方面,能够一身而任贤母和严师的就很难得。以清代乾隆时来说,文学家蒋士铨的母亲钟令嘉,史学家洪亮吉的母亲蒋氏是其中著名的两个。如果在现在,她们不但在母亲节应该佩红花,就是教师节也应当有她们的座位。

    蒋氏母子的故事,已由士铨本人写了一篇散文《鸣机夜课图记》,洪氏母子的故事,亮吉本人在他《机声灯影集》及其他诗文中多有记述,如《附塾篇》的“母勤三岁绩,儿受一年经。影小扶帘入,声长隔院听”,《岁歉篇》的“母病逋师俸,儿长着父衣。瘦怜亲串识,贫觉馆僮讥”。《南楼忆旧诗》的“灯下《国风》还课读,始知阿母胜严师”。洪氏不以诗著名,但诗篇中写到他母子早年艰苦生活的,却都是笔锋饱含感情的好诗,因为这正是他生命中最难忘却的。

    乾隆四十五年(1780),他的好友黄仲则,在北京写了一首七古《题洪稚存机声灯影图》:

    君家云溪南,我家云溪北。唤渡时过从,两小便相识。白杨头望何妥居,辛夷树访迂辛宅[214]。君言弱岁遭孤露,却伴孀亲外家住。尘封蛛网三间楼,阿母凄凉课儿处。读勤母颜喜,读倦母心悲。不惜寒机杼千匝,易得夜灯膏一瓻[215]。灯灭尚可挑,机断不可续。楼风刮灯灯一粟,书声机声互相逐。屋角时闻邻妪愁[216],烟中每撼林鸟宿。老渔隔溪住十年,君家旧事渠能言。打鱼夜夜五更起,蒋家楼上灯犹燃[217]。即今此景空追溯,《蓼莪[218]》已废《白华》补。写声写影工则能,难貌孤儿此心苦。如君独行世无匹,谓我知君一言乞。君名已达荐贤书,母传应归赤心笔。我惭腕弱何能任,忽复思泪沾盈衿。画中咫尺逼亲舍,南望白云千里深[219]。未能一笑酬苦节,空此春晖寸草心。剪烛题诗意无已,急付横图卷秋水。

    黄氏写此诗时,洪氏三十六岁,他的母亲逝世已经五年。她逝世时,洪氏还在戚墅堰途中,当他从别人口里听到噩耗后,立即昏迷,就在八字桥边掉下水去,后来经人救起,人家还以为因避债而跳河,也足见其穷。到了家里,七天里面只喝了一点儿米粥。这样的老母,有一点儿人性,有一点儿教养的人,怎能不如此悲痛?

    黄、洪都是常州同乡,分住白云溪南北,又是“交空四海唯余我,魂到重泉更付书”(洪挽黄诗语)的生死之交。黄仲则四岁丧父,洪亮吉六岁丧父,家境都很清寒,身世上自然容易同怜共鸣,所以诗中显然有黄氏自己的影子。黄氏在《闻稚存丁母忧》中也说:“为抚孤雏力已殚,与君两小识心酸”,正是诗人自己想倾吐的感情,是用他自己泪水写成的。

    在两百年前的旧中国,妇女一成为寡妇,孩子一成为孤儿,灾难就接踵而来。然而灾难又能激发人的志气和毅力,所以我们读完全诗后,首先得到的印象是:在这些形象中,存在着一种人的力量,人在逆境中又如何使自己硬朗起来。当渔翁在五更天起床捕鱼时,蒋家楼上的灯火却还亮着。

    从情调看,诗是有些暗淡的,也不可能不令人感伤,但同时自然地引起对不幸者的同情。洪氏母子遭受这种不幸,在古人只好归因于命运,用今天的话说,却是出于“不可抗”的原因,而同情不幸,怜悯苦难,正是我国古代文学作品中一个特色。

    洪父死后,贫无所依,只好寄居在洪亮吉的外祖母家的南楼。当时外祖父已死,蒋家也很穷,外婆龚氏很疼爱他,所以他后来在诗文中常常怀念她[220],洪母便以纺织来补贴生活。洪亮吉白天在家塾读书,到了晚上,洪母就要儿子所读的书重背一遍,逢到错误,便一面哭着一面纠正。吕培《洪北江先生年谱》中曾举“如济河惟兖州,兖读作衮之类”为例。“济河惟兖州”语出《尚书·禹贡》,可见洪母也确有学养。所谓“望子成龙”,对于寡妇来说,这愿望尤其迫切,它对孩子们的影响,不仅仅限于学问上,还贯彻在身心的发展上。诗人要写的,主要还是洪母德行上所起的作用。

    洪亮吉果然没有辜负他母亲的期望,除了为官敢于直陈时弊,并为此遣戍伊犁外,在学术上,传世的十六卷《洪北江诗文集》就足以说明他的成就。这固然并非全出于洪母的力量,但洪母确也尽了她培养人才的责任。“不惜寒机杼千匝,易得夜灯膏一瓻。”一个对祖国学术文化有卓著贡献的知识分子,正在机声灯影的摇曳中逐渐成长,她的心花正和灯花在夜风中一齐闪光。“充实之谓美。”从这一意义上说,我们感到美。

    洪亮吉也写过一首《法祭酒(法式善)雪窗课读图》,其中有云:“堂中一寸书,门外三尺雪。孤儿读未完,慈母心若结。朝行课读书,暮行课读书。孤儿业甫成,慈母年先徂。衰亲无百龄,积雪不逾月。所以人子心,常思事亲日。感君与我孤露同,六岁七岁称孤童。贫家无师读不得,卒业皆在纱窗中。……吁嗟乎!今年之雪非去年,今日之雪非从前。安得衰亲常存雪不化,儿宁读书终老茅檐下。”诗里也有自己身世在。这时距洪母之卒已经二十年,亮吉也五十一岁了。积雪是不可能不融化的,衰亲也不可能长存,然而风雪中的小草终于在春天的阳光下成长了,有根了,大自然还是充满生机的。

    “始知阿母胜严师。”黄、洪的两首诗,值得今天的母亲们读一读,两百年前苦难的母亲是怎样培养子女的,这才真正谈得到爱护。她们的一切都没法和今天并比,她们的认识中却包含高深的东西。更值得今天的青年们读一读,两百年前的孩子们,又是怎样在困境中苦读的,尽管雪深三尺,母亲心头的热望和温情,终于使他们减少了倦意和寒意。一个新型的母严子勤、母慈子孝的家庭,在我们国家里,应当更容易建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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