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母之外,他想到的就是洪亮吉。因此,他给母亲的信写好后,两眼已闭,可是过一会儿又苏醒过来,忍死须臾,便再写一信给在西安的洪亮吉,还想以后事相托。亮吉闻耗,立即于五月间借马疾驰,日走四驿,饥饿时就吃干粮。赶到运城,黄仲则已经等不到他了,盐运使已将遗体移殡于一座古寺中。亮吉一进门,只见遗篇断章,狼藉几案。仲则的衣裘也因医药费而卖去,只剩下名片和破帽。黄仲则很想和洪亮吉执手诀别,洪亮吉也希望能够见到他于一息尚存时,正如亮吉在《萧寺哭临图》中说的:“鬼伯催人兮倏不及待,一书缠绵兮尚附棺盖”,他也只好慨叹命运了。事后,便将仲则的灵柩护送到常州。
据毕沅《吴会英才集小序》中说:“人传其《过平遥》绝句云:‘疑是晋卿灵未泯,九原风雨逐人来。’[222]词虽警绝,信为诗谶。”诗倒真是好的,但确有不祥之意。
黄仲则出生在“鱼米之乡”的常州,这样一个文弱的江南书生,想不到死在千里之外的塞上,死时还是个未实授的小吏。孙星衍挽《黄仲则少府》故云:“方城一尉犹难得[223],可有科名到九泉?”这在诗人也许并不稀罕,只是结局未免太凄惨了,不但没有一个亲人在旁边,连想见一见相交二十年的故人也难以如愿。但也终于有了洪亮吉,使后人还能略知黄氏生命史中最后一点儿消息。事后,洪亮吉还写了好几篇悼念亡友的诗文,也是他文集中最能表现他情性和风义的,如《自西安至安邑临黄二景仁丧》四首云:
生何憔悴死何愁,早觉年来与命仇。病已支床还出塞,家从典屋半居舟。魂归好入王官谷,名在空悬太白楼。一事语君传欲定,卅年心血有人收。
王官谷在山西永济中条山中,运城在中条之北。太白楼指黄仲则二十四岁时,在采石矶的太白楼写了一首《笥河先生[224]偕宴太白楼醉中作歌》七古被人称为“白袷[225]少年”事[226]。笥河先生指朱筠,当时任安徽学政。末两句指毕沅将刻仲则诗集事,洪亮吉在《与毕侍郎笺》中因而对毕沅倍加赞扬。
归骨中条我未安,为怜亲在欲凭棺。须营江畔坟三尺,好种篱前竹百竿。空有头衔书尺旐[227],愁余名纸伴高冠。才人奇气难销歇,六月松风刮殡寒。
黄仲则病中曾有安葬中条山之愿,在《太白墓》诗中也有“死当埋我兹山麓”语,他又喜爱竹,《都门秋思》的“寒甚更无修竹倚,愁多思买白杨栽”两句,即为人传诵。
早年猿鹤与齐名,月旦人先赴九京。共哭寝门思往日,独临遗殡怆生平。贞孤论尽朱公叔,存没交余范巨卿。却愧素车来未晚,树头飘雨旐将行。
朱筠对黄、洪有猿鹤之目。后来朱筠在北京逝世,黄、洪在西安,闻讣后曾哭奠于僧寺中[228]。朱公叔即后汉学者朱穆,其《崇厚论》中有“贞士孤而不恤,贤者厄而不存”语。这里指朱筠。范巨卿,即后汉范式,他与张劭(字元伯)为挚友。劭死,范式未及送葬而丧仪却已举行。将葬,柩不肯进,张母以为张劭英灵在等候范式,便停柩片刻,只见素车白马号哭而来。张母望之曰:“是必范巨卿也。”范式至,叩丧曰:“行矣元伯,死生路异,永从此辞。”这一故事,常被人用作对亡友能尽道义的典范,当时人也以此比洪亮吉之对黄仲则。亮吉《运城与沈运使业富话旧》中也有“元伯纵亡留母在,白头朝夕感深恩”语。黄培芳《香石诗话》中曾记张药房(锦芳)与黄仲则友善,并有吊黄诗:“‘吟魂招傍大江行,呜咽涛声杂雨声。千里素车期范式,百年《诗品》付钟嵘。’范式谓洪稚存也。”
倜傥生平孰可如,遗缄欲发屡踟蹰。交空四海唯余我,魂到重泉更付书。庾亮报书疑可达,台卿服友感难除。伤心昨岁青门道,执手危言未尽纾。
黄仲则性格孤傲,落落寡合,只有洪亮吉最了解他。仲则的《杂感》中有“十有九人堪白眼”句,这种处世态度,在任何社会里,其实并不可取。天下当然有一些只能用白眼来对付的人,但毕竟是少数。为人在世,还是多用用青眼好。郑板桥《淮安舟中寄舍弟墨》云:“以人为可爱,而我亦可爱矣;以人为可恶,而我亦可恶矣。”善哉善哉。
庾亮为晋之名将,曾都督江荆,镇武昌,此句未详所指。可能指毕沅,因他曾任湖广总督,但这已是黄仲则死后三年事。台卿指后汉赵岐,友指“死友”(至死不变的朋友)之友。青门道借指西安城门。黄仲则对自己身体不很重视,洪亮吉在西安分别时,又苦口规劝他,他虽点头还是没有做到。
除了挽诗,洪亮吉还做过一副挽联,也很著名:“噩耗到三更,老母寡妻唯我托。炎天走万里,素车白马送君归。”左辅(也是常州人)也挽一联云:“潦倒三十年,生尔何为,合与沙张同朽质。凄清五千首[229],斯人不死,长留天地作秋声。”
黄仲则只活到三十五岁,他在两当轩故居的实际生活日子,不过十年光景。二十七岁北上后,就和两当轩永别了。现在常州市人民政府已将两当轩列为文物保护单位。两百年来,两当轩的面貌当然有了今昔的变化,但一星如月,薄云卷空的景物,还是仍留水乡,那么,愿诗人安眠地下,长护故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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