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以寄相思-分明·一觉华胥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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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你相不相信一见钟情?”

    她伸手为坐在对面的人斟茶。二人谈不上熟悉,如果不是为了共同的目的,恐怕也不会坐在一起。

    对面的人着一身西装,可以掩盖激动的神情,却掩盖不住眼中的光:“您当初对那个人,是一见钟情?”

    她笑了,她当初对那个人,不仅没有一见钟情,反而避之不及。

    遇见他那年,她还是吴秀秀。

    十四岁的吴秀秀。

    二

    十四岁那年的秀秀,经历了很多事。

    在那一年里,她已隐隐有了发育成成熟女人的趋势,身高蹿得飞快,轮廓也越发清晰。

    镜子中的少女面容清秀,额前新剪了厚刘海儿,乌黑的秀发编起来垂挂在背上。十四岁那年的秀秀开始憧憬小说电影里罗曼蒂克的故事,最喜欢去找隔壁的梁家姐姐玩。

    梁家姐姐名叫招娣,大她五岁,待她若亲妹妹,会给她讲功课,也会跟她谈论些小女生的心事。在秀秀十四岁那年的春天,梁家姐姐嫁给了当地的一位陈姓富商做续弦。而秀秀,就是在陈公馆里遇到了周长庚。

    陈先生已到了可以做梁招娣父亲的年纪,在上海滩经营有方,结识的人颇多。周长庚是陈先生的访客之一,中午时分大家同桌吃饭,她对他印象不深,因此她没有想到,他会在道别之后站在陈公馆门外等她。

    周长庚又高又瘦,站姿笔直,眼神锐利,看她的目光像是猫盯上了老鼠。他的脸颊微微泛红,不知是因为中午喝多了酒还是其他缘故。周长庚伸出一只胳膊拦住她:“吴小姐怎么离开得那么早?这是要去哪里?”

    “时间不早了,我要回家了。”秀秀从未被陌生男人这样拦过,不免有些惊惶。

    “你住在哪里?我送你回去。”周长庚问道。

    “不要,不要。”秀秀被周长庚的冒失吓了一跳,慌乱解释道,“我的父母对我管教很严,如果他们看到我和您一起走,会骂我的。”

    周长庚的嘴角微微咧开,似乎在笑:“那么,请至少告诉我你的家庭住址。”

    三

    “您告诉他了吗?”对面的男人问。

    “告诉了。”她放下手中的茶杯笑了,“不过告诉了他一个错误的地址。我家住在33号,而我告诉他的是88号……但是半个月后,还是被他找到了。”

    他曾让她相信,这世界上真的有一见钟情。

    他也曾让她明白,当一个男人爱你的时候,会山盟海誓讨你欢心;而当美人与江山相冲突之时,他也可以弃你如敝屣,毫不迟疑。

    因此,周长庚追求她时的爱之深、情之切,和她后来的境遇对比起来,才显得更为可笑。

    当周长庚出现在吴家半敞的房门前时,秀秀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秀秀?”周长庚看到她,面露惊喜,他又确认了一下门牌,在未经她的允许的情况下进入了室内,“为什么骗我?”

    她本在院子里给花草浇水,见到他后忙放下水壶,往里屋走去。

    “你知不知道,我在这条街上走了几百几千遍,只为了见你一面?我在每一家门前寻着你。”周长庚跟了上来,情绪激动下,话中带了几分责怪,“秀秀,你说,你为什么要告诉我错误的地址?”

    自上次在他面前落荒而逃后,她便再不愿想他。秀秀摇摇头说:“因为我不想你来我家。”

    “为什么?”周长庚很是诧异,“你不想见到我吗?”

    “我不想见到你。”这个男人给人的压迫感太强,秀秀感到莫名心虚。她站起身来,声音不自觉地提高了些:“你又不是我的什么人,我为什么想要见到你?”

    “秀秀,”周长庚叫了一声她的名字,“你对我太冷漠了……我是真心爱慕你的。见到你的第一眼,我便被你吸引住了,日思夜想,夜不能寐……你不要对我这么残忍。”

    四

    “后来呢?”对面的男人起了好奇心。

    “后来啊……”她喝了一口茶水,又笑了笑,“我的母亲买菜回家时见到了他,把他痛斥一顿,赶走了。母亲相信我是无辜的,没有问我什么,我也没有解释什么……第二天,我去陈公馆的时候,把这件事告诉了梁家姐姐……”

    梁招娣当时是怎么对她说的呢?她想起来了,梁招娣的原话是:“男人没有好坏,只有强弱。”

    她顺着梁家姐姐的话问下去:“那么周长庚是强者吗?”

    梁招娣狡猾笑笑:“我只能说,他是一个在有些方面能力很强的人——他是不是强者,需要你自己去检验,不是吗?”

    梁家姐姐成了那个男人的说客,自称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讲尽了周长庚的好话。在秀秀质疑周长庚为什么会喜欢自己的时候,梁家姐姐又用溢美之词把她夸奖得有些窘迫。就在这时,张公馆的门铃响了。

    她去开门,来人正是周长庚,他穿一件长衫,见到她之后微笑道:“吴小姐。”

    “陈先生不在,至少一个小时后才能回来。”她拦在门口。

    “我不找他……”周长庚望着她,眼中流露着真诚,“我是来找你赔罪的,那天是我太唐突了。”

    自小她的生活圈子就封闭,她从没有见识过一个男人的花言巧语。

    “秀秀,”他的语气亲切,“我第一次见到你时,便觉得自己看到了纯洁无瑕的天使。我谨向你表达我最忠诚的爱意,请你一定不要拒绝我的友谊。”

    他不再像前两次那样带有攻击性,她的心防也渐渐卸了下来。秀秀听到他语气中的欣喜:“为了庆祝我们的友谊,我明天请你去大华饭店吃午饭。”见她不答,他抬头,表情转为了惴惴不安,“可以吗?”

    那一刻,她知道自己心软了。

    “可以。”她听到自己说。

    五

    十四岁那年的年末,秀秀的父亲去世。

    身穿白色孝服的秀秀应酬宾客时,抬头见到了同样穿孝服的周长庚。他把带来的香蜡点燃,神情悲痛地对着灵柩叩头行礼,而后起身走到秀秀面前,低声道:“节哀。”

    服丧期满后,招娣及陈先生来到秀秀家,为周长庚提亲。

    “我听说,他是有一妻一妾的。”秀秀私下里悄悄地对招娣说。

    “他和老家的那位太太,是包办婚姻,两个人没有什么感情。而且,那位太太现在潜心向佛,早就和他断绝了婚姻关系。”招娣道,“至于那位妾……可有个英雄救美的故事哩。他对那个女子只有情意没有爱情,把人安置在了苏州,给了她五千元的离婚费。为了让你安心,他让我把两份离婚协议都带来了。”

    另一边,陈先生似乎已经说动了秀秀的母亲。那天晚上,母亲第一次郑重地和她谈起周长庚:“听陈先生的形容,倒像是个不错的年轻人。既然你也有这份心思,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你们两个的事情我不反对了。”

    “其实,令尊去世的那段时间,也是他的服丧期。”对面的男人皱眉回忆,“我记得,他的母亲,正是在那时候去世的。”

    “我后来知道了。”她轻轻叹了口气,明白对面男人是在告诉她,她记忆中的那个男人穿孝服不是为了她,“但是后来,也是真的心动了。”

    六

    他待她是真的好,自她之后,他身边再也没有别的女人出现。他带她去吃价格昂贵的甜品,两个人在夜晚坐在黄包车里兜风。

    他的脾气不好,一不如意便喜欢骂人,但是他在她面前会收敛很多;他为她取了一个名字,叫作白清,说第一眼见她时便觉得她又洁白又清澈,像是天使。

    一个男人爱不爱一个女人,那个女人最知道。

    她记得很清楚,那天他带她坐的士去法租界的公园。他们坐在长椅上,他突然握住了她的手:“我听说,你担心我的前妻和侍妾的事,是不是?”

    她低着头,听他讲述他自己。

    “我和前妻没有感情,生了一个孩子之后,她便一心向佛了,而我也离开了家乡……至于我的侍妾,我当初娶她,是因为她于我有恩,她曾经为了我生生受了恩客浇下的一盆热鱼翅……我母亲去世后,我扶柩回老家,在那时,我就和她们两个人解除了婚姻关系了,这你也是知道的。如果你肯嫁给我,在法律之下,你将会是我周长庚独一无二的妻子。”

    她看到自己的手被他打开,十根手指扣在了一起。

    “所以,我在跟你求婚,你答不答应?”周长庚问道,又拿出一把小刀威胁她,“你要是不答应我,我就用这把刀切掉我的一根手指向你证明我的真心。”

    七

    “您答应了吗?”对面的男人忍不住问道。

    茶已经凉了,她轻轻叹了一口气,没有回答。

    身边的人都说,他暴躁易怒,而她温柔善良,是他最好的剑鞘。

    十五岁的吴白清和周长庚在酒店里举行了一场中西结合的婚礼,省去了旧时的一些繁文缛节,在结婚证书上加盖印章,拜了天地,饮了合卺酒。

    她在回忆新婚的日子时,能想起的只是白居易的一句诗——芙蓉帐暖度春宵。

    新婚的小夫妻,整天胡闹,笑着笑着,一天便过去了。他也会把她搂在怀里,给她讲他的理想和野心,要她答应陪他一起去实现。

    两个人的蜜月,是在他的老家度过的。在那里,她见到了他和善向佛的前妻以及被他送至私立学校读书的乖巧的两个儿子。她一向与人为善,和他们相处得很融洽。

    “尊儿可教,念儿可爱,”他是这样给她介绍两个继子的,“他们都很喜欢你。”

    她给了两个孩子红包,欣赏着他们脸上高兴的神情——她也很喜欢他们。

    周长庚会带她乘坐竹筏四处游玩,教她练字,要她陪自己一起写日记。他也会带着她和乡亲们聊天,谈论各种各样的话题……同他相处的时间越长,她越发觉得,他是个有魅力的男人,她不后悔嫁给他。

    蜜月结束之后,他们回了上海。她因为懂一点外语,便做了他的秘书,协助他处理公务和机密文件。他经常笑着望她:“白清,能够娶到你,真是我的幸运。”

    他们两个人没有孩子,她去医院领养了一个女儿,他为女孩取名为周婧媛,视若亲生。

    周长庚的身体不好,又爱喝烈酒,她为此跟他恼了一次。此后,周长庚便把酒茶全部戒了,只喝白水。

    她觉得自己一天比一天更爱他。

    而她不知道,危险正在黑暗之中悄悄酝酿。

    八

    周长庚曾经对她讲过这样一段话:“四十岁以内,专心求学,培养继业,不问世事。四十岁以外,奋迹功名,雄飞世界,行道济时。”

    周长庚四十岁那年,他的事业扶摇直上,他在整个南方赫赫有名。她作为与他同进同出的周夫人,自然是与有荣焉。他每日都会对她表达爱意,出差的时候会给她写信,以至于她对他的异心毫无察觉。

    她第一次见到那个叫作钟彩钰的女人,也是在周长庚四十岁那年。

    见到钟彩钰的第一眼,白清便觉得她是个摩登漂亮的女人。那是夏天,钟彩钰坐在她姐姐家的客厅的沙发里,面朝着西洋电风扇,身着青绿色的丝绸旗袍,拿着一把精致小巧的木扇子不断扇风,声音发嗲地对自家姐姐喊热。这个女人大她七岁,撒娇的神态比她还要自然。

    钟家大姐吩咐用人端上夏日的冰饮和水果,招呼大家一起吃。周长庚坐在白清旁边的沙发上,低头问她:“你热不热?”

    没等她回答,她便听到一边的钟彩钰咯咯在笑:“大哥对吴小姐可是真的好。”

    周长庚本是握着她的手的,此时松开了,拿签子取了一块冰镇水果:“让彩钰小姐见笑了。”

    “吴小姐的这身旗袍,适合搭配一条白金链子——吴小姐要不要考虑买一条?你知道的,周大哥买得起。”钟彩钰和她搭话道。

    “我对首饰不是很在乎,不过谢谢彩钰小姐的建议。”她记得自己当初是这样回答的。当然印象更深的是,钟彩钰称呼自己为吴小姐而不是周太太。

    “咱俩可真不一样,我顶喜欢珠宝首饰,尤其是大颗粒的钻石。”钟彩钰高傲又矜持地笑了笑,扭头对周长庚道,“周大哥真是找了一位又节俭又朴实的好主妇。”

    周长庚只是笑笑,没有答话。

    在钟家奢华铺张的衬托下,任何人都会显得朴素而拘谨。

    那天的晚宴,他们吃的是鸽子。西洋式的吃法,也是西洋式的坐法,将她和周长庚隔离开来。钟彩钰拿着刀叉,笑着叫嚷食不言,要大家在吃饭的时候不许交谈,也不许看别人。

    钟彩钰给她的印象,从来都没有好过——一个飞扬跋扈的富家小姐,矫揉造作到每个动作都像是画报女郎在摆姿势。

    在那一次宴会上,周长庚真的没有看她一眼。

    关于钟彩钰,周长庚是这样跟她解释的:人一旦有了权力,便会换得旁人的另眼相看。他现在小有名气,因此得到了钟家的青睐。钟家和国外有很密切的关系,他如果能够取得钟家的支持,就能够巩固自己的地位。

    钟家发展至今,已是新兴的豪门家庭。钟家父亲经商有道,成了当地富绅;钟家的大儿子钟时俊通过打拼在商界初露头角;至于钟家的三个女儿,皆有着英雄情结,前两个都嫁给了鼎鼎有名的男人,拓展了钟家的人脉圈;未出阁的三女儿钟彩钰,则把目光放到了白清的丈夫身上——钟彩钰称周长庚为“中国的林肯”。

    她的丈夫的目光,则是放在了钟彩钰身后的家族上面。不可否认的是,钟彩钰本身也是很有魅力的,周长庚能够被她吸引从而展开热烈的追求,并不是一件稀奇的事。

    周长庚从来没有对白清掩饰过自己的野心与抱负,也许是之前对她铺垫了太多,以至于后来周长庚和她摊牌的时候,她竟没有丝毫惊讶。

    九

    钟彩钰信奉一夫一妻的制度,容不下白清的存在,周长庚是注定享受不了齐人之福的。

    他为了自己的野心,选择牺牲她。

    钟家逼周长庚逼得紧,周长庚在仕途上遇到了麻烦,昔日并肩作战的同事陈中卫成了他最大的竞争对手。钟家以帮忙为条件,要周长庚娶钟彩钰为妻。

    周长庚是瞒到最后一刻才对她解释这些的,他当她是不懂事的小姑娘,尽说些花言巧语哄骗她。

    尽管很多事情,她到后来才将前因后果理清,但并不妨碍他们两个人开始了结婚七年来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冷战。

    她选择回了娘家。一是想要给自己寻个逃避的地方,不想再听周长庚有关民族大义的苦口婆心的劝说;二是自暴自弃,这样也算是给钟彩钰腾地方了。

    令她没有想到的是,钟彩钰比她想象的还要容不下她的存在。

    周长庚追到了她的住处,给她带来了出国的船票。当着她母亲的面,他对她说,自己和钟彩钰只是政治联姻,不作数的。给他五年时间,五年之后,她从国外回来,他们两个人依然会像之前一样。

    他怕她不信,在佛前发了毒誓。

    很久之后她才听说,在他正式迎娶钟家三小姐之前,为了讨钟家老太太欢心,他改信了基督教。

    十

    二十二岁那年的吴白清,把女儿婧媛交给母亲照料,动身前往异国他乡。

    轮船在日本靠岸,她从摊贩手中买来报纸,看到了周长庚的声明。周长庚在声明中称钟彩钰让他遇见了爱情。他同前妻早已仳离,和其他二妾也没有任何联系。

    报纸上清晰的白纸黑字让她心痛如割,他疯狂热烈的追求、他们拜过天地的婚礼、他们一同生活的七年……如今,她竟然成了他印在报纸上的声明中的没有关系的“妾”。

    她这位原配夫人,便这样被周长庚弃如弁髦。

    大使馆不帮她向国内寄信,在国外期间,她对家里的事情一无所知。

    五年之后,她思乡心切,回到国内,深居简出。周长庚意料之中地没有再联系她。

    她只有在报纸上才能够看到周长庚和钟彩钰的消息。钟彩钰陪同周长庚出国,在各大演讲中出尽风头。她想起了曾经的鸽子宴,钟彩钰讽刺自己——周大哥真是找了一位又节俭又朴实的好主妇。

    和她比起来,钟彩钰的确更适合陪同周长庚站在巅峰。

    十一

    “那么后来的日子,您是怎么过的呢?”对面的男人问道。

    “为了维持生计,我做过私人家教,教外国学生学习中文,也教中国学生学习外文。”她回答。

    “您没有考虑过再嫁人吗?”男人接着问道。

    她摇摇头:“没有,后来我一直和我的女儿一起生活,我觉得很知足。”

    不是没有男人追求,而是自己再也不会那样地去崇拜一个人,去爱恋一个人,去憎恨一个人,去思念一个人。

    “听说,您后来在重庆生活过一段时间?”对面的男人试探性地问道。

    她不置可否,起身将茶具一一收起:“时间不早了,我不吃晚餐,这些年习惯了早睡,就不留您了。”

    身边的夫人太强势,男人自然会怀念曾经身边温柔可人的解语花。

    外面下起了毛毛细雨,她看着访客撑伞的身影消失在雨幕里。桌上是她和他全部的过去:他对她说过的情话,他们二人的旧照片,他写的关于他们过去的日记……

    不久之前,她收到了那个男人的来信,言辞恳切,语气喟叹。

    那个男人在信中说,往昔风雨同舟的日子里,所受照拂,未尝须臾去怀。

    她自嘲一笑。这个下午,她回忆了太多过去,后知后觉地感到这辈子受过的所有委屈在此时此刻都涌了上来,让她沉闷得透不过气。

    三十多年来,我的委屈,唯有君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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