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白话全译-大宗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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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宗师”的“大”就是“老子的强为之名曰大”的“大”。大在这里指道。“宗”就是老子说的“为万物之宗”的“宗”,即是万物的主宰。“师”是以天地万物为效法。所以,《大宗师》是庄子对老子“道”的思想的发挥,其主旨是讲道是世界万物的主宰,这是庄子的本体论。

    在庄子看来,天人的关系是天人合一的,只有真人才能认识道。道的性质是“有情有信,无为无形;可传而不可受,可得而不可见;自本自根,未有天地,自古以存;神鬼神帝,生天生帝;在太极之先而不为高,在六极之下而不为深,先天地而生不为久,长于上古而不为老。”并讲了道的作用。由“南伯子葵问乎女偊”到“天之小人也”,主要讲真人的修养方法。死生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应当忘掉死生变化而与自然合为一体,听从命运的安排。从“意而子见许由”至篇末,主要写真人当忘仁义,忘礼乐,坐忘。就是要达到“离形去知,用于大道”的境地,最后还是“至极者命也”,任凭命运安排的定命论。

    中国近代著名文学家林纾《庄子浅说·大宗师》篇末附见:“《大宗师》一篇,说理深邃宏博,然浅人恒做不到。庄子似亦知其过于高远,故以子桑安命一节为结穴,大要教人安命而已。此由博反约,切近人情之言也”

    原文:知天之所为,知人之所为者,至矣。知天之所为者,天而生也;知人之所为者,以其知之所知以养其知之所不知,终其天年而不中道天者:是知之盛也。

    虽然,有患。夫知有所待而后当,其所待者特未定也。庸讵知吾所谓天之非人乎,所谓人之非天乎?

    且有真人而后有真知。何谓真人?古之真人不逆寡,不雄成,不谟士。若然者,过而弗悔,当而不自得也。若然者,登高不憟,入水不濡,入火不热。是知之能登假于道者也若此。

    古之真人,其寝不梦,其觉无忧,其食不甘,其息深深。真人之息以踵,众人之息以喉。屈服者,其嗌言若哇。其耆欲深者,其天机浅。古之真人,不知说生,不知恶死;其出不诉,其入不距;修然而往,翛然而来而已矣。不忘其所始,不求其所终;受而喜之,忘而复之,是之谓不以心捐道,不以人助天。是之谓真人。若然者,其心志,其容寂,其颡顺;凄然似秋,媛然似春,喜怒通四时,与物有宜而莫知其极。

    故圣人之用兵也,亡国而不失人心;利泽施乎万世,不为爱人。故乐通物,非圣人也;有亲,非仁也;天时,非贤也;利害不通,非君子也;行名失己,非士也;亡身不真,非役人也。若狐不偕、务光、伯夷、叔齐、箕子、胥余、纪他、申徒狄,是役人之役,适人之适,而不自适其适者也。

    古之真人,其状羲而不朋,若不足而不承:与乎其觚而不坚也,张乎其虚而不华也;邴邴乎其似喜乎,崔乎其不得已乎!蓄乎进我色也,与乎止我德也;厉乎其似世乎,謷乎其未可制也;连乎其似好闭也,俛乎忘其言也。以刑为体,以礼为翼,以知为时,以德为循。以刑为体者,绰乎其杀也;以礼为翼者,所以行于世也;以知为时者,不得已于事也;以德为循者,言其与有足者至于丘也,而人真以为勤行者也。故其好之也一,其弗好之也一。其一也一,其不一也一。其一与天为徒,其不一与人为徒。天与人不相胜也,是之谓真人。

    译文:认识自然的作用是什么,也明白人应该干什么,这就达到了“智”的最高境界。知道自然的本质是自然产生的,了解人的作用是自己的智慧领悟的。用所通晓的知识哺育、薰陶他智慧所未能通晓的知识,所以能够享尽上天赋予他的寿命而不半路夭折,这恐怕就是认识的最高境界了。虽然这样,但还是存在问题。认识一定要有所反映的对象作为条件而后才能断定是否正确,而认识的对象却是不稳定的。怎么知道我认为的自然的东西不是出于人为的呢,又怎么知道我所说的人为的东西又不是出于自然呢?

    一定要有了“真人”才能有真知。什么叫做“真人”呢?古时候的“真人”,不排斥少数,不因为成功而自以为是,也不乱用心机算计别人。像这样的人,有错的地方,不会一直后悔埋怨自己赶上的机遇不得意。像这样的人,登高处不害怕,下水不会湿,进入火中也不觉得热。这只有智慧能通达大道境界的人方能像这样。

    古时候的“真人”,睡觉不做梦,睡醒之后没有忧愁,吃东西也不挑三拣四,呼吸时气息深沉。“真人”呼吸凭借的是着地的脚根,而一般人呼吸则靠的只是喉咙。在辩论中受了挫折时,吐字说话就像呕吐一样。那些嗜好和欲望太深的人,他们天生的智慧也就很浅。古时候的“真人”,不懂得贪图生存,也不懂得厌恶死亡;生既不加以喜悦,死亡也不加以拒绝;无非是无拘无束地走,自由自在地又回来。不忘记生的来源,也不寻求死的归宿,承受什么际遇都欢欢喜喜,忘掉死生像是回到了自己的本然,这就叫做不用心智去损害大道,也不用人为的因素去帮助自然。这就叫“真人”。像这样的人,他的内心专一而忘记周围一切,他的容颜淡漠安闲,他的面额质朴端严;他的态度冷漠时就像秋天,温暖时又像春天,高兴或愤怒跟四时自然更替一样,每时每刻与万物混为同一而又探测不到他精神世界的真谛。

    所以古代圣人使用武力,灭掉敌国却不失掉敌国的民心;利益和恩泽广施于万世,却不是为了偏爱什么人。乐于交往取悦外物的人,不是圣人;有偏爱就算不上是“仁”;伺机行事,不是贤人;不能看到利害的相通和相辅,算不上是君子;办事求名而失掉自身的本性,不是有识之士;丧失身躯却与自己的真性不符,不是能役使世人的人。像狐不偕、务光、伯夷、叔齐、箕子、胥余、纪他、申徒狄,这样的人都是被役使世人的人所役使,都是被安适世人的人所安适,而不是能使自己得到安适的人。

    古时候的“真人”,神情嵬峨而不矜持,好像不足却又无所承受;态度安闲自然、特立超群而不执着顽固,襟怀宽阔虚空而不浮华;怡然欣喜像是格外地高兴,一举一动又像是出自不得已!容颜和悦令人喜欢接近,与人交往德性宽和让人乐于归依;气度博大像是宽广的世界!高放自得从不受什么限制,绵遴深远好像喜欢封闭自己,心不在焉的样子又好像忘记了要说的话。把刑律当作主体,把礼仪当作羽翼,用已掌握的知识去等待时机,用道德来遵循规律。把刑律当作主体的人,那么杀了人也是宽厚仁慈的;把礼仪当作羽翼的人,用礼仪的教诲在世上施行;用已掌握的知识去等待时机的人,是因为对各种事情出于不得已;用道德来遵循规律,就像是说大凡有脚的人就能够登上山丘,而人们却真以为是勤于行走的人。所以说人们所喜好的是浑然为一的,人们不喜好的也是浑然为一的。那些同一的东西是浑一的,那些不同一的东西也是浑一的。那些同一的东西跟自然同类,那些不同一的东西跟人同类。自然与人不可能相互对立而相互超越,具有这种认识的人就叫做“真人”。

    原文:死生,命也,其有夜旦之常,天也。人之有所不得与,皆物之情也。彼特以天为父,而身犹爱之,而况其卓乎!人特以有君为愈乎己,而身犹死之,而况其真乎!

    泉涸,鱼相与处于陆,相响以湿,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与其誉尧而非桀也,不如两忘而化其道。夫大块载我以形,劳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故善吾生者,乃所以善死也。

    夫藏舟于壑,藏山于泽,谓之固矣。然而夜半有力者负之而走,昧者不知也。藏小大有宜,犹有所遯。若夫藏天下于天下而不得所遯,是恒物之大情也。特犯人之形而犹喜之,若人之形者,万化而未始有极也,其为乐可胜计邪,故圣人将游于物之所不得诬而皆存。善妖善老,善始善终,人犹效之,又况万物之所系而一化之所待乎!

    夫道,有情有信,无为无形;可传而不可受,可得而不可见;自本自根,未有天地,自古以固存;神鬼神帝,生天生地;在太极之先而不为高,在六极之下而不为深,先天地生而不为久,长于上古而不为老。稀韦氏得之,以挈天地;伏戏氏得之,以袭气母;维斗得之,终古不忒;日月得之,终古不息;堪坏得之,以袭昆仑;冯夷得之,以游大川;肩吾得之,以处大山;黄帝得之,以登云天;颛项得之,以处玄宫;禺强得之,立乎北极;西王母得之,坐乎少广。莫知其始,莫知其终。彭祖得之,上及有虞,下及五伯;傅说得之,以相武丁,奄有天下,乘东维,骑箕尾,而比于列星。

    译文:生与死是命中注定的,昼夜交替是自然的规律。有些事情是人不能加以干预的,这都是自然的本性。人们特意把天当做父亲,而且特别爱戴它,何况更卓越的呢?人们唯独认为国君是比自己卓越的,还能特别地为他去死,更何况真正的主宰者呢?

    河水枯竭了,很多的鱼被困在陆地上,相互用嘴吐气,用唾沫相互沾湿,不如在江湖里彼此忘掉。与其赞美尧而否定桀,不如把他们统统忘掉,畅游在“道”的境界。大地赋予我身体,用生存来劳累我,用衰老来闲适我,又用死亡使我安息。所以,能让我快乐地生活,也能让我安心地死去。

    将船儿藏在山沟里,将山藏在湖泽里,就认为天衣无缝了。然而,到了半夜里,有个力气大的人把它们扛起来偷走了,可愚昧的人们还不知道。把小物体藏在大的地方是安全的,有时还是会丢失。如果把天下藏到天下里就不能丢失了,这是万物固有的大情理。人们只要承受了人的形体便十分欣喜,至于像人的形体的情况,在万千变化中从不曾有过穷尽,那得到的快乐能计算得清楚吗?所以圣人就遨游在万物变化之中,与外界共变化共生存。善对死亡,善对长寿,以始为善以终为善,人们尚且加以效法,何况是万物的根本,一切变化所依赖的道呢!

    “道”是真实可信的,又是摸不到看不见的;“道”可以心传但不能口授,可以领悟却看不见;“道”自身就是本、就是根,还未出现天地的远古时代“道”就已经存在;它引出鬼帝,产生天地;把它放在六合之上,也显不出高,放在六合之下不算深,它生在天地之前,也不算久远,它长于上古时代,也看不出衰老。稀韦氏得到它,用它开辟天地;伏羲氏得到它,用来合阴阳为元气;北斗星得到它,永远不会改变方位;太阳和月亮得到它,就能永恒而不熄灭;堪坏得到它,就能成为山神;冯夷得到它,就能成为河神;肩吾得到它,可以稳居泰山;黄帝得到它,可以登上云天;颛顼得到它,就能人主玄宫;禹强得到它,就能称霸北极;西王母得到它,可以来坐镇少广山。人们不知道它何时开始,也不知道何时终结。彭祖得到它,上从有虞,往下活到五霸时代;传说得到它,用来辅佐商王武丁,横扫天下,最后乘着东维星,骑坐箕宿和尾宿,加入群星之列。

    原文:南伯子葵问乎女偶曰:“子之年长矣,而色若孺子,何也?”

    曰;“吾闻道矣。”

    南伯子葵曰:“道可得学邪?”

    曰:“恶,恶可!子非其人也。夫卜梁倚有圣人之才而无圣人之道,我有圣人之道而无圣人之才,吾欲以教之,庶几其果为圣人乎!不然,以圣人之道告圣人之才,亦易矣。吾犹守而告之,参日而后能外天下;已外天下矣,吾又守之,七日而后能外物;已外物矣,吾又守之,九日而后能外生:已外生矣,而后能朝彻;朝彻,而后能见独;见独,而后能无古今;无古今,而后能入于不死不生。杀生者不死,生生者不生。其为物,无不将也,无不迎也;无不毁也,无不成也。其名为撄宁。撄宁也者,樱而后成者也。”

    南伯子葵曰:“子独恶乎闻之?”

    曰:“闻诸副墨之子,副墨之子闻诸洛诵之孙,洛诵之孙闻之瞻明,瞻明闻之聂许,聂许闻之需役,需役闻之於讴,於讴闻之玄冥,玄冥闻之参寥,参寥闻之疑始。”

    译文:南伯子葵问女偊,说:“你这么大年纪了,可是面色还像个小孩,什么原因使你成为这个样子的呢?”

    女偊回答:“是因为我得‘道’了。”

    南伯子葵说:“‘道’?像我这样的可以学习吗?”

    女偊回答说:“不!不可以学!你这种人不可以学习。卜梁倚有圣人的才气却没有圣人道,我有道却没有圣人的才气,如果我真想教授他,也许他真的会成为圣人的!即使她成不了圣人,那我把道传告给具有圣人才气的人,也应该很容易吧。所以我还是要坚持讲给他听,也许三天之后他就把天下置之度外了,既然已经把天下置之度外了,我继续坚持下去,七天之后他便能把万物置之度外;既然已经把万物置之度外,我依然继续坚持下去,九天之后他便可将生命置之度外;既然已经把生命置之度外了,才可以明通事理;明通事理后,才能见到卓越高尚的道;见到卓越高尚的道,就能超越古今;能够超越古今,便进入不生不死的境界。使万物消亡的,它本身不会灭亡;促使万物生长的,它本身不会生长。道对于万物,没有不伴送的,没有不相迎的;没有不毁灭的,没有不成全的,这就叫做‘撄宁’。撄宁,意思就是外界的一切烦心琐事,都不能打破我内心的平静。”

    南伯子葵又问:“你是在哪儿听说的呢?”

    女偊又回答说:“我是听副墨(文字)的儿子说的,副墨的儿子听洛诵(背诵)的孙子说的,洛诵的孙子听瞻明(目视明晰)说的,瞻明从聂许(附耳私语)那里听到的,聂许又从需役(勤行不怠)那里听到的,需役从於讴(吟咏领会)那里听到的,於讴从玄冥(深远虚寂)那里听到的,玄冥从参寥(高旷寥远)那里听到的,参寥从疑始(迷茫而无所本)那里听到的。”

    原文:子祀、子舆、子犁、子来四人相与语曰:“孰能以无为首,以生为脊,以死为尻,孰知死生存亡之一体者,吾与之友矣。”四人相视而笑,莫逆于心,遂相与为友。

    俄而子舆有病,子祀往问之。曰:“伟哉夫造物者,将以予为此拘拘也,曲偻发背,上有五管,颐隐于齐,肩高于顶,句赘指天。”阴阳之气有诊,其心闲而无事,跰腾而鑑于并,曰:“嗟乎!夫造物者又将以予为此拘拘也!”

    子祀曰:“女恶之乎?”

    曰:“亡,予何恶!浸假而化予之左臂以为鸡,予因以求时夜;浸假而化予之右臂以为弹,予因以求鸮炙。浸假而化予之尻以为轮,以神为马,予因以乘之,岂更驾哉!且夫得者,时也,失者,顺也;安时而处顺,哀乐不能入也。此古之所谓县解也,而不能自解者,物有结之。且夫物不胜天久矣,吾又何恶焉?”

    俄而子来有病,喘喘然将死,其妻子环而泣之。子犁往问之,曰:“叱!避!无怛化!”倚其户与之语曰:“伟哉造化,又将奚以汝为,将奚以汝适,以汝为鼠肝乎,以汝为虫臂乎?”

    子来曰“父母于子,东西南北,唯命之从。阴阳于人,不翅于父母;彼近吾死而我不听,我则悍矣,彼何罪焉!夫大块载我以形,劳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故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今之大冶铸金,金踊跃曰‘我且必为镆铆’,大冶必以为不祥之金。今一犯人之形,而曰‘人耳人耳’,夫造化者必以为不祥之人。今一以天地为大炉,以造化为大冶,恶乎往而不可哉!”成然寐,蘧然觉。”

    译文:有一天子祀、子舆、子犁、子来四个人聚在一块,相互谈论说:“谁能够把虚无当作脑袋,把生存当作脊梁,把死亡当作尾巴,谁能够懂得死、生、存、亡本来就属于同一本体,我就跟他交朋友。”四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着你,都默不作声,彼此心领神会,于是相互交往成为朋友。不久子舆生病了,子祀前去慰问他。子舆说:“那伟大的造物者啊,将要把我变成这样一个佝楼人:弯腰驼背,五脏的穴口朝上,下巴紧贴着肚脐,两个肩膀高过头顶,发鬓向上长。”是阴阳不调使他成为这个样子,可是子舆十分自在,就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似的,摇摇晃晃地来到井边,朝着井中一照,说:“天啊!造物者将要把我变成佝偻人了!”

    子祀说:“你是不是很讨厌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子舆回答:“没有,我怎么会讨厌这副样子!如果把我左臂慢慢地变成公鸡,我就用它来打鸣报晓。如果把我的右臂逐渐地变成了弹弓,我就便用它来打鸟烤肉吃。”

    “如果把我的屁股慢慢地变成车轮,把精神作为马匹,我就坐上这车,不需要再找车马了。再说,所谓‘得到’,就是时机正好,生命的失去不过是顺时而去,安时处顺,哀乐不往心里去,这正是古人所说的彻底的解脱,然而不能自我解脱的原因,则是受到了外物的束缚。况目万物不能胜自然,自古以来便是如此,我又怎么能讨厌自己现在这个样子呢?”

    不久子来也生了病,呼吸急促得快要死了,他的妻子儿女都围着他哭。子犁前往探望,说:“闪开,躲一边去!不要打扰他由生而死的变化!”靠着门对子来说:“伟大的造物者啊!又要把你造成什么呢?把你放到哪里去呢?把你造成老鼠的肝吗?还是把你造成昆虫的胳膊呢?”

    子来说:“儿子对父母,不管叫你到哪里去,必须无条件地听从。自然的变化相对人而言,则并不亚于儿子对父母;它让我接近死亡,可是我却不听它的话,主要是我太蛮横了,而它有什么过错呢!大地给了我形体,用生存来使我劳累,用衰老来使我安逸,用死亡来使我安息。所以造化让我愉快地生活,当然也要让我痛决地死去。现在如果有一个高超的冶炼工匠铸造金属器皿,如果那块金属抢着说‘一定要把我铸造莫邪宝剑’,冶炼工匠肯定认为这是不吉祥的金属。现在一旦成了人的形状,就说自己‘成人了成人了’,造物者一定会认为这是不能带来吉利的人。如果现在把天地当作一个大熔炉,把造化当作打铁匠,去哪里不行呢!”不一会,子来就安安静静地进入梦乡了,一会儿又开心地从梦中醒来。”

    原文:子桑户、孟子反、子琴张三人相与友,曰:“孰能相与于无相与,相为于无相为,孰能登天游雾,挠挑无极,相忘以生,无所终穷?”三人相视而笑,莫逆于心,遂相与为友。

    莫然有间而子桑户死,未葬。孔子闻之,使子贡往侍事焉。或编曲,或鼓琴,相和而歌曰:“嗟来桑户乎!嗟来桑户乎!而已反其真,而我犹为人猗!”子贡趋而进曰:“敢问临尸而歌,礼乎?”

    二人相视而笑曰:“是恶知礼意!”

    子贡反,以告孔子,曰:“彼何人者邢,修行无有,而外其形骸,临尸而歌;颜色不变,无以命之。彼何人者邪?孔子曰:“彼,游方之外者也;而丘,游方之内者也。外内不相及,而丘使女往吊之,丘则陋矣。彼方且与造物者为人,而游乎天地之一气。彼以生为附赘县疣,以死为决痰溃痈,夫若然者,又恶知死生先后之所在!假于异物,托于同体;忘其肝胆,遗其耳目;反班终始,不知端倪;芒然仿徨乎尘垢之外,逍遥乎无为之业。彼又恶能愦馈然为世俗之礼,以观众人之耳目哉!”

    子贡曰:“然则夫子何方之依?”

    孔子曰:“丘,天之戮民也。虽然,吾与汝共之。”

    子贡曰:“敢问其方。”

    孔子曰:“鱼相造乎水,人相造乎道。相造乎水者,穿池而养给;相造乎道者,无事而生定。故曰,鱼相忘乎江湖,人相忘乎道术。”

    子贡曰:“敢问畸人。”

    曰:“畸人者,畸于人而侔于天,故曰,天之小人,人之君子;人之君子,天之小人也。”

    译文:子桑户、孟子反、子琴张三人彼此之间都是好朋友。有一次三个人坐在一起谈话,说:“谁能够在互相无心交往之中成为朋友,在不互相帮助之中互相帮助呢?谁能升到天上,畅游于云雾之中,盘旋在宇宙之间,生死相忘,永远没有终结和穷尽?”三人互相看看,彼此心心相印,心领神会,于是相互结成好友。

    没过多久子桑户病逝,还没有出殡。孔子听说之后,派弟子子贡前去帮助料理丧事。子贡见有的人在编曲,有的人在弹琴,相互配合着唱歌:“哎呀,子桑户啊!哎呀,子桑户啊!你已经回到纯真的境地,可是我们还在人间不能升天啊!”子贡听了快步走到他们近前,说:“我想请问,你们这样对着死人的尸体唱歌,这合乎礼仪吗?”

    二人你看我,我看你,笑了笑,说:“这种人怎么会懂得‘礼’的真实含意!”

    子贡回来之后,把见到的情况反映给孔子,说:“天底下怎么会有他们这种人?不懂道德,没有修养,忘记了自己的形象,在死人面前唱歌,一点儿也不感觉到脸红,他们真的是没有什么话可以来形容。他们究竟是些什么人呢?”

    孔子说:“他们啊,都是游荡在人世之外的人,不受世俗的礼仪束缚,而我却是个活生生的受道德约束的人。人世之外和人世之内是毫不相干的,可是我却让你前去吊唁,实在是不应该啊,我太浅陋了!他们正跟造物者相交为朋友,逍遥于天地浑然的元气之中。他们把生存看作是多余的累赘,把死亡看作是毒痈化脓后的溃破,像他们这种人,又怎么会明白生存与死亡的区别!他们假借着不同的物类,寄托着相同的形体;忘掉了自己的肝胆,也忘掉了自己的耳目;生命随自然变化,始终循环,不知有什么首尾;茫茫然巡游在尘世之外,逍遥自在于无为的事业里。他们又怎能不厌其烦地遵守世俗的礼仪,以便让众人观看呢!”

    子贡说:“如此,那么老师您打算归依于人世之内还是超脱于人世之外?”

    孔子回答,说:“我是苍天要惩罚的罪人。即便如此,我还是希望跟你们一同游荡在人世之外。”

    子贡问道:“那怎样才能畅游在人世之外呢?”

    孔子回答:“鱼总希望到水里游,人总希望到大道里游。相适于小的,掘地成池以供养;相适于道的,就得心灵虚静产生定念,不为尘世所动。所以说,鱼在江湖里游则忘记了一切而悠悠哉,人在道中游则忘了一切而消遥自得。”

    子贡说:“请问不同于平常的人是怎样的人呢?”

    孔子回答:“不同于平常的人在人世间是孤独的,却和道混同一体。所以说,天所认为的小人,世俗认为是君子:世俗认为是君子,天却认为是小人。”

    原文:颜回问仲尼曰:“孟孙才,其母死,哭泣无涕,中心不戚,居丧不哀。无是三者,以善处丧盖鲁国。固有无其实而得其名者乎?回壹怪之。”

    仲尼曰:“夫孟孙氏尽之矣,进于知矣。唯简之而不得,夫已有所简矣。孟孙氏不知所以生,不知所以死;不知就先,不知就后;若化为物,以待其所不知之化已平一且方将化,恶知不化哉,方将不化,恶知已化哉,吾特与汝,其梦未始觉者邪!且彼有骇形而无损心,有旦宅而无情死。孟孙氏特觉,人哭亦哭,是自其所以乃。且也相与吾之耳矣,庸诅知吾所谓吾之乎,且汝梦为鸟而厉乎天,梦为鱼而没于渊。不识今之言者,其觉者乎,其梦者乎,造适不及笑,献笑不及排,安排而去化,乃入于寥天一。”

    译文:颜回问孔子,说:“孟孙才的母亲死了,他哭泣时却一滴眼泪都不掉,心里不觉得悲伤,居丧期间也不哀痛。他没有流泪、悲伤、哀痛这三种表现,可是他却以善于居丧的声名享誉整个鲁国。难道真会有无其实而浪得虚名的情况吗?这件事让我实在觉得奇怪。”

    孔子说:“孟孙才做得很好了,远远超出了一般人对治丧的理解,因为不能太简化才不得不如此,但他确实有所从简了。孟孙才不知道人为什么要出生,也不知道人为什么会死去;不知道是活着好,还是死亡好,无法做出选择;他顺应自然的变化而成为他应该变成的物类,以期待那些自己所不知晓的变化!况且如今将要变化,又怎么知道不会发生变化呢?现在尚未变化,又怎么知道已经发生变化了呢?只有我和你,恐怕还没从人生的大梦中清醒过来吧!孟孙才认为那些死去了的人虽然身体发生了惊人的变化,却无损于他的内心精神,犹如精神的寓所朝夕改变却并不是精神的真正死亡。孟孙才是个真正已经觉悟的人,人们哭他也跟着哭,这就是他如居丧时不悲伤、不流泪、不哀痛的原因。人们只是在相互交谈中自己把自己称为“我”,又怎么知道我所称述的我一定就是我呢?况且你梦中变成一只鸟,便飞到天上去,你梦中变成一条鱼,便潜入深水之中。不知道现在说话的人是在做梦还是己经清醒过来了呢?心情愉快却笑不出来,真的笑出声来却不是刻意的表现,听任自然的变化,忘却生死变化的忧愁,达到空寂天道同一的境界。”

    原文:意而子见许由。许由曰:“尧何以资汝?”意而子曰:“尧谓我:‘汝必躬服仁义而明言是非’。”许由曰:“而奚来为轵,夫尧既已稼汝以仁义,而刻汝以是非矣,汝将何以游夫遥荡恣唯转徙之奎乎?”意而子曰:“虽然,吾愿游于其藩。”

    许由曰:“不然。夫盲者无以与乎眉目颜色之好,瞽者无以与乎青黄黼黻之观。”意而子曰:“夫无庄之失其美,据梁之失其力,黄帝之亡其知,皆在炉捶之间耳。庸讵知夫造物者之不息我黥而补我襣,使我乘成以随先生邪?”

    许由曰:“噫!未可知也。我为汝言其大略。吾师乎!吾师乎!健万物而不为义,泽及万世而不为仁,长于上古而不为老,覆载天地刻雕众形而不为巧,此所游已。”

    译文:意而子拜访许由。许由说:“尧把什么东西给予了你?”意而子说:“尧对我说:‘你一定得亲身实践仁义并明白无误地阐明是非。’”许由说:“你怎么还要来我这里呢?尧已经用‘仁义’在你的额上刻下了印记,又用‘是非’割下了你的鼻子,你将凭借什么游处于逍遥放荡、纵任不拘、辗转变化的道途呢?”意而子说:“虽然这样,我还是希望能游处于如此的境域。”

    许由说:“不对。有眼无珠的育人没法跟他观赏姣好的眉目和容颜,瞎子没法跟他赏鉴礼服上各种不同颜色的花纹。”意而子说:“无庄不再打扮,忘掉自己的美丽,据梁不再逞强,忘掉自己的勇力,黄帝闻‘道’之后忘掉自己的智慧,他们都因为经过了‘道’的冶炼和锻打。怎么知道那造物者不会养息我受黥刑的伤痕和补全我受劓刑所残缺的鼻子,使我得以保全托载精神的身躯而跟随先生呢?”

    许由说:“唉!这是无法预测的。我先给你说个大概情形吧。至上的道是我伟大的宗师啊!我伟大的宗师啊!把万物碎成粉末不是为了某种道义,润泽千秋万代却不认为是仁爱,比上古还早却不认为老,包涵上天、支撑大地,雕创众物也不认为是一种技巧。这就是我们想畅游的境界啊!”

    原文:颜回曰:“回益矣。”

    仲尼曰:“何谓也?”

    曰:回忘仁义矣。”

    曰:“可矣,犹未也。”

    他日复见,曰:“回益矣。”

    曰:“何谓也?”曰:“回忘礼乐矣。”

    曰:“可矣,犹未也。”

    他日复见,曰:“回益矣。”

    曰:“何谓也?”

    曰:“回坐忘矣。”

    仲尼蹴然曰:“何谓坐忘?”

    颜回曰:“堕肢体,黜聪明,离形去知,同于大通,此谓坐忘。”

    仲尼曰:“同则无好也,化则无常也,而果其贤乎!丘也请从而后也。”

    译文:颜回说:“学生我进步了。”

    孔子问道:“你指的进步是什么?”

    颜回说:“我已经忘掉仁义了。”

    孔子说:“很好,不过还不够。”

    过了些日子,颜回又一次去拜见孔子,说:“我又进步了。”

    孔子问:“你的进步指的是什么?”

    颜回说:“我忘掉礼乐了。”

    孔子说:“不错,不过还是不够。”

    又过了几天,颜回再次去拜见孔子,说:“我又进步了。”

    孔子问:“你的进步指的是什么?”

    颜回说:“我可以‘坐忘’了”。

    孔子惊奇地皱着眉头,问:“‘坐忘’是什么?”

    颜回答道:“忘掉了四肢和身体,忘掉了听和看,离开了形体,去掉了思虑,与通达万物的大道一致了。这就叫‘坐忘’。”

    孔子说:“与‘大道’相和同,就没有什么爱好的了;随着‘大道’变化,就没有什么永恒的了。你不愧是个贤人啊!我孔丘也要请你当我的老师了。”

    原文:子舆与子桑友,而霖雨十日。子舆曰:“子桑殆病矣!”裹饭而往食之。至子桑之门,则若歌若哭,鼓琴曰:“父邪,母邢,天乎,人乎,”有不任其声而趋举其诗焉。

    子舆入,曰:“子之歌诗,何故若是?”曰:“吾思夫使我至此极者而弗得也。父母岂欲吾贫哉,天无私覆,地无私载,天地岂私贫我哉,求其为之者而不得也。然而至此极者,命也夫!”

    译文:子舆和子桑两人是好朋友,阴雨连绵不断地下了有十几天,子舆说:“子桑恐怕是要饿坏了。”于是包了一兜饭去给他吃。到了子桑的门前,听到屋里有人又像是唱歌,又像在哭,而且还弹着琴吟唱:“是父亲呢?还是母亲呢?是天呢?还是人呢?”那声音,像是实在唱不出来而又急切地要把诗词表达出来似的。

    子舆走进屋子说:“是你在唱歌吗?什么原因使你这样唱歌啊?”子桑回答说:“我正在思考为什么我会如此的困窘,然而却找不到答案。难道父母希望我如此贫困吗?天无偏私覆盖着每个角落,地也没有偏私地承担着一切,难道天地的偏私让我贫困吗?我努力寻找使我贫困的原因,可是我没能找到。既然如此,使我如此贫困的估计就是命运的安排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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