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秋虫的地方-生活记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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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没有秋虫的地方

    阶前看不见一茎绿草,窗外望不见一只蝴蝶,谁说是鹁鸽箱里的生活,鹁鸽未必这样枯燥无味呢。

    秋天来了,记忆就轻轻提示道:“凄凄切切的秋虫又要响起来了。”可是一点影响也没有,邻舍儿啼人闹弦歌杂作的深夜,街上轮震石响邪许并起的清晨,无论你靠着枕头听,凭着窗沿听,甚至贴着墙角听,总听不到一丝秋虫的声息。并不是被那些欢乐的劳困的宏大的清亮的声音淹没了,以致听不出来,乃是这里根本没有秋虫。啊,不容留秋虫的地方!秋虫所不屑居留的地方!

    若是在鄙野的乡间,这时候满耳朵是虫声了。白天与夜间一样地安闲;一切人物或动或静,都有自得之趣;嫩暖的阳光和轻淡的云影覆盖在场上,到夜呢,明耀的星月和轻微的凉风看守着整夜,在这境界这时间里唯一足以感动心情的就是秋虫的合奏。它们高低宏细疾徐作歇,仿佛经过乐师的精心训练,所以这样地无可批评,踌躇满志。其实它们每一个都是神妙的乐师;众妙毕集,各抒灵趣,哪有不成人间绝响的呢。

    虽然这些虫声会引起劳人的感叹,秋士的伤怀,独客的微喟,思妇的低泣;但是这正是无上的美的境界,绝好的自然诗篇,不独是旁人最喜欢吟味的,就是当境者也感受一种酸酸的麻麻的味道,这种味道在另一方面是非常隽永的。

    大概我们所祈求的不在于某种味道,只要时时有点儿味道尝尝,就自诩为生活不空虚了。假若这味道是甜美的,我们固然含着笑来体味它;若是酸苦的,我们也要皱着眉头来辨尝它:这总比淡漠无味胜过百倍。我们以为最难堪而亟欲逃避的,唯有这个淡漠无味!

    所以心如槁木不如工愁多感,迷蒙的醒不如热烈的梦,一口苦水胜于一盏白汤,一场痛哭胜于哀乐两忘。这里并不是说愉快乐观是要不得的,清健的醒是不必求的,甜汤是罪恶的,狂笑是魔道的;这里只是说有味远胜于淡漠罢了。

    所以虫声终于是足系恋念的东西。何况劳人秋士独客思妇以外还有无量数的人。他们当然也是酷嗜趣味的,当这凉意微逗的时候,谁能不忆起那美妙的秋之音乐?

    可是没有,绝对没有!井底似的庭院,铅色的水门汀地,秋虫早已避去唯恐不速了。而我们没有它们的翅膀与大腿,不能飞又不能跳,还是死守在这里。想到“井底”与“铅色”,觉得象征的意味丰富极了。

    1923年8月31日作。

    刊《文学旬刊》86期,署名圣陶。

    藕与莼菜

    同朋友喝酒,嚼着薄片的雪藕,忽然怀念起故乡来了。若在故乡,每当新秋的早晨,门前经过许多乡人:男的紫赤的胳膊和小腿肌肉突起,躯干高大且挺直,使人起健康的感觉;女的往往裹着白地青花的头巾,虽然赤脚,却穿短短的夏布裙,躯干固然不及男的那样高,但是别有一种健康的美的风致;他们各挑着一副担子,盛着鲜嫩的玉色的长节的藕。在产藕的池塘里,在城外曲曲弯弯的小河边,他们把这些藕一再洗濯,所以这样洁白。仿佛他们以为这是供人品味的珍品,这是清晨的画境里的重要题材,倘若涂满污泥,就把人家欣赏的浑凝之感打破了;这是一件罪过的事,他们不愿意担在身上,故而先把它们洗濯得这样洁白,才挑进城里来。他们要稍稍休息的时候,就把竹扁担横在地上,自己坐在上面,随便拣择担里过嫩的“藕枪”或是较老的“藕朴”,大口地嚼着解渴。过路的人就站住了,红衣衫的小姑娘拣一节,白头发的老公公买两支。清淡的甘美的滋味于是普遍于家家户户了。这样情形差不多是平常的日课,直到叶落秋深的时候。

    在这里上海,藕这东西几乎是珍品了。大概也是从我们故乡运来的。但是数量不多,自有那些伺候豪华公子硕腹巨贾的帮闲茶房们把大部分抢去了;其余的就要供在较大的水果铺里,位置在金山苹果吕宋香芒之间,专待善价而沽。至于挑着担子在街上叫卖的,也并不是没有,但不是瘦得像乞丐的臂和腿,就是涩得像未熟的柿子,实在无从欣羡。因此,除了仅有的一回,我们今年竟不曾吃过藕。

    这仅有的一回不是买来吃的,是邻舍送给我们吃的。他们也不是自己买的,是从故乡来的亲戚带来的。这藕离开它的家乡大约有好些时候了,所以不复呈玉样的颜色,却满被着许多锈斑。削去皮的时候,刀锋过处,很不爽利。切成片送进嘴里嚼着,有些儿甘味,但是没有那种鲜嫩的感觉,而且似乎含了满口的渣,第二片就不想吃了。只有孩子很高兴,他把这许多片嚼完,居然有半点钟工夫不再作别的要求。

    想起了藕就联想到莼菜。在故乡的春天,几乎天天吃莼菜。莼菜本身没有味道,味道全在于好的汤。但是嫩绿的颜色与丰富的诗意,无味之味真足令人心醉。在每条街旁的小河里,石埠头总歇着一两条没篷的船,满舱盛着莼菜,是从太湖里捞来的。取得这样方便,当然能日餐一碗了。

    而在这里上海又不然,非上馆子就难以吃到这东西。我们当然不上馆子,偶然有一两回去叨扰朋友的酒席,恰又不是莼菜上市的时候,所以今年竟不曾吃过。直到最近,伯祥的杭州亲戚来了,送他瓶装的西湖莼菜,他送给我一瓶,我才算也尝了新。

    向来不恋故乡的我,想到这里,觉得故乡可爱极了。我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会起这么深浓的情绪?再一思索,实在很浅显:因为在故乡有所恋,而所恋又只在故乡有,就萦系着不能割舍了。譬如亲密的家人在那里,知心的朋友在那里,怎得不恋恋?怎得不怀念?但是仅仅为了爱故乡么?不是的,不过在故乡的几个人把我们牵系着罢了。若无所牵系,更何所恋念?像我现在,偶然被藕与莼菜所牵系,所以就怀念起故乡来了。

    所恋在哪里,那里就是我们的故乡了。

    1923年9月7日作。

    刊《文学旬刊》87期,署名圣陶。

    卖白果

    总弄里边不知不觉笼上昏黄的暮色,一列电灯亮起来了。三三两两的男子和妇女站在各弄的口头,似乎很正经的样子,不知在谈些什么。几个孩子,穿鞋没拔上跟,他们互相追赶,鞋底擦着水门汀地,作“替替”的音响。

    这时候,一个挑担的慢慢地走进弄来,他向左右观看,顿一顿再向前走两三步。他探认主顾的习惯就是如此。主顾确是必须探认的,不然,挑着担子出来难道是闲耍么?走到第四弄的口头,他把担子歇下来了。我们试看看他的担子。后头有一个木桶,盖着盖子,看不见盛的是什么东西。前头却很有趣,装着个小小的炉子,同我们烹茶用的差不多,上面承着一只小镬子;瓣状的火焰从镬子旁边舔出来,烧得不很旺。在这暮色已浓的弄口,便构成个异样的情景。

    他开了镬子的盖子,用一爿蚌壳在镬子里拨动,同时不很协调地唱起来了:“新鲜热白果,要买就来数。”发音很高,又含有急促的意味。这一唱影响可不小,左弄右弄里的小孩子陆续奔出来了,他们已经神往于镬子里的小颗粒,大人在后面喊着慢点儿跑的声音,对于他们只是微茫的喃喃了。

    据平昔的经验,听到叫卖白果的声音时,新凉已经接替了酷暑;扇子虽不至于就此遭到捐弃,总不是十二分时髦的了;因此,这叫卖声里似乎带着一阵凉意。今年入秋转热,回家来什么也不做,还是气闷,还是出汗。正在默默相对,仿佛要叹息着说莫可奈何之际,忽然送来这么带着凉意的一声两声,引起我片刻的幻想的快感,我真要感谢了。

    这声音又使我回想到故乡的卖白果的。做这营生的当然不只是一个,但叫卖的声调却大致相似,悠扬而轻清,恰配作新凉的象征;比较这里上海的卖白果的叫卖声有味得多了。他们的唱句差不多成为儿歌,我小时候曾经受教于大人,也摹仿着他们的声调唱:

    烫手热白果,

    香又香来糯又糯;

    一个铜钱买三颗,

    三个铜钱买十颗。

    要买就来数,

    不买就挑过。

    这真是粗俗的通常话,可是在静寂的夜间的深巷中,这样不徐不疾,不刚劲也不太柔软地唱出来,简直可以使人息心静虑,沉入享受美感的境界。本来,除开文艺,单从声音方面讲,凡是工人所唱的一切的歌,小贩呼唤的一切叫卖声,以及戏台上红面孔白面孔青衫长胡子所唱的戏曲,中间都颇有足以移情的。我们不必辨认他们唱的是些什么话,含着什么意思,单就那调声的抑扬徐疾送渡转折等等去吟味;也不必如考据家内行家那样用心,推究某种俚歌源于什么,某种腔调是从前某老板的新声,特别可贵;只取足以悦我们的耳的,就多听它一会;这样,也就可以获得不少赏美的乐趣。如果歌唱的也就是极好的文艺,那当然更好,原是不待说明的。

    这里上海的卖白果的叫卖声所以不及我故乡的,声调不怎么好自然是主因,而里中欠静寂,没有给它衬托,也有关系。弄里的零零碎碎的杂声,弄外马路上的汽车声,工厂里的机器声,搅和在一起,就无所谓静寂了。即使是神妙的音乐家,在这境界中演奏他生平的绝艺,也要打个很大的折扣,何况是不足道的卖白果的叫卖声呢。

    但是它能引起我片刻的幻想的快感,总是可以感谢而且值得称道的。

    1924年8月22日作。

    刊《文学旬刊》136期,署名郢。

    深夜的食品

    里弄的总门虽然在九点钟光景关上了,总门上的小门,仅容一个人出入的,却终夜开着。房主以为这是便利住户的办法,随便什么时候要进要出都可以;门口就有看门人睡在那里,所以疏失是不至于有的。这想法也许不错,随时可以进出确实便利;然而弄里边却出了好几回疏失,贼骨头带着住户的东西走了。这是否由于小门开着的便利,固然不能确凿断定。

    我想有一些人必然感激这小门的开着,是不容怀疑的,那就是挑售食品的小贩们。我中夜醒来(这是难得的事),总听见他们的叫卖声:“五香茶叶蛋!”“火腿热粽子!”“五香豆腐干!”“桂花白糖莲心粥!”还有些是广东人呼喊的,用心细辨也辨不清,只听见一连串生疏的声音而已。这时候众喧已息,固然有些骨牌声、笑语声、儿啼声在那里支持残局,表示这弄里的人还没有全部入睡,但究竟不比白天的世界了。这些叫卖声大都是沙哑的;在这样的境界里传送过来,颤颤地,寂寂地,更显出这境界的凄凉与空虚。从这些声音又可以想见发声音的形貌,枯瘦的身躯,耸起的鼻子与颧颊,失神的眼睛,全没有血色的皮肤;他们提着篮子或者挑着担子,举起一步似乎提起一块石头,背脊是弯得像弓了。总之,听了这声音就会联想到《黑籍冤魂》里的登场人物。

    有卖东西的,总有吃东西的。谁在深夜里还买这些东西吃呢?这可以断然回答,决不是我们。我家向来是早睡的,至迟也不过十一点钟(当然也是早起的)。自从搬到乡下去住了三年,沾染了鄙野的习俗,益发实做其太古之民了。太阳还照在屋顶,我们就吃晚饭;太阳没了,我们就“日入而息”,灯自然要点一点的,然而只有一会儿工夫。近来搬到这文明的地方上海来住,论理总该有点儿进步,把鄙野的习染洗刷去一部分,但是我们的习染几乎化为本性了;地方虽然文明,与我们的鄙野全不相干,我们还是早吃晚饭早睡觉。有时候朋友来访,我们差不多要睡了,就问他们:“晚饭吃过了吧?”谁知他们回答得很妙:“才吃过晚点,晚饭还差两三个钟头呢。”这使我惭愧了,同时才想起他们是久居上海的,习染自然比我们文明得多。像我们这样的情形,决不会特地耽搁了睡觉,等着买五香茶叶蛋等等东西吃的;更不会一听到叫卖声就从床上爬起来,开门出去买。所以半夜的里里虽然常常颤颤地寂寂地喊着什么什么东西,而我们决非他们的主顾。

    那么他们的主顾是谁呢?我想那些神经不衰,通宵打牌的男男女女总该是其中的一部分。他们尚未睡眠,胃的工作并不改弱,到半夜里,已经把吃下去的晚餐消化得差不多了;怎禁得那些又香又甜又鲜美的名称一声声地引诱,自然要一口一口地咽唾沫了。手头赢了一点儿的,譬如少赢了一些,就很慷慨地买来吃个称心如意(黄包车夫在赌场门口候着一个赌客,这赌客正巧是赢了钱的,往往在下车的时候很不经意地给车夫过量的钱,洋钱当作毛钱用;何况五香茶叶蛋等等东西是自己吃下去的,当然格外地慷慨了)。输了的呢,他想藉此告一小段落,说不定运气就会转变过来;把肚皮吃得充实些,头脑也会灵敏得多,结果“返本出赢钱”,吃的东西还是别人会的钞。他这么想的时候,就毫不在乎地喊道,“茶叶蛋,来三个!”“莲心粥,来一碗!”

    其次,与叫卖者同属黑籍的人们当然也是主顾。叫卖者正吞饱了土(烟土)皮,吃足了什么丸,精神似乎有点儿回复,才出来干他们的营生;那些一榻横陈,一枪自持的,当然也正是宿倦已消,情味弥佳的当儿,他们彼此做个交易,正是适合恰当,两相配合。抽大烟的人大都喜欢吃烫的东西,有的欢喜吃甜腻的东西。那些待沽的东西几乎全是烫的,都搁在一个小炉子上,炉子里红红地烧着炭屑;而卖火腿热粽子的,也带着猪油豆沙粽,白糖枣子粽;这可谓恰投所好了;买来吃下去,烫的感觉,甜的滋味,把深夜拥灯的情味益发提起来了,于是又重重地深深地抽上几管烟。

    其他像戏馆里游戏场里散归的游人,做夜间工作的像报馆职员之类,还有文明的习染已深,非到两三点钟不睡的居民,他们虽然不觉得深夜之悠悠,或者为着消消闲,或者为着点点饥,也就喊住过路的小贩买一些东西吃。所以他们也是那些深夜叫卖者的主顾。

    我想夜间的劳工们未必是主顾吧。老板伙计一身兼任的鞋匠,扎鞋底往往要到两三点钟;豆腐店里的伙计,黄昏时候就要起身磨豆腐了;拉夜班的黄包车夫,是义务所在,终夜不得睡觉的,他们负着自己和全家的生命的重担,就是加倍努力地做一夜的工作,也未必能挣得到够买一个茶叶蛋一只火腿粽的闲钱来。他们虽然听着那些又香又甜又鲜美的名称而神往,而垂涎,但是哪里敢真个把叫卖者喊住呢!

    他们不敢喊住,对于叫卖者却没有什么影响,据同弄的人谈起,以及我偶尔醒来的时候听见的,知道茶叶蛋等等是每晚必来的;这足以证明那些东西自会卖完,这一宗营生决不会因为我们这样鄙野的人以及劳工们的不去作成它而见得衰颓的。

    1924年8月26日作。

    刊《文学旬刊》137期,署名郢。

    牵牛花

    手种牵牛花,接连有三四年了。水门汀地没法下种,种在十来个瓦盆里。泥是今年又明年反复用着的,无从取得新的泥来加入。曾与铁路轨道旁种地的那个北方人商量,愿出钱向他买一点儿,他不肯。

    从城隍庙的花店里买了一包过磷酸骨粉,搀和在每一盆泥里,这算代替了新泥。

    瓦盆排列在墙脚,从墙头垂下十条麻线,每两条距离七八寸,让牵牛的藤蔓缠绕上去。这是今年的新计划,往年是把瓦盆摆在三尺光景高的木架子上的。这样,藤蔓很容易爬到了墙头;随后长出来的互相纠缠着,因自身的重量倒垂下来,但末梢的嫩条便又蛇头一般仰起,向上伸,与别组的嫩条纠缠,待不胜重量时重演那老把戏;因此墙头往往堆积着繁密的叶和花,与墙腰的部分不相称。今年从墙脚爬起,沿墙多了三尺光景的路程,或者会好一点儿;而且,这就将有一垛完全是叶和花的墙。

    藤蔓从两瓣子叶中间引伸出来以后,不到一个月工夫,爬得最快的几株将要齐墙头了。每一个叶柄处生一个花蕾,像谷粒那么大,便转黄萎去。据几年来的经验,知道起头的一批花蕾是开不出来的;到后来发育更见旺盛,新的叶蔓比近根部的肥大,那时的花蕾才开得成。

    今年的叶格外绿,绿得鲜明;又格外厚,仿佛丝绒剪成的。这自然是过磷酸骨粉的功效。他日花开,可以推知将比往年的盛大。

    但兴趣并不专在看花,种了这小东西,庭中就成为系人心情的所在,早上才起,工毕回来,不觉总要在那里小立一会儿。那藤蔓缠着麻线卷上去,嫩绿的头看似静止的,并不动弹;实际却无时不回旋向上,在先朝这边,停一歇再看,它便朝那边了。前一晚只是绿豆般大一粒嫩头,早起看时,便已透出二三寸长的新条,缀一两张长满细白绒毛的小叶子,叶柄处是仅能辨认形状的小花蕾,而末梢又有了绿豆般大一粒嫩头。有时认着墙上的斑剥痕想,明天未必便爬到那里吧;但出乎意外,明晨竟爬到了斑剥痕之上;好努力的一夜功夫!“生之力”不可得见;在这样小立静观的当儿,却默契了“生之力”了。渐渐地,浑忘意想,复何言说,只呆对着这一墙绿叶。

    即使没有花,兴趣未尝短少;何况他日花开,将比往年盛大呢。

    刊《北斗》创刊号(1931年9月20日),署名叶圣陶。

    说书

    因为我是苏州人,望道先生要我谈谈苏州的说书。我从七八岁的时候起,私塾里放了学,常常跟着父亲去“听书”。到十三岁进了学校才间断。这几年间听的“书”真不少,“小书”如《珍珠塔》《描金凤》《三笑》《文武香球》,“大书”如《三国志》《水浒》《英烈》《金台传》,都不止听一遍,最多的听到三遍四遍。但是现在差不多忘记干净了,不要说“书”里的情节,就是几个主要人物的姓名也说不齐全了。

    “小书”说的是才子佳人,“大书”说的是历史故事跟江湖好汉,这是大概的区别。“小书”在表白里夹着唱词,唱的时候说书人弹着三弦;如果是双档(两个人登台),另外一个就弹琵琶或者打铜丝琴。“大书”没有唱词,完全是表白。说“大书”的那把黑纸扇比较说“小书”的更为有用,几乎是一切“道具”的代替品,诸葛亮不离手的鹅毛扇,赵子龙手里的长枪,李逵手里的板斧,胡大海手托的千斤石,都是那把黑纸扇。

    说“小书”的唱唱词据说是依“中州韵”的,实际上十之八九是方音,往往ㄣㄥ不分,“真”“庚”同韵。唱的调子有两派:一派叫“马调”,一派叫“俞调”。“马调”质朴,“俞调”婉转。“马调”容易听清楚,“俞调”抑扬太多,唱得不好,把字音变了,就听不明白。“俞调”又比较是女性的,说书的如果是中年以上的人,勉强逼紧了喉咙,发出撕裂似的声音来,真叫人坐立不安,浑身肉麻。

    “小书”要说得细腻。《珍珠塔》里的陈翠娥见母亲势利,冷待远道来访的穷表弟方卿,私自把珍珠塔当作干点心送走了他。后来忽听得方卿来了,是个唱“道情”的穷道士打扮,要求见她。她料知其中必有蹊跷,下楼去见他呢还是不见他,踌躇再四,于是下了几级楼梯就回上去,上去了又走下几级来,这样上上下下有好多回,一回有一回的想头。这段情节在名手有好几天可以说。其时听众都异常兴奋,彼此猜测,有的说“今天陈小姐总该下楼梯了”,有的说“我看明天还得回上去呢”。

    “大书”比较“小书”尤其着重表演。说书人坐在椅子上,前面是一张半桌,偶然站起来,也不很容易回旋,可是像演员上了戏台一样,交战,打擂台,都要把双方的姿态做给人家看。据内行家的意见,这些动作要做得沉着老到,一丝不乱,才是真功夫。说到这等情节自然很吃力,所以这等情节也就是“大书”的关子。譬如听《水浒》,前十天半个月就传说“明天该是景阳冈打虎了”,但是过了十天半个月,还只说到武松醉醺醺跑上冈子去。

    说“大书”的又有一声“咆头”,算是了不得的“力作”。那是非常之长的喊叫,舌头打着滚,声音从阔大转到尖锐,又从尖锐转到奔放,有本领的喊起来,大概占到一两分钟的时间:算是勇夫发威时候的吼声。张飞喝断灞陵桥就是这么一声“咆头”。听众听到了“咆头”,散出书场来还觉得津津有味。

    无论“小书”和“大书”,说起来都有“表”跟“白”的分别。“表”是用说书人的口气叙述;“白”是说书人说书中人的话。所以“表”的部分只是说书人自己的声口,而“白”的部分必须起角色,生旦净丑,男女老少,各如书中人的身份。起角色的时候,大概贴旦丑角之类仍用苏白,正角色就得说“中州韵”,那就是“苏州人说官话”了。

    说书并不专说书中的事,往往在可以旁生枝节的地方加入许多“穿插”。“穿插”的来源无非《笑林广记》之类。能够自出心裁的编排一两个“穿插”的当然是能手了。关于性的笑话最受听众欢迎,所以这类“穿插”差不多每回可以听到。最后的警句说了出来之后,满场听众个个哈哈大笑,一时合不拢嘴来。

    书场设在茶馆里。除了苏州城里,各乡镇的茶馆也有书场。也不止苏州一地,大概整个吴方言区域全是这批说书人的说教地。直到如今还是如此。听众是士绅以及商人,以及小部分的工人农民。从前女人不上茶馆听书,现在可不同了。听书的人在书场里欣赏说书人的艺术,同时得到种种的人生经验:公子小姐的恋爱方式,吴用式的阴谋诡计,君师主义的社会观,因果报应的伦理观,江湖好汉的大块分金,大碗吃肉,超自然力的宰制人间,无法抵抗……也说不尽这许多,总之,那些人生经验是非现代的。

    现在,书场又设到无线电播音室里去了。听众不用上茶馆,只要旋转那“开关”,就可以听到叮叮咚咚的弦索声或者海瑞、华太师等人的一声长嗽。非现代的人生经验利用了现代的利器来传播,这真是时代的讽刺。

    刊《太白》1卷2期(1934年10月5日),署名圣陶。

    昆曲

    昆曲本是吴方言区域里的产物,现今还有人在那里传习。苏州地方,曲社有好几个。退休的官僚,现任的善堂董事,从课业练习簿的堆里溜出来的学校教员,专等冬季里开栈收租的中年田主少年田主,还有诸如此类的一些人,都是那几个曲社里的社员。北平并不属于吴方言区域,可是听说也有曲社,又有私家聘请了教师学习的,在太太们,能唱几句昆曲算是一种时髦。除了这些“爱美的”唱曲家偶尔登台串演以外,职业的演唱家只有一个班子,这是唯一的班子了,就是上海“大千世界”的“仙霓社”。逢到星期日,没有什么事来逼迫,我也偶尔跑去看他们演唱,消磨一个下午。

    演唱昆曲是厅堂里的事。地上铺一方红地毯,就算是剧中的境界;唱的时候,笛子是主要的乐器,声音当然不会怎么响,但是在一个厅堂里,也就各处听得见了。搬上旧式的戏台去,即使在一个并不宽广的戏院子里,就不及平剧那样容易叫全体观众听清。如果搬上新式的舞台去,那简直没法听,大概坐在第五六排的人就只看见演员拂袖按鬓了。我不曾做过考据功夫,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有演唱昆曲的戏院子。从一些零星的记载看来,似乎明朝时候只有绅富家里养着私家的戏班子。《桃花扇》里有陈定生一班文人向阮大铖借戏班子,要到鸡鸣埭上去吃酒,看他的《燕子笺》,也可以见得当时的戏不过是几十个人看看罢了。我十几岁的时候,苏州城外有演唱平剧的戏院子两三家,演唱昆曲的戏院子是不常有的,偶尔开设起来,开锣不久,往往因为生意清淡就停闭了。

    昆曲彻头彻尾是士大夫阶级的娱乐品,宴饮的当儿,叫养着的戏班子出来演几出,自然是满写意的。而那些戏本子虽然也有幽期密约,盗劫篡夺,但是总要归结到教忠教孝,劝贞劝节,神佛有灵,人力微薄,这就除了供给娱乐以外,对于士大夫阶级也尽了相当的使命。就文词而言,据内行家说,多用词藻故实是不算希奇的,要像元曲那样亦文亦话才是本色。但是,即使像了元曲,又何尝能够句句像口语一样听进耳朵就明白?再说,昆曲的调子有非常迂缓的,一个字延长到十几拍,那就无论如何讲究辨音,讲究发声跟收声,听的人总之难以听清楚那是什么字了。所以,听昆曲先得记熟曲文;自然,能够通晓曲文里的故实跟词藻那就尤其有味。这又岂是士大夫阶级以外的人所能办到的?当初编撰戏本子的人原来不曾为大众设想,他们只就自己的天地里选一些材料,编成悲欢离合的故事,借此娱乐自己,教训同辈,或者发发牢骚。谁如果说昆曲太不顾到大众,谁就是认错了题目。

    昆曲的串演,歌舞并重。舞的部分就是身体的各种动作跟姿势,唱到哪个字,眼睛应该看哪里,手应该怎样,脚应该怎样,都由老师傅传授下来,世代遵守着。动作跟姿势大概重在对称,向左方做了这么一个舞态,接下来就向右方也做这么一个舞态,意思是使台下的看客得到同等的观赏。譬如《牡丹亭》里的《游园》一出,杜丽娘小姐跟春香丫头就是一对舞伴,从闺中晓妆起,直到游罢回家止,没有一刻不是带唱带舞的,而且没有一刻不是两人互相对称的。这一点似乎比较平剧跟汉调来得高明。前年看见过一本《国剧身段谱》,详记平剧里各种角色的各种姿势,实在繁复非凡;可是我们去看平剧,就觉得演员很少有动作,如《李陵碑》里的杨老令公,直站在台上尽唱,两手插在袍甲里,偶尔伸出来挥动一下罢了。昆曲虽然注重动作跟姿势,也要演员能够体会才好,如果不知道所以然,只是死守着祖传来表演,那就跟木偶戏差不多。

    昆曲跟平剧在本质上没有多大差别,然而后者比较适合于市民,而士大夫阶级已无法挽救他们的没落,昆曲恐将不免于淘汰。这跟麻将代替了围棋,豁拳代替了酒令,是同样的情形。虽然有曲社里的人在那里传习,然而可怜得很,有些人连曲文都解不通,字音都念不准,自以为风雅,实际上却是薛蟠那样的哼哼,活受罪,等到一个时会到来,他们再没有哼哼的余闲,昆曲岂不将就此“绝响”?这也没有什么可惜,昆曲原不过是士大夫阶级的娱乐品罢了。

    有人说,还有大学文科里的“曲学”一门在。大学文科分门这样细,有了诗,还有词,有了词,还有曲,有了曲,还有散曲跟剧曲,有了剧曲,还有元曲研究跟传奇研究,我只有钦佩赞叹,别无话说。如果真是研究,把曲这样东西看做文学史里的一宗材料,还它个本来面目,那自然是正当的事。但是人的癖性往往会因为亲近了某种东西,生出特别的爱好心情来,以为天下之道尽在于此。这样,就离开“研究”二字不止十里八里了。我又听说某一所大学里的“曲学”一门功课,教授先生在教室里简直就教唱昆曲,教台旁边坐着笛师,笛声嘘嘘地吹起来,教授先生跟学生就一同嗳嗳嗳……地唱起来。告诉我的那位先生说这太不成话了,言下颇有点愤慨。我说,那位教授先生大概还没有知道,“仙霓社”的台柱子,有名的巾生顾传玠,因为唱昆曲没前途,从前年起丢掉本行,进某大学当学生去了。

    这一回又是望道先生出的题目。真是漫谈,对于昆曲一点儿也没有说出中肯的话。

    刊《太白》1卷3期(1934年11月20日),署名圣陶。

    三种船

    一连三年没有回苏州去上坟了,今年秋天有点儿空闲,就去上一趟坟。上坟的意思无非是送一点钱给看坟的坟客,让他们知道某家的坟还没有到可以盗卖的地步罢了。上我家的坟得坐船去。苏州人上坟向来大都坐船,天气好,逃出城圈子,在清气充塞的河面上畅快地呼吸一天半天,确是非常舒服的事。这一趟我去,雇的是一条熟识的船。涂着的漆差不多剥光了,窗框歪斜,平板破裂,一副残败的样子。问起船家,果然,这条船几年没有上岸修理了。今年夏季大旱,船只好胶住在浅浅的河浜里,哪里还有什么生意,又哪里来钱上岸修理。就是往年,除了春季上坟,船也只有停在码头上迎晓风送夕阳的份儿。近年来到各乡各镇去,都有了小轮船,不然,可以坐绍兴人的“船”,也不比小轮船慢,而且价钱都很便宜。如果没有上坟这件事,苏州城里的船恐怕只能劈做柴烧了。而上坟的事大概是要衰落下去的,就像我,已经改变为三年上一趟坟了。

    苏州城里的船叫做“快船”,与别地的船比起来,实在是并不快的。因为不预备经过什么长江大湖,所以吃水很浅,船底阔而平。除了船头是露天以外,分做头舱中舱和艄篷三部分。头舱可以搭高,让人站直不至于碰头顶。两旁边各有两把或者三把小巧的靠背交椅,又有小巧的茶几。前檐挂着红绿的明角灯,明角灯又挂着红绿的流苏。踏脚的是广漆的平板,一般是六块,由横的直的木条承着。揭开平板,下面是船家的储藏库。中舱也铺着若干块平板,可是差不多贴着船底,所以从头舱到中舱得跨下一尺多。中舱两旁边是两排小方窗,上面的一排可以吊起来,第二排可以卸去,以便靠着船舷眺望。以前窗子都配上明瓦,或者在拼凑的明瓦中间镶这么一小方玻璃,后来玻璃来得多了,就完全用玻璃。中舱与头舱艄篷分界处都有六扇书画小屏门,上方下方装在不同的几条槽里,要开要关,只须左右推移。书画大多是金漆的,无非“寒雨连江夜入吴”,“月落乌啼霜满天”以及梅兰竹菊之类。中舱靠后靠右搁着长板,供客憩坐。如果过夜,只要靠后多拼一两条长板,就可以摊被褥。靠左当窗放一张小方桌,方桌旁边四张小方凳。如果在小方桌上放上圆桌面,十来个人就可以聚餐。靠后靠右的长板以及头舱的平板都是座头,小方凳摆在角落里凑数。末了儿说到艄篷,那是船家整个的天地。艄篷同头舱一样,平板以下还有地位,放着锅灶碗橱以及铺盖衣箱种种东西。揭开一块平板,船家就蹲在那里切肉煮菜。此外是摇橹人站着摇橹的地方。橹左右各一把,每把由两个人服事,一个当橹柄,一个当橹绳。船家如果有小孩,走不来的躺在困桶里,放在翘起的后艄,能够走的就让他在那里爬,拦腰一条绳拴着,系在篷柱上,以防跌到河里去。后艄的一旁露出四条棍子,一顺地斜并着,原来大概是护船的武器,后来转变成装饰品了。全船除着水的部分以外,窗门板柱都用广漆,所以没有其他船上常有的那种难受的桐油气味。广漆的东西容易擦干净,船旁边有的是水,只要船家不懒惰,船就随时可以明亮爽目。

    从前,姑奶奶回娘家哩,老太太看望小姐哩,坐轿子嫌吃力,就唤一条快船坐了去。在船里坐得舒服,躺躺也不妨,又可以吃茶,吸水烟,甚至抽大烟。只是城里的河道非常脏,有人家倾弃的垃圾,有染坊里放出来的颜色水,淘米净菜洗衣服刷马桶又都在河旁边干,使河水的颜色和气味变得没有适当的字眼可以形容。有时候还浮着肚皮胀得饱饱的死猫或者死狗的尸体。到了夏天,红里子白里子黄里子的西瓜皮更是洋洋大观。苏州城里河道多,有人就说是东方的威尼斯。威尼斯像这个样子,又何足羡慕呢?这些,在姑奶奶老太太等人是不管的,只要小天地里舒服,以外尽不妨马虎,而且习惯成自然,那就连抬起手来按住鼻子的力气也不用花。城外的河道宽阔清爽得多,到附近的各乡各镇去,或逢春秋好日子游山玩景,以及干那宗法社会里的重要事项——上坟,唤一条快船去当然最为开心。船家做的菜是菜馆比不上的,特称“船菜”。正式的船菜花样繁多,菜以外还有种种点心,一顿吃不完。非正式地做几样也还是精,船家训练有素,出手总不脱船菜的风格。拆穿了说,船菜所以好就在于只准备一席,小镬小锅,做一样是一样,汤水不混和,材料不马虎,自然每样有它的真味,叫人吃完了还觉得馋涎欲滴。倘若船家进了菜馆里的大厨房,大镬炒虾,大锅煮鸡,那也一定会有坍台的时候的。话得说回来,船菜既然好,坐在船里又安舒,可以眺望,可以谈笑,玩它个夜以继日,于是快船常有求过于供的情形。那时候,游手好闲的苏州人还没有识得“不景气”的字眼,脑子里也没有类似“不景气”的想头,快船就充当了适应时地的幸运儿。

    除了做船菜,船家还有一种了不得的本领,就是相骂。相骂如果只会防御,不会进攻,那不算希奇。三言两语就完,不会像藤蔓似的纠缠不休,也只能算次等角色。纯是常规的语法,不会应用修辞学上的种种变化,那就即使纠缠不休也没有什么精采。船家与人家相骂起来,对于这三层都能毫无遗憾,当行出色。船在狭窄的河道里行驶,前面有一条乡下人的柴船或者什么船冒冒失失地摇过来,看去也许会碰撞一下,船家就用相骂的口吻进攻了,“你瞎了眼睛吗?这样横冲直撞是不是去赶死?”诸如此类。对方如果有了反响,那就进展到纠缠不休的阶段,索性把摇橹撑篙的手停住了,反复再四地大骂,总之错失全在对方,所以自己的愤怒是不可遏制的。然而很少骂到动武,他们认为男人盘辫子女人扭胸脯不属于相骂的范围。这当儿,你得欣赏他们的修辞的才能。要举例子,一时可记不起来,但是在听到他们那些话语的时候,你一定会想,从没有想到话语可以这么说的,然而唯有这么说,才可以包含怨恨、刻毒、傲慢、鄙薄种种成分。编辑人生地理教科书的学者只怕没有想到吧,苏州城里的河道养成了船家相骂的本领。

    他们的摇船技术是在城里的河道训练成功的,所以长处在于能小心谨慎,船与船擦身而过,彼此绝不碰撞。到了城外去,遇到逆风固然也会拉纤,遇到顺风固然也会张一扇小巧的布篷,可是比起别种船上的驾驶人来,那就不成话了。他们敢于拉纤或者张篷的时候,风一定不很大,如果真个遇到大风,他们就小心谨慎地回复你,今天去不成。譬如我去上坟必须经过石湖,虽然吴瞿安先生曾做诗说石湖“天风浪浪”什么什么以及“群山为我皆低昂”,实在是个并不怎么阔大的湖面,旁边只有一座很小的上方山,每年阴历八月十八,许多女巫都要上山去烧香的。船家一听说要过石湖就抬起头来看天,看有没有起风的意思。到进了石湖的时候,脸色不免紧张起来,说笑都停止了。听得船头略微有汩汩的声音,就轻轻地互相警戒,“浪头!浪头!”有一年我家去上坟,风在十点过后大起来,船家不好说回转去,就坚持着不过石湖。这一回难为了我们的腿,来回跑了二十里光景才上成了坟。

    现在来说绍兴人的“船”。那种船上备着一面小铜锣,开船的时候就敲起来,算是信号,中途经过市镇,又敲起来,招呼乘客,因此得了这奇怪的名称。我小时候,苏州地方没有那种船。什么时候开头有的,我也说不上来。直到我到直去当教师,才与那种船有了缘。船停泊在城外,据传闻,是与原有的航船有过一番斗争的。航船见它来抢生意,不免设法阻止。但是“船”的船夫只知道硬干,你要阻止他们,他们就与你打。大概交过了几回手吧,航船夫知道自己不是那些绍兴人的敌手,也就只好用鄙夷的眼光看他们在水面上来去自由了。中间有没有立案呀登记呀这些手续,我可不清楚,总之那些绍兴人用腕力开辟了航线是事实。我们有一句话,“麻雀豆腐绍兴人”,意思是说有麻雀豆腐的地方也就有绍兴人,绍兴人与麻雀豆腐一样普遍于各地。试把“船”与航船比较,就可以证明绍兴人是生存斗争里的好角色,他们与麻雀豆腐一样普遍于各地,自有所以然的原因。这看了后文就知道,且让我把“船”的体制叙述一番。

    “船”属于“乌篷船”的系统,方头,翘尾巴,穹形篷,横里只够两个人并排坐,所以船身特别见得长。船旁涂着绿釉,底部却涂红釉,轻载的时候,一道红色露出水面,与绿色作强烈的对照。篷纯黑色。舵或红或绿,不用,就倒插在船艄,上面歪歪斜斜标明所经乡镇的名称,大多用白色。全船的材料很粗陋,制作也将就,只要河水不至于灌进船里就成,横一条木条,竖一块木板,像破衣服上的补缀一样,那是不在乎的。我们上旁的船,总是从船头走进舱里去。上“船”可不然,我们常常踩着船边,从推开的两截穹形篷中间把身子挨进舱里去,这样见得爽快。大家既然不欢喜钻舱门,船夫有人家托运的货品就堆在那里,索性把舱门堵塞了。可是踩船边很要当心。西湖划子的活动不稳定,到过杭州的人一定有数,“船”比西湖划子大不了多少,它的活动不稳定也与西湖划子不相上下。你得迎着势,让重心落在踩着船边的那只脚上,然后另一只脚轻轻伸下去,点着舱里铺着的平板。进了舱你就得坐下来。两旁靠船边搁着又狭又薄的长板就是坐位,这高出铺着的平板不过一尺光景,所以你坐下来就得耸起你的两个膝盖,如果对面也有人,那就实做“促膝”了。背心可以靠在船篷上,躯干最好不要挺直,挺直了头触着篷顶,你不免要起促之感。先到的人大多坐在推开的两截穹形篷的空档里,这里虽然是出入要道,时时有偏过身子让人家的麻烦,却是个优越的位置,透气,看得见沿途的景物,又可以轮流把两臂搁在船边,舒散舒散久坐的困倦。然而遇到风雨或者极冷的天气,船篷必须拉拢来,那位置也就无所谓优越,大家一律平等,埋没在含有恶浊气味的阴暗里。

    “船”的船夫差不多没有四十以上的人,身体都强健,不懂得爱惜力气,一开船就拼命划。五个人分两边站在高高翘起的船艄上,每人管一把橹,一手当橹柄,一手当橹绳。那橹很长,比旁的船上的橹来得轻而薄。当推出橹柄去的时候,他们的上身也冲了出去,似乎要跌到河里去的模样。接着把橹柄挽回来,他们的身子就往后顿,仿佛要坐下来似的。五把橹在水里这样强力地划动,船身就飞快地前进了。有时在船头加一把桨,一个人背心向前坐着,把它扳动,那自然又增加了速率。只听得河水活活地向后流去,奏着轻快的调子。船夫一壁划船,一壁随口唱绍兴戏,或者互相说笑,有猥亵的性谈,有绍兴风味的幽默谐语,因此,他们就忘记了疲劳,而旅客也得到了解闷的好资料。他们又喜欢与旁的船竞赛,看见前面有一条什么船,船家摇船似乎很努力,他们中间一个人发出号令说“追过它”,其余几个人立即同意,推呀挽呀分外用力,身子一会儿冲出去,一会儿倒仰过来,好像忽然发了狂。不多时果然把前面的船追过了,他们才哈哈大笑,庆贺自己的胜利,同时回复到原先的速率。由于他们划得快,比较性急的人都欢喜坐他们的船,譬如从苏州到甪直是“四九路”(三十六里),同样地划,航船要六个钟头,“船”只要四个钟头,早两个钟头上岸,即使不想赶做什么事,身体究竟少受些拘束,何况船价同样是一百四十文,十四个铜板。(这是十五年前的价钱,现在总该增加了。)

    风顺,“船”当然也张风篷。风篷是破衣服、旧挽联、干面袋等等材料拼凑起来的,形式大多近乎正方。因为船身不大,就见得篷幅特别大,有点儿不相称。篷杆竖在船头舱门的地位,是一根并不怎么粗的竹头,风越大,篷杆越弯,把袋满了风的风篷挑出在船的一边。这当儿,船的前进自然更快,听着哗哗的水声,仿佛坐了摩托船。但是胆子小点儿的人就不免惊慌,因为船的两边不平,低的一边几乎齐水面,波浪大,时时有水花从舱篷的缝里泼进来。如果坐在低的一边,身体被动地向后靠着,谁也会想到船一翻自己就最先落水。坐在高的一边更得费力气,要把两条腿伸直,两只脚踩紧在平板上,才不至于脱离坐位,跌扑到对面的人的身上去。有时候风从横里来,他们也张风篷,一会儿篷在左边,一会儿调到右边,让船在河面上尽画曲线。于是船的两边轮流地一高一低,旅客就好比在那里坐幼稚园里的跷跷板,“这生活可难受,”有些人这样暗自叫苦。然而“船”很少失事,风势真个不对,那些船夫还有硬干的办法。有一回我到甪直去,风很大,饱满的风篷几乎蘸着水面,虽然天气不好,因为船行非常快,旅客都觉得高兴,后来进了吴淞江,那里江面很阔,船沿着“上风头”的一边前进。忽然呼呼地吹来更猛烈的几阵风,风篷着了湿重又离开水面。旅客连“哎哟”都喊不出来,只把两只手紧紧地支撑着舱篷或者坐身的木板。扑通,扑通,三四个船夫跳到水里去了。他们一齐扳住船的高起的一边,待留在船上的船夫把风篷落下来,他们才水淋淋地爬上船艄,湿了的衣服也不脱,拿起橹来就拼命地划。

    说到航船,凡是摇船的跟坐船的差不多都有一种哲学,就是“反正总是一个到”主义。反正总是一个到,要紧做什么?到了也没有烧到眉毛上来的事,慢点儿也呒啥。所以,船夫大多衔着一根一尺多长的烟管,闭上眼睛,偶尔想到才吸一口,一管吸完了,慢吞吞捻了烟丝装上去,再吸第二管。正同“船”相反,他们中间很少四十以下的人。烟吸畅了,才起来理一理篷索,泡一壶公众的茶。可不要当做就要开船了,他们还得坐下来谈闲天。直到专门给人家送信带东西的“担子”回了船,那才有点儿希望。好在坐船的客人也不要不紧,隔十多分钟二三十分钟来一个两个,下了船重又上岸,买点心哩,吃一开茶哩,又是十分或一刻。有些人买了烧酒豆腐干花生米来,预备一路独酌。有些人并没有买什么,可是带了一张源源不绝的嘴,还没有坐定就乱攀谈,挑选相当的对手。在他们,迟些儿到实在不算一回事,就是不到又何妨。坐惯了轮船火车的人去坐航船,先得做一番养性的功夫,不然,这种阴阳怪气的旅行,至少会有三天的闷闷不乐。

    航船比“船”大得多,船身开阔,舱作方形,木制,不像“船”那样只用芦席。艄篷也宽大,雨落太阳晒,船夫都得到遮掩。头舱中舱是旅客的区域。头舱要盘膝而坐。中舱横搁着一条条长板,坐在板上,小腿可以垂直。但是中舱有的时候要装货,豆饼菜油之类装满在长板下面,旅客也只得搁起了腿坐了。窗是一块块的板,要开就得卸去,不卸就得关上。通常两旁各开一扇,所以坐在舱里那种气味未免有点儿难受。坐得无聊,如果回转头去看艄篷里那几个老头子摇船,就会觉得自己的无聊才真是无聊。他们的一推一挽距离很小,仿佛全然不用力气,两只眼睛茫然望着岸边,这样地过了不知多少年月,把踏脚的板都踏出脚印来了,可是他们似乎没有什么无聊,每天还是走那老路,连一棵草一块石头都熟识了的路。两相比较,坐一趟船慢一点儿闷一点儿又算得什么。坐航船要快,只有巴望顺风。篷杆竖在头舱与中舱之间,一根又粗又长的木头。风篷极大,直拉到杆顶,有许多竹头横撑着,吃了风,巍然地推进,很有点儿气派。风最大的日子,苏州到甪直三点半钟就吹到了。但是旅客究竟是“反正总是一个到”主义者,虽然嘴里嚷着“今天难得”,另一方面却似乎嫌风太大船太快了,跨上岸去,脸上不免带点儿怅然的神色。遇到顶头逆风航船就停班,不像“船”那样无论如何总得用人力去拼。客人走到码头上,看见孤零零的一条船停在那里,半个人影儿也没有,知道是停班,就若无其事地回转身。风总有停的日子,那么航船总有开的日子。忙于寄信的我可不能这样安静,每逢校工把发出的信退回来,说今天航船不开,就得担受整天的不舒服。

    刊《太白》1卷7号(1934年12月20日),署名叶圣陶。

    天井里的种植

    搬到上海来十多年,一直住的弄堂房子。弄堂房子,内地人也许不明白是什么式样。那是各所一律的:前墙通连,隔墙公用;若干所房子成为一排;前后两排间的通路就叫做“弄堂”;若干条弄堂合起来总称什么里什么坊,表示那是某一个房主的房产。每一所房子开门进去是个小天井。天井,也许又有人不明白是什么。天井就是庭院;弄堂房子的庭院可真浅,只须三四步就跨过了,横里等于一所房子的阔,也不过五六步光景,如果从空中望下来,一定会觉得那个“井”字怪适当的。天井跨进去就是正间。正间背后横生着扶梯,通到楼上的正间以及后面的亭子间。因为房子并不宽,横生的扶梯够不到楼上的正间,碰到墙,拐弯向前去,又是四五级,那才是楼板。到亭子间可不用跨这四五级,所以亭子间比楼正间低。亭子间的下层是灶间;上层是晒台,从楼正间另一旁的扶梯走上去。近年来常常在文人笔下出现的亭子间就是这么局促闷损的居室。然而弄堂房子的结构确乎值得佩服;俗语说,“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弄堂房子就合着这样经济的条件。

    住弄堂房子,非但栽不成深林丛树,就是几棵花草也没法种,因为天井里完全铺着水门汀。你要看花草只有种在花盆里。盆里的泥往往是反复地种过了几种东西的,一些养料早被用完,又没处去取肥美的泥土来加入;所以长出叶子来开出花朵来大都瘦小可怜。有些人家嫌自己动手麻烦,又正有余多的钱足以对付小小的奢侈的开支,就与花园约定,每个月送两回或者三回盆景来;这样,家里就长年有及时的花草,过了时的自有花匠带回去,真是毫不费事。然而这等人家的趣味大都在于不缺少照例应有的点缀,自己的生活跟花草的生活却并没有多大干系;只要看花匠带回去的,不是干枯了的叶子,就是折断了的枝干,可见我这话没有冤枉了他们。再有些人家从小菜场买一些折枝截茎的花草,拿回来就插在花瓶里,不像日本人那样讲究什么“花道”,插成“乱柴把”或者“喜鹊窠”都不在乎;直到枯萎了,拔起来向垃圾桶一扔,就此完事。这除了“我家也有一点儿花草”以外,实在很少意味。

    我们乐于亲近植物,趣味并不完全在看花。一条枝条伸出来,一张叶子展开来,你如果耐着性儿看,随时有新的色泽跟姿态勾引你的欢喜。到了秋天冬天,吹来几阵西风北风,树叶毫不留恋地掉将下来;这似乎最乏味了。然而你留心看时,就会发见枝条上旧时生着叶柄的处所,有很细小的一粒透露出来,那就是来春新枝条的萌芽。春天的到来是可以预计的,所以你对着没有叶子的枝条也不至于感到寂寞,你有来春看新绿的希望。这固然不值一班珍赏家的一笑,在他们,树一定要搜求佳种,花一定要能够入谱,寻常的种类跟谱外的货色就不屑一看;但是,果真能从花草方面得到真实的享受,做一个非珍赏家的“外行”又有什么关系。然而买一点折枝截茎的花草来插在花瓶里,那是无法得到这种享受的;叫花匠每个月送几回盆景来也不行,因为时间太短促,你不能读遍一种植物的生活史;自己动手弄盆栽当然比较好,可是植物入了盆犹如鸟进了笼,无论如何总显得拘束,滞钝,跟原来不一样。推究到底,只有把植物种在泥地里最好。可是哪来泥地呢?弄堂房子的天井里有的是坚硬的水门汀!

    把水门汀去掉;我时时这样想,并且告诉别人。关切我的人就提出了驳议。有两说:又不是自己的房产,给点缀花木犯不着,这是一说;谁知道这所房子住多少日子,何必种了花木让别人看,这是又一说。前者着眼在经济;后者只怕徒劳而得不到报酬。这种见识虽然不能叫我信服,可是究属好意;我对他们都致了谢。然而也并没有立刻动手。直到三年前的冬季,才真个把天井里的水门汀的两边凿去,只留当中一道,作为通路。水门汀下面满是砖砾,烦一个工人用了独轮车替我运出去。他就从不很近的田野里载回来泥土,倒在凿开的地方。来回四五趟,泥土与留着的水门汀平了。于是我买一些植物来种下,计蔷薇两棵,紫藤两棵,红梅一棵,芍药根一个。蔷薇跟紫藤都落了叶,但是生着叶柄的处所,萌芽的小粒已经透出来了;红梅满缀着花蕾,有几个已经展开了一两瓣;芍药根生着嫩红的新芽,像一个个笔尖,尤其可爱。我希望它们发育得壮健些,特地从江湾买来一片豆饼,融化了,分配在各棵的根旁边;又听说芍药更需要肥料,先在安根处所的下边埋了一条猪的大肠。

    不到两个月,“一·二八”战役起来了。停战以后,我回去捡残余的东西。天井完全给碎砖断板掩没了。只红梅的几条枝条伸出来,还留着几个干枯的花萼;新叶全不见,大概是没命了。当时心里充满着种种的忿恨,一瞥过后,就不再想到花呀草呀的事。后来回想起来,才觉得这回的种植真是多此一举。既没有点缀人家的房产,也没有让别人看到什么,除了那棵红梅总算看见它半开以外,一点儿效果都没有得到,这才是确切的“犯不着”。然而当初提出驳议的人并不曾想到这一层。

    去年秋季,我又搬家了。经朋友指点,来看这所房子,才进里门,我就中了意,因为每所房子的天井都留着泥地,再不用你费事,只一条过路涂的水门汀。搬了进来之后,我就打算种点儿东西。一个卖花的由朋友介绍过来了。我说要一棵垂柳,大约齐楼上的栏干那么高。他说有,下礼拜早上送来。到了那礼拜天,一家人似乎有一位客人将要到来,都起得很早。但是,报纸送来了,到小菜场去买菜的回来了,垂柳却没有消息。那卖花的“放生”了吧,不免感到失望。忽然,“树来了!树来了!”在弄堂里赛跑的孩子叫将起来。三个人扛着一棵绿叶蓬蓬的树,到门首停下;不待竖直,就认知这是柳树而并不是垂柳。为什么不送一棵垂柳来呢?种活来得难哩,价钱贵得多哩,他们说出好些理由。不垂又有什么关系,具有生意跟韵致是一样的。就叫他们给我种在门侧;正是齐楼上的栏干那么高。问多少价钱,两块四,我照给了。人家都说太贵,若在乡下,这样一棵柳树值不到两毛钱。我可不这么想。三个人的劳力,从江湾跑了十多里路来到我这里,并且带来一棵绿叶蓬蓬的柳树,还不值这点儿钱吗?就是普通的商品,譬如四毛钱买一双袜子,一块钱买三罐香烟,如果撇开了资本吸收利润这一点来说,付出的代价跟取得的享受总有些抵不过似的,因为每样物品都是最可贵的劳力的化身,而付出的代价怎样来的,未必每个人没有问题。

    柳树离开了土地一些时,种下去过了三四天,叶子转黄,都软软地倒垂了;但枝条还是绿的。半个月后就是小春天气,接连十几天的暖和,枝条上透出许多嫩芽来;这尤其叫人放心。现在吹过了几阵西风,节令已交小寒,这些嫩芽枯萎了。然而清明时节必将有一树新绿是无疑的。到了夏天,繁密的柳叶正好代替凉棚,遮护这小小的天井:那又合于家庭经济原理了。

    柳树以外我又在天井里种了一棵夹竹桃,一棵绿梅,一条紫藤,一丛蔷薇,一个芍药根,以及叫不出名字来的两棵灌木;又有一棵小刺柏,是从前住在这里的人家留下来的。天井小,而我偏贪多;这几种东西长大起来,必然彼此都不舒服。我说笑话,我安排下一个“物竞”的场所,任它们去争取“天择”吧。那棵绿梅花蕾很多,明后天有两三朵要开了。

    刊《中学生》杂志52号(1935年2月1日),署名圣陶。

    骑马

    我小时候,苏州地方还没有人力车,代步的是轿子和船。一些墙门人家的女眷,即便要去的地方就在本城,出门总要依靠这两种交通工具。男人呢,为了比较体面的庆吊应酬,出门大都坐轿子,往城外乡间去上坟访友,大都坐船,平时出门,好在至多不过三四条巷,那就走走罢了。

    那时候已经通行了脚踏车,可是很少见。骑脚踏车的无非是教会里的外国人,以及到过上海得风气之先的时髦小伙子。偶然看见一个人骑着脚踏车在铺着小石块的路上经过,抖抖抖抖的似乎要把浑身的骨节都震得发,在几乎肩贴肩走着的两个人中间,只这么一闪就擦过去了:这使大家感到新奇,不免停了脚步回过头去望那好像只有一片的背影。

    与脚踏车一样需要自己驾驭的,还有驴子和马。可是骑驴子和马,意义不纯在代步,把它当作玩意儿的居多。骑了驴子往玄妙观去吧,骑了马往虎丘去吧,并不为玄妙观和虎丘路远走不动,却在于借此题目尝一尝控纵驰骋的快乐。

    一般人对于驴子和马,用两样的眼光来看待。驴子,那长耳朵的灰黑色的畜生,饲养它的只是藉此为生的驴夫,一匹驴子又不值几个钱,所以大家不把它看作奢侈品。无论是谁,骑骑驴子,还不至于惹人非议。马,那昂然不群的畜生,可不同了,虽然多数的马也由马夫饲养,但是很有几个浮华的少爷名门的败家子也养着马,所以大家都把马看作要不得的奢侈品。谁如果骑着马在路上经过,有些相识的人就不免窃窃私议,某人堕落了,他竟骑起马来了。这种想法,在别的事例上也常常可见。从前我们地方一些规矩人都不爱穿广东的拷绸,因为拷绸是所谓“流氓”之类惯用的衣料。马既是浮华的少爷名门的败家子的玩意儿,规矩的有教养的人当然不应该骑:这好像是很周密的推理。

    当时我们一班中学生可没有顾到这一层,一时高兴,竟兴起了骑马的风尚。原由是有一个同学在陆军小学呆过一年,他会骑马,把骑马的趣味说得天花乱坠,大家听得痒痒的,都想亲自试一试。刚好学校近旁有一片兵营里的校场,校场东边是一条宽阔的道路,两旁栽着柳树,正是试马的好所在。马夫养马的草棚又正在校场的西北角,花一角钱,就可以去牵一匹出来,骑它一个钟头。于是你也去试骑,我也去试骑,最盛的时候竟有二十多人同时玩这宗新鲜玩意儿。

    现在马背上大都用西式皮鞍子了,从前却用木鞍子。十三四岁的人,站在平地,头顶就高出木鞍子不多,要用两手按着鞍子,左脚踏在踏镫里,让身子顺势一耸跨上马背,这是一连串并不容易的动作。马好像知道骑马的人本领的高低似的,生手跨上去,它就歪着头只是将身子旋转,这又是很难制服的。这当儿,马夫和朋友的帮助自属必要了,拉缰绳的拉缰绳,托身子的托身子,一阵子的乱嚷嚷,生手居然坐上了鞍子。于是把缰绳接在手里,另一只手按着鞍子,再也不敢放松。那畜生如果是比较驯良的,以为一切都已停当,肯规规矩矩走这么几步,初学的人就心花怒放了。

    但是这样按着鞍子骑马叫做“请判官头”,是最不漂亮的姿势。多骑了几回,自然想把手放松,不再去“请”那“判官头”。同时拉缰绳的一只手也要学着去测验马的“口劲”,试探马的脾气,准备在放松一点儿或是扣紧一点儿的几微之间,操纵胯下的畜生。

    通常以为骑马就是让屁股服服贴贴坐在鞍子上。其实不然,得在大腿里侧用劲,把马背夹住,屁股部分却是脱空的。如果不用腿劲,在马“跑开”的时候不免要倒翻下来,两只脚虽然踏在踏镫里,也没有多大用处。这腿劲自然要从锻炼得来。我骑了好几回马,腿劲未见增强多少,可是站到地上,坐到椅子上,只觉得两条腿和腰部都是僵僵的了。

    让马走慢步,称为“骑老爷马”,最没有趣味。那是一步一拍的步调,马头一颠一颠的,与婚丧的仪仗中执事人员所骑的马一样。我们都不爱“骑老爷马”,至少得叫它“小走”。“小走”是较为急促的步调,说得过甚些,前后左右四个蹄几乎同时离地,也几乎同时着地。各匹马的脾气不同,有的须把缰绳放松,有的却须扣紧;有的须略一放松随即扣紧,有的却须向上一提,让它的头偏左或是偏右一点儿;只要摸着它的脾气,它就会了意,开始“小走”了。好的马四条腿虽然在急速的运动,身子可绝不转侧,总是很平稳的前进。骑到这样的马是一种愉快,挺着身躯,平稳的急速的向前,耳朵旁边响着飕飕的风,柳树的枝条拂着头顶和肩膀,于是仿佛觉得跑进了古人什么诗句的境界中了。

    至于“跑开”,那又是另一种步调:前面两个蹄同时着地,随即后面两个蹄离地移前,同时着地,接着前面两个蹄又同时跨出去了。这里所谓着地实在并不“着”,只能说是非常轻快的在地上“点”一下。在前面两个蹄点地和后面两个蹄点地之间,时间是极其短促的。这当儿,马身一高一低,约略成一条曲线前进。骑马的人一高一低的飞一般的向前,当然爽快不过,有凌云腾空的气概。但是腿劲如果差点儿,这种爽快很难尝试,尝试的时候不免要吃亏。

    有一回,我就这样从马上摔了下来。那一天,我跟在那个进过陆军小学的同学的后面,在我背后还有好几匹马。起初是“小走”,忽然前面的那个同学把缰绳一扣,他的马开始“跑开”了。我的马立即也换了步调。我没有提防,大概马跑了两三步,我就往左侧里倒翻下来。后面的几匹马怎么一脚也不曾踩着我,我至今还不明白。当时如果有一个马蹄踩着我的脑壳或是胸膛,我的生命早在中学二年级时候结束了。

    我摔了下来就不省人事,醒来的时候,很觉得奇怪,我是通学生,怎么睡在寄宿舍里的一张床上!又好像时间很晚了,已经吃过晚饭。其实还是上午十一点过后,我只昏迷了一点钟多一点儿。想了一会,才把刚才的事想起来。坐起来试试,居然没有什么痛苦,只觉得浑身软软的,像病后起身的光景。我赶紧跑回家,像平时一样吃午饭,绝不提摔交的事——在外面骑马,我从来不曾在父母面前提起过。直到前几年,儿子在外面试着骑马,回来谈他的新经验,我才把那回摔交的事说出来。母亲听了,微皱着眉头说:“你不回来说,我们在家里哪里知道。这种危险的事,还是不要去试的好。”她现在为孙儿担心了。

    当时我们骑马,现在想起来,在教师该是桩讨厌的事儿。那时候学校比较放任,校长是一个自以为维新的人物,虽然不曾明白提倡骑马,对于其他运动却颇着力鼓励。七八匹马在学校墙外跑过,铃声蹄声闹成一片,他不会绝不知道。他为什么不禁止呢?大概以为这也是一项运动,不妨任学生去练习吧。但是多数教师却受累了。他们有一般人的偏见,以为骑马是不端的行为,眼睁睁的看学生骑着马在旁边跑过,总似乎有失体统。于是有故意低着头走过去,假作不知道马背上是什么人似的,也有远远望见学生的马队在前面跑来,立刻回身,或者转向从别一条路走去的。他们一定在怨恨学生,为什么不肯体谅教师,离开学校远一点儿去练习你们的骑术呢!

    刊《新少年》3卷12期(1937年6月25日),署名圣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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