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以寄相思-恩断·风雨不知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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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十里洋场,一向是投机者与冒险家的天堂。小路纵横交织,像是连接着城市建筑的脉络,密密麻麻,四通八达。小路旁是鳞次栉比、层层叠叠的弄堂房子,三开间或五开间的二层小楼,用横置的一架单跑木扶梯连着。江南深宅大院的样式,对称的一字布局开来。在地段稍好的小楼上,开的是柏堂。终日在柏堂的二层待着、无邀请不下楼的,是柏堂里面的清倌姑娘。

    上海甲等的倌人是书寓长三,打着卖艺不卖身的旗号,弹得一手好琵琶,一曲吴语侬歌能让人的骨头酥掉。去过日本的留学生说这类姑娘像极了他们那里的艺伎,价格也是一样的高,叫一局便需三银圆。相较之下,人们更乐意选择二等的堂名,出局只银币两元。若是想让人留宿,再多给六块大洋也未必不可。堂名原是专门从事应酬唱曲之艺人的称谓,被用在了柏堂里面二等的清倌姑娘身上。

    阿媛只穿着一件素色的旗袍坐在黄包车里。车夫是个新手,不懂技巧,跑得飞快,车颠颠簸簸地往平安饭店赶去。深秋时节,风呼呼地兜进来,她一双赤足忍不住向里缩了缩。黄包车停下时,左思明正送友人出门,阿媛喊了一声“思明”,扑进他的怀里。

    “怎么穿这么少?”左思明伸手接住她,把自己脖子上的围巾给她围上。

    “我从二楼跳下来……”阿媛拽住左思明的衣襟,声音里带着几丝不安、几丝兴奋,“思明……我逃出来了……”

    左思明下意识地把她抱紧,有很多问题想问她,也明白她有好多话想对自己说。他对朋友点头告别,朋友了然一笑,招了方才送阿媛的黄包车,讲了地址离开。左思明亲亲阿媛的鬓发:“外面冷,我抱你回去。”

    二

    阿媛是十二岁被卖到群芳院的,遇到左思明之前,在这个地方已经待了整整两年。

    “阿媛啊,你又有帖子来了。”老鸨笑着上楼,将局票放在阿媛的化妆台上,“咱们家阿媛歌唱得好,天天有生意,连平安饭店都去得。”

    局票上印着平安饭店的标记,除此之外只写了一行字:

    左思明老爷召夏媛即来平安饭店侍酒。

    阿媛坐在梳妆台前,拿起眉笔对着镜子描画着:“妈妈您先去忙,我收拾一下,马上就下去了。”

    “阿媛啊,我不急。”老鸨顺势在阿媛的床边坐下,“阿媛啊,咱们来谈谈给你开宝的事。”

    开宝是将小清倌的第一次卖出去,披红挂彩拜天地,也叫“点大蜡烛”。阿媛的眉头微皱,类似的话题老鸨已经旁敲侧击地提过好几回了。当初约定了三年时间,可老鸨看自己身上有钱赚,不肯放人。阿媛的神情冷了下去:“妈妈,当初约定好了,我是卖艺不卖身的。”

    “怎么,你还幻想着你父母接你回去?”老鸨冷笑,对阿媛也没了多少耐性,“阿媛啊,你要知道,进了我这门,想出去可不是那么容易了。”

    阿媛没有说话,放下眉笔拿起了口红。老鸨看她软硬不吃,哼了一声起身往回走:“阿媛,你要知道,我没工夫跟你耗。”

    听到老鸨的下楼声,阿媛的心绪松了松,她冷眼看着镜中的自己。

    被称为“远东第一楼”的平安饭店算得上上海滩最高档的饭店了,来吃饭的人非富即贵,是寻常人家不敢妄想的奢侈。随服务生到了饭店包间,阿媛便见到了坐在主位上的左思明,浓眉大眼的英俊男子,举手投足尽显富贵公子哥的风度,看着她的眼神不带鄙夷轻慢,只噙着一丝笑:“听说‘小西施’夏媛姑娘的《丁香树下》唱的极好。”

    记得丁香树下可恋的良辰

    嫩红的溪畔 一声别了

    如今丁香风又一度吹到

    你啊 至今音讯渺渺

    是为了忙碌难分身就到

    是为了怀想被病魔缠绕

    还是你想避恋爱的烦恼

    还是你忍心竟把我丢抛

    记得丁香树下可恋的良辰

    嫩红的溪畔 一声别了

    如今丁香风又一度吹到

    你啊 至今音讯渺渺

    ……

    只是叫她来作陪。左思明和客人谈着阿媛听不懂的公事,饭罢送了客,又多给了阿媛一块大洋让她回去。阿媛接过银圆时,听到这个高自己大半头的男人叹息:“明明是不大的女孩,怎么有这么重的愁绪?”

    和他比起来,是小不少呢。她才十四岁,而他已经二十六岁了。只是二十六岁对男人来说也是不大的,他是最年轻的一省都督,打着“复汉灭满”和“保教安民”的旗号响应过推翻清朝统治的革命,据说要再去日本留学。虽然辞了官,但是名望不减,吃饭时就可以看出他是很受人尊敬的。

    第二日,又见到左思明,在老鸨的笑脸相迎中进了阿媛的屋子。阿媛本来在看书,见到他们忙起身相迎,老鸨交代了阿媛几句,把丫鬟留在了屋里伺候,自己离开了。

    左思明也不拘泥,走到阿媛身后问道:“你在看书?在看什么书?”

    阿媛把书合了,有些不好意思:“就是看看小说打发时间,你不会爱看的。”

    “字都识得吗?”左思明越发觉得她可爱,“小说讲了什么故事?”

    “我上过两年私塾的。”阿媛道,“小说里面讲的是一个公子和一个门不当户不对的女子相恋的故事。”

    贵公子对唱大鼓的姑娘一见钟情,然而还是接受了家里给他安排的门当户对的亲事,而姑娘也被军阀抢了去做了姨太太。这样的悲剧爱情小说很是流行,阿媛下意识地不想把结局说出来。反正以左思明的性子,他是不会看这些的。

    二人正说着话,丫鬟通报左思明有客人来了。客人陆陆续续来了两三个,都坐在了阿媛屋里。阿媛一下子见到这么多人,有些无措地看向左思明。左思明笑笑,温和地说:“阿媛,你在一边给我们唱曲儿听听。”

    三

    选了左思明做点大蜡烛的那个人,这是阿媛默许的。左思明出手阔绰,老鸨也愿意成其美事。娼门中人视开宝为大事,小清倌也要过一个梳栊的典礼,有点类似良家的女孩子结婚。

    这天晚上,群芳院请了乐师,用红绸子把阿媛的房间布置得喜庆,桌上还点了香烛。阿媛穿着左思明给她买的红色旗袍,和左思明一起接受龟奴老鸨的致贺。

    素日神情清冷的阿媛在这个晚上也有了一丝动容,这个男人是她千挑万选的。左思明跟她讲过,他老家的妻子因为肺病去世了,包办婚姻,也没有多大感情,给他留下了一个儿子。他喜欢男孩子,男孩以后可以为国效力。

    左思明身世不凡,也将前途无量,可以做她的大英雄,解救她于这水深火热之中。他对自己也不隐瞒要做的事情,在北平,至少有白将军和小梨儿与他们两个一样。但是白将军有妻子,小梨儿和白将军真的修成正果,最多也就做个妾室,而阿媛是可以慢慢哄着这个潇洒义气的男人结婚的。

    耳濡目染地见惯了身边的莺莺燕燕怎么留住男人的心,阿媛运用起来自然得心应手。左思明对这个小女孩简直上了心、着了魔,花了大价钱包着。有时把她抱在怀里教她识字念书,给她讲些民族大义和自己的烦心事。

    阿媛除了作左思明的解语花,也会适当地勾起男人的爱意。从第一次见面他的那句叹息开始,她就知道这个男人铁骨柔情。她给他讲她的身世,她是家里唯一的孩子,曾经有两个弟弟,但因为家里穷都没有养活。父亲是车夫,母亲是用人,只有过年过节东家赏菜的时候才能吃到肉。父亲得了重病,家里实在拮据,救不了父亲也养不了她,只得咬咬牙三百块银圆把十二岁的她卖到了这群芳院。刚来的那半年,她每天晚上都做噩梦,听着隔壁床板的吱呀声,又恐惧又害羞。

    左思明听到这些,只是抱着她,亲吻她的鬓角,眼中怜惜神色尽显。

    四

    “阿媛,醒醒,”二等舱里,左思明叫着阿媛的名字,“我们到日本了。”

    到日本的这一天是个阴雨天,左思明的友人举了一把油纸伞在码头接他们。左思明和友人打了招呼,对友人介绍阿媛说:“我的未婚妻,夏梦竹。”

    夏梦竹,是左思明给阿媛取的正式的名字。

    竹身形挺直,宁折不弯,是曰正直;虽有竹节,却不止步,是曰奋进;外直中通,襟怀若谷,是曰虚怀;有花深埋,素面朝天,是曰质朴;超然独立,顶天立地,是曰卓尔;质地犹石,方可成器,是曰性坚;载文传世,任劳任怨,是曰担当。

    说这些是在求婚的时候,左思明看着阿媛,眼神坚毅:“阿媛,我希望你一生高洁坚贞,成为配得上我左思明的女子。”

    起义失败,左思明被通缉,悬赏三万大洋,打算紧急逃亡日本。但是不放心阿媛在上海孤身一人,打算给她赎身。

    这件事遭到了老鸨的阻挠,能够让客人为之赎身的姑娘必定有着比赎身数目更大的价值,所以老鸨趁机问左思明要了三万大洋,少一分也不能带阿媛走。左思明只有一万大洋,想向朋友借钱为阿媛赎身,却被阿媛拦下:“你真心待我便可,不需你的钱给我赎身。万一哪天你不乐了,说我是你拿钱买来的,我该情何以堪,何以与你共处?”

    正是因为这样的想法,阿媛趁看守松弛,赤脚从小楼跃下,快跑跳上黄包车,只带了两毛钱前去投奔左思明。在平安饭店里,阿媛同左思明约法三章:“你若是同意了,我阿媛愿和你左思明一生相伴;你若不同意,你也不必管我的死活,我们各奔东西便是了。”

    阿媛定下的约法三章是这样的:第一,绝不做小老婆,要明媒正娶;第二,要带她到日本求学;第三,成家后,共同经营家庭。

    “瞧你说的什么傻话,你现在这个样子,要真的离开了这里,一个人怎么过?”左思明心疼地为阿媛暖手,“我下午就去买船票,到了日本我们马上结婚。”

    他们和同乡的一个叫林含章的留学生一起借住在一对姓藤野的日本夫妇家里,林含章刚满双十,第一次出门留学,因着他乡遇同乡,索性称呼左思明为“大哥”,左思明也愿意事事帮衬着他。藤野夫妇有一个女儿一个儿子,都已经成家了,所以把空出的房间租出去赚钱。左思明和阿媛在这里举行了简单的结婚仪式,林含章做了左思明的伴郎。左思明参加了日本的中华革命党,将阿媛送到东京女子高等师范学校读书。

    左思明是四川人,生性嗜辣,偏偏日本饭菜尤其清淡。阿媛便到日本的中餐馆去学做菜,回家后给左思明做他最爱吃的水煮鱼。左思明吃得满头大汗,抱住阿媛满足地感慨:“阿媛,有妇如此,夫复何求啊!”

    阿媛擅自逃走,老鸨那边是不可能善罢甘休的,因为找不到阿媛和左思明,所以动了关系,请警察局把左思明在上海的大哥关了去。左家花了一千银圆上下打点才把人保出来。左思明对阿媛说起这件事的时候开玩笑道:“阿媛,你这一跑,可是给我省了好多钱。”

    阿媛已经怀了身子,瞪了他一眼。左思明的手贴在阿媛的肚子上:“阿媛,给我生个儿子吧。”

    “你不想要女儿?”阿媛问。

    “女儿早晚要嫁出去的,男孩子可以为国效力。”见阿媛不开心了,左思明耐着心思敷衍哄道,“只要是你生的,都好。这次是女儿,下一次总可以是儿子嘛。”

    阿媛见识到日本女人在家中地位的低下:藤野太太早上送藤野先生上班,一定要送到门口,并且鞠躬说一声“再见”;晚上在藤野先生回家之前,藤野太太必定已经做好了饭、放好了洗澡水,并站在门口迎接,送上拖鞋、接过外衣及公文包,鞠躬道一声“您辛苦了”。

    左思明对这些习以为常,触景生情地夸了一句:“你瞧瞧人家藤野太太,真是贤惠。”

    阿媛只是冷笑:“你要我做那样的事情,我是做不来的。”

    “你看看你,怎么说这么一句话就急了。”左思明道,“我只是说藤野太太贤惠,哪里说让你做这些了?”

    “贤惠的是藤野太太,不是我夏梦竹。”阿媛叫起来,“可惜藤野太太年纪大了,要不你娶她做妻子多好。”

    “阿媛!”左思明的脾气一向不好,顾及阿媛是孕妇才强压着,“我不和你争辩,你好好休息。”

    拉开卧室的门,正巧看到住在对面的林含章,二人的目光撞上了。左思明不禁有些尴尬,对林含章点了点头算是招呼,然后径自走了,身后传来阿媛的哭泣声。

    林含章在原地站了片刻,决定去瞧一瞧阿媛。

    “林先生,让您看笑话了。”阿媛抬头见是他,抹了泪抽抽搭搭地说。

    “大哥的脾气不好你也知道……”林含章憋了片刻憋出这样一句话,“你们互相体谅着些。”

    “我体谅他,谁体谅我呀!”阿媛只是哭,“林先生你不知道,我陪他去聚会,他朋友的太太都看不起我……排挤我的时候,他人在哪里?”

    林含章默默上前把手帕递给她,抬头却看到去而复返的左思明阴沉的脸,目光直直地盯着他,像是要把他看穿。

    五

    二人在日本生活了两年。白将军在云南起兵,左思明回国参加护国军。革命事业未定,阿媛学业未成,孩子年龄尚幼,所以阿媛留在了日本。左思明临走前,当着林含章的面给了阿媛一把枪:“阿媛,我把这把枪留给你,若是有贼人来偷东西,你就开枪打他;要是你做了对不起我的事,你就用这把枪自杀。”

    不久,本来在上海南洋中学读书的左家四弟来了日本,名义上是陪二嫂读书,实际上却是防着林含章和阿媛接触。林含章对此颇不自在。一日,趁只有他们两个人的时候,林含章问阿媛:“左大哥是不是误会了我们什么?”

    “他这个人醋意大,您别放在心上。”阿媛抱着女儿歉意地笑道。

    “听说大哥已经被提拔做了四川靖国招讨军司令兼川东宣抚使?”林含章问。

    “是啊。”阿媛道,“来了信说,国内安定了,而且父亲病重,让我带孩子回去。”

    “夫人这么聪慧,不继续攻读学业,真是可惜了。”林含章道,“听说夫人在补习法文,含章还以为能有幸继续和夫人在法国做同学呢。”

    “真是可惜,我要回去了。”阿媛沉思片刻,回复林含章。

    四川军政高层派系斗争得厉害,左思明跟错了人,被解聘回家。他创办了锦江公学,挂了董事长的名。身份巨大的落差让左思明一时无法适应,心情烦躁,整日在麻将牌桌前打发时间。偏偏阿媛也不再是当初上海的那个善解人意的阿媛了。

    阿媛和左思明闹着要自己做生意,左思明不以为意。在四川,做生意的女人全是小门小户日子过不下去的。左家家大业大,靠着地契便能生活,何必让一个女人家出去抛头露面?可是架不住阿媛哭闹,左思明还是依了阿媛。

    阿媛第一次做生意,没有经验,工厂入不敷出,赔本倒闭。事业家庭的不顺,让左思明很是心烦,他开始跟着大哥读佛经,在朋友的带领下染上了阿芙蓉癖。

    “阿媛,戏子无义,你是不是从一开始就打算通过生意亏本转移我的钱?”在两次创业失败之后再问左思明要钱时,侧身躺在床上吸着阿芙蓉的左思明冷冷地嘲讽她。

    “思明,”阿媛静了静心,她需要左思明的钱,不能和他闹得太僵,“你别吸鸦片烟了。”

    “就算把房子吸成了灰,也不是花你娘家的钱!”左思明嗤笑,看着阿媛显怀的肚子,“已经生了四个了,都是女儿,要是这一个还是,你这辈子可真就是个女儿命了!”

    阿媛生气,把提包扔到左思明身上。左思明自吸鸦片之后便犯懒不爱动弹,这一下没躲过去,皮包砸在他的身上。他隐忍道:“阿媛,你还怀着身子,我不想跟你动手。”

    “你对我有脾气,直接跟我说,和我爹置什么气?”阿媛道,“你和客人一起抽大烟,怀疑他拿了你们的东西去卖钱,让我的面子放哪里?”

    “自家的老泰山是个贼,我的面子可比你的金贵。”左思明冷哼,“只有你爹在一边给我们熬大烟,你说说,缺的那些,是自个儿长腿跑了?”

    门外一阵嘈杂,阿媛开门,问丫鬟怎么回事。丫鬟回道,阿媛母亲又因为前两日丢失的金钗哭闹了。

    “金钗丢了,你从账上支钱,给她再买一支就是。”左思明道,“这样哭哭啼啼的,成何体统?闹上一通,金钗就能回来了?我们左家又不差你娘一支金钗钱。”

    “她一辈子受苦,自然把这些看得重。”阿媛道。

    “呵,他们夫妻俩现在不是在我左家享着福呢嘛!”左思明冷笑,“什么样的父母,才好意思把自家女儿卖到那种地方去,老来还恬不知耻地让女婿养着。”

    “你现在不也是靠左家养着?连当初的手下都比不上,只挂着一个校长的名,躲在家里吸大烟。”阿媛也是护短的性子,忍不住和左思明吵起来,“我嫁给你是我高攀了,我还是那句话,你要是后悔了,我随时可以走。”

    “滚!你现在就滚!”类似的对话早在二人之间进行过无数次,阿媛在左思明的怒吼中提着皮包出门。

    其实阿媛也知道,左思明对自己父母态度不好,是怨他们当初把自己送进了窑子,更是害他大哥蹲了局子。可是那毕竟是生她养她的家人,她是家里唯一的孩子,怎么能不管父母的死活?

    六

    结婚第十四年,左思明生病,赴上海住院治疗。阿媛只把小儿子留给了左家,卖了手里的生意,带着父母和四个女儿离开四川回了上海,事先没有通知任何人。

    左思明是在病房里收到家里的消息的,整个四川都在嘲讽他这个曾经的督军连自己的老婆都管不好。他看着报纸,她说过那么多次要离开他,终于趁他生病时走了。左思明通过朋友联系阿媛,想要见她一面。

    二人约在了阿媛在上海买的公馆里。

    左思明在楼下等着阿媛下楼,他穿着一套白色的西装,久病初愈的他瘦了一圈。阿媛询问他的身体,他也和和气气地回答,有一口没一口地啜着用人给他上的茶。

    “第一次见你是在平安饭店,你给我们唱《丁香树下》。当时我就想,这么一个看着不大的小姑娘,怎么那么招人心疼呢?”左思明对阿媛大打感情牌,“他们说你是烟花女子,你对我未必真心,我不信。他们说我们两个人在各方面都相差太远,也没有什么共同语言,我的脾气暴躁,你也是个犟性子,结婚以后肯定针尖对麦芒,没法好好相处。可是我觉得,只要我们相爱,什么坎不能过呢?阿媛,你说是不是?”

    “思明,”阿媛看着他,“你再也不是当初爱我敬我的左思明了,你失去了许多宝贵的东西,增添了许多庸俗的东西。我们的婚姻已经走向尽头了,离婚吧……”

    “阿媛,”左思明第一次放下架子,“我们经历了这么多事,也算是患难夫妻了吧。这么多年非常不容易,现在我们都不年轻了,过几年孩子大了,我们两个老人等着享清福就是了,何必还去折腾。”

    见阿媛不说话,左思明心里没底,顿了顿又说:“再说了,你看看你,折腾来折腾去,什么生意做成了?只会连累孩子跟你吃苦。”

    “左思明,”听了这话,阿媛反倒较上了劲,“我夏梦竹一定要让你看看,我一个人带着孩子在上海站稳脚跟!”

    “就凭你家是拉洋车的?你如果能在上海滩站稳脚跟,我左思明用手板煎鱼给你吃!”见劝她无效,左思明也被激起了性子,“你可以在上海做生意,但是孩子我要带回去。”

    “我把小儿子留给你。”阿媛说,“左家一向重男轻女得厉害,觉得女儿就是泼出去的水,我可是想要女儿们上学的,不能放在老家让你们早早地许了人家。希望你看在你是他们父亲的份儿上,可以供给生活费和学费。”

    “阿媛,我们可不可以不要走到这一步?”左思明叹气,“我们的婚姻不是不可挽回的,不是吗?”

    “思明,这样吧,”阿媛叹了口气,说了一个折中的方案,“我们以五年为限。这五年过后,要是我们两个觉得还能在一起,就继续生活;要是觉得不合适,就离婚。”

    七

    五年,对阿媛来说并不长。左家不曾短了她的资金来源,她在四川时尝到了做生意的甜头,这些年试水,有成功有失败,也是乐在其中。若不是接到了左思明要来上海的消息,她几乎都要忘了自己与这个名义上的丈夫的五年之约。

    左思明依旧不会说话,见面第一句就是问阿媛:“几年不见,事业上有什么成就?”

    阿媛生气不说话,她知道左思明讽刺她是想让她回到他身边。这五年,她自然没做出什么事业,却坚定了离婚的决心。

    有朋友在场,左思明顾及面子,不愿闹得太厉害,也不愿再低头求阿媛回去,只冷着脸和阿媛办好了手续。

    “我有两点要求,”阿媛冷静开口,“第一,你不要断绝抚养费;第二,一旦我有个三长两短,请你念及情分,培养四个女儿大学毕业。”

    “阿媛你何必跟我提情分。”男儿有泪不轻弹,左思明的声音却是哽咽了,“你若是念及一点情分,我们何至于走到这一步?”

    阿媛面无表情地从酒店出来,说她冷血无情也罢,她和这个男人终归是陌路了。在街上走着,听到身后追赶的脚步声,有人叫她“左太太”。

    她还是习惯性地回头,是林含章。阿媛对他礼貌颔首:“林先生,好久不见。”

    “是啊,我去年从法国回的四川,远远看着前面走的像夫人,便追上来碰碰运气。”林含章道,“不知含章可有荣幸请夫人喝杯咖啡?”

    邻近的咖啡店里,阿媛对林含章道:“我和左思明已经离婚,林先生叫我梦竹便好。”

    “梦竹,你和左都督的事情,我都听说了。”林含章道,“我能帮你什么忙吗?”

    “我想要创业,”阿媛直言不讳,“我缺钱。”

    “我刚回国,手中闲钱不多,两千够不够?”林含章问。

    “够了,我这次不开工厂,打算开一个干净的川菜馆子。”阿媛明白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但经过今日和左思明不太友好的离婚过程,她打定了心思要有一番作为给这个男人看看,“上海的川菜馆子一直不成气候,我有预感,若是开了一家干净又好吃的店,生意一定很好。”

    咖啡店橱窗外,左思明看着相谈甚欢的两个人冷笑,转身离开。原来,她在日本便给自己戴了这样一顶绿帽子,自己若不断了她的赡养费,她怕是这辈子都不会再回到自己身边来。

    八

    阿媛的锦江菜馆开业,古香古色的装修——红木雕刻的宫灯,名流的书法画作,白色瓷盘上绘着青色的竹叶。

    竹身形挺直,宁折不弯,是曰正直;虽有竹节,却不止步,是曰奋进;外直中通,襟怀若谷,是曰虚怀;有花深埋,素面朝天,是曰质朴;超然独立,顶天立地,是曰卓尔;质地犹石,方可成器,是曰性坚;载文传世,任劳任怨,是曰担当。

    夏梦竹的名字,还是左思明给她取的。他为了逼她回去,断了她的赡养费,可却在她生活无依的时候让朋友出面借了她一大笔钱。她知道他待她很好,也知道他一直在等她。

    锦江菜馆果然生意兴隆,连上海滩大亨许志华都成了常客。阿媛兵行险着,故意让许志华在吃饭时等位,直到许志华发脾气了才姗姗出现,笑语相劝。阿媛的交际应酬是柏堂培养出来的,从来都是没的说。她和许志华等人很快相熟,许志华也愿意在上海帮着她。

    抗战期间,上海沦陷,阿媛去往菲律宾,却被当作日本间谍抓进了监狱。

    救她出狱的是林含章。

    阿媛见到林含章,问的第一句是锦江菜馆。

    “人没事就好。”林含章答非所问,看着她道,“阿媛,我来是想问你,愿不愿意和我一起去美国?”

    “我想回去。”阿媛说。

    “左思明结婚了。”林含章在她身后说,“他等了你六年,所有人都告诉他你已经死了。他娶了一个中学老师,很普通的女人。”

    “是吗?”阿媛说,“我为他高兴。”

    待到阿媛回国,一切时过境迁,她的菜馆被经营得一团糟,她重整旗鼓,并积极支持抗日工作。内乱时期,左思明让儿子出面请她到四川避祸,被她婉拒。听说,他和妻子又生育了一个孩子。

    再听到左家的消息是在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的第二年。那一年,阿媛将名下饭店、洋房等资产全部上交给了国家。

    左思明被冠以“组织策划土匪暴乱”的罪名,和左家的一干男人全部被执行枪决。

    她找出和左思明的结婚照,照片中得男子意气风发。那是他们最为浓情蜜意的时候,他还给她取了一个让她极喜欢的名字——夏梦竹。

    竹身形挺直,宁折不弯,是曰正直;虽有竹节,却不止步,是曰奋进;外直中通,襟怀若谷,是曰虚怀;有花深埋,素面朝天,是曰质朴;超然独立,顶天立地,是曰卓尔;质地犹石,方可成器,是曰性坚;载文传世,任劳任怨,是曰担当。

    阿媛抱着结婚照昏昏睡去,她做了正直、奋进、虚怀、质朴、卓尔、性坚,而又有担当的独立女子,可她永远失去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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