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以寄相思-故人·你我若初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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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别克汽车缓缓驶入复旦校园,前方虽有学生让路,仍挪得缓慢。肖青宜看着身边的黎梦涵笑道:“你可知,现在你在复旦大学,被人称作‘爱德福小姐’。”

    “爱德福小姐?”黎梦涵挑了挑眉毛,“怎么平白无故多出这么个称呼?”

    “84号轿车上坐着的小姐,”肖青宜抿唇笑了,“eightyfour小姐,可不是爱德福小姐吗?”

    “你们惯会取笑我。”黎梦涵气得一扭头,目光却被车窗外一群穿着西装的青年吸引,“那群人是谁?来我们学校做什么?”

    学生在大学里面是要穿校服的,整所学校只有她一个人穿着不重样的旗袍上课。她打小被养得娇气,家里人也愿意惯着她,找了关系要她天天回家去住,每日车接车送,要不也不会让人开了“爱德福小姐”的玩笑去。

    “他们啊,”肖青宜凑过来望了望,“是从巴黎回来的一批外交官。”

    巴黎?黎梦涵心中一怔,对于国际上的事情,经常看报的她还是知道一些的。政府替西方国家出人出力,却不想在战胜之后被转手从德国卖给了日本。胶东半岛权益受损,前段时间学生罢课、商人罢市、工人罢工,闹得不可开交。

    巴黎会议上,沈志文因着一句“China can not miss Shandong as same as the west world can not miss Jerusalem”一夜成名,被称为“青年外交家”。列强卖了中国权益,沈志文将手中协定合上,拒不签字。携代表团回国之后,受到群众欢迎,述职之后便辗转各个大学做演讲。

    “他们在哪里演讲?咱们去听听。”黎梦涵道。中国不能失去山东,正如西方不能失去耶路撒冷。能够做出这样比喻的男人必然不是凡人。

    肖青宜虽诧异,却还是应下了。她打小借住在姑姑家里,和表妹黎梦涵算是手帕之交。对于妹妹一向嫌麻烦不爱热闹的性子,她最是清楚,今日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竟然要去听外交官演讲。

    真的去听了,反倒没有想象中的好。言语得体是外交官的必修课,所有的话题都像打太极一样被还了回来,只有在巴黎开会的那一段有趣一些。大概因为讲述的次数太多,讲的人也没了当初的义愤填膺,只是仍然抵挡不了学生们的热情。演讲结束,呼声一浪高过一浪。

    黎梦涵拉着肖青宜从讲堂退了出来,下午没课,不想在学校待,便打了电话要司机来接。肖青宜说自己参加的话剧社团有排练,晚上再回去。肖青宜长得明艳,热爱表演,整日幻想着成为第二个电影皇后苏云。黎梦涵也曾经被肖青宜拉着参加过话剧排练,也曾经受邀给肖青宜的话剧捧场,只是对此兴致怏怏。两个女孩子虽然关系亲密,但毕竟兴趣爱好不同,也便给了彼此空间,在这方面互不打扰。

    黎梦涵回家打了个招呼,便上楼回卧室去了。大学四年的功课,她计划用两年时间把学分修满,这样便可以空出时间去国外瞧瞧。复旦大学的第一批女学生可不是徒有虚名,对于自己的功课,她还是很自信的。从小便跟着哥哥们开了蒙,从中国古典诗词到外国文化、交际礼仪,无一不学。

    坐在写字桌前戴上新配的眼镜,倒是想起何先生的话。那个长相英俊的德国眼科医生,开玩笑一般地问自己,是不是学习太用功了,导致这一年来两只眼睛又各自上涨了七十五度。女孩子戴眼镜,总感觉少了几分清秀。度数上升便是出在散光上,自己平日里不爱戴眼镜,嫌难看,只有在念书的时候才戴着。

    小大姐叫黎梦涵下楼吃饭,黎梦涵应了一声,把眼镜摘了,往楼下去,还未到餐厅便听到父亲叫自己:“梦涵,来见见客人。”

    能得到黎家家长黎胜木亲自招待的客人不多,年轻后辈更是少之又少。黎公馆来的客人正巧是黎梦涵上午见过的,从巴黎回来的中国代表团团长沈志文和手下施律生。从她的角度望去,两个男人衣冠楚楚,当真是一表人才,只是因为视力问题,面容模模糊糊的。这不妨碍黎梦涵落落大方地微笑着下楼,对二人道了一声“hello”。

    离得近了,倒是看清了。两个男人起身微笑相迎,像挺拔的树,神仪明秀,朗目疏眉。

    “梦涵,你又调皮了。”黎胜木笑着嗔怪了黎梦涵一句,对二人介绍道,“这是小女黎梦涵。梦涵,这是沈先生和施先生。”

    “Nice to meet you.”沈志文反应很快,笑着对黎梦涵点点头,又转头朝向黎胜木。“黎小姐英文很好。”

    “沈先生谬赞了。”黎胜木谦虚地回应,却难掩满意的神色,“她背的单词倒是多,就是和人沟通不太行。英语讲不好,怎么敢放心让她出国念书?所以这才让她读了上海的学校。她还跟我和内人约定,若是能够两年毕业,就放她出去见见世面。女孩子,心倒是大。”

    黎家的两个少爷被从公司叫回了家,一大家子在饭桌前落座,席间相谈甚欢。沈志文人如其名,再加上在外交场上的多年历练,文质彬彬,风度十足。施律生到底年纪轻了些,和沈志文比起来显得有点少年意气,言谈举止还算沉稳。不可避免地,沈志文和施律生被问起了国际会议的情况。

    黎胜木是黎家独子,父亲死后便继承了全部家业,加上有经商头脑,将黎家发扬光大,富甲一方。如今已是花甲年纪的黎胜木眼光毒辣,看出两个年轻人前途无量,也颇欣赏他们在国际会议上拒不签字的做法。虽然大家心知肚明,这改不了列强的决定,但至少能显示出中国政府的态度来。

    席间两位年轻人有问必答,畅谈国际形势,和黎家人相处颇为愉快。沈志文之前与黎胜木有着几面之缘,沈家自是名门不提,他还顶着总理千金许楚楚未婚夫的名头。今日来了,主要是为了引荐施律生。施律生出自江苏那边的世家大族,又是清华大学毕业的高才生,刚从美国读博士回来,担了沈志文师弟的名号,沈志文也愿意提携他。

    饭后大家散了,黎胜木留沈志文下了几局棋,黎梦涵在一旁陪着。沈志文不动声色地将话题引到施律生身上,黎胜木是聪明人,在听沈志文说施律生擅长围棋后便笑着要施律生陪自己下上一盘,施律生欣然从命。沈志文没了事做,在一旁看二人下棋。一旁的少女问:“沈哥哥若是无事的话,给我讲讲英语可好?”

    “这孩子,”黎胜木笑道,“你沈哥哥又不是英语老师。”

    “可是沈哥哥是外交官啊,”黎梦涵道,“我可是听说,沈哥哥精通很多国家的语言呢。”

    “既然梦涵开口了,志文,你便给她讲讲去。”黎胜木道。

    沈志文下意识朝黎胜木看去,黎胜木不看他,只望着棋盘落了一子。沈志文抿了抿唇,随黎梦涵上楼。

    黎梦涵倒不讲究女儿家闺房不许外人进的规矩,她的屋子是个小套间,外面当作书房,里面才是卧室。进了房间,她回头看向沈志文:“what's up是什么意思?”

    “发生什么事情了。”沈志文道。

    “也没什么,就是上次去换镜子,听到一个美国人说了一句。”黎梦涵指了一下桌子上的眼镜道。

    沈志文看着少女的眼神,有些窘迫,清了清喉咙道:“what's up的意思就是,发生什么事情了。”

    “这样。”黎梦涵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为着自己显示出来的自作多情,“这些日子我在学英语,沈哥哥有没有什么好方法?”

    “多听,多说,多练。”沈志文笑道,“英语比汉语要来得简单。”

    黎梦涵望着眼前的男人,他眉眼方正,温文尔雅,气质卓然,让她想起了“芝兰玉树”这个形容词。有出息的子弟呵,这个男人必然是前途无量的。

    沈志文并不是多话的人,见黎梦涵沉默,挑了眉朝她看过来。黎梦涵冷不防和他的视线对上,展颜一笑:“沈哥哥有没有什么座右铭?”

    “我没有座右铭,只是很相信这么一句话,今天写给你。”

    沈志文随手拿了桌子上的钢笔在纸上写道:

    Something could be worse.

    黎梦涵凑上来看,用英语念出声。她侧头看他:“本来事情可能会更糟糕?”

    “是啊。”沈志文笑容和煦,看着她的眼神中带着一丝怅惘,“正因如此,每走一步,我都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怕将未来变得更糟糕。”

    二

    黎梦涵和施律生结婚是在第二年的夏天,黎梦涵穿着裙摆拖了六层台阶长的婚纱和施律生在教堂前拍婚纱照。上海黎家的“爱德福小姐”嫁了苏州施家年轻有为的外交官,门当户对,佳偶天成。结婚那天宾客满堂,排场前无古人,光伴娘、伴郎就各请了五位。也因此,被时人称为“世纪婚礼”。

    在黎梦涵和施律生刚开始处朋友的时候黎太太找女儿谈过:“你十八岁生日那天,我和你父亲与你谈过你未来的先生问题。你当时说‘未来的夫婿必须是我尊敬的人,也必须要赢得我的爱慕’。律生是那个人吗?”

    黎梦涵笑了笑:“他很好,我很喜欢他。”

    施律生是难遇的好性子,拿她当掌中宝,第一次见面便称她“天人之姿”,之后也从不掩饰对她的爱慕之情。他申请调到上海工作,除了和各领事馆联络,空闲时间便来黎公馆拜访,陪黎先生下两盘棋。

    如此这般,黎家上下都知道了施律生的心思。黎家父母对黎梦涵说着“婚姻自主”,是因为他们知道,黎梦涵不会找和她生活习惯融不到一处的人。既然大家生活方式相近,那也便说明对方家境不错。苏州富庶的大家公子施律生每日来黎公馆,黎家人见黎梦涵并没表示反对,也都抱着乐见其成的态度。

    黎梦涵对这些未必不知道,她也不点破。有时拿不懂的功课问施律生,要施律生做自己的小老师。沈志文告诉过她学英语的方法是多听、多说、多练,她就拉着施律生陪自己说英语,时间一长,她的英语进步许多,两个人也更加熟络了。

    “想不到你和我一样,是近视。”施律生第一次获准进入她的闺房,看到桌子上的眼镜笑道。

    “二三百度。”黎梦涵点头,“我的眼科医生总是说我的散光重了些——我嫌戴镜子不好看,散光加重也没办法。”

    “怎么会!”施律生道,“黎小姐怎样都是好看的。”

    黎梦涵将桌子上的眼镜拿来戴上,对施律生道:“你瞧。”

    看着突然间凑上来的少女,他心跳加快。施律生感觉自己的呼吸急促,默不作声地向后退了一步,笑道:“黎小姐这样也很好看。”

    黎梦涵拿过镜子瞧了瞧,撇撇嘴,将眼镜摘下来:“你真是敷衍我。”

    “怎么会!”施律生看着黎梦涵,目光真诚,“黎小姐怎样都是好看的。”

    “何先生说我要是不注意,视力还会再涨。”黎梦涵避开施律生的视线,笑道,“何先生是我的眼科医生。说起来,何先生真有耐心,大概德国人就是那么一本正经的性子,听说他做饭都用秤量着做。”

    “德国的民族性格比较严谨。”施律生点头表示赞同。

    “只是对犹太人也真是坏,”黎梦涵道,“何先生就不给犹太人看眼睛。”

    “欧洲那边……对待犹太人……”施律生的声音低了下去,“都不是很友好。”

    “因为犹大为了三十个银币出卖了主?”黎梦涵半开玩笑地问了一句。

    施律生笑了:“他们认为犹太人禀性坏,而且现在世界的经济形势不好,国家经济困难,当局者总要转移一下群众的注意力。”

    想到什么,施律生的眉头皱了皱,随即对黎梦涵笑道:“你有时间可以去德国看看,亲自体验一下那里的风土人情。”

    施律生来黎公馆的次数勤了,天天来,被黎家上下戏称为“点卯先生”。黎梦涵对此也不甚在意,在客厅弹奏钢琴,一曲结束,抬头看到了施律生。

    客厅没有旁人,施律生眼中的迷恋神色毫不遮掩。黎梦涵第一次大大方方地回视过去:“你说,我要是嫁给了你,你会不会带我去各个国家看风土人情?”

    “只要你肯嫁给我,你想做什么我都愿意陪着你。”施律生道。

    便是这样,将自己的终身定下了。用两年时间修满了学分顺利毕业的黎梦涵看着自己身边的男人,他喜欢自己,他也适合自己。

    沈志文仕途得意,携娇妻在美国大使馆做公使;肖青宜搬出黎公馆,听说是签约了什么经纪公司,拍了几部戏,去延安后,便再没消息传回来。那段时间黎梦涵忙着毕业和筹备结婚,倒也没有太多的时间关注两人的消息。

    明明是都在国际会议上谈笑风生的男人,每每见了她都笨拙得可爱,生怕做了什么事情让她不开心。黎梦涵结婚后陪施律生去欧洲工作。轮船在海上行驶着,船舱太闷,黎梦涵到甲板透气。施律生怕她晕船,给她捶背。黎梦涵在他脸侧亲了一口:“律生,我觉得自己越来越喜欢你了。”

    虽是受了些西洋文化的熏陶,骨子里的东方女性的矜持仍让黎梦涵不太好意思。施律生知道她害了羞,只伸手拥着她,笑着说:“我知道。”

    他带黎梦涵周游世界各地,教她各国语言,也教她外交礼仪和外交技巧。他们的第一个女儿是在法国出生的,黎梦涵给她取名为凯瑟琳。孩子生下来不久,施律生调去英国,沈志文来英国办事,大家见了一面。

    看到沈志文,黎梦涵总是忍不住想到他的妻子许楚楚。许楚楚的故事在圈子里被人津津乐道,黎梦涵或多或少听过一些。许楚楚曾一掷二十万美金购下北京狮子胡同吴三桂的故居,改造成了沈公馆;沈志文官场不顺,皆是许楚楚用重金铺平了路;许楚楚也时常陪丈夫出现在国际舞台,做优雅而知识渊博的贤内助,言谈举止皆得体,被外国人称作“中国美丽的珍珠”。

    凯瑟琳喜欢腻在沈志文的怀里,小手挥舞着叫“uncle”。沈志文也颇喜欢小凯瑟琳,拿糖果给她吃,把她抱在腿上逗她玩。沈志文和施律生皱眉说着如今的国际形势,转移话题时笑着问黎梦涵在国外习不习惯。黎梦涵看着身边的施律生笑道:“听说算命先生曾说我将游历四处,结交的都是大人物,现如今算都实现了。”

    三

    黎梦涵和施律生在一起十年,游历十余个国家,生了三个女儿,幸福和睦,相敬如宾。

    两人的分离是在马尼拉,那时的施律生已经是马尼拉大使馆的总领事。日军偷袭珍珠港对美宣战,在占领马尼拉之后便将施律生等外交官抓了去,严禁探望。

    日军占领下的马尼拉消息闭塞,财产被日本人抢夺一空,断水、断电,连基础生活都不能保障。黎梦涵带着其他外交官家眷学着种菜做饭,生活颇为艰苦。大家最开心的时候是每日的傍晚,黎梦涵弹奏钢琴,大家跟着一起唱歌。仿佛这样,生活还有盼头。

    Something could be worse.

    本来事情可能会更糟糕。

    在这几年里,黎梦涵把这句话念了几千几万遍。

    沈志文说,他每走一步,都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怕将未来变得更糟糕。

    她想起那个沉着睿智的男人,上次听到他的消息,还是他的夫人身患西班牙流感逝世。他身怀丧妻之痛,仍然奔走各国为反战游说。

    日军投降的那一天,黎梦涵参加完庆祝游行,站在自家客厅里,觉得像是在做梦。

    沈志文坐在琴凳上,双手灵活,弹奏的是她最喜欢听的贝多芬协奏曲。

    似是察觉到了什么,沈志文缓缓回头。

    多年未见,她是经历战乱折磨仍如莲花香远溢清的外交官遗孀,而他是衣冠楚楚、事业起起落落、两鬓已灰、心亦沧桑的外交部部长。

    “沈哥哥。”仍是这个依赖十足的称呼。

    “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还是个小女孩。穿着一条白色乔其纱裙子,坐在客厅弹钢琴。”沈志文似是陷入回忆,目光缱绻,“弹的就是这首曲子。”

    黎梦涵为他倒了一杯清茶,默不作声。

    “梦涵,你受苦了。”沈志文叹道。

    之前风头正盛的黎家小姐,从没有一件衣服穿过两次,却清贫地生活了这么些年,变卖东西,家徒四壁,除了这架钢琴。

    “也还好,感觉自己过不下去的时候,就会想起你跟我说的那句话。”黎梦涵笑笑,“Something could be worse,本来事情可能会更糟糕,可是还没那么糟糕。这么告诉自己,日子一天天地也就过了。”

    沈志文起身,张开双臂,将黎梦涵抱在怀里。黎梦涵静默了一会儿,闭上眼睛,任泪水打湿他的衣襟。

    他没有松手,安抚性地一下一下拍着她的后背,陪着她沉默不语。

    他是懂她的。

    她自恃聪明,在他面前,却从来都是被一眼看透。

    沈志文带来了几位失联多年的马尼拉外交大使的消息,施律生早已被日本人杀害。黎梦涵领取了政府补偿之后,接受沈志文的建议,带领三个女儿前往美国。沈志文自那时起,便定期来美国探望他们,见证小姑娘们长大、结婚。两人之间有着心照不宣的默契,从不宣之于口。

    联合国成立后,黎梦涵做了礼宾官。同年,沈志文来到美国定居,亦进入联合国工作,任国际法院法官。

    因着同事关系,二人关系更近了些。沈志文邀请黎梦涵一同出游,黎梦涵也不拒绝。一次二人在公园散步,走累了坐在长椅上休息,周遭经过拿着气球的一群孩子,蹦着跳着呼着喊着跑远了。沈志文突然问道:“当初,他是怎么追到你的?”

    黎梦涵将记忆里的施律生说给沈志文听,要说她被什么打动了,大概是他的那份真诚。

    他和她那么多年,从来没有委屈过她,拿她当女儿来宠。订婚之后,大雨天仍然到黎公馆报到。伞被吹坏,淋得像落汤鸡。管家安排客房让他淋浴,拿来新衣服让他更换。她进去看他时,他穿着衬衣长裤在那里擦头发。她起了恶作剧的心思,趁机摘了他的眼镜,被他一把抱住。

    她身子一僵,回头却看到男人俊朗的眉眼和微红的耳廓,他竟然那么容易害羞,自己突然不想挣开了。

    “那次在英国与你们相见,看你和他很好,我很开心。”沈志文说。

    “是啊,”黎梦涵淡淡地笑,“说起来,你也算我们的半个媒人。”

    “是啊……”沈志文低低地叹了一声。

    两人陷入沉默,黎梦涵望着那群打闹的孩子,如今她的外孙都已经是这个年纪,自己真的是老了。手被身边的男人握住,他低头看着她,声音温柔:“梦涵,我们都不年轻了。”

    未来的夫婿必须是我尊敬的人,也必须要赢得我的爱慕。这还是十八岁时没有见过他的时候说的话呢。

    那便嫁了吧,黎梦涵想着,她是爱他的。他是自己少女时代瑰丽的梦,一句“中国不能失去山东,正如西方不能失去耶路撒冷”便让她心生向往,数十年念念难忘。自己会做他的好妻子,悉心照顾他的生活,让他长命百岁。

    年纪大了喜欢热闹,二人经常约朋友打牌开派对,款待总是周到热情。朋友笑着问沈志文的气色好有什么秘诀,沈志文笑着拉住身边的黎梦涵的手:“散步,少吃零食,太太的照顾。”

    黄昏恋都能谈得这样浓情蜜意,真是羡煞旁人。其实沈志文说的也是实话,他晚眠晏起,黎梦涵必定为他准备牛奶和当日的报纸。两个人二十四小时形影不离,像是要把之前错过的时间都补回来。白日里,他口述自传,她替他记录;黄昏时,两人就去公园散步;晚上回家组牌局打牌。旅行也是二人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每年全家人必定出门至少一次。

    她没问过许楚楚和他的事情,就像他除了在公园的那次再没有跟她提过施律生。这世上从来都没有十全十美的人,她有她的缺点,他也有他的。他们对一些事情绝口不提,就像从未发生过。

    仿佛不曾相隔这十多年,只有第一次的相遇——那日演讲之后在黎公馆的初见。她从楼上走下来,他在客厅起身相迎,黑色西装,衣领雪白,谦谦有礼,眉疏目朗,像一幅上好的水墨画,笑着对她说:“Nice to meet yo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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