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进站的声音响起,四周越发嘈杂起来。透过车窗,曼柔能够看到怀中抱着香烟盒子的小孩灵活地在接站的人群中钻来钻去。火车停了,人们一个个地下车,和亲人朋友相携走远。曼柔把手中的书放进包里,走到过道踮脚去够头顶上的箱子。她没有够到箱子,反而向后退了一步,被身后的人扶住了。
她回头道了声谢谢,向前一步,在两人之间勉强隔开一段距离。这个青年她认得,在苏州时他们是前后脚上车的,他的座位在与她隔了一个过道的左手边。他大概还是学生,眉清目秀,衣料上乘,家教无可挑剔。旅途无趣,他同她一样,在读书,对四周的喧闹之声充耳不闻。
青年对她友好地一笑,轻松地帮她把箱子取了下来。过道本就狭窄,他的双臂张开,像是抱住了她。曼柔一转身,正好撞在他的胸前。青年有些不好意思,笑容中还有一丝青涩。
曼柔接过箱子,被青年不加掩饰的炽热目光盯得脸颊微微发烫:“谢谢。”
“听小姐口音不像上海的,也不像苏州的。”青年说。
“嗯,我不是。”曼柔一边说着,一边匆匆转身,往车门快步走去,“谢谢你,再见。”
来接站的人大多已经走了,冯公馆的车停在路边,很是好认。曼柔上了车,和司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那个青年,总感觉像是见过。《红楼梦》中,宝黛之间就有这样的对白,还有一个木石前缘的设定。
她上中学的时候,新文化运动轰轰烈烈,同学们都嚷嚷着要信仰民主和科学。怪力乱神,都是不真实的。所以,既没有神仙救苦救难,也没什么前生注定。曼柔决心不去想那个青年,伸手去包里掏镜子。她摸到一个硬硬的环,瞬间烦躁起来,却还是把那枚闪人眼的金戒指取出来,套在了左手的无名指上。
汽车在冯公馆门前停下来,门房接过曼柔的行李,和和气气地说:“四小姐,太太在卧室等着您呢。”
曼柔点头应了,纤细的身影一拐弯便消失不见。她穿得素净,又新剪了齐耳的童花头,像个未出阁的念书姑娘。门房不禁愣了愣神,随即又笑笑,提着曼柔的行李进去了。
曼柔还没有走到卧室,便听到大姐妍姗的声音:“修杰,王太太说,今年流行戴珍珠,最好是要东海那边的。你瞧,我前年买的这条项链,还是带着金锁的,已经不时兴了。”
“正巧曼柔回来,你让她陪你出去逛逛,若是有喜欢的便买下来。”冯修杰道,“咱们家的钱都归你管,你看好什么,直接买下来便是了。”
妍姗娇嗔一声,伸出胳膊勾住了坐在梳妆台上的冯修杰的脖子。抬头时看见走到门口的曼柔,妍姗娇媚一笑:“曼柔来了。”
“大姐,姐夫。”曼柔叫道,神色有些尴尬。
冯修杰的手还托在妍姗的腰部,见曼柔在场,便把她抱到床上坐下。他起身笑道:“曼柔,你陪你姐姐说说话,银行还有事情,我要去处理一下。”
妍姗在冯修杰身上点了一下:“瞧你,成天这个生意那个生意的,连曼柔来了,都没时间好好陪陪她。”
“不做生意,怎么赚钱给你们两个买珍珠项链?”冯修杰笑笑,唇边还带着一个小梨涡。他故意把妍姗烫得蓬松的头发揉乱,在妍姗一双美目的怒视下哈哈笑着取过衣架上的西装外套,一边穿衣服,一边出去了。
妍姗坐到梳妆台前,拿梳子仔仔细细地理着头发:“你姐夫那个样子,你也是见惯不怪了,别理他。咱们待会儿一起吃饭,你好好休息一下,下午和我上街去。”
曼柔祖籍四川,四岁时随母亲去北京投奔大姐妍姗,一直到十五岁。冯修杰一直待她不错,她小时候喜欢听戏,他亲自带她去找京剧大师梅兰芳拜师学艺。四岁之前,她只有一个乳名,叫作“小豆子”,连“曼柔”这个名字都是冯修杰为她取的。
因曼柔来了,管家特意订了上海京味饭店里的烤鸭。曼柔取过一张荷叶饼,刷上一层酱料,包了鸭肉、黄瓜丝和葱丝进去,递给身边的妍姗。妍姗伸手接了,却道:“你别管我,苏州的京味馆子还不如上海地道,你多吃些。”
“嗯。”曼柔低低应了一声,给自己卷了一个,小口吃着。
妍姗和冯修杰的两个小孩子都被送到了洋人办的托儿所,餐桌旁只有她们姐妹二人,曼柔不爱说话,妍姗恰好相反。两个人吃饭,也不至于冷场。
“晋鹏怎么又没有跟你一起回来?”妍姗道。
曼柔拿着荷叶饼的手一颤,回答道:“他去了德国,说是要参加奥运会。”
朱晋鹏是国家级运动员,要为国家争荣誉,陪她的时间自然少了些。
妍姗撇了撇嘴,对于这个答案显然不太满意:“参加奥运会做什么?参加来参加去,还能让外国人少欺负一点不成?”
曼柔不说话了,晋鹏待她不错。作为男人,心难免会粗一点,不懂体贴,大男子主义一些,却也不会逼她做什么。她十九岁时因为这个男人有一张英俊的脸和不错的家世,便稀里糊涂地嫁了。后来她也想明白了,婚姻嘛,就是两个人磨合的过程。他性格强势些,她便多让着他些。她长大了,也不再信书里面那些心意相通的爱情。
好在妍姗的心思转到了别的上去:“听说苏州的周公馆要给那位祝寿?”
“好像是有这么个事情,还给朱家下了帖子。”曼柔道。
妍姗顿时恨铁不成钢起来:“那边虽然是个妾,可谁不知道,委员长对她膝下寄养的那个孩子疼惜得紧。你呀你,不要成天闷着头上学,好歹去旁人家走动走动,对你将来也是有好处的。”
“我去就是了。”曼柔连忙应了,怕妍姗从贺寿说到她的交际,又责怪她读书读傻了,再怪罪到朱晋鹏身上去。妍姗又数落了她几句,才放过她。
二
曼柔坐火车回去时,又是与青年同路,连她自己都觉得惊奇。青年看到她后露出惊艳之色,随即大方地朝她点了点头。曼柔倒是有些拘泥了,露出略带局促的笑容。回去的时候,她的装扮全被妍姗改了,妍姗带她做了头发,还让她换上了暗红色的旗袍,脖子上是一串雪白的东海珍珠。这样一打扮,倒的确像是一个阔太太了。
坐在曼柔身边的是一个脸上带着横肉的中年胖子,车厢里热,他先是脱了西装的外套,又解了衬衣的大半扣子。乘务员推着小推车经过时,他买下了两把瓜子嗑着,用油腻腻的手客气地推了一半到曼柔这边。曼柔笑着摇摇头,拒绝了。中年胖子却用色眯眯的眼神看着曼柔,搭起讪来:“小姐可是苏州人?”
“我不是。”曼柔说。
“哦,那小姐是哪里人?”中年胖子一边问,一边脱了皮鞋,把双脚往身前的桌子上一放,车厢内顿时臭气熏天。
“中国人。”曼柔道。
“小姐可是看不起我?”胖子生起气来,一转念又笑道,“一个人坐火车,小姐有些警戒心,也好。”
曼柔着实烦透了他,决计不再理他。那位青年朝这边走来,他对胖子道:“我想和我的太太坐在一处,不知先生可否行个方便?”
“你太太?”胖子有些狐疑地瞧了瞧他们两个,视线落在了曼柔左手的金戒指上。
曼柔虽与青年不熟,却是十足的默契,只用眼尾扫过他,语气半真半假地带了埋怨:“你在你的座位坐着,过来做什么?”
“来向夫人讨饶来了,夫人大人大量,饶过小生吧。”青年像模像样地作了一个揖,把曼柔逗笑了。
胖子也是个看眼色的,见两人这般,真的以为他们是一对夫妻,只得一边惋惜,一边穿好鞋。他拍了拍青年的肩膀,笑着道:“夫妻嘛,床头吵架床尾和,咱们做男人的,不和女人家家的计较。”
“大哥说的是。”青年笑笑,在胖子让位之后坐到了曼柔身旁,搂住曼柔的肩膀,叫了一声,“达令,我错了……”
曼柔的身体一僵,发觉胖子一边走一边回头看他们,便转头对青年小声道:“谢谢你。”
青年见胖子提着行李去了别的车厢,便把手放了下来,对曼柔笑道:“在下唐突了。”
“来的时候看到你,回去的时候又看到你,真是巧。”曼柔道。
“这说明咱们两个有缘分。”青年对曼柔微微一笑,竟让曼柔的心跳漏了半拍,“在下周弘文,敢问小姐芳名?”
“沈曼柔。”曼柔道。
“婀娜多姿,性情温柔。”周弘文赞美道,“好名字。”
曼柔只是掩嘴一笑,刻意让周弘文看到自己左手上的戒指。周弘文的神色凝滞了几秒,随即恢复如常,还是微笑着:“你还没告诉我,你是哪里人?”
“我呀,”曼柔想了想,“我出生在四川,四岁的时候去了北京,十五岁时在上海住了一些日子,接着又到苏州求学嫁了人,你说我是哪里人?”
“你在苏州求学?”周弘文的眼睛一亮,“哪所学校?”
“先是慧灵女中,后来又去了东吴大学,现在还是大二的学生。怎么?”曼柔道。
“那咱们可是校友。”周弘文笑笑,“我也是东吴大学的学生,不过我上学早,今年已经大三了。”
“那您和我家先生可是同学啦。”曼柔笑道,“我家先生叫朱晋鹏,你认不认识?”
“哦,”周弘文若有所思地看着她,“原来你就是朱晋鹏的娇妻。”
“您认识我家先生?”曼柔问道。
周弘文笑道:“为国争光的体育健将,咱们学校谁不认得?”
曼柔笑笑,还是为晋鹏骄傲的。
周弘文转了话题问她:“你在看什么书?”
曼柔把书面翻了过来,是英文的《罗密欧与朱丽叶》。周弘文微笑着看她:“你真厉害,这样的书都看得。”
曼柔谦虚道:“有些地方还是看不懂的。”
“什么地方?”周弘文的身子已经探了过来。他的身上干净,有清爽的皂角气味。他的动作也清白,虽然这样的动作唐突一些,曼柔还是没法拒绝这样的赤诚。她打开书到夹了一片四叶草的那一页,指着一段话道:“这里。”
周弘文用流利的英语念了一段,笑了笑:“‘inconstant’的意思是‘变化无常的’。这里是说,不要对着月亮发誓,因为月亮是变化无常的。月亮每个月都有盈亏,有时候是圆盘,有时候又成了月牙。如果你对着月亮发誓,你的爱情也会这样变化无常。”
“谢谢。”曼柔笑了笑,虽然书还没看完,可是她知道这是一个悲剧。
“我喜欢里面的一句话,”周弘文看着曼柔的眼睛缓缓念道,“My true love is grown to such excess, I cannot sum up of half my wealth. 你翻译翻译试试?”
曼柔一边听,一边慢慢理解。她红着脸低下头:“我……我还没读到后面,等我看了前面的故事之后再翻译翻译试试。”
周弘文见她局促的模样,也不逼她,只是笑笑:“嗯,等你看了前面的故事。”
三
曼柔捏着手包的拇指紧了紧,她是不喜欢这样的应酬的,可她来了便是代表了朱家。和认识的各家打了招呼,又带着小厮把贺礼放下之后,管家请她到后厅去领寿桃讨个喜气。
曼柔经过周公馆的花园,见到柳树下的白色身影。身着白色西装的周弘文步履匆匆又不失了气度,见到她之后脚步蓦然一停,自个儿倒先笑起来:“是你。”
管家一路小跑,到周弘文身前叫了一声:“少爷,夫人找您哪。”
曼柔听到这个称呼一怔,少爷……苏州的周公馆只有一个少爷周念卿,算算年纪,该是与周弘文差不多的。怎么会这样巧……
周念卿应了一声,打了手势让管家回去,视线停在曼柔脸上:“你怎么来了这里?”
“祝寿。”曼柔声音低低的,把头垂下去,露出白嫩嫩的颈子,周念卿只是看着,心神便一阵荡漾。他对她微笑道:“我也不是故意瞒你,我在学校便是用周弘文这个名字,就算同学也不知道我是谁。”
曼柔“嗯”了一声,只后悔来领寿桃。见到周念卿,尤其是在知道他的身份之后,她不自在起来。怔忡间,发现自己的手被人拉了起来,偏偏他的神情坦坦荡荡,倒让她觉得自己多心了。一路走到周公馆的正厅,不知道被多少人瞧了去。周念卿敲了敲门,叫了一声“妈妈”,带着曼柔进去了。
坐在正首穿着一身寿服的女人白白胖胖,想必就是周念卿的养母田氏。田氏见到周念卿之后也不和身边的太太们说话了,朝周念卿招招手:“念卿。”
“妈妈。”周念卿带曼柔上前,另一只手握住田氏的,“这是朱公馆的少奶奶,给您贺寿来了。”
田氏笑起来时眼睛眯着,冰凉的手拉过曼柔,一脸慈爱,把她的家里、学业、兴趣打听了遍。曼柔心中疑惑,仍乖巧地答了。田氏哈哈笑起来,直对身边的太太们说曼柔对她的脾气,要曼柔一定要多来周公馆走动走动,陪她这个老人家打打牌。
曼柔带着寿桃回朱公馆的时候,公公难得地夸了她几句,叮嘱曼柔一定要和周公馆搞好关系。曼柔应了,心中期待却又害怕着,理智上不想再与周公馆有什么瓜葛。不想第二天,周公馆便派了人来,请她过去打牌。
牌桌上一共四个人,除去她、周念卿和田氏,还有苏州一个很有名的官太太,据说是田氏的小姐妹。周念卿给她喂牌,她给田氏放水,几局下来,田氏自己先倦了,要和姐妹说说体己话,让周念卿好好招待客人。
曼柔由周念卿带着在周公馆的花园里散步,周念卿指着面前的柳树:“昨天在这里见到你,就跟做梦一样。”
曼柔不知道该说什么,干脆沉默了。
周念卿伸手拉住她:“你心里是有我的。”
“我是有丈夫的。”曼柔说。
“你读了那么多的爱情小说,就算是现实中也没有规定说一个女人只可以爱自己的丈夫。”周念卿有些气愤,“我只愿自己能早遇见你两年,在你结婚前便把你抢来,让你只爱我。”
“别傻了,你的身份,爱上谁不成?没必要找我这样一个有夫之妇的。”曼柔不看他,看向那棵树。他从树下经过,万条垂下绿丝绦,在风里的是飘荡的柳枝,柳枝后是他温和的笑。他觉得是做梦,她也觉得。
周念卿搂住她,逼她看他的眼睛:“弱水三千,我就偏偏看上了你,我哪里管你是不是有夫之妇。”
他浓情蜜意,温柔缱绻,还带了一丝的霸道。曼柔怔忡,脸上烧起来,她的心怦怦跳得飞快,要从喉咙里面跳出来似的。她急急地推开他,往门外跑,似乎跑掉了她就好了。
周念卿也不追她,目送着像是一只受惊的小兔子的她,蹿得飞快。他曾随父亲打猎,耳濡目染,知道不可把猎物逼得太急。大概,是自己太急切了些。周念卿看着面前的柳树,娉婷小苑中,婀娜曲池东。他想起她的腰,如柳纤细苗条,盈盈一握。他的心乱了。
四
曼柔是下了决心不再去周公馆了。周公馆每日都派人来请曼柔去打牌,曼柔称病不行,思虑成疾,竟真的烧起来,嗓子疼得连话都说不出。周公馆派人探病,又送来好多西药。曼柔吃着,渐渐康复了。周公馆的人消停了几日,婆婆说,据说周念卿病了。
曼柔这边身子刚好,周公馆便着人来请,说田氏因为周念卿生病心情郁郁,想找朱家的少奶奶说说话。朱家怎么会放过这样的好机会,当即派车把曼柔送去了周公馆。
小厮直接把曼柔引去了周念卿的卧室,田氏坐在周念卿床边,见到曼柔直抹泪。曼柔细声劝着,田氏这才止了哭,说给周念卿煎了中药,要去看看好了没,让曼柔在这里守一会儿。周念卿睡着了,床沿空出一块,曼柔坐过去,看着周念卿消瘦的脸,这才相信他是真的病了。
好端端的一个人,怎么成了这样。她心疼起来,握住周念卿的手,却感觉手上的力道紧了。周念卿的眼睛缓缓睁开:“你既然握住了,我便不放了。”
“你好好的,怎么成了这样?”曼柔感冒刚好,声音有一些沙哑,更显得柔媚了。
“你病了,我便病了。”周念卿看着她,“曼柔,你这样折磨我。”
日光透过玻璃窗映在厚实的窗帘上,一个小光点从帘布上飘过去了。屋子外面,蝉在欢快地唱歌,不知疲惫,从未停歇。曼柔仔细扣着身上的旗袍扣子,腰被周念卿一抱,整个人重新倒回他的怀里。周念卿扯过一个话题:“你那本书读得怎么样了?”
“这些日子病了,没有时间去读。”曼柔说。
“那你得快些看到我说的那里。”周念卿低头啄她,抓着她的手放到他胸口去,“我那天对你讲的那句英文,不是随便扯出的一句。这里本来是空的,见到你之后,就满了。里面有一个你,别想着出来。”
曼柔不说话,她知道自己做错了,可她想听自己一次,就这样错下去。
他们一起,他是快乐的,她也是快乐的。他和她坐在棋盘前,一个执白,一个执黑,哪怕不说话,也觉得岁月静好。他也会给她讲他的心事,他胸中沟壑,国难当头,他渴望为国效力。他对于自己的身世也是模糊的,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谁的儿子。说到这些时,他苦恼起来,曼柔心中细细的疼,她可怜他,盲目地可怜着他——可他哪里需要她的可怜?
到底是瞒不住的,朱公馆得了周家这边的好处,有什么委屈也咽了下去。她再去看妍姗时,两个小孩子在妍姗的膝头闹腾,妍姗用指头戳她,骂她不争气。若是做了周念卿的梦中情人,自是她的本事;可她现在这样子,分明是被周念卿摆布得团团转。周念卿的大哥可以娶一个外国老婆,周念卿却未必能娶一个嫁过人的、在事业上无法帮他的女人。
朱晋鹏回国的时候,曼柔已经怀孕了,肚子一天天大起来。曼柔住进了周公馆,在里面大门不出。不知田氏使了什么手段,朱晋鹏也没来找她。周念卿隔着旗袍薄薄的料子,听着她的胎动。看着他一脸的兴奋,曼柔觉得值得了。若是生下一个像他的孩子,是她的福分。十个月后,孩子出生,是一个男孩。曼柔看着他小小的身子、小小的脸、小小的鼻子、小小的眼,觉得自己的心都要化了。周念卿拿了一只布老虎逗宝宝,逗一会儿便学着宝宝撒娇要奶喝。曼柔笑道:“我觉得自己是在养两个孩子。”
“好姐姐,”周念卿笑着亲她,“我总想着,你给我生下十个八个的孩子,我也不嫌多。”
“你给他取个名字。”曼柔说。
“我们家的传统,孩子名字都是要我父亲取的。”周念卿说,“我已经送信过去了,倒是可以先给他起个乳名。”
没有等到他父亲给孙子起的名字,却收到了南京那边的来信,要他到德国去,给在那边的一位先生担任少尉侍从官。他没法抗命。曼柔心中惴惴不安,虽然田氏安慰她,可她觉得周家对她是不认可的,她自己又不可能给周念卿做妾。周念卿的继母是虔诚的基督徒,周家自她进门之后便不纳妾了。哦,她连妾都算不上。就算周念卿肯要她,她也只能没名没分地跟着他。
五
周念卿走了之后,田氏把曼柔留在了周公馆。小萝卜头长大了,眉眼越发英气起来,穿着小西装,有模有样的。田氏抿着嘴笑,说和念卿像是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曼柔想周念卿想得紧,知道他回国了,到西北去打日本人。他的来信少了,每次都要她给他发照片看看。
妍姗的电话打到周公馆去,曼柔这才发觉身边的人都在瞒着她。冯修杰在客厅沉默地抽着烟,报纸上登出了周念卿结婚的照片,证婚人是他的父亲和他的继母。他的新娘是西北那边家世鼎盛的女子,他们的相识像是爱情小说。文章竭尽谄媚,说一对璧人佳偶天成。
只见新人笑,哪闻旧人哭!曼柔发泄般地撕着手中的报纸,他的照片皱了。她将照片展开,来来回回地摸着。她怨他,却仍然不能自拔地爱着他。妍姗由着她发泄,她最怕她这个妹妹走到这一步,却不知道该怎么劝她:“要是晋鹏还要你,你就和他好好过……他……那你就回来,我和你姐夫养着你。你还年轻,总不能就这样葬送了。”
曼柔用手帕擦了眼泪,对冯修杰扯出一个笑来:“姐夫,你帮小萝卜头起个名吧。”
朱晋鹏亲自来了上海,把曼柔接了回去。小萝卜头养在冯公馆,曼柔仍是朱家的少奶奶。周围的人同朱晋鹏一样,对于之前的事情只字不提,只是看着她的眼神总有一点的意味不明。曼柔心性敏感,只觉得心中压着一块大石头,沉甸甸的,快要把她压死了。
一年之后,周念卿回了苏州,要带曼柔到南京去。他新婚的太太托人给曼柔寄信,言语客气却又犀利,句句直指曼柔水性杨花不守妇道。朱晋鹏喝醉了,穿着皮鞋躺在他们的席梦思床上,声音冷静:“曼柔,我恨你。”
应该恨的。曼柔心想,连她现在都讨厌起自己来。她被人说得太不堪,她都觉得自己失败。朱晋鹏本来想要和她纠缠一辈子,他不好过,也不要她好过。现在,连朱晋鹏也不要她了。
曼柔从妍姗那里把孩子接了出来,在苏州的城郊找了一份老师的工作,不再和周公馆或是朱家那边联系。妍姗骂过她几次,心疼地抱着她哭,每月都以想念小外甥的名义把曼柔叫去上海,带她下馆子,给她做衣裳穿。
她有时间看书了,在看到周念卿说的那一句话之前,她倒是先看到了一句:
And in the taste confounds the appetite: Therefore love moderately; long love doth so; Too swift arrives as tardy as too slow.
不太浓烈的爱情才会维持久远;太快或太慢,结果都不会圆满。她想起了周念卿,叹了一口气。小萝卜头坐在她的身边,看到她夹着书签的宋词翻开了,便想要向母亲展示一下自己在学堂的识字本事,吐字清晰,眉眼越发像他的父亲。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之前,曼柔最后一次见到周念卿。他要她带着孩子和他一起走,她在他怀里哭了,想把这辈子的泪水都在这一刻哭出来。周念卿只是抱着她,给她擦泪。曼柔声音呜呜的:“你和她,到底是在火车上,还是在舞会上认识的?”
周念卿叹气,大力抱着她,想要把她揉进自己的身体里去:“你要好好的。”
曼柔点头,最后一次触摸自己深爱的男人的脸。他的脸上没有当年的稚气,五官更加英俊。她轻轻说:“你也要好好的。”
再得知他的消息,她才知道,周念卿在政治斗争中失利,病逝了。
小萝卜头只做了工厂里面平平凡凡的职工,除了长得英俊一些,没什么特别。后来娶的也是一般人家的女孩子,生了娃娃,祖孙三代住在一起。夏天天热,蚊子在屋子里飞来飞去,小孙子嫌嗡嗡声太吵不肯午休。儿子儿媳上班去了,上了年纪的曼柔抱着小孙子,在屋子里面踱步。小孙子看到书架,手便往那边伸,一本书就这样掉下来,翻到夹着书签的那一页。
曼柔微怔。这么些年过去,前尘过往,皆成浮云。她把小孙子放下,去拾那本书,恍恍惚惚间像是看到了周念卿的脸。她想起了自己和周念卿纠缠的半辈子,火车上他的双臂环着她,给她取下箱子来。分别时候,他说,你要好好的,所以她一直好好的。他们不在各自的身边,也各自好好的。
那本书还摊在那儿,一滴一滴的泪落在书页上。
洞房记得初相遇。便只合、长相聚。何期小会幽欢,变作离情别绪。况值阑珊春色暮。对满目、乱花狂絮。直恐好风光,尽随伊归去。
一场寂寞凭谁诉。算前言、总轻负。早知恁地难拼,悔不当时留住。其奈风流端正外,更别有,系人心处。一日不思量,也攒眉千度。
这辈子遇上了周念卿,她不后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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