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有诗书藏于心,岁月从不败美人: 叶嘉莹的诗词人生-穿裙子的中国“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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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南溟

    1964年台北作

    白云家在南溟水,水逝云飞负此心。

    攀藕人归莲已落,载歌船去梦无寻。

    难回银汉垂天远,空泣鲛珠向海沉。

    香篆能消烛易尽,残灰冷泪怨何深。

    1.“弱德之美”:以诗为杖,困境下的守持

    无论是真正的歌者还是模仿秀,若是唱情歌,情路顺畅感情如一张白纸的女子是唱不出味道的,她们只适合唱儿歌。只有情路坎坷的女人,情歌从她们的嗓子里出来,才分外动人,能把自己的心唱碎,把别人唱哭,如王菲、那英。

    为何情歌偏爱不顺的弱女子?这和“诗穷而后工”一个道理,诗人在艰难困苦痛饮生活千百滋味后感觉格外敏锐,看到的世界鞭辟入里,写出来的诗句特别能让读者共鸣。叶嘉莹就是这样的灵魂诗人。她虽然有幸含着金汤匙出生,但一生波折不断,颠沛流离,纵然如此,她从未动摇过自己的初心,无论是对钟爱的诗词事业,还是对并非己愿的被动婚姻,她一边风雨兼程,一边不离不弃。她自称这是“弱德之美”。

    “弱德之美”是叶嘉莹自己创造的一个名词。之所以创造这个名词,是她在研究朱彝尊爱情词的时候偶然的灵感迸发。

    朱彝尊一生的诗词作品有很多,但唯独他的《静志居琴趣》引起了叶嘉莹的特别关注,因为在诗词的浩渺烟海中,《静志居琴趣》这一卷词和别的词大不相同。虽然同是爱情词,但别的爱情词,比如《花间集》里边温飞卿、韦庄所写的爱情词,是写给歌筵酒席的歌女去唱的,没有什么深度和耐人寻味的地方。但是朱彝尊这一卷爱情词,他所写的不是跟一般的歌词那样随便,而是一个他自己的爱情心路历程,一个不被世人所原谅、不被世人所接受的、不合乎世人伦理道德的爱情。

    朱彝尊的爱情故事是怎样的呢?朱彝尊小的时候,家里相当穷苦,娶妻相当困难,拿不出什么聘礼。好容易遇到一户人家,女孩子很多,然后就有人说媒,朱彝尊就跟其中一个女孩子结婚了。但是他的婚事等于是入赘,就是男方要住到女方家里去。在众多的妹妹当中,有一个妹妹也就十岁左右,和朱彝尊特别投缘,这个小女孩跟他读书,跟他学诗、学词,一来二往二人就有了感情。但是这种感情是不被谅解的,不被承认的,所以他是在一种很压抑的、不得已的心情之下写的词,但是写得非常美。叶嘉莹被这种非常压抑的、真诚的、感人的爱情词所打动,认为这是“弱德之美”。

    这个新颖独到的概念显然来自她自己对于生命的感悟。纵观叶嘉莹的一生,我们就会明白,正是叶嘉莹这种“弱德”成就了叶嘉莹的美好。

    叶嘉莹一生命途多舛。她十七岁丧母,自幼饱尝生离死别之苦,爱情家庭生活谈不上幸福——正如叶嘉莹的学生张侯萍女士所说:“叶先生熟谙古诗词中的儿女情长,可她这一生从来没有恋爱过。”人到中年后的事业和境遇,那更是疾风骤雨。因时局动荡入台湾,赶上白色恐怖加剧,夫妻先后入狱。随后出来却已经无家可归,寄人篱下。再后来丈夫性情大变。其后就是各种仗诗勇闯天涯,她是家里唯一的顶梁柱。既要照顾两个孩子,又要养好父亲,还要担待丈夫,还要做好事业。从遭遇上,她很弱势,但她有德有坚守,是“弱德”的力量支撑着她挺了过来。

    与后来的打击相比,婚姻与家庭的不幸似乎不值一提。1976年,五十二岁的叶嘉莹又遭遇了白发人送黑发人的人生剧痛。这时,诗歌又一次为她疗伤,她一连写下十首《哭女诗》,这些诗句至今读来仍能感觉到叶嘉莹那种字字血泪、肝肠寸断的痛楚。

    最近几年,结合自己的人生经历和方方面面的世情,叶嘉莹对“弱德之美”逐渐爱不释手,并由爱情、文学引申至人生,让“弱德”成为一套自我修养的思想体系,并把它翻译成英文——“The Beauty of Passive Virtue.”“The Beauty”是美;“of Passive Virtue”是“弱德”的谦让的这种品德。其内容主要包括以下几个方面:

    第一,“弱德”不是消极被动的羸弱。“‘弱德’不是弱者,弱者只趴在那里挨打。‘弱德’就是你承受,你坚持,你还要有你自己的一种操守,你要完成你自己,这种品格才是‘弱德’。”这里面有五个字非常重要,就是“完成你自己”。也就是说,在弱势中,也能自我成全,贫瘠的土壤中,照样能开出灿烂的花朵。在一篇文章中,叶嘉莹说诗词存在于苦难,也承受着苦难,因此是“弱”的。但诗词是美的。在个人追求上,她说自己一生没主动追求过什么,面对不公和苦难只有尽力承担。她极其坚韧,“把我丢到哪里,我就在哪个地方,尽我的力量,做我应该做的事情”。

    第二,“弱德”是一种自谦、内寻。针对现代人遍地戾气,对别人的抱怨多,对自己的自省少,叶嘉莹也用“弱德之美”来解释。她说:“我开蒙的读本就是《论语》,里面的一些话,我终生受用。比如‘躬自厚而薄责于人’,对自己要苛求,对他人要薄责。又说‘行有不得反求诸己’,‘吾日三省吾身:为人谋而不忠乎?与朋友交而不信乎?传不习乎’都是说对自己要求要严格,这是我自小受到的教育。这是一种‘弱德’。我提倡‘弱德之美’,而现在很多人可能是以强为美,我要夺取,我要争取,我要打倒别人,我要不择手段地取得一切。我们小时候的教育和观念不是这样的。‘弱德’是一种德,不等于软弱,你要持守自己,严格要求自己,不是向别人争取什么,无论怎么艰难困苦,都努力尽我的力量和责任。我的一生不是很顺利的,但我努力持守,我不是一个弱者。”

    面对人生一次又一次的残酷袭击,叶嘉莹没有倒下,没有屈服。“弱德之美”终于成就了生命的灿烂。我们今天看到的叶嘉莹依然是那样的从容淡定、雍容华美。叶嘉莹说:“我真是历尽了平生各种不幸的一个人。但是人生经历了大的苦难,就会打破自己的小我投身于大我的境界。”老子曾说:“天下之至柔,驰骋天下之至坚。”我们认为,叶嘉莹的“弱德”理论是老子“水”理论的千年知音。“弱德”之人,就像水一样,看似柔弱,却可以胜刚强。

    2.格局之美:超越自我,从婉约中也能参悟滂沱

    和别的女“先生”比起来,除了慈和、气质、谦柔这些美感特质之外,叶嘉莹身上又多出了铿锵玫瑰的味道,更有力量感和豪迈的气度。可她分明是古典诗词世界里的人啊,不该是婉约、纤细的吗?

    这就涉及叶嘉莹人格魅力中的格局之美。她一生波折不断,却从不患得患失;她有许多次安居乐业的机会,却一直为诗词奋斗;她早就声誉在身,却从不居功自傲……在她身上,我们看到了一个女人的格局之美。

    叶嘉莹的格局之大,体现在三方面。

    第一,她从婉约中读懂豪迈

    中国诗词有很多是很豪迈的。即使那些婉约的诗词,在叶嘉莹眼里,也有大气的成分。

    1957年,叶嘉莹正在台湾教书。杨振宁、李政道两位教授获诺贝尔物理学奖的消息在校园传开后,所有华人都为他们骄傲。物理一下子成了热门,许多学生争相报考物理系。当时叶嘉莹教过物理系一个班的大一国文,在讲唐五代小词的时候,曾经做过一些引申的联想。那天讲的是韦庄的《思帝乡》:

    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

    叶嘉莹告诉学生,不要把这首词仅仅看作是写美女跟爱情的小词。我们每一个人做学问和追求理想也需要这种精神。要知道,学物理不一定都能获奖。如果你为物理付出了你的一生,最后却没有得到相应的回报,你会后悔当初的选择吗?杨振宁教授的成就,不仅仅在于他获得了诺贝尔奖,更在于他对物理学终生不渝的追求和奉献。

    同样,对于《红楼梦》中的《葬花词》,她没有像普通人那样沉溺于黛玉葬花的感伤、为黛玉的命运唏嘘不已,而是看到《葬花词》与冯正中的《鹊踏枝》的本质区别。

    第二,不如意的婚姻,也不抱怨

    叶嘉莹的婚姻并不如意,换作一般女子,早就成怨妇了,那个男人不仅不多金,还要叶嘉莹“倒贴”。家务活上也不上手,性格上又不温良,脾气不好,动辄暴怒。作为旧家庭出来的女子,叶嘉莹在婚配态度上少了一根弦,她没想过女权主义,没动摇对婚姻的坚持,她很被动而且自然而然地想:“你不担,那我担着好了。你不能做,那我尽力去做好了。”没有抱怨,没有退缩,没有左顾右盼,而是照单全收,因为这是自己的婚姻。

    这样的格局,别说女子,就是现时代的男子也难以做到。

    甚至可以概括,只要摊上她身上的东西,她一定照单全收,手里的牌再烂,也要笑着打完。当普天下的女人都在为命运抗争、出走,叶嘉莹的字典里甚至没有命运二字,因为对于勤奋坚持的她,一切都是可以改变的,她可以为自己转运。

    第三,不以“清者”自命,而是参与之有所不足

    可以说,叶嘉莹的格局形成过程,也是她对王国维的赞赏与批判过程。

    早年间,叶嘉莹是非常崇拜王国维先生的,视他为同类项、知己。叶嘉莹与王国维的灵魂攀谈,开始于她在辅仁大学读书的时候。有一天,同学抄了几首王国维的《蝶恋花》给叶嘉莹看。“满地霜华浓似雪。人语西风,瘦马嘶残月。”这样凄美的句子立刻使她产生了共鸣,她一下子爱上了王国维的词,便到图书馆借阅他的全集。她被这位静安先生的清高纯然所折服。

    那时候的叶嘉莹,也是颇有“独善其身”的性情,除读书外,鲜有交际,对外界生活所知甚少,对政治更是绝口不谈。她的堂兄曾以四句戏言相赠:“黜陟不知,理乱不闻,自赏孤芳,我行我素。”

    那么,究竟是什么原因令先生在五十一岁的盛年,抛弃自己的爱好与性命自沉昆明湖而去?

    这个问题一直盘旋在叶嘉莹的脑海。1970年在哈佛大学的图书馆,叶嘉莹开始了她的王国维研究计划,而多年前困扰她的问题,终于有了答案。王国维在民国初年留下遗书,以“经此世变,义无再辱”之理由,决然自沉,真正的原因在于,王国维需要的是一个纯然客观的研究环境,然而在旧中国那样的乱世,要想避免政治纷争而保持超然的立场,几乎是不可能的。但由于王国维既有一种悲观性格而不能做积极进取的行动,又怀有过于崇高的理想而无法随波逐流,才决意一死,以捍卫他理想中最后的一点清白。

    正是对王国维的研究,叶嘉莹开始阅读中国近代史的相关书籍,对有关中国近百年来革命和蜕变过程的记叙,也都有了阅读的兴趣。涉猎既宽,也就逐渐认识到从前唯知“独善其身”,以“清者”自命的想法和生活,从某种程度上看,乃是一种狭隘的弱者的道德观。于是叶嘉莹对王国维有了更新的认识,从早年的一味推崇开始客观批判,在1974年《王国维及其文学批评》一书中,加入了越来越多的理性的反思的成分,所谓“时代既有负于静安先生,静安先生亦有负于时代”是也。此后,无论工作多么繁忙,她都会留心报刊上有关大陆的消息,对祖国发生的一切,不再是远之唯恐不及,而是参与之有所不足。

    也正是在修正对王国维先生的态度基础上,叶嘉莹提高了自己看问题的高度和角度。对待世界的态度变了,自身的眼光和格局也变了。即使是在不如意的现状面前,她也认为,即使大道之理想不能实现,但关怀的仁心不可丧失,人应当最大限度地发挥自身的才力,方能不负年华性命、时代与家国。

    这样的豪言壮语,令多少偏激的文人志士羞愧难当?静安先生在世,恐怕也会深思。每一个时代都有每一个时代的幸运与悲苦,一味地怨天尤人,是不成熟的人格。要心存感激地接受幸运的,力所能及地改变不如意的。这才是智者所为。

    3.敬业之美:诗歌不停赋予她新生,她用生命拥抱诗歌

    直到现在,九十三岁的叶先生还是保持着站着讲课的习惯,中途需要坐下来休息或喝水几分钟,也会恭敬地“请示”听众。先生的这份敬业,令多少自以为是的大人物脸红耳热?

    和她比起来,我们真的太“小”。现在,各行各业的人都在抱怨自己“不容易”,各说各的苦,比如演员会说拍戏苦,城市上班族会说朝九晚五苦,公务员会说不自由之苦。可叶嘉莹这位九十三岁还不退休仍然带病站着讲课的老先生从来没抱怨过苦。

    难怪她的“学生”队伍中,有小学生,有博士,有中科院院士,还有总裁。凡是听过她课的人,都对她的敬业态度由衷地敬佩。

    她用生命拥抱诗歌

    叶嘉莹是一个用生命拥抱诗歌的人。因为她一生都在创作诗歌、研究诗歌、传播诗歌。正如叶嘉莹自己一首诗里所说:“已是桑榆日影斜,敢言辽海作蓝霞。暮烟沉处凭谁识,一杼鲛绡满泪花。”这里的鲛绡,是指传说中鲛人所织的绡,是一种独特的材料,古有“南海出鲛绡纱,入水不濡”之说。海里的鲛人泣泪成珠,织成世界上最轻最柔最美的鲛绡。鲛绡是鲛人生命的结晶。而诗歌则是叶嘉莹生命的寄托和结晶。

    叶嘉莹用生命拥抱诗歌,但她从来没有将自己标榜成诗人或者诗歌领域的权威学者。她对诗歌只是一种发自心底的热爱,为了诗歌她可以“忍困不眠,忍饥不食”。于是,每当她面对生命的磨难时,诗歌能够赋予她迎难而上的勇气。每当她感受到陶渊明、杜甫在自己的体悟中复活的时候,她感觉到诗歌已经与自己的生命融为一体了。那是至美至善的无尽的愉悦。于是,在年少丧母时、在颠沛流离时、在中年丧女时、在忧国忧民时,叶嘉莹都有自己创作的诗歌。这些她用生命写就的篇章,在这个快餐文化的时代里,也许不被潮流所青睐,但是它们必将以自己的方式留存下去。我相信,它们都将成为弥足珍贵的化石、琥珀和珍珠,无论时隔多久,人们都可以从中感受到生命的鲜活和热度。

    叶嘉莹用生命拥抱诗歌的另一个方式,就是矢志不渝地研究和传播中国古典诗词。她一生中以教授古典诗词为职志。在北京教三所中学,在台湾,在中学和大学执教二十年,同时要带四所学校五六个班级的国文诗词课。那巨大的劳动强度,若不是十分热爱,肯定会被累垮了。

    已故著名学者缪钺先生评价叶嘉莹是“怀京华北斗之心,尽书生报国之力”。也就是说,叶嘉莹的故园之思、报国之情和对中国古典诗词的热爱,是高度一致的。直到现在,叶嘉莹仍然奋斗在传播古典诗词的第一线。

    叶嘉莹还始终坚持一个观点,即诗词不能沦为应酬和歌功颂德的作品。她常常告诫她的学生说,要用自己的生命去写诗。因为真正好的诗词作品,都是蕴含有高尚的人格、品行、意志和修养的性情之作,屈原、李白、杜甫、陶渊明、苏东坡、辛弃疾等诗人词人概莫能外。好的诗人因为不愿同流合污,有时难免会付出饥寒交迫、穷困潦倒甚至是生命的代价,但是他们用生命写出的诗歌,永远不死。

    对叶嘉莹而言,没有退休这回事

    我们上班时盼着下班,工作日盼着周末节假日,在职人员盼着退休。可是大师都是活到老学到老工作到老的工作狂。比如叶嘉莹,对于这位先生而言,根本没有退休这回事。

    她早就过了退休年龄,可是她现在还带学生,在家中的小客厅为他们讲课。每次被表彰,她都天真地说:“以后一定会继续努力工作。”她说:“我宁愿倒在讲台上。”现在的她还在为古诗词的推广四处奔走。她倡议要在幼儿园大班到小学三年级期间开设诗歌唱游课,让孩子们一边玩,一边吟诵诗词,由此打下一个很好的人文基础。遗憾的是,这个倡议至今尚未得到完全落实。但叶嘉莹说,她不会因此放弃。

    为什么我们盼着下班,盼着周末,盼着退休?大概是我们只是在营生,而不是真的热爱。我们都是在为了生活而被迫工作,而叶嘉莹是用生命来拥抱工作,她的生命与诗歌是完全交融在一起的。

    可是,谁又能否认,热爱工作的她是健康快乐的呢?无论是仪容还是谈吐,叶先生都是一副令众生倾倒的健硕模样。有诗词打底的红颜,可以奈何时光。

    4.担当之美:把感情杀死,只为莲心不死

    谈及过往,叶嘉莹说,她的生命中有两次把感情杀死的经历。

    “把感情杀死”?这几个字我最初听到时很是诧异,甚至对她的印象分减了一些,而深入了解后,对她的爱敬又深入了几层。

    何为情?《礼记·礼运》篇云:“喜、怒、哀、乐、爱、恶、欲七者,弗学而能。”情,是人性之本初。叶嘉莹第一次要把这人性之本初的感情杀死,是在遭遇因久被囚禁而形成动辄暴怒之性情的丈夫的家暴之时。那时她上有年近八旬的老父,下有两个读书的女儿,她不能把悲苦形之于外。

    那时候叶嘉莹对人生失望透顶,她总是梦见自己已经陷入遍体鳞伤的弥留境地,也有时梦见多年前已逝的母亲接她回家。她曾读到一首王安石的《拟寒山拾得》的诗偈,恍如一声棒喝,将她从悲苦中拉出。诗是这样说的:“风吹瓦堕屋,正打破我头。瓦亦自破碎,匪独我血流。众生造众业,各有一机抽。切莫嗔此瓦,此瓦不自由。”在面对常态的、新鲜的痛苦时,她无法忘却,她不会堕落,又不允许自己沉溺。她只能用诗偈来引导自己,告诫自己:那种感情和情绪使我受到了伤害,我要把感情杀死,我不再为感情之事烦恼。

    如果说,第一次把感情杀死,是叶嘉莹选择坚毅隐忍来勉力实践儒家的“知命”与“不忧”的话,那么第二次,则实在是一段极为痛苦的人生历程。丧女之痛,曾让叶嘉莹悲痛欲绝。她把自己关在家中,陆续写作《哭女诗》十首,怀念陪她经历生命中种种阴晴变化和反复无常的爱女,舔舐伤悲。然而,在她众多的诗词作品中,她从未批判过命运对她的不公,她只是一次又一次地肯定生命的无常。“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这首儿童即会诵习的唐诗,叶嘉莹是这样解说的:白日依山尽,是向西看;黄河入海流,是向东看。太阳自东升起,却要西落,这是无常;黄河自西奔赴而来,却要东归入海,这也是无常:重要的是,这是生命的永恒的无常。当一个人四顾茫然,面对生命的永恒的无常时,可以怎么做?应该怎么做?她说,“我在极痛之余,才有了彻底的觉悟,对庄子的‘逍遥无待’与‘游刃不伤’的境界,也有了一些体悟”。

    原来,她所说的“把感情杀死”,是生死存亡时自救的良方,放下那些负面的、破坏性的情绪,认识生命的真相,接受人间无常,才能打通思维的关节,更达观地活下去。她所说的“把感情杀死”,是超越私信私情,把它们抛在脑后,垫在脚下,在此基础上凌空起飞,到达生命的新高度。这是一种自我否定与快速成长!

    纵观叶嘉莹一生悲苦,因而她早年沉溺于王国维的独善其身和“清者”持守的想法和生活,是深受同样有着悲剧人生的王国维的影响的。几十年后,从对王国维的文学批评的赏爱,到研讨,到反省,到批判(参见《王国维及其文学批评》《人间词话七讲》),她早已大彻大悟。庄子有言:“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诗词研读不是她的目标,成为学者也不是她的动机,她愿意独与天地精神往来。在一首《浣溪沙》的词中,叶嘉莹写道:

    已是苍松惯雪霜,任教风雨葬韶光,卅年回首几沧桑。自诩碧云归碧落,未随红粉斗红妆,余年老去付疏狂。

    “任教风雨葬韶光”,这让我想起那个同样备尝人世艰辛的苏东坡“一蓑烟雨任平生”的洒脱境界。杀死感情的叶嘉莹,早已褪去莲花,只葆有一颗莲心,只为传递诗歌中生生不已的力量。

    5.纯真之美:一心只做古典诗词“摆渡人”

    迄今为止,叶嘉莹盛誉在身,2016年更是获得了“影响世界华人大奖”终身成就奖,但在我看来,她只是一个纯真的追求自己诗词梦想的小女孩。叶嘉莹自己也是这样自我定义的,她说:“我对于自己从来没有以学者自期,对于自己的作品也从来没有以学术著作自许。然而数十年来我却一直生活在不断讲学和写作的勤劳工作之中,直到现在我虽然已退休二十多年了,但我对工作的勤劳,还是像以前一样。我之所以有不懈工作的动力,其实正是因为我并没有要成为学者的动机的缘故,因为如果有了明确的动机,一旦达到目的,就会失去动力而懈怠。”

    芸芸众生,还有谁在不自设目标地追求梦想?叶嘉莹是一个。因为没有目的,反而走得更远。

    情不知所起,故而一往情深

    叶嘉莹对诗词的纯真,从她一开始接触诗词就开始了。小时候的叶嘉莹,并不是像现在的孩子一样被动地被大人带去钢琴班、书法班、舞蹈班等各种班。她家学渊源,有诗词氛围,大人们都爱好诗词,都在不由自主地吟诵,她听到了,她觉得好听,于是就主动地背诵。这也是《论语》里所说的: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乐之者。小时候的叶嘉莹对诗歌,就是“乐之者”。因为这份简简单单的“乐”,她一顾诗倾城,再顾词倾国。

    放下目的,才能成大器

    对于择业,叶嘉莹说自己是一个胸无大志的人,辅仁大学毕业后,就老老实实去中学教书,并没有像现在的年轻人,有许多要考研读博或出国留学的理想,更从来没有过要成为什么学者专家的念头。她的研究也从来没有什么预定的理想目标,只不过是一直以诚实和认真的态度,在古典诗歌的教研道路上不断辛勤工作着的一个诗词爱好者而已。而且她的生活并不顺利,一路从忧患中走来,也从未预设过诗词研读的目标和高度,只是因为诗词是支持她走过忧患的一种力量,她自己受益,她觉得有用,她觉得美好,并且想把这力量让更多的人看到、受用而已。

    可以说,叶嘉莹对诗词的爱好与体悟,完全是出于生命的一种本能。叶嘉莹自己纯真,也希望自己的学生葆有一颗真心。她总是提醒她带的研究生,要做好心理准备,因为学这个不一定会有光鲜亮丽的生活、不一定能找到高薪的工作。要学,就要真心喜欢,不要抱有其他目的。

    珍视的不是名气,而是诗词作品中的真心

    叶嘉莹喜欢读各位大家的诗词作品,也不是冲着名气去的,而是喜欢诗词作者本人的真心和真情。在讲课时,叶先生总是对同学们说,真正伟大的诗人是用自己的生命来写作自己的诗篇的,是用自己的生活来实践自己的诗篇的,在他们的诗篇中,蓄积了古代伟大诗人的所有的心灵、智慧、品格、襟抱和修养。而我们讲诗的人所要做的,正是要透过诗人的作品,使这些诗人的生命心魂,得到一次再生的机会。而且在这个再生的活动中,将会带着一种强大的感发作用,使我们这些讲者与听者或作者与读者,都得到一种生生不已的力量。在这种以生命相融汇、相感发的活动中,自有一种极大的乐趣。而这种乐趣与是否成为一个学者,是否获得什么学术成就,可以说没有任何关系。

    而很多学校和学生,也正是被叶先生的真心真情感动。比如她最初在UBC大学用英文教书的时候,她的英文并不好,通常是现学现卖,但学生的反应却很好。其实学生们是被她的认真和真心打动了,从而忽略了她语言的瑕疵。

    七十年如一日的讲课方式

    至今,叶先生仍带着一颗初心在讲课。讲了七十多年课,还乐此不疲。有的学生,听了她三十多年课了,还在坚持听。怎么做到的?这和她的讲课方式有关。

    别人讲诗是注重知识、背景,叶老师对于文字里面所传达的生命比较重视,而不是那些现实的、外在的东西。她讲课从来不写稿子,喜欢随意发挥,她不喜欢预设和固化,因为一旦这样,就等于把自己的思维给固死了,新鲜的东西就不容易出来。“你把稿子写出来了,到那一念,什么都死了。虽然温、韦、冯、李这几家的词我常讲,但我每次讲的时候,也都有新鲜的感觉。从这些词人的作品我所发挥出来的是活的、有生命的东西。我真的觉得,什么东西你一写下来,到时候一念,它就没有一个再成长的过程了。我在讲的时候,我不写出来,虽然这些东西以前也讲过,可是到时候它还是新鲜捧出来的,我当时也在感动之中,所以才能带同学们去感动。”

    我们常常说,太阳每一天都是新的。而叶嘉莹,每一次讲课,也都是新的。

    初心未染,从不自满

    尽管别人都认为她登峰造极,她却觉得自己做得远远不够,德高望重的人总是如此谦逊。叶先生也是,无论诗词创作,还是教学和科研,她都觉得自己做得不够好。“我对于创作、教学和科研本来都有着浓厚的兴趣,但一个人的时间精力毕竟有限,何况我还经历了诸多忧患。首先是为了教学与科研的工作,而荒疏了诗词的创作。又为了繁重的教学工作,而没能专心致力于科研。在创作的道路上,我没有能够成为一个很好的诗人,在研究的道路上,我也没有能够成为一个很好的学者,那是因为我在这两条道路上,都没有做出全身心的投入。但是在教学的道路上,虽然我也未必是一个很好的教师,但我却确确实实为教学工作,投入了我大部分的生命。”

    叶嘉莹如此批判自己。人们早已把她捧上诗词之国的王,而她自认为是最最普通的小民,甚至毫不掩盖自己从事诗词事业是营生的需要。她说:“回想我平生走过的道路,是中国的古典诗词伴随了我的一生。我从一个童稚天真的诗词爱好者,首先步入的是古典诗词创作的道路。后来为了谋生的需要,又步入了古典诗词教学的道路。而为了教学的需要,我又步入了古典诗词理论研究的道路。”这就是叶嘉莹的诗词人生,她既不隐瞒自己纯真的初心,也不掩饰世俗的需求。越是如此,我们越是为她的磊落坦荡与自然点赞。

    6.士志于道,而耻恶衣恶食者,未足与议也

    “士志于道,而耻恶衣恶食者,未足与议也。”这是《论语》中的句子,意思是说,一个人如果立志于追求真理,却以穿不好吃不好为耻,那么实在不值得与其探讨追求真理的问题。这句话表达了一个人要想立志于追求真理,必须要有充分的吃苦耐劳、艰苦奋斗的精神准备,否则就不是一个真正追求真理之人,也就不配与其他真正追求真理的人为伍、为伴。

    这句话叶嘉莹开蒙时就读过,后来她用自己的一生践行。

    叶嘉莹的第一场人生变故就是靠这句话支撑过来的。1941年母亲去世,那时北京已经沦陷有四年之久,父亲远在后方多年没有音信。叶嘉莹只有十七岁,身为长姐,她要照顾两个弟弟,而小弟当时只有九岁,生活在物质条件极为艰苦的沦陷区,困难的程度可想而知。

    这是外人的解读,实际上作为当事人,叶嘉莹当时感受最为强烈的是一种突然失去荫庇的所谓“孤露”的精神和情感的悲哀,而不是物质的痛苦。对于当时物质生活的艰苦,叶嘉莹不仅并不在意,而且能够采取一种以坚强的意志来担荷苦难的态度。这种态度的形成,有两方面的因素,其中之一就是因为她小时候背诵的《论语》《孟子》里说的“士志于道而耻恶衣恶食者,未足与议也”“衣敝缊袍,与衣狐貉者立而不耻”,那些使人自信和自立的话,在叶嘉莹心里确实产生了很大的影响,物质上的困顿对于她根本不是事。

    在其后的岁月中也是如此,不论是逃难到台湾,还是漂泊欧美,物质甚至肉体层面的艰苦她都能克服,能击垮她的是精神的痛苦,比如丈夫对她的折磨,失去女儿的悲哀,对故土的思念,等等。哪怕是寄人篱下,只要有一张小小的书桌,那于她,也是圣殿了。

    即使到了晚年,她对物质生活照样无要求,从养老的硬件角度讲,温哥华无疑是最好的选择,那里有她喜爱的工作,还有自己唯一的女儿,温哥华医疗保健,设备都很好,生活环境也好。可是叶嘉莹还是毫不犹豫地回到国内,把退休金掏出来给古典文化研究所,此外还要不停地拖着厚重的行李奔波于天津和温哥华之间。她图的就是精神的痛快。她觉得留在温哥华没有生命的意义和价值。她说:“在国外工作,不足以完成一个中国古典诗歌教师的使命。因为我们中国文化的根基、传统是在我们自己本国,要把这个根基和传统延续下去,必须回到中国,去教中国的学生。”留在国内,有很多喜欢诗词的学生,他们之间有很多共鸣和感应,还可以跟学生在一起,整理那上千盘的讲课录音。在她看来,这是一件无比快乐的事情!

    即便是现在,她对衣食起居的要求也是非常之低,一以贯之的简朴,不讲什么营养,甚至不像普通人那样特别在意养生之道,她的要求仅仅是吃饱穿暖,然后就是在诗词的世界里奋笔疾书了。

    “人生各有自己的意义和价值,我追求的不是享受安逸的生活,我要把我对于诗歌的生命体会,告诉下一代的年轻人。我亲自体会到了古典诗歌里面美好、高洁的世界,而现在的年轻人,他们进不去,找不到一扇门。我希望能把这一扇门打开,让大家能走进去,把不懂诗的人接引到里面来。这就是我一辈子不辞劳苦所要做的事情。”这就是叶嘉莹的生命价值观。

    叶嘉莹自己从来不贪图物质的安逸,对于现代人对于物质的过分依赖和崇拜,她充满了忧虑,她说:

    中国经济的快速发展是可喜的,但是在这个过程中,我们万万不能丢失了自己民族最淳朴的文化传统。现在有些人,只会数银行的存款有多少,房子有几间;只注重外表的美,争先恐后去做美容手术,却不知道,‘岁月不居,时节如流’,只有内心的美才是恒久的。还有一些人,只知道追求自己的利益,而丢失了最起码的文明、道德。殊不知情操、品格是自己的操守,不是为别人守的。

    但愿叶先生的此番话,能唤醒更多人的内心,少一点物质,多一分诗心。她做诗词“摆渡人”,那我们做个简简单单的乘客也好。

    7.以悲观之心情过乐观之生活,以无生之觉悟过有生之事业

    “以悲观之心情过乐观之生活,以无生之觉悟过有生之事业”,是顾随先生的处世箴言。它有两层意思,一层无外乎说,无生与有生,悲观与乐观,都是生命旅途上的客观实在,无法回避;另一层却具有转化的含义,是指我们可能从对“无生”的觉悟中获得将此生过得更充分的理由,并借着对生命悲感的体验,提升喜悦和满足的能力。

    顾先生的课堂教诲,竟成了叶嘉莹一生的座右铭。

    任何人的人生,都是幸与不幸的结合体,叶嘉莹的人生,不幸的比重更大一些,“我自己本是一个平凡的人,真正遇到忧患挫伤的打击时,我的承担能力就受到了严峻的考验”。可是,这个从苦难中走来的弱女子,还是过关斩将一路荆棘一路胜利,直到今天讲台上那个风华正茂没有一丝老态与疲惫的最美先生。

    她是怎样做到了我们不敢想象的坚强?和顾随先生的对无限之精神的执着追求有关。

    顾随先生是她的灵魂导师

    在叶嘉莹的生命旅途中,顾随先生一直是她的精神导师,她最早的坚强教育,就是承蒙顾师。顾随先生体弱多病,但心气却比谁都坚韧。他的课堂讲录,虽是语录体的形式,有点类似传统的诗话词话,但其精神却纯然是现代的。他对古典诗文的品评,不仅仅于文字修辞,而重在作品中表现的作家整体的人格气质与精神境界,即所谓“文心”“诗心”是也。而这里的“心”又并非空泛玄妙的本体,而是以坚实的现代人生观为基础。叶嘉莹说顾随的词作中“往往表现出一种对于苦难之担荷及战斗的精神”,她当时背诵得最熟的是顾老师的一首《鹧鸪天》:

    说到人生剑已鸣,血花染得战袍腥。身经大小百余阵,羞说生前身后名。

    心未老,鬓犹青。尚堪鞍马事长征。秋宵月落银河黯,认取明星是将星。

    受顾先生的影响,叶嘉莹也一改以前多愁善感的诗风,写出了“入世已拼愁似海,逃禅不借隐为名。伐茅盖顶他年事,生计如斯总未更”的诗句,来表达自己直面苦难不求逃避的态度。古人说:欲成精金美玉的人品,须从烈火中锻来。在顾老师的启发下,叶嘉莹体悟到苦难的打击是一种挫伤,但同时也是一种锻炼。有了这种体悟,她很快从失母之痛中走出。经历一次,克服一次,内力就增强一次。

    守身如执玉,积德胜遗金

    叶嘉莹小时候读了很多古书,所以记住了不少古人的为人处世的经典,比如“守身如执玉,积德胜遗金”。小时候并不太懂,只是记住了,后来随着年龄和阅历的增长,慢慢对中国古圣先贤的理论有了一些体会。“守身如执玉,积德胜遗金”,是说自己应有一种操守,保守你的自身,就如同拿着一块玉一样,你不能让玉摔碎,也不能让玉有污秽、有瑕疵。她开始慢慢地以此标准来要求自己,慢慢修炼出一颗求好向上的心,无论境遇如何,人只要活着就要有好的心情。不管是做人,还是做学问,都是这样的。

    正因为有这种意识,所以在人生最阴暗的那段岁月,她能自己为自己渡劫。叶嘉莹人生最灰暗绝望的日子,就是在台湾被关押及被放出来后的一段时间。但她并没有放弃生活,而是凭借自己的智慧和能力坚持活下去。即使是寄人篱下,她也做得那么体面,尽量不给别人家的生活带来麻烦。为了不影响别人午休,她会抱着孩子上街压马路。

    一个人只要自己不放弃,想好,并往好处努力,那结果就一定会好。一切问题,都是时间问题。

    为什么同样是绝境,叶嘉莹能撑下来熬出头,而有些人却轻生堕落?因为叶嘉莹不会自我放弃,她有善待自己的意愿,有求生的本能。“我想这人生,可能冥冥之中自有定数,你落到什么地方,不是你所能掌握的,你不知道会落到哪里。可是不管落到哪里,无论命运或者机遇把你落到哪里,你都要尽量做好,这是自己应该做到的。我就是这样,不管命运把我抛到哪里,我都愿尽最大的努力尽量做好。”

    困境之中,您有这样想过吗?

    叶嘉莹在困境甚至绝境中不放弃,并不是为了赢得外界的喝彩,而是人之为人最基本的使命。她要对自己负责,对信仰有交代。“我这样做,不是为了让别人赞美,而是已经成为我的一种本能。我应该对上天,如果从宗教来说,就是对神有一个交代。我想一个人怎么做、怎么想,不是对人的问题,是对自己,对上天的问题。孔子说‘不怨天,不尤人’,你也不要怨上天,也不要怨别人。‘下学而上达’,你脚踏实地地向下努力学习,而使你有一种智慧或者一种觉悟,能够通一种天理。‘知我者,其天乎?’这是《论语》里边的话,我当年当然不懂,现在慢慢地懂了。”

    在负重前行的漫漫长路上,很少有人能消化怨气和怀疑,将有限与无限之间的平衡能力作为真正的人生成就。叶先生的一生都充满着波折,但在两难的境况下,学术却被注入了生命的活力。文言古书因她的阐释而能为当下提供支持,成为生活的真实注脚。这实在是宝中之宝,精华之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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