举贤不避亲,看似有理,其实也是挤占了非亲之贤的机会。问题是,知人才能善任。那么,“知人”就十分重要了。而且,兼听则明,偏信则暗。
没过门的岳父刘连旺对丁辰星没当几年兵就复员回来,有些接受不了,他感觉丁辰星怎么也该弄个排长、连长的再回来,不光让丁家有面子,也让他这个没过门的岳父有面子不是?况且,有个职务就有身份,回来后就好安排工作,届时在镇上或区里、市里安排个机关干部,可能的话再管点要紧事,不是大家都跟着受益吗?但丁辰星什么职务也没有,就那么孤身一人背着背包从公交车站走回家来。刘连旺曾经问刘菠萝:“有专车送他吗?”刘菠萝回答:“没有。”刘连旺便气哼哼道:“你看看这几年都怎么混的?一名二声地还立过两次三等功,镇上领导还敲锣打鼓往家里送喜报,到后来竟然什么都不是。”又问:“他现在天天干吗?”刘菠萝回答:“天天耳朵塞个耳塞子听录音机,满村乱转悠。”
“呔!”刘连旺发出一声吼,一斧头把一块木头柈子劈成两半。心里的气恼不知道怎么发泄。刘菠萝吓得大气不敢出。刘连旺不发话,刘菠萝也不敢去找丁辰星,她怕老爸大发雷霆。自从丁辰星回村,刘菠萝只在街上迎着他说了几句话,一次也没到丁家来过。她感觉,丁刘两家虽说定了娃娃亲,可现在改革开放了,很多旧有的说法全变了,村里没有人再做这种事,所以,以往的口头契约只怕也没法相信了。
天天棱哏棱,不务正业是不是?
尤其把一片善心的丁老文气得差点没背过气去,村人们议论纷纷,有的人还义愤填膺。一贯喜欢“犯肝气”的刘三凳竟放出这样的话来:“哪天这兔崽子犯到我手里,看我不打他个蛋朝东!”
丁老倔不这么想,他感觉儿子是个六辈单传的独苗,当几年兵没有伤残,全须全尾地回来了,健健康康,这就好。他照例拿出积存多年的山芋干老酒宴请左邻右舍,但差人去请刘连旺却怎么请也不来。饭桌上,大家顺理成章都说起丁辰星回来后的工作问题,总不能让一个立过功的人还耪大地,面朝黄土背朝天吧?说者无意,听者有心。饭桌旁帮着做饭的丁牡丹用饭勺敲着锅沿,就暗暗打定了主意。
此时马全德已经在镇上任了职,是某个部门的科长。这些年来,马全德依靠一本《钢铁是怎样炼成的》鼓舞自己,摸爬滚打,尽管荒唐事做得比正经事也不少,但却“基本”正确地过关斩将走了过来,成为国家正式公务员,初步实现了他的人生理想。当然,他的蓝图非常之大,眼下只不过是小小起步。他坚信:“天生我材必有用”,凡事只怕不坚持;“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就在他进入镇政府的第二天,已经回镇上中学当校长却依旧不修边幅邋里邋遢的黎锦文拿着一本贴着学校图书室标签的旧书找到他,让他先看,看完再交流,留下“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两句话就走了。
马全德当然不敢想黎锦文的话是针对自己说的,自己只是个知青干部,没有出类拔萃的大才,根本谈不上“领”什么“风骚”;如果硬要说领了知青上山下乡的风骚,那也是人家邢燕子(和后来的侯隽),自己只是个响应者和效仿者。应该说的是书中人吧。他定睛一看,是法国思想家托克维尔的《旧制度与大革命》。他翻开目录,见里面有三十章,顺次写着:一、大革命爆发之际,人们对它的评论歧异;二、大革命的根本与最终目的并非像人们过去认为的那样,是要摧毁宗教权力和削弱政治权力;三、大革命如何是一场以宗教革命形式展开的政治革命,其原因何在;四、何以几乎全欧洲都有完全相同的制度,它们如何到处陷于崩溃;五、法国革命特有的功绩是什么……里面有的题目十分敏感,让马全德耳热心跳,譬如:“尽管文明取得各方面进步,何以十八世纪法国农民的处境有时竟比十三世纪还糟”,“到十八世纪中叶,文人何以变为国家的首要政治家,其后果如何”,“路易十六统治时期是旧君主制最繁荣的时期,何以繁荣反而加速了大革命的到来”……心说现在镇政府给机关干部发了新时期事关改革开放理论的书,还没来得及细读;我只是一个小小公务员,怎么需要托克维尔这种书,书中含有的深邃思想,我又怎么看得懂?
黎锦文在镇上虽有些另类,却没有人不承认他的德高望重。既然亲自上门送来这本书,一定有其原因。思前想后,他决定先看看再说。于是,下班回家静下心来以后,就开始阅读。书的简介里说,法国历史学家与社会学家托克维尔所著的《旧制度与大革命》出版于1856年,被公认是研究法国大革命的一部经典之作,距今一百三十多年,已出版三十多次。它看上去是一本学术著作,但并不枯燥,文采斐然,富有哲理。在书中,托克维尔通过大量史实的分析,揭示了旧制度与大革命的内在联系。法国大革命却不知不觉中从旧制度中继承了大部分情感、习惯、思维,一些原以为是大革命成就的制度其实是旧制度的继承和发展。托克维尔除了对法国大革命的起因与结果提出了一种开创性的解释之外,还突出了许多引发后来史学家和政治家思考与探索的现象与问题,例如,何以封建特权对法国人民比在其他地方变得更为可憎?何以法国人宁愿先要改革,后要自由?何以繁荣反而加速了大革命的到来?等等……马全德终于认定,这本书值得一读!(若干年后,一个大领导向全国专家学者推荐了这本书,其实,有识之士早就留心这本书了——这个领导之所以读到了这本书,很可能就得益于有识之士的大力推荐。)
一个月以后,马全德读完了这本书,写了近十万字的读书笔记。他突然有了醍醐灌顶和凤凰涅槃的感觉,仿佛自己现在刚刚成熟或换了一个人。若论政治、历史、文学书籍,这些年来,他在乡下也读了不少,见识与年龄是同步增长的,但这种思想如此深刻却又通俗易懂的书,还是第一次读到。这本是理解马恩著作的良好辅助并与之互相辉映。特别是这本书让他从“资产阶级学者”的笔下洞见了文明社会发展和政府机构运行的普遍规律,这是花钱所买不到的。他感谢黎锦文,并突然悟到:天外有天,山外有山;你懒惰,不读书不学习也能将就着混,并不意味着旁人也懒惰,也不读书不学习地将就和混,人家很可能因为不断学习而活得很精彩。还书的时候,他请黎锦文在镇上的小饭馆吃了一次饭。黎锦文为人随和,对这样的邀请不会拒绝,却又面授机宜般,给他讲了他的努力方向和着力点,总的讲就是“扬长避短”。
当时有的人不知道自己应该怎样才能进步更快,企图走捷径,追求所谓“机关生存艺术”乃至仰赖“潜规则”,认为“当官是一门技术活儿”,走了蝇营狗苟的道路;马全德现在完全明白了,凡是在较真章的时候没法拿到桌面的,都是蒙骗年轻人的,可以骗人一时,不能骗人永远。而黎锦文教授的“扬长避短”乃是自己求得更快进步的人生宝典。而自己的所谓“长”,就是读书比身边的人更多一些,见识更广一些。那就多做文字方面的工作,精心为领导写好每一篇文字材料。举凡总结、汇报、信息、简报、领导讲话、工作安排、典型经验、通讯报道……只要是领导交给的任务,来者不拒,兢兢业业,保质保量。
经过精神洗礼的马全德与过去一点也不一样了;与镇政府里惯常人云亦云的机关干部也一点不一样了。最大的区别是有用的事他多干,使劲干,出色地干;没用的事少干,躲得越远越好。至于什么是有用,什么是没用,马全德自己心里有一杆秤,对别人是不会透露一丁点的。于是,慢慢地就提起来做了副股长、股长、副科长、科长。(前面的知青典型邢燕子后来最高做到副部级干部,另一个知青典型侯隽后来也做了正厅级干部。)自己和榜样的差距很大是显而易见的。路正长,却也正宽,正平。作为个人,他最大的理想和愿望似乎就是在官员体系中不断晋升,以施展才华。马全德对这一点自己心里非常清楚。
丁牡丹没和丁辰星打招呼,就冒冒失失到镇上找马全德去了,既不给马全德买烟,也不给马全德买酒(那时候托人办事一般是两条好烟或两瓶好酒),只感觉她与马全德关系特殊,一见面就直通通地说:“小马哥(其实两个人年龄都接近四十岁了),我小弟丁辰星从部队复员回来了,你给他找个合适工作吧。”马全德按照过去的习惯,会直通通地回绝,但现在他已经学会策略地处理问题,便貌似思考状,然后说:“最近镇上来了好几个新毕业的大学生,还都没安排工作,你家丁辰星恐怕也不太好办。”丁牡丹不高兴了:“你别忘了咱俩是有特殊关系的。”马全德立即严厉地截住了丁牡丹的话头:“你别胡吣,什么特殊关系?几百年前的事你还当事哪?现在我是你小姑子的丈夫,你这么嘴上没把门的不是要把大家的关系都搅乱了吗?”
丁牡丹不服气道:“你跳水堵管涌的时候是谁冒死陪着你的?”
马全德脸色十分难看:“难道因为那件事,我就得离婚娶你?刘满仓和你儿子怎么办?”
丁牡丹声音越来越大:“你本来就应该是我的丈夫,你当初……”
马全德急忙伸手捂住了丁牡丹的嘴,涨红着脸压低了声音:“姑奶奶,既然没成为你丈夫,自然就是缘分没到,死抱着不放不是自己折磨自己吗?”
丁牡丹低垂下眼睛,不说话了,她似乎感觉马全德说得在理。但她撒气一样抢过马全德手里的水杯喝了一口水,咚的一声把杯蹾在桌子上:“也不给我倒杯水。”马全德摇摇脑袋没说话。丁牡丹又道:“既然没能结成夫妻,我就认命。现在彼此全都有家有业,生儿育女了,还提过去的事干吗,没劲。——他姑父(借着自己儿子的身份叫),我是刘连旺儿媳妇,你是刘连旺女婿;我儿子喊你姑父,你儿子喊我舅妈,咱是‘姑舅亲,亲上亲,打断骨头连着筋’。我小弟的事你看着办吧。”便拂袖而去。
托克维尔关于农民问题的论述和毛泽东“严重的问题在于教育农民”的话交相出现在马全德脑海里。不过,思想家政治家讲的是宏观的世界性的问题;自己这个小人物面临的是微观的地域、个体的问题。这个区别可谓天壤之别。这么想着,似乎就开脱了自己,就把思路引到丁辰星身上来了。
丁辰星在部队立功受奖的事,马全德当然是知道的。当初他还曾经感觉这个小舅子挺争气,在镇上挺着胸脯走路。镇政府的干部总共几十个人,谁家亲戚有什么人基本家家门儿清,谁家亲戚发生了什么事也基本家家门儿清。眼下,丁辰星乌漆麻黑地“灰溜溜”回来了,马全德就感觉十分不爽乃至十分难受了。他在镇上对丁辰星回来的事只字不提,这件事似乎让他面子没处搁,就一直沉默着。以前他期盼着丁家堡出一个敢于打破老旧观念的人,现在这个人来了,却让他无法接受了。一方面说明他已被老旧观念同化,另一方面说明他懂得了什么叫“求稳”,仿佛这就是“成熟”。
但丁牡丹的到访,让他的心一下子揪了起来。丁牡丹这种大大咧咧没心没肺没轻没重胆大包天的人,如果把她惹急了,就不知会捅什么娄子。这件事不涉及高深的理论,只与自己的过去,即青春期的孟浪有关。马全德闷着头抽着烟走着路,不知不觉就进了镇上的派出所。所长与他是好朋友,他就开门见山了:“哥们儿,丁辰星来上户口了吗?”
“没有啊。”
“这种事怎么能不着急呢,没户口不是黑户吗?”
“可能还想再焐几天吧,部队的户口毕竟值得留恋啊。”
“哥们儿,丁辰星是我小舅子,他还立过功受过奖,你看能否帮他安排个合适位置?”
“我们这儿正缺个户籍警,让他来实习吧,半年时间,合适的话就转正。”
“半年?太长了吧?”
“这是必须的,如果半年时间他还不适应,就说明他确实不适合这个工作了。”
按照乡里的约定俗成,马全德应该叫丁老倔为“亲(音庆)爹”,晚上,他来到丁老倔家里,理直气壮地喊了“亲爹”,就说起给丁辰星安排工作的事。自从他入赘刘连旺家,加之他到镇上任了职,丁老倔再也不敢对他斜睨,过去打过他的事也让自己有些内疚,曾经在好几个场合向他让烟,显然意在示好。
丁老倔非常感谢马全德的安排,当即把丁辰星叫到身边,一起聆听马全德的叮嘱。
派出所是个两进的四合院,每间屋的门楣上都钉着门牌号,前后院都有几棵老槐树。眼下正是开花季节,旺盛而浓郁的槐花香沁人心脾。丁辰星上班了,他在院子里站了一会儿,看着满树的白花花染着淡黄淡绿的一嘟噜一嘟噜的槐树花,长长地做了几次深呼吸,感叹“环境还是蛮好的”,便若有所思地走进办公室。所长给他安排的工作就是为全镇住户登记户口。工作量很大,他面前的办公桌上和脚下的地上堆满了镇上居民和各村村民的户口簿。
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屋里气温与人体十分相宜,丁辰星感觉很舒适。但内心的躁动让他没法欣赏和享受这样惬意的工作环境。他边抄写,边塞着耳塞子听录音机。所长走过来忍不住问:“听的什么?”“《美丽的罗斯玛琳》。”“一心二用?心不在焉?”“我可不是心不在焉,我什么都没耽误。”丁辰星在用这首小提琴曲子压抑着自己内心的烦躁,他的这种心态没法跟别人说,即使说了也没人能够理解。
心满意足的丁牡丹扭扭地到镇上马全德的办公室去感谢他。镇党委和镇政府是相邻的两个三进的四合院。起初丁牡丹走错了,进了镇党委的院子,一问,才尴尬地退出来转到镇政府这边。她感谢马全德的方式说是特别,也是情理之中,只是差点让马全德窒息,就是一见面就死死抱住他亲住了他的嘴。以前对她嘴里的气味从来没有过反感和硌硬,现在丁牡丹嘴里的生葱生蒜气味简直让他肠胃翻倒。丁牡丹笑嘻嘻地离开以后,他就蹲在地上冲着痰桶好一阵呕吐,嘴里还发苦,似乎胆汁也吐出来了。
丁辰星在派出所干了半年,出色地完成了任务。经他整理的全镇户口簿和底档,字迹工整,装订规范,井井有条。三名老警察进行了一个星期的核对,没发现任何差错。所长既满意又高兴,感觉马全德做事挺靠谱,推荐的这个年轻复员兵很优秀,便忍不住问丁辰星:“你保证不出差错的技巧和经验是什么?”丁辰星道:“哪有什么技巧和经验,主要是两个字‘认真’。”所长亲自起草了对上级领导的请示报告,要正式录用丁辰星为国家编制内的人民警察。上级领导也顺利予以批复:“同意。”可是,当所长在正式宣布以前进行例行谈话的时候,丁辰星突然提出,他要离开派出所,不干警察了,他另有打算了。
所长非常吃惊,说:“这个职位是多少人翘首以盼而根本不可能得到的,你怎会这么不珍惜?而且你是能够胜任的,说不定将来前途远大。”丁辰星道:“人各有志,只要这半年我没给你耽误事,就行了。”不等所长再说什么挽留的话,丁辰星已经拨头走了。
所长急忙打电话把这个消息告诉了马全德,马全德禁不住在电话里破口大骂,说丁家的人真他妈不着调,简直是狗屎上不了台盘,烂泥巴糊不上墙。
丁老倔也真生气了。他虽然一直宠着丁辰星这个六辈单传的独苗,眼下也不能不把丁辰星狠狠地臭骂了一顿。然后买了两条烟舍着老脸去拜访马全德了。他知道此前安排工作是马全德运作的,现在出了这种事,还需马全德想办法。马全德现在是丁、刘两家的亲戚,是唯一在镇上有职务、能和领导说上话的人。他请求马全德再帮忙找个适合丁辰星的活儿。
马全德现在面对丁家的人全然没有了脾气。他不怕丁老倔的打骂,却怕丁牡丹的纠缠和无理取闹。她可以不顾脸面,自己却不行。在镇上工作,毕竟和村里不一样,机关干部之间的讲究是很多的。他在屋里闷了半天,临下班的时候,来到镇上中学。
不修边幅的黎锦文在镇上德高望重,尤其给马全德送过书,让他时时心存敬意。改革开放后镇政府为黎锦文落实了政策,把他从小学校调回到镇中学当校长,补了两万多块钱。黎锦文拿到钱以后就捐给了中学,像模像样地建起了图书室(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两万块钱可是大钱,一本书往往一两块钱,还有的只是几毛钱,可见两万多块钱能买多少书),这个图书室新纳入的藏书加上原有的图书,远远超过了镇上中小学藏书的总和,乃至超过了区里的文化馆。他的口头禅是陶铸赠给妻子曾志的名言:“如烟往事俱忘却,心底无私天地宽。”对过去曾经整他、为难他的人不去计较,不去捯后账。不过,他回到中学以后仍然每天早晨扫院子,仍然穿着那件灰塌塌的袖口开线、衣领起毛的制服褂子,仍然一弧一弧地操控着大扫把在地上画弧。有人说他作秀,有人说他“犯逗子”,还有人说他贱,他只是微微哂笑,理都不理。真要当面问他:“你为什么这样?”他就说:“我在锻炼身体,扫地是全身运动,是很好的锻炼方式。”你还能说什么呢?这样的人品必然被多数人敬重。尽管现在已经面临退休,但他仍然是这个镇上最出名的学富五车的“大知识分子”,人们有了为难事都愿意找他商量。马全德越来越了解他,也越来越敬佩他。此时马全德就又找到了他,向他诉说了丁辰星的情况,希望黎锦文能够帮一下忙。黎锦文道:“我们学校现在缺个管后勤的总务处干部,丁辰星的情况比较适合,但需要试工,要先干三个月助理,如果合格,再转为正式职工,届时就可以任命总务处干部了。”
马全德非常高兴,又请黎锦文喝了一次酒,聊了一阵马克思与托克维尔的区别,然后来到丁老倔家汇报情况,让丁老倔立即带丁辰星前往镇中学报到。丁老倔一听这话当然高兴,马上就拉着丁辰星出门了。丁辰星起初还漫不经心,听着耳塞子说:“我只怕干不了,还是换别人吧。”丁老倔抬手就给了他一个大耳掴子。丁辰星不得不涨红着脸跟着丁老倔出了门。
黎锦文有着足够的智慧,他为了验证丁辰星的人品和耐心,每天让丁辰星扫厕所,扫大院,为食堂采买粮菜和学校需要的文具杂物。丁辰星按部就班就干下来了,转眼三个月就过去了,试工合格。黎锦文找丁辰星谈话。
“我准备马上给上级领导打报告,正式录用你为学校职工。下一步你需要为学校做一个改善校容校貌的综合计划,我要看看你的策划能力。”
“我在学校工作了三个月,早已对老旧的校容校貌感到遗憾,有的房子漏雨需要修缮,有的房子摇摇欲坠需要翻盖,如果可能的话,应该全部拆掉起楼;体育设施也十分老旧,早该更新了,对老师和学生应该开展爱护教学设施的教育,否则买了新的也会很快损坏;对纸张、墨水一类低值易耗品更要在教师中进行厉行节约教育,让大家学会节省每一分钱。毛主席不是说过吗,‘节省每一个铜板,为了战争和革命事业’。”
黎锦文道:“你做个详细计划吧。我马上向上级领导打报告。”
丁辰星道:“报告还是让学校的办公室主任写吧,我不打算在学校工作,您也别为我申请名额了。”
“为什么?”
“学校天地太小。”
黎锦文一下子瞪大了眼睛。哈,在这个镇的上上下下,还没有人敢于在他面前如此“张狂”。是,你是不简单,当了三年兵立了两次三等功,还受过两次嘉奖;但是,人生的路很长,你在部队得心应手,在地方工作却未必。年纪轻轻,为什么不能内敛一些呢?黎锦文没法把话说得这么明,但还是委婉表达了自己的意思:“咱们学校也有上升机会,原来的总务处主任就调到镇政府工作去了,现在是财政科副科长;原来的副校长调到市里去了,在教育局当处长。”
“谢谢校长好心,我自己找可心的工作吧。”
黎锦文忍不住伸手摸了丁辰星的后脑勺,感觉并没有“反骨”,却发现丁辰星的头发是两个“旋儿”,乡间讲“一个旋儿横,两个旋儿拧,仨旋儿打架不要命”。难道丁辰星做事拧巴是因为两个“旋儿”?黎锦文对乡俗俚语历来是尊重但不怎么相信的。
丁辰星客气地向黎锦文鞠了一躬,摇头晃脑地走了。看着他的背影,黎锦文浮想联翩。他对丁辰星应该是知根知底的,连丁辰星刚出生时的名字,都是他起的。丁辰星果真不同凡响吗?黎锦文不敢打包票。时代发展太快,社会生活五光十色,对人的塑造也千姿百态。集腋成裘,聚沙成塔;千里之行始于足下,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黎锦文连连摇头,他可以借书给知青出身的马全德,引导马全德做个有头脑的公务员,对丁辰星这个复员兵却束手无策,只能从内心祝愿丁辰星做个对社会有用的人才,而不是个虚妄的蠢才,更不要做为害社会的歪才。
丁老倔得知儿子从镇上中学再次辞职,感觉脸面完全丢光了,而且非常对不起中学校长。为挽回面子,他买了一条烟一瓶酒来到镇上,找到中学校长黎锦文恭敬奉上,说:“我儿子大逆不道,给你添麻烦了!你给我出出主意,怎么教训他吧!”
黎锦文没客气,把烟酒接过来放在一边,挽着袖子挥着手说:“大逆不道还谈不到,不过你儿子确实有些另类。古人讲,看一个人最基本的就要看他是不是‘孝廉’。孔老夫子曰:‘其为人也孝弟,而好犯上者,鲜矣;不好犯上,而好作乱者,未之有也。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孝弟也者,其为仁之本与。’意思就是:孝顺父母,顺从兄长,而喜好冒犯上级长辈的,这样的人是很少见的。不违背上级和长辈而喜欢造反的人更是没有。君子专心致力于推广仁孝这些根本,根本建立了,治国做人的原则也就有了。孝顺父母、顺从兄长,这就是仁的根本。中国古代讲究‘举孝廉’,就是推举‘孝廉’之人为仕为官。认为天下稳定的关键在于仁,有‘施仁政’一说;而仁的关键则是在孝悌。历史上出名的孝子出身都很贫寒而不忘孝顺父母、顺从兄长,那么自然也会廉洁,所以孝跟廉似乎有着一种必然的联系。当今社会讲求平等,谈不上造反治国这些东西。但提倡‘孝廉’还是很有意义的。”
黎锦文因为在讲话的时候喜欢挥手,身上的灰褂子就被带动得忽闪忽闪的,气势泱泱,好像还是站在讲台上。言语间显露出他是个东西方文化兼收并蓄的人,知识面十分宽泛。怎奈,丁老倔这样的听众并不能全部听懂他的话。
“你讲了这么多,实际是说我儿子不孝呗?”
“有这方面的意思。不过,老话讲‘试玉要烧三日满,辨材须待七年期’,再看看。”
好,再看看。丁老倔告辞了。他对什么“试玉”啊,“辨材”啊听不懂,但儿子不孝却听得很明白。那么,“棍棒底下出孝子”是丁家堡的老例儿。
……丁老倔抄起擀面杖,冲着丁辰星道:“把屁股撅起来!”
丁辰星便趴在炕沿把屁股撅了起来。丁老倔朝着丁辰星屁股上肉厚的地方“砰砰”地打了两下子就收起擀面杖不打了,而是说:“打你我太累,你这么大人了还非得家长用擀面杖打才长进吗?你先把头发剃了去!”
丁老倔其实是转词儿,他根本就舍不得真打这个六辈单传的独苗,打出个“好歹儿”绝了后怎么办?不过,他对丁辰星的不务正业确实不能理解,这样的儿孙简直就是败家来的,在村人面前让他怎么抬得起头来?他尤其看着丁辰星的过耳长发不舒服。丁辰星从部队回来九个月了,前半年在派出所工作时,是有爱好剃头的警察帮他剃过两次头,此后便一直没剃。堂堂的一个大小伙子,留着过耳长发算哪一道?
“村里连个理发店都没有!”
“镇上有,到镇上剃去!”
丁老倔忍着一肚子火把儿子推出了门。以不剃头作为对村里没有理发店的抗议,是不是太幼稚了?丁辰星自己也突然想笑。唉,既然镇上有理发店,那就去吧。丁辰星听着耳塞子出门到五里地以外的镇上去了。走着路,他就想,自己应该干什么作为创业的突破口。就自己而言,能够看得到的,是现在很多农户因为分田到户以后积攒了一些钱,在翻盖房屋,这就需要红砖,而乡下买红砖要跑很远的路,而且砖也不便宜,自己何不干个砖瓦厂,满足村民们的需要呢?但建砖瓦厂需要租地,需要拉一支队伍,需要购买木材和煤炭,前提是手里要有钱。过去部队盖楼一时资金不到位,曾经到银行贷款,钱来了再还上。现在何不到银行问问贷款问题呢?
(下)
丁辰星便蹩进了镇上的一家银行,找到经理问这件事,经理上下左右打量了丁辰星一番,说,你应该去镇政府找信贷科,对复员兵创业是有政策的;至于银行能不能贷,则没说。走出银行大门,丁辰星抓了一把自己的头发,猜想也许银行经理腻歪自己的长发,以为自己不是好人,所以回避了贷款问题。也罢,去镇政府信贷科问问。
来到镇政府以后,走进信贷科找到科长诉说贷款创业的事,科长道,你若真是复员兵,可以拿着复员证登记一下,然后贷给你五百块钱。丁辰星问:“最多只贷给五百?”科长道:“对。”丁辰星道:“不够啊。”科长道:“你另想办法吧。不过我提醒你,干砖瓦厂不太现实,现在村里的土地都分田到户了,你想随便挖没人答应。”丁辰星不觉一声长叹。
镇上的理发店坐落在当街的一头,相对清静一些。他抬头看了牌匾一眼,一副不算宽大的木质牌匾上刷着白漆,用红漆写着几个美术字“贞贞理发店”。他暗暗赞许一声踱进店里。店里在一面墙上有四块长方镜子,镜子前面分别坐着男女顾客,他们身上的白布围裙都扎到了脖颈,四个姑娘在围着他们工作:手里的理发推子或剪子在唰唰地运动着。屋里有三四个姑娘在等着理发,热络地说着镇上的事。见丁辰星走了进来,手持推子的一个姑娘送过来一声问候:“你好!理发吗?”
丁辰星道:“对,头发太长了,得推短点。”
“好,稍等啊。”
说着话,这个姑娘结束了手里的活计,先用毛刷把推子刷干净,换了一把稍大的毛刷再把顾客头、颈、脸部的头发茬子清扫干净,问一句:“洗不洗了?”回答:“自己回家去洗。”这个顾客的活儿就算完了。姑娘为顾客摘下围裙,顾客从口袋掏出钱来递给姑娘。整个过程十分简约而麻利。顾客掸掸身上,向门外走,姑娘就招呼丁辰星:“你过来吧。”
丁辰星看了看旁边站着说话的几个姑娘,说:“她们不是排在我前面吗?”
理发姑娘道:“我是专管男士理发的,她们由那几个人(理发姑娘)负责。”
却原来是有分工的。丁辰星高高兴兴坐到了座位上。姑娘正在给丁辰星围围裙,门外突然传来一声“咔”的巨响,满屋的人都发出了一声惊叫:“啊!”有人问:“怎么回事?”马上又有人回答:“打雷。”说话间,鞭杆子一般的大雨噼里啪啦地下了起来,顷刻间门窗玻璃就被水幕遮掩了,一阵阵凉气也袭了过来。大家都安静下来,理发的工作继续了起来。为丁辰星理发的姑娘突然按了墙上的一个开关,于是,屋子里立即响起了悠扬的小提琴曲。只一个乐句过来,丁辰星就听出来了,这是耳熟能详的《美丽的罗斯玛琳》。看起来这个姑娘是这个理发店主事的人。
“你也爱听这首曲子?”丁辰星问。
“怎么,你知道这首曲子?”
“是啊,我退伍的时候,我们领导送我一部小录音机,连同这首曲子的录音带(那个时候录音带也是时髦货,还没有光碟)。喏——”
丁辰星从围裙下面伸出手,把小录音机亮了一下,又缩回去。门外雷鸣电闪,大雨滂沱,屋里悦耳的小提琴曲委婉萦绕。几个说话等着理发的姑娘不再闲聊,而是专注地聆听音乐,看着热络聊天的丁辰星和理发姑娘。
“看样子你是这屋的负责人?”
“是,我是创办人。”
“干了多久了?”
“两年多吧,自打国家允许个体经营,我就干了。”
“你怎么会有这样的远见呢?”
“我本来是中专毕业的留校老师,为办这个理发店我辞职了。我们都经历了‘三中全会’以来的1978年至1981年的至关重要的创世纪年头,我们都知道,刚刚经历十年浩劫的国家满目疮痍,百废待兴,八百万回城知青和城镇失业大军,八亿多饥寒农民的生计,像沉重的大山压在国家领导的心头。面对燃眉之急,各项方针政策陆续跟了上来。开放个体户创业,解禁乡村家庭工业,恢复城乡小商品市场……使中国民营经济的胎儿,在历史的紧要时刻,获得了一张张临时准生证。回城知青、街头小贩、农民、‘两劳’释放人员、无业游民、‘投机倒把’者,社会最低贱最贫寒的阶层,组成了中国民营经济最早的部落,开始了一场改写中国历史的伟大革命。让我想起课本古文中的有力一问:‘帝王将相宁有种乎?’很多人看不起这些人,我持相反态度。而且,中国民营经济从诞生之日起,就被政治与经济的双重风险的阴霾所笼罩。你还记得波及全国的雇工之争吗?使多少私营老板惊惶战栗?尽管是‘摸着石头过河’,可国家领导凭借对历史大河流向的敏感直觉,在风风雨雨中精心护佑着中国新生经济力量的幼苗。去年(1983年)8月31日的《人民日报》发表了胡耀邦关于什么是‘光彩’的讲话,他说,一切有益于国家和人民的劳动都是光荣豪迈的事业。凡是辛勤劳动,为国家为人民做了贡献的劳动者,都是光彩的;好逸恶劳不光彩,违反劳动纪律不光彩,违法乱纪最不光彩。这个‘光彩讲话’,让个体劳动者获得了人的尊严。我就是那时候受到鼓舞创办理发店的。国家政策允许雇工五人,我雇了四个。真个是‘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了!”
“一个中专学校的老师做了剃头匠?家里不反对你?”
“我父母都是镇上的干部,他们接受不了,与我断绝关系了。”
“天!”丁辰星突然感觉脸上发烧发热,继而大脑嗡嗡的,似乎热血都涌到头顶了。天底下具有雄心壮志的人真的存在,而且就在身边。尽管起步是这么低。名声,面子,旁人的冷眼,家里的阻力,全都没放在眼里。
“你的理想是什么呢?”
“做改革开放后的第一代企业家。”
“两年多干下来,体会很多吧?”
“是,酸甜苦辣咸,样样俱全。”
“我也想干,可一时想不好干什么。”
“坏了,我光顾跟你说话,把你的头发剃短了,”姑娘突然尖叫起来,“这可怎么办?”
“好办,你干脆给我剃个秃瓢吧。”
“那怎么行,这么英俊的大小伙子……”
“洗头省事。你来吧。”
“我,我,对不起啊……”
“来吧,来吧,甭婆婆妈妈的。”
姑娘的手开始颤抖,推子在丁辰星脑袋上颠簸了。丁辰星道:“不要这样啊,顾客让你剃秃瓢,你是不是应该满足顾客?”
唉,姑娘叹了一声,平稳下来。很快,一个秃瓢就完成了。丁辰星不让她洗头了,可她坚持要给他洗,并且说这钱也不收了。今天这事太不应该了。其他几位理发的姑娘陆续完成了手里的活计,等待的几个姑娘得到了轮换。理完发的几个姑娘因为没带雨伞,便在屋里避雨等待雨停,有一搭无一搭地叙着家常。她们不认识丁辰星,便直言不讳地议论起“那个立过功的丁辰星真是个二杆子,派出所那么好的工作不干,到中学当干部也不去,他不就是个农民的儿子吗,究竟想上天还是想入地啊”的话题。想必这几个姑娘全是丁家堡的人。丁辰星听了这些议论不动声色,权当没听见。
理发姑娘给他洗着头问道:“你是哪村的?”
“丁家堡的。”
“你认识那个叫丁辰星的吗?”
“不认识。”
“这个人特立独行,看意思有两把刷子。”
“那倒不一定,不过,他肯定是有自己打算的。”
“哦,你也不同凡响。”
“不见得吧。”
“我干理发这活儿阅人无数,三句话过来就知道一个人的品性。”
“我已经感觉到你的厉害了。”
“你莫不是……幸亏我没说你的坏话!”姑娘满脸通红。
“哈哈哈哈……”丁辰星一边用毛巾擦着脑袋,一边发出了大笑。屋里其他几个避雨的姑娘听见了他们的对话,全都感到十分尴尬,纷纷站起身来,推开门就跑了出去,竟然冒雨跑掉了。她们害怕丁辰星将来认出她们?看起来,特立独行的人让人难以捉摸,不敢得罪。
姑娘突然精神抖擞道:“我说句话请你猜猜是什么意思,可否?”
“请讲。”
“下雨天留客。”
“这句话的解释很多,不过我不研究这些,回答不上来。”
“是这样。一、下雨天留客,天留,我不留。二、下雨天留客,天留我不留。三、下雨天,留客,天留,我不留。四、下雨天,留客,天留我,不留。五、下雨天留客,天留我不?留!六、下雨天,留客天,留我不留?七、下雨天,留客天,留我?不留!八、下雨天留客,天!留我不?留!九、下雨天,留客!天!留我不留?……”
“你就是变着法儿轰我呗,可雨下这么大,我也走不了啊。”
“那几个姑娘不是雨大也跑了?我不是轰你,是留你说说话。”姑娘干脆拉过凳子坐下,也请丁辰星落座,两个人面对面聊了起来,研究起他应该从哪里入手创业了。
姑娘说她叫姚贞贞,今年二十三岁,比丁辰星大一岁。如果是村里的姑娘,这个年龄一般就结婚生子了,而姚贞贞是镇上的户口,因为辞职下海,原来的对象也吹了,目前还是孑然一身。因为她一直在等待一个能够理解自己的类似特立独行的人。丁家堡的人对理发这项工作看不上,其实镇上的人们对从事这项工作的人也很不尊重。否则,父母亲何以与自己脱离关系?姚贞贞告诉他:她曾经影影绰绰听人讲过,“女剃头匠没好人”。为什么?这话从何说起?依据在哪里?姚贞贞十分气恼,但她又不屑于与那些人争论。她知道,即使争个三天三夜,也改变不了那些人的老旧观念。附带的问题就是对象跑路,再也没有媒人愿意给她说婆家,更没有小伙子主动追她;而她自己心气很高,常以“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勉励自己,让她主动追男人,是不可能的。
姚贞贞说:“我和你说这些掏心窝子话你不要多想,我没有跟你套近乎的意思,咱们乡里有这样的乡俗俚语:‘女大一,不成妻,不是活离就死离。’”丁辰星有些不好意思地瞥了一眼姚贞贞,感觉她比刘菠萝受看。如果姚贞贞主动和自己谈恋爱问题,他会同意,当然,他会首先找刘菠萝征求意见,如果刘菠萝一心一意跟着自己,那就得听刘菠萝的。想到这里,他有些脸红,觉得有些对不住刘菠萝,这样的“背信弃义”的事他还从来没做过。
“一个人的创业,在起步阶段最好做自己熟悉的行业,这是我的体会。当初我的一个女同学做理发,我给她帮过忙,于是,以后我自己也做起来了。否则我是不敢贸然租房子干这个的。”姚贞贞道。
“如此说来,我干过建筑业,也不算干过,但比较熟悉,那就该从此下手了?”
“应该是。这样困难会小一些。你如果起照注册公司,需要一定的资质和一笔钱。钱好办,没有的话,我可以借你一部分,而资质问题不好办,你又不是学建筑的。”
“明白,我初期挂靠一个建筑公司吧。”
“对,只能这样。不过肯定涉及一些费用,你要有思想准备。”
“明白。你能不能借我一千块钱?”
“真要干?”
“对。派出所那边和中学那边,我全辞了,不干怎么办?”
“好,过两天你到我这拿钱吧。”
外面的大雨已经小了很多,但还在淅淅沥沥下着,丁辰星不再等待了,他与姚贞贞握了下手就走了。“握手”这个习惯是当兵时养成的。在乡下,男人和女人轻易没有握手的。年轻男人与年轻女人握手意味着关系不一般,上岁数的男村民与女村民握手更是不可想象,简直就让人不往好处想了。丁辰星起身与姚贞贞握手的瞬间,屋里好几个人全都虎视眈眈地看着。而姚贞贞竟然伸出手来配合,似乎表明着什么,究竟是什么却难以预知。
这么大的事不跟家里说,是不可能的。晚上吃饭的时候,丁辰星就向丁老倔透底了,说他要正儿八经地创业了,起点就是建筑施工队。丁老倔看着儿子剃成秃瓢的脑袋就不舒服,又听说儿子要干施工队,这太不靠谱了。丁家祖祖辈辈都没有干建筑的,村里倒是有人干,说白了就是泥瓦匠,与派出所民警和中学老师相比,那算什么?丁老倔气得饭也没吃成,一个人到东屋躺着去了。按照他的脾气,把桌子㨄了的心都有。怎奈,儿子是六辈单传,他轻易不敢冲着儿子动怒。丁辰星自己也吃得没滋没味,干脆也撂下饭碗不吃了。丁香花不敢随便参与意见,只是劝丁辰星再吃一点,但丁辰星早已没有了胃口,抹抹嘴,披了一件夹袄,就出门了。
雨完全停了。乌云散尽,皎洁的月色和满天的星辰把漆黑的天幕映出辉煌。村子里的街路是黄土的,脚下的道路全是泥泞,一步一粘,好几次粘掉了丁辰星的鞋。鞋帮子也很快就湿了,尽管他穿的是从部队带回来的解放鞋,是胶底。摸到刘连旺家,费了比平时多两倍的时间。
虽然丁辰星感觉他与刘菠萝的关系似有似无,但她毕竟是自己目标明确的对象,决定自己前途的大事还是感觉应该和她说一声。于是,他来到了刘家,叫出了刘菠萝,而刘连旺见了他就甩闲腔说:“天上的星星也懂得下凡尘啊。”丁辰星只得“是是”地应付两声,因为他实在不知道怎么作答。
丁辰星和刘菠萝站在院子里,在星光下,嘁嘁喳喳地说了起来。但没说几分钟,刘菠萝就突然抽身回屋了。丁辰星不明白刘菠萝是什么意思,有些尴尬地在院子里站了一会儿,感觉刘菠萝肯定还会回来,结果是刘连旺出来了,他气势汹汹地对丁辰星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地说:“你放着阳关道不走,偏走独木桥,我们都拦不住。但从此以后我家菠萝与你没有任何关系了。你也别打着找我们借钱的算盘。”
“我没想找你们家借钱啊,亲(音庆)爹。”丁辰星有些莫名其妙地回了一句。刘连旺早已没兴趣听他的解释了,已经转身回屋了。丁辰星兀自在院子里站着,一分钟过去,两分钟过去,三分钟也过去了,刘菠萝始终没再出来,不知道是刘连旺不让她出来,还是她自己也不愿意出来。丁辰星感觉实在无趣,挠挠头皮,走出了院子。
回家以后,丁辰星在家门口用木棍把脚上的泥刮了一阵子,进屋洗漱以后就闷闷不乐地睡下了。家里既没有电视机,也没有收音机,业余文化活动几乎为零。他趴在西屋的炕上看了一会儿书,就脱衣钻了被窝。可是,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刘菠萝的影子一直在眼前晃悠。这些年来,虽然刘菠萝与他的关系走得不是特别近,可是,他们之间毕竟有过肌肤之亲,那种曾经的亲昵,让他有着一种欠了刘菠萝什么的感觉。姚贞贞的出现,他感觉似乎更与他契合,但现在假如刘菠萝完全脱离而去,还真让他没着没落的。仿佛一下子把五脏六腑掏走了,腹腔里空空如也了。
转过天来,昏昏沉沉的丁辰星看了一眼墙上的挂历,是个星期天,早饭也没吃,洗了把脸就出门了。他踩着泥泞一步一粘地来到邻村高家庄找战友高树杆。他们一起当兵离开家乡,高树杆是在另一支部队,因为参加了自卫反击战,一条腿受伤落残,与丁辰星同一年回到家乡。高树杆对丁辰星简要描述了那次战斗的情景:排长带领他们一个班突击到敌方的一个村落边缘,被敌方发现,支起迫击炮就将炮弹射了过来,当时他们都看到了敌方的人员,如果及时卧倒完全来得及,而高树杆却看到敌方使用的迫击炮就是前几年我方支援的,等于敌人拿着我们支援的武器回过头来打我们,一下子让他气不打一处来,当即就掏出手榴弹要掷向敌方。但敌人的炮弹比他更快地飞了过来,排长本已卧倒,不得不爬起来骂了一声“混账”将他扑倒。而就在排长起身扑倒他的瞬间,炮弹爆炸,排长当即牺牲。而高树杆得以保全性命,只是腿部受伤。执行任务回来后,他哭得像个泪人,可是有什么用,排长永远不可能再回来了。排长是骂敌人,还是骂他,他已经分不清了。
从部队回来后,高树杆享受一级残疾军人待遇,被安排在镇上的一个小服装厂工作,每天拄着双拐上班,工作稳定,但工资不高,民政局每月给一点补贴,数额也不大,加起来算是够吃饭的。老婆就是规规矩矩的农民,种着家里的两亩地,两口子一工一农,生活也算说得过去,但眼下高树杆领养了他的牺牲的排长的一个两岁的儿子,生活就拮据了,老婆打算生一个自己的孩子,高树杆让她再等两年,说是两个孩子拉开档子会好养一些。这让老婆情绪非常不好,两口子经常拌嘴,吵得不可开交的时候,老婆还提出不行就离婚的话。
丁辰星对战友出现的这种情况,非常赞赏也非常理解,当即表示:“离婚要不得。你需要钱的话,我马上给你淘换一部分去。”高树杆说:“不用。排长是为救我牺牲的,现在他媳妇要改嫁,这个孩子成为拖累,我有责任接过来领养,你说是不是?”丁辰星连连摇头,他不好对那个排长的遗孀说三道四,谁都没有权力阻止别人追求幸福,高树杆既然主动接下这个孩子,那么,那个遗孀撒手孩子也是顺理成章。因为她很可能会抱怨高树杆一辈子:我丈夫是为救你而死。不是吗?眼下丁辰星谁都不抱怨,只想当即掏出个千八百的甩给高树杆,问题是他口袋里根本没钱。他只得说起他的打算,还说,只要他的队伍拉起来,业务干起来,就会有进项,会和高树杆一起承担这个孩子的费用。
高树杆说:“我们厂的车间漏雨,最近要维修,你可以先接这个活儿练练手,虽然赚不了几个钱,但这应该是你打知名度的必经之路。”
丁辰星感觉高树杆说得对,便应承下来。这边由高树杆找厂长运作这件事,那边丁辰星就给过去在部队盖楼的那个施工队队长写了一封信。将要接下此生第一笔业务了——过去在部队干的建筑工程属于配合农场场长完成任务,并不是自己承揽的,所以,没有如今的激动——丁辰星来到村里后河的河堤上,在长长的堤坝上踱来踱去。堤坝因为宽阔,已经形成通衢大道,堤坝两侧栽满枣树,走在堤坝上,如同走在林荫道上,也很让人惬意。他蓦地想起辛弃疾的一首词,感觉与自己此时的心境十分契合,便忍不住念了出来:“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可怜白发生。”一股豪气油然而生,自言自语,“我不是什么君王,但我也绝不等到生出白发才做事,绝不!”
几天后,活儿谈下来了,丁辰星的施工队二十来人也呼噜呼噜地扛着行李来了,姚贞贞的一千块钱也拿来了。丁辰星看着眼前的平均年龄三十五岁左右的施工队民工,按花名册点了名,眼下虽只是“工地秋点兵”,也仍然让他有一种“终归不是在白发生出的时候才有机会做事”的满足感。他用姚贞贞这笔钱在镇子边缘租了房子,让施工队住下来,还要管吃。继而,与施工队长做了深谈,讲了这笔业务的利润分成。施工队长表示同意。丁辰星说:“下一步,我可能长期带着你们承揽业务,做你们的经纪人或叫领队,可以吗?”
队长叫朱振江,是个南方的乡下人,出道好几年了,因为在部队农场盖楼而结识丁辰星,感觉丁辰星这个人很可靠,便满口答应下来。丁辰星道:“咱们之间要签订一个代理协议,你的施工队的所有资质证书需要复印一份给我。”朱振江也答应了,他感觉这都不算问题。事情都办妥以后,丁辰星就到高树杆的厂子去和厂长签了修房协议。
人工和材料都备齐以后,就开工了。这支施工队已经成立了好几年,是江南一个村子的村民组建起来的。最高的盖过七层的楼房。对一般的类似维修车间这样的小活儿,就没放在眼里。谁知,一个民工在屋顶铺油毡的时候,一不小心从屋顶滑了下来,一条腿被摔折了。这个施工队所有的人,加上丁辰星,都不是国家职工,都没有医疗报销的“三联单”,治疗就需要百分百的自费。于是,这笔业务干完以后,每个人的工钱加上治疗工伤的费用,核算下来,亏了。丁辰星劝慰全体施工队人员,工钱暂时不发,先解决工伤问题,其他所有问题都会一一落实。大家倒是同意,但这些民工都不是素质很高组织纪律性很强的专业人员,免不了会在走街串巷的时候把施工队的情况说出去。于是,很快丁家堡的人就都知道丁辰星承揽业务发生工伤,而且没钱发工资的问题了。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一点不错。刘连旺得知以后,就主动找丁老倔来了。丁老倔正在院子里守着一个簸箩,坐在小板凳上搓玉米。刘连旺用脚把簸箩往一边挪了一下,开口道:
“你家丁牡丹给我儿子做媳妇,两口子过得不错。我看咱们两家有这一门亲事就够了。你说呢?”刘连旺咽下了后半句话。但丁老倔也不是傻子,对他的意思非常明白,感觉自己有些吃亏,白白赔了一个闺女,而没赚回一个儿媳妇,不划算。
“世界上没有卖后悔药的,已经定了的事,还有来回拉抽屉的吗?让全村怎么看我?”
“你别护犊子,你家丁辰星确实不是养家护院的男子汉。”刘连旺把话挑明了。
“反正我不同意。你不能让我们丁家吃亏。”
“要么,我给你家一百块钱。”
“一百块钱能买个媳妇吗?”
“要么就一分钱也不给,反正我闺女必须退婚。”
“你是不是欺负人?”
“怎么叫欺负人,你家丁辰星不正经干,还不许我们退婚?”
“你征求过刘菠萝的意见吗?”
“用不着征求她的意见,她听我的!”
“我是刘菠萝未来的公公,我做一半的主!”
“根本没过门,你算什么公公?”
“我说的是未来。”
“未来还不定谁是公公呢。”
“你如果真要做事这么绝,我就叫牡丹在你们家搅和。”
“你敢!”
“就敢!”
“你他妈的……”刘连旺站起身来挽起袖子。
丁老倔毫不示弱,也站起身来挽起袖子。
刘连旺正在火头上,伸手就抓住了丁老倔的衣领,丁老倔岂是肯吃亏的人,也一把抓住了刘连旺的袄袖。两个人正要开打,恰巧刘菠萝前来找老爸,看到这个场面急忙下死力气分开他们。丁老倔气得喘着粗气道:“菠萝,你还给不给我做儿媳妇?”
刘菠萝不假思索,直通通道:“我和丁辰星的事,你们当老人的不要参与。丁辰星如果不要我了,你们这么闹就管用吗?”
丁老倔道:“我家辰星几时说过不要你了?”
刘连旺感觉自己的闺女在这儿丢了脸面,抬手就给了刘菠萝一巴掌。刘菠萝即使挨打,还是一把抱住老爸,下死力气把骂骂咧咧的刘连旺推走了。
丁老倔闭着眼睛喘息了一会儿,把簸箩拉到面前继续坐下来搓玉米。丁香花出出进进地做饭。丁老倔眼前的玉米粒稀里哗啦地往簸箩里掉。正搓着,村里最年长的丁老文走到院子门前。他因为有了被丁辰星顶撞的先例,便发誓永远不进丁老倔的院子。这倒不是小肚鸡肠,专门和年轻人置气,而是保持他一个老者的自尊心。丁老文拄着一根小树削成的拐杖,笃笃地捣着地面的声音很有力道,他捣了几下地面,丁老倔没听见,他就用拐杖敲了大门。丁老倔见他来了,赶紧站起身来:“嘿,您老人家来了还不进来,真跟辰星小兔崽子置气哪?”丁老文咳了一声,算是回答,但仍旧不进院,就站在院门口,丁香花只得搬个板凳递过来,又把茶端来。丁老文既不接板凳也不接茶,只是摆摆手道:“罢了罢了,我说两句话就走。”丁老倔便就乎过来,站在丁老文面前洗耳恭听。
“你家丁辰星与刘菠萝不合适,年轻人的事,你当家长的就不要参与了吧;至于你要挑动丁牡丹在刘家大闹的事,还是别干为好。但行好事,莫问前程,与人方便,自己方便。”
这么年长的老人在面前谆谆教导,苦口婆心,甭管说的话是否中意、中听,丁老倔都没有反驳的理由。这是丁家堡多年来的规矩。你反驳,就是不懂事,就遭人唾弃。当然,丁家堡的老人也都很懂约定俗成的乡规乡俗,绝不会说荒腔走板的话。
丁老倔眼睛看着地面不搭腔,脑子里翻腾着刘连旺退婚的话,心里七上八下不是滋味。丁老文走近一步,拍了拍他的肩膀:“好自为之吧,辰星是六辈单传,要顺其自然,不要出什么幺蛾子。”然后又颤巍巍用拐杖笃笃地捣着地面走了。
丁老文的“六辈单传”这句话提醒了丁老倔。他突然悟出,强摘的瓜不甜,生硬地维护儿子,也未必维护得住。再说,儿子与刘菠萝是不是真的合适,他也从来没有认真想过。看刘菠萝的表现和言语,倒是与儿子并未生分。他决定抱着侥幸心理,再等等,看看儿子与刘菠萝究竟会怎样。可是,又一想,即使儿子和刘菠萝结了婚,有刘连旺这样的老丈人从中搅和,能过得好吗?于是,又灰心了。但他不甘心,不想让儿子的婚事半截夭折,还要做最后的努力。来来回回翻了几次“烧饼”以后,他买了一瓶酒,舍着老脸找刘连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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