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南昌出发,经过四个多小时的旅程,离214公里的里程碑不远,大客车驰上了一座桥面,大桥的另一头便是吉安市了。
高耸的桥身,两侧古铜色的梭标形灯柱。桥面上,有一块块水泥补的痕迹,表明它曾承受过太多、太多的负重。桥头堡上,是猎猎飞扬的红旗的雕塑;桥头堡正面,以红底黄字,分别镌刻着毛主席那大气磅礴、神韵飘逸的手书——《西江月。井冈山》,《减字木兰花。广昌路上》。年深月久,日晒雨打,有点脱色了,再村上周围的一圈圈水渍,字迹也多少有些模糊……
记忆却一下清晰了。顿然,二十年前的一场摇撼中国大地的风暴,滚过我们的胸间——漫天皆白,里行军情更迫。头上高山,风卷红旗过大关。此行何去?赣江风雪迷漫处。命令昨颁,十万工农下吉安。
红旗,标着形形色色长征队名的红旗,来自祖国大河上下、长城内外的红旗,霞涌在这条路上;
步履,带着样头般的信念与累累血泡的步履,瞒珊而又整齐,疲惫而又执着,潮奔在这条路上;
青春,似雏鸡啄破蛋壳,终于从课堂里、从书本中得到释放的青春,闪动着汗光豪情光芒的青春,云集在这条路上……
吉安,犹如井冈山的第一道门户。
由此,将进入博大的吉泰盆地和伟峻的罗霄山脉。
由此,几乎在每一条河流,每一个村庄,都能拾到英勇的故事,悲壮的传说。
它们的稠密会使人想起,四月,这里满山遍岭艳如云锦的杜鹃花。
我们——当年的两个“狗崽子”、准红卫兵,也曾侧身其间。
即将北上的列车里,我们怯怯懦懦,躲躲藏藏,像两名在逃的罪犯。“红五类”组成的纠察队雄赳赳气昂昂地走了过来,一顿名符其实的棒喝后,我们被赶出了月台。此刻,远隔千里,俩人却牙关紧咬着同一念头:没有谁能阻挡我们革命!不让去北京,那就去井冈山;不让乘火车,我们可有一双腿!
一踏上这块土地,似乎一片灵光便将我们包裹了起来。沿途,没有谁想到我们的父辈竟是被十几年车水马龙般的运动绞得喘不过气来的“麻花”。我们习惯于承受歧视、敌意、寂寞的背脊,开始感到了一股股酥人肺腑的暖意。当好心的司机停下车来,要带我们一段路,我们回答“不到井冈非好汉”时,当我们真想坐下来歇上一阵、却见路边的稻田里有老俵,我们又强打精神,与各自的伙伴们,恨不能拼凑起一支三军仪仗队的仪容,并齐唱“红军不怕远征难”时,我们第一次享有了做人的尊严……
就为了这,我们也盼时光倒流到腥风血雨的一九二七年!
那么,我们此行将不是以后辈人的身份,去瞻仰井冈山,而是以先行者的脚步,去跟随正烧红中国第一架大山的毛委员。肝脑涂地吧,热血冲天吧,我们将以此证明自己的体内没有黑心,没有反骨,有的只是一腔搏动着的忠诚!
昔日,下巴上刚生出茸茸细须的我们,在桥头留下这样一番思绪……
今天,鬓间已有根根白发的我们,在桥上拾起这样一番思绪……
像父亲听儿子讲自己童年时代也讲过的故事,遥远,稚嫩,甚至还感到荒谬,可他却不会厌倦,更不会去嘲弄。因为一切镌刻进生命年轮的东西,都是历史。
晚餐后,一辆黑色的伏尔加,以每小时八十公里的速度,载着我们向井冈山进发。
沟边,拿山,厦坪,石狮口;
旗锣拗,罗浮,桐木岭,白银湖。
盘山道上,雪亮的灯柱下,左深渊,右悬崖,悬崖之上,松、杉、竹、槐、橡、板栗、梧桐、山毛样……还有各种各样不知名的乔木与灌丛,竞相峥嵘,恣意繁衍,盘虬错结,旁斜侧出,将一条盘山道挤压得斗折蛇行。山风来时,技动叶摇,呼呼声苍劲而又沉郁,仿佛是一位巨将,舒腰伸臂,就要把盘山道一股脑儿给丢向天空。
偶尔有一只野兔,站在公路当中,痴痴地瞪着车灯,一副沉思中的哲人模样,等开近了,它倏忽一躬身,带着它的哲学,闪进了路边的蓬草……
山势渐高,气温渐低。在罗浮,还觉得暑气逼人,可一过桐木岭,我们顿时如喝了一杯冰镇的橙汁。岭上的空气,也像被冰镇过了,清新,洁净,宜人,气温宜人到如此程度——如再高一度,便微觉燥热;如再低一度,又略生寒意……
随着井冈山的中心——茨坪的临近,记忆,属于整整一代人的记忆,又一次纷至沓来,热闹似动地的渔阳鼙鼓,浩茫如眼前将天与山溶为一体的夜雾。
我们,站在下榻的招待所的栏杆前眺望:不见了高耸的烈士纪念塔,不见了庄严的革命博物馆,不见了用红土筑成、并与红土一般朴实的毛泽东同志的旧居,更不见了本世纪20年代与60年代曾在这里发生过的一切……
茨坪在团团大雾之中。
蹑手蹑脚的,无声无息的,我们只能从脸肤、指尖上,感觉到夜雾轻柔、湿润的滑动。
它朦胧而又神秘。莫非它就是那逝去了的历史的大深奥——
“红卫兵”这三个字,一度对一些人来说,是骄傲、是使命感与责任感的象征;
与此同时,它又是另一些人恐惧的源泉。一度,它是举国仰慕欢呼的对象,是远征归来的凯撒、拿破仑;曾几何时,它又成了魔鬼、动乱、打砸抢的代名词。它是一些人的梦:英雄梦、噩梦;却又是另外一些人的谜。当今世界上,目光关注着东方这块广袤、古老大地的社会学家们。历史学家们,几乎都在疑惑,都在探究:到底这些天兵天将们是从哪块石头里蹦出来的?
沧海桑田,岁月如流……
二
历史是一条完整的长河,但,有时会被掩盖、被曲解。我们截取的,却是几个真实的片断。
1962年8月,毛泽东主席主持召开了北戴河中央工作会议。在会上,他第一次以绝对不会被人误解的口气指出:“社会主义社会是一个相当长的历史阶段。在社会主义这个历史阶段中,还存在着阶级、阶级矛盾和阶级斗争,存在着社会主义同资本主义两条道路的斗争,存在着资本主义复辟的危险性。”
同年9月,中国共产党八届十中全会召开,毛泽东主席作了“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的讲话。
1963年5月,毛泽东主席主持制定《中共中央关于目前农村工作中若干问题的决定》,这时他的话就更带有告诫的意味了,如果党和人民忘记了阶级和级阶斗争的话——
“那就不要很长时间,少则几年、十几年,多则几十年,就不可避免地要出现全国性的反革命复辟……整个中国就要改变颜色了。”
……
据井冈山外事办公室保存的井冈山革命斗争博物馆1966年的来宾登记表,红卫兵赴井冈山串连始于当年9月。
在9月的几页上记有——
东北农学院红卫兵、哈尔滨红卫兵、九江红卫兵、桂林红卫兵、北京红卫兵、上海交大红卫兵、哈尔滨工学院红卫兵。井冈山共大红卫兵、北京农业大学红卫兵、北京四十三中红卫兵、人大附中红卫兵、北大附中红卫兵、哈尔滨工学院红卫兵、湖南水利学院红卫兵、北京红卫兵战校、北京地质学院红卫兵。
10月份的记载,顿显粗疏,似有无法详记之难——
北京四中红卫兵、北京八中红卫兵、北京红卫兵(总联络部)、红卫兵七批(高干子弟)、全国各地红卫兵(一至二十五批)、北大聂元梓等、肖华女儿(红卫兵)……
月末有统计:“红卫兵共计40批,5743人。”
1969年5月29日。
清华大学附属中学的一间教室。
一群年龄大不到十九岁、小不到十三岁的孩子聚在一块儿,他们大都是高级干部子弟。
像这样人员构成的聚会,过去几个月里已经有好几次了。家庭政治环境造就了他们的政治敏感,他们常常有意无意地从家里捕捉来一星半点高层政界的消息,并聚在一起交换。他们爱在这信息的互补、反馈之中,激发、比试各自的政治想像力,同时俨然以父辈的姿态,对世界与国家的态势,进行粗线条的分析、评判。
这一次内容却不同了。如果说过去,因为“弄得不好,就会千百万人头落地,整个中国就要改变颜色了”的恐怖气氛,因为祖国正被“美帝”、“苏修”和各国“反动派”包围之中的危机感,一直高唱“社会主义好”的他们一下震惊了,似乎一向阳光明媚、春风和煦的艳阳天,将有可能被风雨如磐的长夜所吞噬;那么今天,因为“二月兵变”、“畅观楼事件”一类小道消息的传播,因为5月18日林彪一次讲话中所透露的“毛主席为了预防反革命政变已有好多天没有入睡了”,似乎已经听见霍霍磨刀声的他们,顿感亡党亡国的可能性大大逼近了,此时,人人脸上印着成年人般的严峻,并举起右臂,未脱稚气的嗓音,发出了一片掷地有声的誓词:“我们是保卫红色政权的卫兵,党中央、毛主席是我们的靠山,解放全人类是我们义不容辞的责任,毛泽东思想是我们一切行动的最高指示。我们宣誓:为保卫党中央,为保卫伟大的领袖毛主席,我们坚决洒尽最后一滴血!”
历史记住了这一天——中国首批红卫兵揭竿而起的日子。
三
井冈山啊,这是你吗——
往日幽谷般的博大、深沉去了哪里?
往日翠竹般的清丽、文静去了哪里?
往日云烟般的恬淡、悠远去了哪里?
你变得浮华,好似人世间一座最宏大、香火最鼎盛的庙宇;
你变得自卑,好似一朵环绕观世音足下的千叶莲花;
你开始喧嚣了,正如那高音喇叭连篇累胶地涌出两报一刊社论;
你开始迷乱了,正如一个瘦骨嶙峋、摔了碗碟、又砸锅灶的中国,却在说“世界上三分之二的人民陷于水深火热之中”……
博物馆,中厅的毛主席雕像前,一支接一支长征队在这里站好。
顾不得放下行李,落实住处,更顾不得拂去尘灰,弄盆热水来揩把脸,泡泡脚。
十有八九,红卫兵们登上井冈山的第一件事,便是到这里高声齐诵《毛主席语录再版前言》:
“毛泽东同志是当代最伟大的马克思列宁主义者。毛泽东同志天才地、创造性地、全面地继承、捍卫和发展了马克思列宁主义,把马克思列宁主义提高到一个崭新的历史阶段……”
以巍巍五百里井冈作回音壁,那一字一句真不像是背出来的,而像是从自己的血管里涌出来的。此时,嘶哑了的嗓子会嘹亮起来,瘫软的身姿会抖擞起来,昏暗的心房会敞亮起来,某种确确实实存在过的、浑厚而又空洞、明彻而又盲目的力量,使生命的帆篷顷刻间鼓满了猎猎的江风……
暂且倒下长征队从未倒过的旗帜。
扑过塞外的风沙……
染有江南的秋雨……
萦绕南疆的海韵……
牵动北国的金风……
此刻,一个个红卫兵在上面写下自己的名字,同时,写下了一段永远不会忘怀的人生旅程。
中厅的两侧,摆满了献上的旗帜。谁都想让自己的队旗享有醒目的地位,占据更大的面积。为此,工作人员每天都要收起一批。到大串连结束时,博物馆收到的旗帜,叠在一起,下至地板,上至天花板,整整塞满了一个房间。
运动伊始,博物馆的馆长就因“开三家村井冈山支店”的“黑帮罪”给揪了出来。群众自己解放自己,十二三个人,分成了两个山头。许是因为长期与井冈山打交道,对它的革命历史滚瓜烂熟,一个山头叫“红四军第三十一团”,该团原是井冈山红军三个团里由秋收起义部队所组成的一个团,沿用过来,今天也自然是毛主席的“嫡系部队”;另一个山头也“古为今用”,叫“三猛”战斗队,“三猛”是林彪在井冈山时期提出的一个著名战术,即“猛打、猛冲、猛追”,队名同样够分量外,还颇有几分火药味。然而,两个山头间并无战事,也许还有主观方面的原因,但仅客观原因——红卫兵们,如过江之鲫,早将博物馆给围个严严实实,哪还有一点气力,一寸空间,去摆开战场呢?
每天,天不亮就得起床,天一亮就得开门,红卫兵们总是与第一抹晨光,一起来到博物馆的。按讲解规则,一次听众最多不得超过五十名。可现在,每个厅都有一百多人,为了不挡住视线,讲解一批,让其在地上坐下一批。声音听不清,每个讲解员发一只手提电喇叭;讲解员不够,去南昌省博物馆借了五六个人来,广州暨南大学两个红卫兵也主动留在馆里帮了几十天忙……到11月,每个厅里都超过了200人,其拥挤程度,决不会亚于当今上海南京路的中百一店、北京王府井的东安市场。
塞足难,移足更难,连讲解员的过道都给剥夺了,挤压着,嘶喊着,犹如与如峰如岭的大浪搏斗的水手,一个个发辫散乱,汗流侠背,嗓音里似掺进了锯屑。无法讲解了,以后干脆每个厅只留一个工作人员值班。
白天的喧闹过后,夜里有针掉在地上也能听清的静谧。两层楼的博物馆,扇扇雪亮的窗子里,有着幢幢的人影……
炯炯的目光是贪婪的,疾书的笔端是贪婪的:从《入党誓词》、《三大纪律、六项注意》,到“红米饭,南瓜汤,挖野菜也当粮”、“不费红军三分力,打垮江西两只羊(杨)”,谁都认定自己从这里搬走了一座毕生开掘不尽的富矿……
不会让工作人员闲着一双手,他们也有东西得搬走。那年的雨水特别多,绵绵秋雨,仆仆风尘,几乎每天都在地板上留下二三寸厚的泥巴……
1966年11月至12月,井冈山革命斗争博物馆每天的闭馆时间是二十三点三十分。
茨坪毛主席的旧居变成了红色。一面面放不进博物馆的旗帜,在这里找到了位置——用图钉钉在墙上,一面挨一面,一壁转一壁,四扇墙全满了,工作人员收进来,没几天又满了。没谁觉得滑稽,相反,有红卫兵面对这样打扮的房子赞叹不已:“你啊,正为伟大领袖《中国红色政权为什么能够存在?》这篇雄文,作了形象、庄严的注释!”
大井毛主席旧居后的两棵槲树,还有黄洋界上当年毛主席挑粮在下面休息的一棵槲树,也变成了红色。开始,只要是伸手够得着的地方,叶子都被摘光了,它们被夹进长征日记,或是《毛主席语录》,有了最温暖、最神圣的去处。枝丫却光秃秃、灰沉沉了,衬着上部的一顶绿盖,像是“牛鬼蛇神”们被勒令剃的阴阳头……
有红卫兵意识到了什么,几支长征队联合贴出布告,并在树下执勤劝阻。以后来的红卫兵,在服从布告的前提下,有了新的发明创造,仿佛为了喷射胸中的一股炽情,不让他们拿走点什么,就得让他们留下点什么,否则,他们的心就会被这股炽情烧成灰烬一一他们将袖标一个个地挂在树枝上,矮处挂满了,二三丈高的地方,就用竹竿挑上去,最后也挂满了,串串团团,飘飘曳曳,从远处看去,哪还有三棵柳树的半点影子,恰像是三蓬冲天而起的烈焰……
每天清晨,各个接待站门口,都有向导举着木牌——
“今天到黄洋界”
“今天到桐木岭”
“今天到朱沙冲”
“今天到八面山”
“今天到双马石”
从茨坪至五大哨口的任何一个,来回至少有七八十里的山路,其中不乏当年红军攀登过的栈道山径:头上雾气朦胧,鸥鸨啼鸣,脚下壁陡涧深,阴风嗖嗖……
衣服被荆棘咬出一道道口子,撕成丝丝拉拉的布条,手上、腿上的皮肉被锋利的石棱划破了,一滴滴血,洒在小径上,染红了蓬草和无名的小花。没有谁退回去,也没有谁喊声痛,相反,有某种幸福的悲壮感,类似庄周梦蝶,下意识里,已经难分清自己是60年代的红卫兵,还是20年代的红军战士——
这是一幅奇特的剪影:青铜色的天幕,蜿蜒的山脊,一串人影在蠕动。徒手空身攀援已经很难,人们的胸前却吊着什么,像是一块块枷板……
阳光升起来了,绊红,鲜活。以无比的恢宏,映照叠翠的峰峦,涛涌的云海;
以无限的细腻,拭亮林中梳羽的呜禽,枝头成熟的浆果,也射向蠕动的人影……
黄洋界上,一片汪洋,云海中露出点点峰脉,恰似东海瀛岛。那团云、波浪云、跑马云,那鱼鳞云、蘑菇云、人面云。或变幻诡谲,竞相称奇,似杂耍场上的盛会;
或从上向下疾飞,间有道道皱折、条条明暗,势如高山流水,飞瀑狂奔!
红卫兵们惊呆了,震慑了,痴迷了。使他们惊呆、震慑与痴迷的,并不仅仅是大自然鬼斧神工般的力量……
有谁喊了一声,紧接着,在这海拔一千四百多米高的天空,滚荡起一片又一片、一阵又一阵的呼喊——
“毛主席万岁!”
“毛主席万岁!”
“毛主席万岁!万万岁!”
峰回谷应,经久不散……
没有谁在安排,每天却绝对是同一程序。接着,是引颈高歌李劫夫作曲的《西江月。井冈山》——山下旌旗在望,山头鼓角相闻。
……
黄洋界上炮声隆,报道敌军宵遁。
地下,有震落的浆果……
芭茅里,有逃窜的野兔……
一向门可罗雀的革命敬老院里,在红卫兵的维持下,排开了长队。当年大井乡工农兵政府主席余振坤,当年新选特别区工农兵政府秘书、宣传员罗东祥,在为红卫兵们题词。句子都是现成的,无需费半点脑筋——“毛主席万岁!”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井冈山革命精神万岁!”
“发扬革命传统,争取更大光荣!”
可即使是油印机,也得有休息的时候。两位六七十岁的老人,从曙光初照写到月上中天,连吃碗饭、撒泡尿,都匆匆忙忙似救火。一日,三日,五日,老人们筛糠般的手,终于握不住笔,倒在了床上……
人口不满五千的茨坪,几家商店一向生意萧条,如今财源茂隆,最抢手的货是竹笔筒、竹扁担。竹艺厂日夜加班,生产竹笔筒;竹扁担则到老俵家里去收购。一条扁担,一角多钱,一天可做几十条扁担。一向清苦惯了、解放后仍未少吃红米饭、南瓜汤的老俵们,如今每天有了二三元钱的进项,喜滋滋里三层、外三层收藏好外,真巴不得这场红卫兵大串连,能串上个三年五载!
最珍贵的东西,却是无偿的。凡来井冈山串连的红卫兵,凭红卫兵证,每人可发给一枚纪念章——扁方形,玛瑙红的底色上,镶有一颗金星照耀下的一座峰峦,峰峦与下端毛主席书写体的“井冈山”三个字,也是金色的。
当时负责去上海订制并监运回井冈山的一个同志,告诉了我们这样一件事——一次,他去南昌的精神病院,探视一位住院的朋友。从病房出来后,在走廊里,一个农民模样的中年人突然从椅子上站起来,拦住他道:“同志,你是从井冈山来的吧?”
他惊奇了,“你怎么知道我是从井冈山来的?”
“我见你戴了一个井冈山纪念章。”对方指了指身边一个十四五岁、神情木然的孩子,“我儿子也去了井冈山,得了一个,还用别的纪念章换了四五个,想回去后送给家里人和同学。到南昌后,在接待站被人偷了,从此后不吃不喝,不动不行,整天痴痴呆呆,嚷着纪念章、纪念章。接待站的同志赶忙将他送往精神病院,又打电报把我从海南岛给追了来……”
孩子的父亲边说,目光边猎犬般在他胸前的纪念章上兜着圈圈。
他明白了意思,摘下自己的纪念章给了对方,又匆匆跑去江西饭店,找到留守在这里的同志,打条子领了二十个,又送来医院。孩子的父亲接过纪念章,热泪夺眶而出,就要跪下来给他磕头:“同志啊,你可真是一尊活菩萨!”
他赶忙拦住对方,“你可不能这样说,这纪念章本来就是送给红卫兵的。只有毛主席他老人家,才是活菩萨……”
一个月后,他再去医院探视朋友时,那个孩子已经出院了。
当时,夜幕降临之后,在茨坪的各个接待站门口,或是在盏盏路灯之下,都能看见一群群、一堆堆的红卫兵,每人手上拿着一方手帕,或红绸布,上面系满了毛主席像章和纪念章,林林总总,形形色色,大至碗口,小如硬币。彼此展览着,彼此炫耀着,也互相交换着,不时有人吆喝:“红太阳换金太阳,一个换两个!”
“一大会址调井冈山,三个调一个!”……
世界就是这样的,有的地方热烈,有的地方冷静。
1966年12月25日。
罗马城西北角,梵蒂冈。
一座宏伟的、具有佛罗伦萨古典建筑风格的教堂,教坛上方,一个巨大的、银色耶稣基督受难十字,闪动教堂里一片摇曳的烛焰之光……
钟声,一下下徐缓、弘扬的钟声,在溢出天国般氛围的赞美诗乐曲中,化为袅袅余音。
教皇保罗六世戴着镶有金刚钻、级有几束金色流苏的法冠,穿一身洁白的法衣,走上了教坛,为全世界千千万万的天主教徒们,作圣诞祈祷。
他的祈祷里有如下一段话:“我们必须警惕现代偶像崇拜的危险。如今有个人正竭力树立自己的个人崇拜。想把自己树立为不仅仅是思想和历史,而且是整个现实社会的最高典范。他似乎相信依靠本身的力量,他就能创造出真正的进步、发达,并求得自己的超凡人圣。换句话说,他竭力寻求他个人的神圣光荣,而不是上帝的光荣。”
保罗六世说这番话时,神情黯淡,声音沉郁。在场的梵蒂冈王国的高级官员们,和特地乘飞机从欧洲、美洲各地赶来参加这次祈祷的众多教徒们,都感到了教皇的担忧——
在如今这个充满了动乱、狂热、非理性的世界上,又存在着那个人将取代上帝的危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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