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小姐,四少爷的英文秘书长得可真俊呢。”顾怀茵的丫鬟叶儿进屋之后,轻车熟路地拉开窗帘,笑嘻嘻道,“可惜人太傻气,都告诉他四少爷一向是要睡到晌午的,他还要在客厅等着!”
顾怀茵坐在床上用手掩着嘴打了一个呵欠,自父亲去世,四哥顾怀归的生意越做越大。因为要和许多的外国人打交道,所以才找了这个叫钟时俊的年轻人当自己的英文秘书。听说钟时俊一表人才,刚刚从美国留学回来,洋派十足。
待到洗漱完毕换了衣服下楼,发现顾老夫人已经在客厅招待客人了。顾怀茵叫了一声:“妈。”
“钟先生,真是不好意思,小女被我惯坏了。”顾老夫人对钟时俊道,又回头看向顾怀茵,“怀茵,来见见客人,这位是钟先生。”
“钟先生。”顾怀茵落落大方地点了点头,“您好,我是顾怀茵。”
身为男子,钟时俊的长相偏阴柔了些,举止做派倒不算娘气。他笑着道:“早先便听闻七小姐聪明伶俐,今日却是‘百闻不如一见’了。”
尽管被钟时俊掩饰得很好,顾怀茵还是看到了他眼中方才一闪而过的那抹亮光,那种神情她是十分熟悉的。顾怀茵掩嘴一笑,她已经十七岁,身边不乏对她心存爱慕的追求者。钟时俊的心思,她自然是明白的。顾怀茵对顾老夫人道:“妈,我先去吃早餐,待会儿过来陪您。”
小大姐端来三明治和牛奶,一个身着黑色衬衣的男人坐在顾怀茵身旁笑道:“七妹妹吃的什么,给我也来一份。”
“表少爷来了。”叶儿对于顾老夫人的内侄章绍齐在顾公馆的来去随意已是见怪不怪,她只笑嘻嘻地又端上来一份早餐放到章绍齐面前。章绍齐虽是玩世不恭的公子哥模样,实际上颇有些经商头脑,谈吐有见地,也经常带些西洋玩意儿讨自家表妹欢心,对待下人也出手大方,所以颇得顾公馆的欢迎。
章绍齐从随身带的皮包里掏出一瓶香水递给顾怀茵:“喏,一个朋友去了趟法国带回来的,说是法国现在最流行的。我闻着还算不错,想着你会喜欢便给你拿来了。”
“那便谢谢表哥了。”顾怀茵笑着接受了。章绍齐在顾公馆里常来常往,她从不觉得他是外人。顾怀茵拧开香水瓶子在手腕内侧刷了一下,凑上去闻闻,又将手伸给章绍齐。“这香水的味道淡淡的,不过好闻极了,果然还是表哥懂我。”
“七妹妹,”雪白的皓腕伸过来,章绍齐一愣,随即笑着将手搭上去握住,“七妹妹的手好看,可是我看着,倒缺一件饰物。”
章绍齐常来顾公馆,打的什么主意,大家心里都像明镜一般,早已把他们两个当成了一对。顾怀茵到底是女孩家,脸皮薄,一个劲装傻。顾怀茵趁机收了手,作若无其事状端起牛奶喝了一口道:“这些年表哥送的好东西那么多,我首饰盒里什么饰物没有?只是手上饰物太多,我嫌累赘,所以不戴罢了。”
“七妹妹,”章绍齐看着顾怀茵,见她置若罔闻地吃着三明治,叹了口气道,“你还要我等多久呢?”
顾怀茵的心“怦”地一跳,耳根有些发红了。她不期然想起了今天早上看到的那个叫作钟时俊的年轻人,听说未婚,不知道会向怎样的女孩子求亲。
二
钟时俊仍守着西式做派的规矩,天天来,早早在沙发上候着还在沉睡的顾怀归。顾老夫人过意不去,便让钟时俊陪自己说说话。钟时俊是个知道分寸的年轻人,谈吐极其讨顾老夫人欢心,越发得到顾老夫人的喜爱。
顾怀茵早起下楼,经常见到钟时俊,也渐渐习惯了这样一个俊秀的年轻人的存在。陪母亲听钟时俊讲一些留洋的事情,听到精彩处忍不住打岔儿发问。钟时俊好涵养,笑着给她解答。
顾公馆举行舞会,顾怀茵穿着洋装陪母亲应付宾客。顾怀归请了一位合作的洋人朋友,钟时俊站在他的身后担任翻译。顾怀茵过去打招呼时,洋人说了句什么,然后绅士地吻了她的手背,顾怀茵的脸红了。
顾怀归对顾怀茵说:“说‘三块肉’。”
“三块肉?”顾怀茵表情疑惑,声音不自觉提高了。
洋人笑了,弯了弯腰,又叽里咕噜地对顾怀茵说了些话。顾怀茵求助似的看向钟时俊,钟时俊笑道:“史密斯先生说,七小姐是场上最迷人的。”
章绍齐加入了谈话,打过招呼之后,他向史密斯先生伸手,用洋文寒暄,之后对顾怀茵笑道:“七妹妹,我请你跳舞好不好?”
“‘三块肉’是谢谢的意思,和洋人打交道,说些这样夹生的洋文,让他们觉得我们尊重他们。”两个人跳着舞,章绍齐对顾怀茵咬耳朵道,“你的脸倒是容易红。”
“我毕竟是女孩子。”顾怀茵笑道。
“既然是女孩子,便该成家了。”章绍齐趁机道,“七妹妹,这么些年,我的心思,你怎么可能不明白?可是,你不肯给我答复,我怕坏你名节,总是不敢提。”
顾怀茵只是默然,类似的试探越来越频繁。表哥的好她也知道,只是总觉得他们之间没有像是小说里的爱情,倒像是没有选择,就那样稀里糊涂地在一起。因为太熟悉彼此了,所以没有心动的感觉。她想爱一场,很显然,那个人不会是章绍齐。
章绍齐见她不说话,又道:“我的心思你明白,七妹妹,我等你答应我。你只要记着,我一直在等着你,不管是几天,几个月,还是几年,我都等着你。”
章绍齐话说得这样直白,倒叫顾怀茵自责起来。及至下一曲和顾怀归跳舞,顾怀归明显感觉到了妹妹的心不在焉:“怎么看着不开心?刚刚那史密斯先生还在说,你是今晚最美丽的女人。”
顾怀茵看向洋人的方向,洋人端着酒杯和钟时俊聊天。钟时俊神情专注,穿着西装倒像是富家子弟了。听说,他家里是上不了大台面的,能养出这样的孩子真是难得。顾怀茵对顾怀归笑道:“四哥,我要学外语。”
“好好的,怎么要学外语?”顾怀归失笑。
“等到下次洋人夸我的时候,我要自己能听懂。”顾怀茵道。
“好,”顾怀归笑着应了,“这有何难,让时俊教你便是了。”
三
这样,钟时俊便成了顾怀茵的外语教师。
顾怀茵喜欢拉着钟时俊陪自己喝咖啡,切面包片当下午茶。顾家上上下下都随了老夫人的口味,偏爱喝龙井,嫌咖啡太苦。顾怀茵见钟时俊同自己一样喝咖啡,简直像是遇到了知己一般,连心底都亲近了些。
章绍齐自那日舞会之后来的少了,顾老夫人问过顾怀茵几次,顾怀茵只推说不知道,大概是表哥最近在忙。之前做什么事情需要章绍齐陪着的,现在统统让钟时俊陪自己。洋文没有学多少,两个人倒是越来越熟。
“‘爱老虎油’是什么意思?”顾怀茵问。那天跳舞的时候,章绍齐似乎在自己的耳边说了这样一句话。
少女怀春,少年多情。顾怀茵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便和钟时俊悄悄地恋爱了。她爱听钟时俊讲留学时候的故事,年轻而有活力的国家,一群怀揣着救国梦的青年们。留过洋的青年们,多半有着一腔热血,钟时俊也不例外。他激慷慨昂地谈着自己理想的时候,她多半微笑地听。钟时俊说的,她爱听,也愿意信。
恋爱的甜蜜是没有办法掩饰的,顾老夫人何等精明,暗中让管家去打听钟时俊的家世。那日顾怀茵正打算进母亲的卧房,听到了管家的声音。
“钟家是广东人,他父亲是教堂里拉琴的。七小姐怎么可以嫁给这样的人家?”
如果两个人真心相爱,门当户对又算什么?顾怀茵对此嗤之以鼻,顾老夫人却不这样认为。顾家是官宦世家,家大业大,从商多年,在当地颇有名望,怎么可能任由一个黄毛小儿折煞门风?
顾怀归将钟时俊调去了外地工作,亲自来给妹妹当说客:“你从小娇生惯养,吃穿不愁,家里都宠着你,你又怎么知道外面的艰辛?钟时俊不过是一个穷小子,口吐莲花又如何,他能够给你什么?你小时候也看过梁山伯与祝英台的故事,你说,如果祝英台真的跟了梁山伯,能够忍受得了梁山伯清贫的生活吗?你爱喝咖啡,用法国香水,钟时俊辛辛苦苦工作一个月的薪水不过就是你的一瓶香水钱,他能养得起你吗?”
章绍齐再次出现在顾家已经是数月之后,交谈中才发现他出国了一趟,和法国人谈了一笔生意。他给顾怀茵带了大包小包的礼物,顾老夫人眉开眼笑道:“绍齐,你比我这当妈的都疼怀茵。”
“七妹妹招人疼。”章绍齐只是笑着回道,转过头看向顾怀茵,“听说近些日子你在家里闷坏了,不如我陪你出去逛逛?”
顾怀茵坐在章绍齐的车里,看着路边的风景,内心深处一片茫然。手突然被人拉住,章绍齐道:“七妹妹,我曾经说,你这里缺一件饰物,你记不记得?”
“别!”顾怀茵叫道,“表哥,你……你让我再想想。”
“我听说了钟时俊的事情。”章绍齐道,“七妹妹,你也知道,他不适合你。”
“适不适合我,我自己知道!”顾怀茵赌气地说,把章绍齐手里的小盒子推了回去,“表哥,我不要你等我,我要他。”
汽车突然来了个急刹车,原来是被突然冒出来的自行车拦住了去路,自行车上的人正是好久未见的钟时俊。钟时俊走到窗边:“我要和七小姐谈谈。”
“七妹妹……”握着顾怀茵的手紧了紧,章绍齐道,“该断则断,不断则乱。你如果不想见他,我帮你把他打发了。”
顾怀茵狠心把手抽了出来,拉开车门。
“怀茵,”钟时俊道,“我只问你一句,你跟不跟我走?”
尽管辛亥革命已经过去多年,世道仍然不太平。大小军阀混战,兵变不断,孙先生在各地奔波,宣传着运动。钟时俊此行,便是要跟随孙先生。
“我……我不知道……”顾怀茵又羞又窘,满大街的人都看到了一个穷青年拦下了顾七小姐的车子。她不是为爱不顾一切的女人。她向往婚姻的自由,希望同爱的人结婚,可是她会考虑未来。钟时俊给不了她保障,她不知道他值不值得她抛弃一切。“时俊,你给我一点时间,让我想想。”
“七妹妹,”顾怀茵回到车上的时候,章绍齐看着她,让顾怀茵心里不好受起来,“我求你,别答应他。”
四
钱塘江潮一向是浙江盛景,每年顾怀茵都要和朋友一道去看的。顾怀茵没有想到的是,钟时俊居然追到了那里。周边都是朋友,钟时俊高声叫着自己的名字,不理会他也是不行的。
顾怀茵别扭地走到了钟时俊面前,不让自己在乎周遭的窃窃私语。这些日子她存了躲避钟时俊的心思,总想着能拖一天便是一天。钟时俊是来给她下最后通牒的,他要去广州,而她是自由的。
把自己的后半生交给他,真的是自己想要的吗?自己喜欢这个年轻人,可是他能否给自己想要的生活?如果钟时俊的仕途不顺,自己是否会像这钱塘江的潮水一样,埋没在尘世的滚滚波涛里?自己若是走了,顾家的名声会受到怎样的损害?顾怀茵心中没有答案,看着远方的潮水,从随身的包中抓起一把金叶子,含泪递给钟时俊道:“时俊,对不起,我等你回来。”
“这就是你的答案?”钟时俊咬着牙看她。
金叶子是这些年流行的给友人的饯行赠物,总比直接给钱好看些。钟时俊经济不宽裕,她只是想让他好过些。
“等你回来,我就嫁给你。”顾怀茵道。
五
顾怀茵二十七岁时,顾老夫人病逝。
临终前,顾老夫人拉着顾怀茵的手叹道:“你这傻孩子……唉……你等着人家,人家未必想着你……你这样让我怎么放心……”
“妈,”顾怀茵道,“你别丢下我。等时俊回来了,我让他跟我一块给您敬茶。”
听说,钟时俊如鱼得水,平步青云。她始终相信,他心里有她,她说过自己要等他的。
顾老夫人的葬礼上,顾怀茵在章绍齐怀里泣不成声。章绍齐轻抚着她的后背安慰道:“七妹妹,你还有我。”
“表哥,”顾怀茵两只眼睛红红的,“我对不起你,你别等我了。”
“傻丫头,”岁月在章绍齐的脸上留下痕迹,让他越发稳重起来,说话也是毋庸置疑的语气,“我爱你,不比你爱钟时俊要少。你等得,凭什么我等不得?总要看到你幸福我才安心。”
尽管财产继承法明确规定女子同样享有继承权,可顾家男人骨子里还是有着传统的腐朽气,三个哥哥连同两个侄子将顾老夫人留下的遗产平分,没有给两个尚未出阁的妹妹一分一毫。
顾怀茵不服气,争取遗产未果,将哥哥和侄子告上法庭。
本来是为自己争取权利,无意中成就了“民国”时期的一件女权案。这个官司引起的反响超乎顾怀茵的预料。有人支持自己,也有人反对自己,媒体争相报道事情发展,对官司结果很是关注。
原本关系不错的兄妹姑侄就此反目,顾怀茵搬去了别处的公寓。章绍齐来看她,她给章绍齐递一杯龙井,站在窗前轻轻道:“表哥,你说……我做错了吗?”
章绍齐抱住她道:“没有,七妹妹,你觉得自己没有错,就不要管别人。”
官司胜诉,顾怀茵获得了五十万两银子,自此和顾家人断了联系。
“这五十万,你想用来做什么?”章绍齐笑道。
“不如办个舞厅吧。表哥你喜欢跳舞,生意应酬去舞厅,还能顺便看看我。”顾怀茵道。
“好。”章绍齐笑着应了,“给你当经理也愿意。”
在章绍齐的帮助下,顾怀茵的舞厅热热闹闹地开业了,一时间成了上层人士聚会的最佳去处。顾怀茵一身藏青色旗袍,端着酒杯在客人之中周旋,巧笑倩兮,八面玲珑。
三十岁那年,顾怀茵等来了钟时俊。
这些年间他们未通音讯,只是周边总少不了他的消息。她知道自己没有选错人,他已经成了中央银行行长,以后要在上海工作。当时不被看好的黄毛小子,如今成了政坛新贵。
舞厅里,她远远地看着他,他微笑得体,风度迷人,笑着拍了拍挽着他胳膊的手,眼神宠溺。
“原来那就是臧家小姐,和钟先生站在一起,真的是一对璧人呢。”身边有人说话。
手中的酒杯无意识地掉落在地上,顾怀茵转身便走。
那样宠溺的眼神是她曾经最为熟悉的,只是不再属于她。顾怀茵冷笑,枉她等了他这么些年,他终究是负了她。
顾怀茵重病一场,章绍齐来看她,叹道:“七妹妹,你这又是何苦?”
“我没事。”顾怀茵道,“我只是觉得,我没有看错人,只是自己所托非人。”
章绍齐怜爱地摸着顾怀茵的头发:“让我照顾你,不好吗?”
“好。”顾怀茵说。
章绍齐闻言看向顾怀茵,不敢相信。
“表哥,我累了。”顾怀茵说,“我想把舞厅卖了。”
“好。”章绍齐不问原因,只是答应。
“对不起,让你等了我这么久。”顾怀茵说。
章绍齐笑了,抱住顾怀茵:“七妹妹,我说过,我一直在等你。不管是几天,几个月,还是几年,我都等着你。还好,我终于等到了你。”
六
顾老夫人死后顾家便分了家,目前的顾公馆是顾怀归当家。顾怀茵虽然因为官司的事情和顾怀归生了嫌隙,但到底血浓于水,逢年过节也会走动。
顾公馆邀她前去喝茶,她在顾公馆的花园里看到了等候多时的钟时俊。
“七小姐,许久未见了。”钟时俊见她前来,连忙起身,殷勤地为她拉开椅子。
这算什么?他官场得意,周围人都来巴结,他就透露了想跟她见面的意思?做得这么隐蔽,瞒着她,是怕她不愿来?他对她是不忘旧情,想再续前缘,还是想装作什么都没发生似的,两个人好好做朋友?
罗敷自有夫,使君既有妇,便请莫再做纠缠。顾怀茵不管自己兄嫂的暖场,只是冷淡告辞:“对不起,我的丈夫还在等我回家。”
“我今日看到钟时俊了。”晚上,顾怀茵躺在章绍齐的怀里道。
章绍齐只是“嗯”了一声。
顾怀茵道:“我发现,自己不喜欢他了。”
章绍齐揉了揉顾怀茵的头发:“多大的人了,还跟个孩子似的。”
“只要在你身边,我就是个孩子。”顾怀茵说,“当时钟时俊的心气多高啊,我给他金叶子,他还说算是我借他的,现在他富贵了,那把金叶子都不记得还我。”
章绍齐笑着亲了亲顾怀茵,正色道:“七妹妹,你当初没有走,有没有一点原因是因为我?”
顾怀茵没回他,只是将头埋在他胸口闷闷道:“反正我当时没有走,现在又嫁了你。你还纠结当年的事情做什么?”
“只要你心里有我,我便什么都不想管了。”章绍齐抱着顾怀茵,在她额头落下一个吻,“真好,七妹妹,你嫁给了我。”
四嫂亲自上门,给顾怀茵长跪不起。
“四嫂,你这是做什么?”顾怀茵皱眉,浅浅饮着杯中的龙井,最终叹了口气,“长宇也是我看着长大的,你要我打电话,我打就是了。不过事先跟你讲好,我只打这一个电话,至于事情成不成,便不关我的事了。”
“七妹妹,只要你打个电话便好。”四嫂连连点头。大家闺秀出身的她,从来不会让自己狼狈,此时此刻却是老泪纵横。
钟时俊已是中央行政院院长,顾怀茵的电话打过去,钟时俊显得格外欣喜。
“我的侄子顾长宇在监狱里。”顾怀茵简单说道,“我希望他出来。”
“没问题。”钟时俊道,“七小姐发了话,包在时俊身上。”
“我想明天中午跟我侄子吃饭。”顾怀茵看了看面露喜色的四嫂道。
钟时俊在电话那端道:“一定让您明天中午跟长宇吃饭。”
第二天中午,顾公馆家宴,顾长宇被送了回来。大家向顾怀茵敬酒,说些感激的话。顾怀茵神色淡淡,章绍齐在饭桌下握住了顾怀茵的手。
那个人官运亨通、春风得意、身边有佳人,自己和他早已没了任何关系。
顾怀茵对章绍齐感激一笑。
七
之后发生了太多的事情。
日军侵华,章绍齐和顾怀茵携儿女避战香港。因为不愿为日本人做事,入不敷出,只得变卖了之前的洋房。后来回到上海,顾怀茵买下了一处新式里弄房子,上下三层,独立门户,有自己的小花园。儿子章志洋格外喜欢小汽车,在花园里和妹妹玩开汽车的游戏。
“怀茵,你想离开吗?”章绍齐看向站在花园练字的顾怀茵。
“我想留下。”顾怀茵看着在花园里玩着小汽车的一双儿女,淡淡一笑,在宣纸上写:
此心安处是吾乡。
她自小练成一手漂亮的行楷,常有人向她求墨宝。她生于斯长于斯,根总是在这里的。
“好,听你的。”章绍齐说。
上海解放之后,章志洋就读的教会学校停办,改考私立中专,毕业后进了钢铁厂。国家倡导公私合营,顾怀茵与章绍齐从此只拿利息不问生意。顾怀茵打理花园,亲自下厨做饭,教周边邻居识字,为人写毛笔字。
顾怀茵道:“绍齐,我现在不想其他,只求一个岁月安稳了。”
可惜岁月安稳也是难得,动乱中,一家人被迫迁入汽车间生活。这是顾怀茵最难过的一段日子,丈夫章绍齐病逝,女儿章远洋被迫到福建教书,儿子章志洋去往安徽劳改。
顾怀茵唯一的慰藉是尚有来往的亲朋,大家过得紧凑,但只要还彼此惦记着,谁有困难大家就帮帮忙,日子也就这样过了。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谁的一生没有个顺境逆境?这一生无非就是个随遇而安。
一切尘埃落定。章远洋在苏州工作,嫁了和她一样喜爱艺术的同事,生活幸福;章志洋劳动改造结束后执意前往美国,在新的地方开始新的生活,顾怀茵没有挽留。
远在日本的顾长宇仍然记得姑姑的好,每月会给顾怀茵汇款,还会寄她最爱的雪茄。顾怀茵喜欢坐在门前吸雪茄,看着人来人往,想着前尘往事和故人。儿时在苏州园子里的假山上窜来窜去,章绍齐讨她欢心的英国雪花膏和法国香水,还有钟时俊在她问“爱老虎油”是什么意思时涨红的俊颜。
她曾是旧上海名震一时的顾七小姐,如今只是这弄堂之中的一个晒着太阳抽雪茄的普通老人。
收音机里传出一曲《锁麟囊》,顾怀茵跟着轻轻地和。
一霎时把七情俱已昧尽,
参透了酸辛处泪湿衣襟。
我只道铁富贵一生铸定,
又谁知人生数顷刻分明。
想当年我也曾撒娇使性,
到今朝哪怕我不信前尘!
这也是老天爷一番教训,
他教我,收余恨、免娇嗔、且自新、改性情,
休恋逝水,苦海回身,早悟兰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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