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以寄相思-唱罢·此情成追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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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北平第一舞台盛大义演,穆连生在一干友人的簇拥下说说笑笑地向后台走去。肩膀突然被人撞了一下,他下意识向那人望去,只见一个年岁不大的女子仰头看他,脆生生地叫了一声:“穆老板,对不住。”

    女孩生的清秀,前额是齐齐的刘海儿,一头秀发编在脑后,露出一张标致的南方女儿情态的小脸。

    穆连生性子好,只点了点头“嗯”了一声,便与她错开,向前走去。

    身后友人们却谈论起刚才的女子:“那便是以一曲《四郎探母》震惊四座的段小瑜吧?”

    “听说她在无锡、上海时便已被报纸评论说扮相俊秀,嗓音宽亮,在坤生中首屈一指。”

    “何止如此,连生兄,你们当时去了日本访问不知道,愚弟有幸听段老板唱戏,生得一副好嗓子,最难得的是没有雌音,这在千千万万人里是难得一见的。在女须生地界,不敢说后无来者,至少可说是前无古人。”

    “哦?景之兄,这话说得倒是夸大了吧?”

    “货真价实。”宋景之摇头,“连高适之那样眼高于顶的人都称赞段小瑜的身段、扮相毫无女子之气,真是好极了。你若不信,待会儿看她演的便是。”

    这女子竟能让自己身后这一干眼高于顶的友人们如此夸赞?穆连生回头望去,却只看到空荡荡的地方没了人影,心中若有所失。他淡淡蹙眉,女孩子走路太冒失,不是好事。

    这个叫段小瑜的女子唱的竟是倒二的压轴戏。

    金钟响玉鞭应王登龙廷,喜的是太平年五谷丰登。君有道民安乐天下同庆,普天下众黎民共享太平。文凭着邓先生阴阳有准,武凭着姚皇兄保定乾坤。内侍臣摆御驾九龙口进,又听得后宫院大放悲声……

    这一曲《上天台》说的是东汉光武帝刘秀手下两位臣子铫期、郭荣不合,铫期之子铫刚杀郭荣,郭荣之女郭后向刘秀告状。铫期带铫刚上殿请罪,刘秀念铫期是中兴功臣,且三子已战死其二,便要铫刚前去湖北平寇,立功自赎。

    段小瑜唱生角,牢牢吸引住全场目光。穆连生在后台看着她,听到观众叫好,眼神之中隐有笑意。这个方才惊鸿一瞥的小女孩,真是给自己惊喜。

    身后一友人笑道:“连生兄,我看那段老板唱得不错,促成你们下次同台如何?”

    穆连生早已扮上了虞姬扮相,只斜斜看了友人一眼,眉眼间顾盼生辉。他也不回话,脑子里突兀地想起“原来是杨家将把名姓改换,他思家乡想骨肉不得团圆。我这里走向前再把礼见……”的唱腔。穆连生笑了,沉思间竟已经把这倒二的压轴给错过大半,下一个便是他。他转身登台,将方才的女子抛之脑后,只当自己是“贱妾何聊生”的虞姬。

    汉兵已略地,四方楚歌声。大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

    这样轰轰烈烈、荡气回肠却又凄凉无比的爱情,他演起来甚是拿手,可是心里却清楚,自己从不像虞姬一般为爱情不顾一切。都说戏子无义,其实只是较之旁人更理智些罢了。

    处在下九流的地位本就比人多了几分世故,又见识了那么多戏本子里的悲欢离合,更加明白事事不随心的道理。人生在世,有多少无奈。名气越大,所要负担的东西越多。

    穆连生谢了幕,朝着自己的化妆间走去。段小瑜的妆容已经卸了大半,见到他,两只眼睛忽闪了一下,站起身来问候了一声:“穆老板。”

    穆连生点点头,正准备向前走,却又停下步子说了一句:“唱得不错。”

    女孩子的唇角突然咧开了,看得穆连生心头一动。

    化妆间里,友人在说:“连生,你看这女子配你如何?”

    如何?穆连生脑海中闪过女孩的笑容,眼神明亮,清秀的小脸上,喜怒哀乐从来不加掩饰。那样真性情。

    真是个孩子。

    二

    十天后的第二次义演,竟真的安排了二人同台,剧目是段小瑜当时在北平一唱成名的《四郎探母》。

    四郎杨延辉在宋辽一战中被掳,改名木易,做了铁镜公主的驸马。不见亲人十五年,在公主帮助下见到了挂帅的家人。匆匆一面,痛哭流涕,别母而去。他二人合作的正是《坐宫》一段,段小瑜将杨四郎的无奈悲痛等情绪塑造得生动鲜明,唱念做打无一不是恰到好处。

    曾记得沙滩会一场血战,只杀得血成河尸骨堆山;只杀得杨家将东逃西散;只杀得众儿郎滚下马鞍。有本宫改名姓脱了此难,十五载在辽国匹配凤鸾。肖天佐摆天门两国交战,我老娘押粮草来到北番。我有心宋营中前去探看,怎奈我无令箭焉能出关?我好比笼中鸟有翅难展;我好比浅水龙被困沙滩;我好比弹打雁失群飞散;我好比离山虎落在平川!思老母不由儿肝肠痛断;想老娘不由人珠泪不干……

    十八岁的少女,竟和自己配合得这般默契,当真惊艳了穆连生,也惊艳了众人。许志华坐在二楼包厢,看着戏台目不转睛,连手中的折扇都静止在那里。及至戏罢,许志华将视线移到一旁墙上贴着的宣传海报,少女英气十足,他的目光露出一丝痴迷。

    下场后,穆连生正在后台和众人应酬,许志华迎面走了过去。穆连生见到他,忙对他拱手叫了一声:“许先生。”

    许志华笑笑:“来北平办事,有幸来听穆老板义演,是许某的荣幸。”

    穆连生对一旁的段小瑜招了招手:“小瑜,来,见过许先生。”

    许志华是乱世中的上海大亨,黑道上最会做人的一个,军政商三界皆有涉猎。段小瑜自小便听过许志华从小混混到大亨的发家传说,后来去上海待的还是有许志华股份的场子,自然认得他。段小瑜点了点头,道:“许先生,我是段小瑜。”

    “段小姐这杨四郎唱的深得人心啊。”许志华看着段小瑜微笑,多年的打拼经历给了他一股别样的沉稳之气,又将外露的戾气和霸道尽数收进了长衫和礼帽里。笑起来,反倒添了几分儒雅。“给二位添添头面,一点小礼物,不成敬意。”

    说罢,许志华手一抬,两个小厮将东西端了上来。

    许志华送给穆连生的是点翠头面,蓝蓝绿绿、闪闪亮亮的,直刺人眼;给段小瑜的丝毫不逊色于穆连生,直接送了王帽老生的一整套行头,珠宝刺绣一看便是精品。

    段小瑜之前不是没有受过客人的捧,却是第一次见这么大的场面。穆连生见她发愣,便笑着温言道:“还不谢谢许先生?”

    段小瑜回过神来,只对许志华笑道:“谢谢许先生了。”

    许志华点点头,对段小瑜笑了笑。他在后台并未久待,同众人寒暄了几句便离开了。穆连生回头看了一眼许志华送他的礼物,许志华自称“天下头号戏迷”,对名伶出手一向大方,之前二人也有几次交集,客客气气间也相谈甚欢,可今日在后台见到他,心里竟有一丝不安,怕什么事情会发生一般。

    三

    “段老板接下来要到哪里去?”

    说这话的人段小瑜认得。穆连生身边一直围绕着一干友人,他们为穆连生安排演出事宜,甚至给他的私事出谋划策。听说穆连生因子女双亡正妻不出,再娶平妻,都是这些人的主意。

    “回家。”段小瑜说。

    那人笑道:“天色尚早,段老板可否赏脸,让连生兄做个局?”

    因着要在堂会上和穆连生合演《游龙戏凤》,所以二人排了排戏。第二次合作,两个人之间也更默契了些。方才穆连生所扮村姑李姐面带娇羞,自己所饰正德皇帝风流倜傥,对着一朵海棠花一拾一戴,打情骂俏,演得过瘾。下了台,反倒拘谨了。

    “既然段老板接下来无事,便一同去吧。”另一人也是笑,眼中却含了说不清道不明的神色,“不知段老板可爱吃全聚德的烤鸭?”

    段小瑜自来到北平演出学艺,将自己的日程安排得很满,这倒是她第一次吃烤鸭。穆连生看出她的窘迫,不动声色地卷了蘸酱的鸭肉递与她吃。穆连生十指修长白皙,女儿见了也是自叹弗如,生活中又不似舞台上翘起的兰花指那般女里女气。荷叶饼、鸭肉、黄瓜条、葱丝……手指翩飞间便将鸭肉卷好,随手放进她的盘子里。

    众人许是看到了,只扯了另外的话题来谈。穆连生微笑着应上两句,卷好了鸭肉仍是放进段小瑜的盘里,段小瑜的脸上火辣辣的。

    在座众人都是极会来事的,哪怕穆连生和段小瑜说话不多,席间气氛仍是很好。宾尽主欢,一人笑道:“天色不早,连生送段小姐回家吧。”

    出门发现天已黑了,段小瑜也不矫情推辞。穆连生有自己的汽车,停在相邻的街道上,司机开车去了。段小瑜的肩膀一暖,发现穆连生的西装外套盖了上来。

    “小心着了凉,”穆连生站在她的身侧说道,“若是嗓子烧着了,可是麻烦事。”

    段小瑜来不及说话,司机已经把车开了过来。穆连生彬彬有礼地开了车门,请段小瑜进去,陪她一起坐在后排:“小瑜,你住在哪里?”

    这倒是他第一次叫她。

    他说话向来轻声轻气,唯恐惊了人,却有让人心安的宽厚。

    段小瑜报了地址,之后车上便安静下来。段小瑜没来由地紧张,她打小家教甚严,养成了沉默少言的性子,偏偏穆连生也不是一个话多的。司机只是专心地开着车,也不管后座两人的情绪暗涌。

    再往前走,车便开不进胡同了。穆连生下车给段小瑜开了车门,段小瑜下车后想把外套还他,手却被他按住:“我再送你一段。”

    穆连生的手若无其事地收了回去,段小瑜的手却是颤了又颤。她没同男人这般亲近过,只是戏本子看多了、演多了,有时候也会生出小女儿情愫。穆连生的人品是没说的,待自己好只是因为他为人周到,他家里有妻子,自己也不该想太多。

    两人在小胡同里这样走着,又是一路无话。突然,穆连生说道:“真是奇怪,我和燕妮在一起,从没这么放松的时候。”

    金燕妮是穆连生的平妻,段小瑜听说过,据说当时选她便是看中了她的能生养。穆连生的原配曹仪华为了一直陪着爱人,毅然做了绝育手术,谁想到生的两个孩子都夭折了。梨园世家注重传承,对子嗣看重得紧,金燕妮一举得男,自此巩固了在穆家的地位。曹仪华再是和金燕妮姐妹相称,也不是不吃味的,自得了肺结核便去了天津的医院,眼不见为净。

    别人的家事,外人即使清楚了始末,也没什么立场评价。段小瑜只淡淡笑笑,没有说话,在家门口站定,将穆连生的外套还了他:“我到了,穆先生请回吧。”

    穆连生自知方才失言,也不解释什么,接过外套道了句:“你好好休息。”

    若他真的再欲盖弥彰,才叫人看不起。段小瑜对穆连生点点头,走了进去。穆连生看她进了屋,将西装外套搭在胳膊上往回走。段小瑜毕竟只是个小姑娘,自己有意无意愿意多照顾她一些。他向来理性,不会因为几次合作便假戏真做,只是架不住被这个花季少女吸引。

    刚才那句话出口,把自己都给吓着了。

    和这个女孩子在一起的自己,倒是真的放松。

    四

    观众乐得见二人同台,合作多起来,段小瑜和穆连生更熟了。两人在一起时,也会聊几句。段小瑜自小家教甚严,性子端庄果敢,只是年纪轻,不禁逗,常被穆连生身边的友人们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穆连生往往是那个在段小瑜面红耳赤的时候出面圆场的人。

    天渐渐热起来,后台化妆间的大风扇嗡嗡地吹着,动静倒是比效果大。穆连生在上妆,只穿了一层里衣,却出了一身闷闷的汗。戏院老板有心,买了西瓜让人挖成小块,洒了碎冰装在碗里亲自送了进来。瓷碗还冒着凉气,穆连生接了,转手端到段小瑜面前:“你先吃。”

    段小瑜热得脸红红的,也不和他客气,取了勺子便吃。穆连生看着她贪食的样子笑了,拿了手帕为她擦去唇角的西瓜汁:“慢点吃,小心肚子凉。”

    段小瑜一下子僵在那里,穆连生也有些发愣,方才只是一时想了便做了,后知后觉他们之间的亲昵。

    宋景之本打算给穆连生送西瓜,正巧见到这一幕,尴尬地咳了两声,将手上的瓷碗递了出去:“喏,连生,你的西瓜。”

    穆连生借着接西瓜的动作把手移开,鬼使神差地朝段小瑜的方向看了一眼,不想两人的目光对上了。这下两人皆是愣住,随即便都笑了。

    戏唱到半夜散场,穆连生仍是送段小瑜回家。穆连生轻车熟路地陪段小瑜在胡同里走着,有人家种了金银花,到了晚上,味道格外浓郁。二人说说笑笑,也不似第一次那般拘束。身后传来车铃声,穆连生伸手拉了段小瑜一把,冷不防和段小瑜撞了个满怀。他本是伸手护着段小瑜的姿势,少女身上的味道猝不及防地进了他的鼻腔,他的手突然不想动了。

    穆连生低头想看看段小瑜有没有事,发现段小瑜有些窘,垂着头难掩羞意。在这满情满景的金银花香中,他鬼使神差地开了口:“小瑜,你觉得我配你如何?”

    五

    昔日的同门师姐程翠凤嫁了许志华做四姨太,陪许志华来北平时顺便探望段小瑜。段小瑜一身嫩绿旗袍,短发剪到耳根,烫得蓬蓬松松的,笑吟吟地端了茶送上来。程翠凤伸手接了,问段小瑜:“怎么,真的不唱了?”

    段小瑜晃了一下戴在左手无名指的戒指:“他大太太给我的,说是他们结婚时候买的。”

    程翠凤嫁人做妾,到底看得通透:“天津那个同意了,可是北平的这个呢?她有本事把那个赶到天津去,又怎么可能放过你?”

    “当时说好了的,名定兼祧。”段小瑜道,“他知道我是不肯给他做妾的,才跟他那些朋友们商量出了一个名定兼祧。金燕妮到底给他生了孩子,又没犯错,休了也不好。”

    “当时还心心念念拜廖先生学艺,现在也没那念想了吧?”程翠凤问道。

    “廖先生不收女弟子,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答应我。”段小瑜叹了一口气,“说不遗憾,肯定不是真的。只是连生他不喜欢妻子抛头露面,我想着他开心,自己委屈些也没什么。再说,他怕我太闷,给我请了老师来教我画画弹琴。”

    程翠凤见段小瑜如此信心满满,也不再说什么。两个人又说了一会子话,穆连生走了进来,伸手半搭在段小瑜的椅背上:“今儿个中午想吃什么?”

    “外面天凉,倒是想吃东来顺的涮羊肉了。”段小瑜起身,穆连生取了大衣替她穿上,“翠凤,你今天中午同我们一起吃吧?”

    “不了,”程翠凤笑着站了起来,取了衣架上的大衣和帽子,“许家的汽车要来了。”

    三个人出了门,许家的汽车已经停在了门口,许志华从车上下来,叫了一声:“穆先生,段小姐。”

    “志华,你可是该叫穆太太了。”程翠凤笑道,“你今日倒是有空闲,竟亲自来接我。”

    许志华却是将视线转向了穆连生:“穆先生这是要出门?”

    “是啊,小瑜要出去吃饭。”穆连生温和地笑,“下周连生要赴上海共舞台唱戏,还望许先生不吝捧场。”

    “这是自然,穆先生的戏,许某一向是一场不落的。”许志华点点头,“那我们先告辞了。”

    穆连生笑着携段小瑜目送汽车开走,刚要叫车,段小瑜道:“反正路不远,咱们走着去吧。”

    穆连生应了,让段小瑜挽着,也不避人。走了一半,段小瑜去街边买了一支糖葫芦,突然道:“我又想去丰泽园。”

    两人又转头往丰泽园走,段小瑜吃一颗糖葫芦,又将糖葫芦伸到穆连生嘴边。穆连生不张口,她便拿着糖葫芦不动。穆连生无奈之下咬着吃了,段小瑜这才满足地笑。糖葫芦快吃完了,段小瑜又开口道:“我不想吃丰泽园了。”

    “那你想吃什么?”穆连生不爱吃酸酸甜甜的东西,好不容易把糖葫芦吃下去,听到段小瑜又改了主意,甚是头痛。

    “回家去吧,让厨子做你爱吃的奶油莴苣和木须肉。”段小瑜挽着穆连生的胳膊,笑眯眯道,“想回家和你两个人吃,只有我们两个人,吃什么都好。”

    六

    穆连生的伯父无子,因此他一直寄养在伯父膝下,称其为父亲,称其妻为母亲。嗣母亡故,做儿子的是要携儿媳守孝的。身穿素服、头戴白花的段小瑜却在穆家大门前被拦了下来。

    吊唁的宾客络绎不绝,偏偏拦了一个段小瑜。要说段小瑜,谁不认得?又有谁不知道她和大少爷穆连生的关系?门房敢拦,不过是接到了当家主母金燕妮的授意罢了。

    这是段小瑜第一次见到金燕妮。个子不高,一身孝服,看起来一脸福相,此刻挺着大肚子站在门内刻薄地对着穆连生冷笑:“穆连生,今天这个门,我是不会让段小姐进来的。你们谁敢放她进来,就先从我金燕妮的尸体上踏过去!大不了一尸两命,正好迎了段小姐进门。”

    “燕妮,你这是说的什么话。”穆连生看着周边宾客,有些下不来台,“今日为母亲吊唁,客人都在,你好歹收敛些。”

    “你要我给你脸,你倒是先给我脸呀?你把段小姐养在外面,我不管你,但是这穆家的门,她是万万不能进的。否则,我拿两个孩子,肚子里还有一个,和她拼了!”金燕妮嗓门抬高,大有恨不得把所有人都喊来看热闹之势。

    宋景之见金燕妮劝不动,把视线转向了段小瑜:“小瑜,要不……你先回去?”

    段小瑜不动,只是盯着穆连生。见围上的人多了,宋景之的声音开始急躁起来:“连生……你倒是劝劝她!”

    “小瑜……”穆连生避开了段小瑜的视线,眼眸中带着几分悲哀,“你……你先回去吧。”

    “穆连生,当初名定兼祧,人尽皆知。”段小瑜气急,吐字却分外清晰,“我段小瑜作为你的妻子,今日特意来为嗣母吊唁,却连穆府的门都进不去。今日之辱,我段小瑜铭记在心,此后我段小瑜和你穆连生恩断义绝,再无关系!我今后要么不唱戏,再唱戏不会比你差;今后要么不嫁人,再嫁人也绝不会比你差!”

    天色阴沉着,风呜呜地刮着,像是要引来一场雨。身子单薄的段小瑜就那样坚定地向前走去,白花被她弃掷在地。穆连生想起段小瑜和他合作《游龙戏凤》时笑嘻嘻地将地上的海棠花拾起来要给自己所扮的李姐插上,可是回到现实,这地上的素花,孤零零地躺在那里,却是拾不起来了。他的心一阵绞痛,情不自禁地伸手想要抓住什么,手臂却被宋景之按住:“连生,客人还在。”

    穆连生回过神来,段小瑜的身影早已走远,他深深地看了一眼金燕妮,转身朝灵堂走去。

    七

    “事情都办妥了,”许志华进了屋来,把手上的报纸递给段小瑜,“穆连生答应给你四万大洋做赡养费。”

    “听说,他为了给你赚赡养费,跑去汉口唱戏。”程翠凤撇撇嘴,“不过演两场戏,便能得三万大洋,来钱倒是容易。”

    段小瑜听着这些消息倒是冷漠,像是在听旁人的事。手中的报纸上,《段小瑜要紧启事》占了整整一版,是许志华手下律师的手笔。文中记叙她和穆连生的交往始末,并称自己今后同穆连生毫无干系。这份启事在各大报纸连登三天,引起了怎样的轩然大波她也不在乎了。别人都是看戏的,只有把戏当真了的才知道自己有多难过。

    那件事之后,穆连生不是没找过自己,身边的朋友也不是没找过自己。她和穆连生最后一次见面,是在咖啡馆。两个人面对面坐着,都不知道该说什么。曾将彼此引为知己,曾肆无忌惮地朝他撒娇,曾为他学着洗手做羹汤。可是现在,却像是壁炉里火焰熊熊燃烧之后冷却的灰烬,满身疲惫。

    到底两个人是怎么走到这一步的,她不知道,她知道他也不知道。面前的这个人从不是坏人,他只是性情偏安,他只是懦弱,他只是负了她。

    许志华见段小瑜不说话,便开口转了话题:“听翠凤说,你想要拜廖先生为师?”

    再回北平,段小瑜觉得自己像是重活一世。铺天盖地的仍是穆连生的新闻,又去了哪里访问,拍了什么京剧电影,在哪里唱了堂会……可是皆与自己无关。在许志华说劝和自己的努力之下,廖先生终于松了口,同意自己做他的关门弟子。廖先生对段小瑜倾囊相授,最后竟真让她成了全国的“老生第一人”。

    段小瑜每日下午吊嗓,晚上到廖府上课,凌晨回家,从不喊累,风雨无阻。一日从廖府出来,下了雪,整条胡同明亮亮的,平日的黄包车没来,段小瑜嫌冷,索性想走回去。

    对面有人撑了伞过来,一身黑色长衫。待走近,发现是许志华。段小瑜开口叫了声:“许先生。”

    许志华变戏法似的拿出一支糖葫芦递给她:“我来北平办事,顺便看看你。”

    段小瑜立在那里,事到如今,许志华什么心思,她又怎么看不出来?他曾多次给她的戏捧场,也大手一挥送过多套头面戏服,却远远没有这个糖葫芦来的震撼。

    “真像个孩子。”看着默然不语只低头咬着糖葫芦的段小瑜,许志华话一出口倒把自己逗乐了,他把伞向一侧移了些,一把伞下罩着他和她,“走吧,我送你回去。”

    八

    廖先生去世的那一年战乱爆发,许志华不放心段小瑜,特意让程翠凤写信请她来上海。

    段小瑜是坐着许志华的专机到的上海,一落地便被以程翠凤客人的身份接进了许公馆。

    许志华活了大半辈子,也不差这最后的耐心。段小瑜心知自己逃不过,来上海避难是自个儿选的,也是半推半就地答应了许志华。许志华名下有剧院,段小瑜就在那里唱戏。许志华每日去接她,只说是顺路。有时二人一起在外面吃饭,段小瑜不拒绝,也知道自己拒绝不了。

    段小瑜生日那天,许志华特意在和段小瑜吃饭时命手下送了一个蛋糕进来,亲自点了蜡烛要段小瑜许愿。

    “都三十好几的人了,还许什么愿?”段小瑜道。

    “在我眼里,你永远是个孩子。”许志华说。

    这话他之前也对她说过的,在北平,她从廖家出来,他撑伞接她,递给她糖葫芦。红彤彤的糖葫芦,白茫茫的天,那是她第一次感觉到眼前男人对自己的志在必得。段小瑜低下头去,闭上眼睛装作许愿的样子,避开了许志华含笑的眸。

    饭后段小瑜说要到江边走走,许志华下车陪她。段小瑜开口问道:“许先生,你喜欢我什么?”

    “因为是你,所以我都喜欢。”许志华道。

    段小瑜没说话,往前走着,走了几步,回头看许志华。

    许志华站在原地,见她回头却是笑了,上前两步握住她的手:“以后,叫我志华。”

    二人沿着江边慢慢地走着,许志华突然开口问道:“你不会嫌我老吧?”

    “不会。”段小瑜说,“你若是生病了,我可以伺候你。”

    “你叫我一声。”许志华道。

    “志华……”

    “再叫一声。”

    “志华……”

    “再叫一声。”

    “不叫了!”段小瑜害了羞,一甩手往前跑去,却被许志华伸手拉住,抱了美人在怀。他将段小瑜抱起,在原地转了两圈,吓得段小瑜直捶他。许志华只是笑,抱住她不撒手,明明对她存了这么多年的心思,却到现在才得到了她。

    九

    段小瑜随许志华迁居香港,生下一个女儿。也是在香港,她同许志华在亲友见证下成亲。

    许志华毕竟年岁大了,身体每况愈下,两年后病逝。段小瑜拿着分得的一万美金带着女儿离开了香港,深居简出,偶尔教授学生。

    仍能听到那个人的消息,他曾蓄须明志,卖画为生,后来又重新登台,屡屡代表国家外出访问。他病逝的消息是她在饭店吃饭时在报纸上看到的,她一个人静静地将面前的牛排吃完,慢慢地散步回家。那一天晚上,她梦见了他。

    他们在合作《武家坡》。她是假意调戏自己妻子的发达将军薛平贵,而他是苦守寒窑十八年、等待夫君的苦情女子王宝钏。

    她梦见自己问他:“我唱戏不比你差,嫁人也不比你差,你看我是不是做到了?”

    他温润儒雅的脸上有一丝纵容的笑意:“你一向都这么好强。”

    提起当年泪不干,夫妻们寒窑受尽了熬煎。自从降了红鬃战,唐王驾前去讨官。官封我后军都督府,你的父上殿把本参。自从盘古立地天,哪有岳父把婿参?西凉国造了反,薛平贵倒做了先行官。两军阵前遇代战,她把我擒下了马雕鞍。多蒙老王示恩典,反把公主配良缘。西凉的老王把驾晏,众文武保我坐银安。那一日驾坐在银安殿,宾鸿大雁口吐人言。手执金弓银弹打,打下了半幅血罗衫。展开罗衫从头看,才知道寒窑受苦的王宝钏。不分昼夜往回赶,为的是回家夫妻团圆。三姐不信从头算,连来带去十八年。

    他们二人不相见,也恰巧十八年了。

    他还是初见时候的那副模样,文昌文曲天魁秀,不读诗书也可人。她却不是十八岁那年的她,见了崇拜的男子,话语局促,连手都不知该放何处。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怎么泪不干呢?

    段小瑜在半睡半醒间迷迷糊糊地想着,自己真的早就已经释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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