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辰星璀璨-贞贞的发屋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职业不是判断一个人品性高下的标志。“下九流”里有可能长出参天大树,“光鲜”职业里也可能生出人渣。

    高树杆的服装厂维修车间的业务,丁辰星没有赚到钱,还倒赔了不少。高树杆感到有些遗憾。虽然这件事并没有他的责任,但他还是感到应该继续帮丁辰星一把。特别是丁辰星在经济并不宽裕的情况下,还给他的养子买了很多吃穿用品,让他感到丁辰星是个重感情的可交的战友。他便给原来部队一位同样战场上下来的受了伤的营长写信,请求帮助。这位营长叫魏长河,回到地方以后在一个乡里任副乡长,正好负责基本建设工作,县里给他们一个化工厂的项目,需要盖车间和其他建筑物,这位魏副乡长就让高树杆转告丁辰星,如果干得了,就来一趟细谈,否则也不用来了。

    丁辰星听到这个消息,简直喜出望外,立即带了朱振江赶到这位魏副乡长面前。现在的丁辰星属于经受过历练的人了,对一般的施工图纸都看得懂。他把情况了解了以后,又研究了图纸,当即表示:这活儿能干,并且一定能干好!

    “你的优势是什么?”魏长河虎视眈眈地看着丁辰星。

    “一、价格是你比较好接受的;二、我们有着相对丰富的经验;三、我以当兵的风格做保证,干不好不撤兵。当然,您也是兵,咱们算是战友,这也是优势。”

    魏长河干笑了几声,道:“越是兵越较真,我权且相信你的话,咱们签个协议,里面加一条,随时出现问题随时解约。”

    “如果不是我们的原因呢?”

    “那当然不会解约。”

    协议签了。魏长河一脸严肃,根本看不出高树杆在背后使了劲儿的影子。也许他就是这么个办事认真的人,丁辰星这么想。

    丁辰星和朱振江在附近租了房子,把队伍拉了过来。租的是农村的房子,价不高,但丁辰星已经囊中羞涩了。他不得不来到姚贞贞的理发店,把正在干活儿的姚贞贞叫到了门外,小心翼翼地询问:“能不能再借我一点钱?”

    “又找到业务了?”

    “是,施工队在工地附近租了房子,全体人员的工资可以暂时欠着,可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一件不能少。”

    “我再给你一千块钱,我的存折里已经光了,你可记着——省着花。”

    “是,我会的。”

    姚贞贞回屋将存折拿了出来,明眼人可以看出,她已经预料到丁辰星还会来借钱,已经把存折带到理发店来了。而且,开理发店并没有暴利,仅仅一两年时间,不可能赚得很多。估计两千块钱真的掏空了姚贞贞。丁辰星这么想着,接过存折的时候,就郑重其事地两脚并拢,向姚贞贞敬了一个举手礼。姚贞贞有些开心地朝着他眨了下眼睛,努努嘴,回屋去了。丁辰星把存折装进口袋,走了几步,突然感觉没写借条,这不太合适。第一次就没写,这次应该一并写在一起。于是,他从手包里(他通过干业务已经置备了一个黑皮手包)取出纸笔,快速起草了借钱两千的借条,回到理发店,交到姚贞贞手里。姚贞贞放下手里的理发推子,拿过借条看了一眼,唰唰撕了,将纸屑扔到了盛碎头发的土簸箕里。

    “有能力你就还,还不了我就不要了。”

    “那怎么行?”

    “那是你的事。”

    姚贞贞又拿起推子,继续咔嚓咔嚓地为顾客理起发来。丁辰星见此,不便过多耽搁,忙转头出来。站在门外,脸上已然涨得通红。他感觉姚贞贞撕了借条,就好像抽了他一鞭子。

    这个乡里的化工厂并不大,几个简易车间加一座三层的办公小楼没用多长时间就干完了。按照工程要求保质保量完成的时候,丁辰星一算账,嘴顶嘴,又没赚钱。原因是施工队挑费有点大。他总想让大家吃好喝好睡好。唉,偏偏在交工验收合格的当天,一个民工因老家父亲病重,打了声招呼就走了。他租住的农民家里的一个老辈儿传下来的瓷瓶子也不翼而飞。这户农民找到丁辰星,一口咬定是那个民工偷走了瓷瓶子。这个时节已经有喝古董的城里人经常来乡下寻宝,这家农民曾经问过寻宝人:这个瓷瓶子能卖多少钱?寻宝人说,至少值一千。

    你说是我们施工队的人偷了你家的东西,没有证据,我怎么解决呢?总不能偏听偏信吧?这家农民见丁辰星不认账,就辗转找到了甲方,魏长河副乡长,要求魏长河从施工费里面扣除这部分资金。这件事难住了魏长河。魏长河不得不找到县法院咨询,县法院的人说,现在法律不健全,找不到更合理的解决方式,你们酌情而定吧。魏长河只得回过头来与丁辰星协商。按说,这件事与他无关,丁辰星的施工队出现麻烦,理应由丁辰星自己应对;但魏长河作为一个部队转业回来的军人,骨子里总有一种不能亏欠老百姓的情结,于是,多管闲事,建议丁辰星予以适当补偿。

    丁辰星也不愿意让老百姓吃亏,尤其不愿意让老百姓说三道四,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经讨价还价(他现在没有实力,不能不讨价还价),补偿了这家房东要求的一半,五百块钱。事后整个核算,又亏了。

    上次亏在出了工伤,这次亏在房东家丢了东西。对施工队进行规范化管理,这个命题就呈现在他眼前。而要对施工队进行规范化管理,就要进行应知应会的培训和考核,在没有业务的情况下不能放羊散摊子,而应集中起来学习教育。集中在一起,就要租房子,各项开支就不间断地存在。怎么办?丁辰星感觉问题严重,没有资金办什么公司,除了债台高筑,还能怎样?而赚钱还账又不是短时间能解决的。

    他眉头紧锁,再次来到姚贞贞的理发店。好几个月了,他也该理发了。他蓦地发现,理发店没有顾客,只有几个理发师围着一台砖头一样大小的白色塑料壳子的半导体收音机在听,传出的声音是高加林的故事;还有人拿着一本杂志在读什么,丁辰星走过去一看,是小说《人生》,便问:“电台里讲的什么这么受欢迎?”一个听收音机的姑娘说:“是作家路遥的《人生》。”

    “又有人读,又有人听,真的这么好吗?”

    “是,真的,”一个正在潜心倾听的理发师道,“催人泪下啊。路遥在小说中描写了一个心高气傲、性格倔强的年轻人高加林的形象,他是当下有知识的青年农民的代表——渴望凭借个人能力改变‘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身份。可是,他的民办教师资格被人顶替,经过煎熬和等待好不容易被调动到县城当上了‘临时干部’,却感到农村的恋人刘巧珍再也配不上自己,转投了县城播音员黄亚萍的怀抱,最后却因为感情上的纠葛被人告发了走后门的秘密,最终被退回了农村,而此时一心爱他的刘巧珍早已嫁给了老实本分的农民马栓。什么都没有了的高加林,只剩下孤独和冷寂,让他心如刀绞却欲哭无泪……”

    丁辰星的心情有些晦暗。本来他干赔了就非常不爽,现在又听了高加林这样的故事,情绪不能不十分低落。他同情高加林,但他“哀其不幸,怒其不争”,据说这样的小说还在全国获了大奖?他不知道评奖的标准是什么,传递社会进步的信息应该是最起码的吧?全体农村人都往城里跑就是社会进步吗?“跑”的原因是什么?不就是嫌农村穷、农活儿累吗?难道没有改进、改善、改良、改变的可能吗?如果都像高加林那样,谁来实现农村这“四改”呢?“逃离”算是出路吗?只有进城才算前途吗?他不由自主地迸出一句话:“高加林活该!我不喜欢这种能惹不能搪的窝囊废,既然想进城,为什么在事情未成之前就忘乎所以?况且,自己也有两只手,为什么不去创业?”

    “说得好。”姚贞贞应声走了过来。

    丁辰星冲着姚贞贞腼然一笑:“我随便放炮,别当真啊——今儿个怎这么冷清,一个顾客也没有?”姚贞贞道:“没出正月。”丁辰星猛地想到,乡下有一种说辞:“正月不剃头,剃头死舅舅。”那么,今天自己也不该来剃头啊。这时,姚贞贞示意他坐到镜子前的椅子上去。丁辰星点点头,坐了上去。

    姚贞贞一边给他围围裙,一边说:“‘正月不剃头’的风俗在咱乡下流行多年,你不怕‘死舅舅’吗?”丁辰星道:“我倒真要看看,是不是会‘死舅舅’呢。”姚贞贞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这种风俗在咱乡下确实影响很大,人们普遍是在春节前理一次发,然后等到二月二‘龙抬头’以后才会再进理发店。其实这种信念是毫无道理的,一个人变龙还是变虫,不做主观努力,却指望‘二月二’或‘三月三’‘四月四’乃至‘五月五’,是不是很可笑?”

    丁辰星道:“这样的风俗是怎么流传起来的呢?”

    姚贞贞道:“相传很久以前,咱镇上有个贫穷的剃头匠很爱自己的舅舅,到了正月,他为没钱给舅舅买一件像样的礼品而发愁。串亲戚的日子到了,他突然灵机一动,挑着剃头挑子来到舅舅家,精心为舅舅剃头刮脸。待舅舅出现在众人面前时,亲朋们无不夸赞剃头匠手艺高超,说舅舅看上去年轻精神了许多。舅舅很高兴,说这是送给他最好的过年礼物,还约定外甥每年正月来给他剃头,看看手艺是否有新的长进。多年后,舅舅去世了。每到正月,剃头匠都对着剃头挑子思绪万千,他为不能再向舅舅尽孝而伤心……”

    听到这里,丁辰星完全明白了姚贞贞的意思:“其实,你的故事讲的是‘正月不剃头、剃头思舅舅’。是思不是死。”

    “是啊。剃头匠这一行门道也是很多的。过去走街串巷的剃头匠手里都拿着‘唤头’(即两根条铁,一头烧结成一个把儿,另一头两根铁微张,全长一尺二寸;剃头匠左手拿着它,右手用一根五寸的大钉子,从两根条铁的缝隙中间穿出去向上挑,发出响亮的‘嗡儿嗡儿’声,这就算是剃头的叫卖声,也即‘市声’),一路走一路‘嗡儿、嗡儿’地响着。剃头匠还必须学会十六种技能,即梳、编、剃、刮、捏、拿、捶、按、掏、剪、剔、染、接、活、舒、补,统称为‘剃头行的文武不挡’。梳、编是梳发编辫;剃是剃头;刮是刮脸;掏是掏耳;剪是剪鼻毛;剔是清眼(俗称打眼);染是染发染鬓;接是接骨(早年有关节脱臼者多到剃头棚去治疗);捏、拿、捶、按,即现在的按摩;活、舒、补,即舒筋活血补碎的正骨手术。”

    “门道真多。干什么都不是容易事啊。”丁辰星表情沉重起来。

    “没错。你的工作看起来还是不顺利?”

    “怎么见得?”

    “都在你脸上写着呢。”

    “唉。”

    “再借钱的话,需要多少?”

    “你已经没有了,即使借钱,我也不能找你了。”

    “你等我给你筹措吧,不要去找别人,借钱的事铺展那么大面积不好。”

    “我不想给你压力太大。”

    “咱乡里有句老话,叫‘树凿一木’对不对?”

    “还是灵活一点好。”

    “还是遵循乡俗乡规吧。”

    丁辰星不好再说什么了。他不知道姚贞贞还会想什么办法帮他弄来钱。剃完头,他心事重重地走了,连再见也没说。结果姚贞贞追了出来,表情严肃,语调真诚地说:“明天你找我来吧。”

    明天就能弄来钱吗?看意思姚贞贞早就预料我会继续来借钱,所以早就想出对策了?丁辰星胡思乱想着回到了民工们的居住地。他现在和朱振江合住在一间屋里。两个人都心事重重,但又因为不甘心而祈求通过继续努力有所改善,于是,当晚就开始制订学习教育计划。

    转过天来,丁辰星又来到姚贞贞的理发店,发现姚贞贞站在门前,两手插兜,一件黑呢子外套,脖颈上围着红纱巾。既素雅,又鲜艳。这在当时当地都属于少见的装束了。丁辰星有些难为情地站在姚贞贞面前。

    “弄来钱了?”

    “多了没有,只有一千块钱。”姚贞贞把一个鼓鼓囊囊的信兜交给丁辰星。

    “从家里拿的?”

    “哪里,我把这个理发店兑给朋友了。”

    丁辰星小吃一惊:“你不是没有经济来源了?”

    “我难道不会另想办法吗,活人还能让尿憋死?”

    “我不知道应该怎么感谢你。”

    “不用说感谢的话,把事情做好做成功,才是你最应该考虑的。”

    丁辰星两眼模糊了,眼泪在眼圈里打转。姚贞贞一个那么具有雄心壮志想干大事的人,与自己非亲非故,竟然为他做出这样的牺牲,真让他不知该怎么办。而且姚贞贞明确告诉他,他们俩不可能成为夫妻。既然如此,还能这么掏心掏肺地支持自己,她图的是什么?仅仅是个知音吗?在乡俗乡规一直笼罩乡间生活的当下,“知音”能算个什么?

    姚贞贞为了给丁辰星筹钱,把理发店都兑出去了。这件事在镇上迅速传开。这个镇本来也不大,街上的每件事不出三天都会变成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而这件事,时间不长就传到了丁家堡。通过人们的嘴的不断转述,这个信息已经演变为“丁辰星和镇上的女理发匠姚贞贞搞上了”。

    刘连旺听信了丁老倔的道歉和求情,已经有些回心转意,听了村里人的传言,立即变了脸,找到丁老倔彻底摊牌:“死了你们丁家的心吧,你们家丁辰星这个花心大萝卜,压根儿就不配我们安分守己的刘菠萝!”丁老倔一下子就气病了,心口疼得厉害,起不来炕了。

    一个年轻人不情愿地失去原有的“光鲜”工作,会感到非常空虚和惆怅,甚至一时间产生悲愤。《人生》中的高加林是这样,而姚贞贞却不是这样。她离开中专学校是心甘情愿义无反顾的,将眼下的工作兑成现金给了自己心仪的朋友也是心甘情愿义无反顾的。深秋的上午,阳光明丽,冷风飕飕,她穿着黑色呢子外套(有人称马甲),脖子上围着红纱巾,两手揣在兜里,冷风撩起了她额前的短发,一张青春的脸孔在阳光下显得自信而溢满活力。她不是特别漂亮的女子,否则,在理发店会遇到各种纠缠。年轻漂亮的女子总是引人眼目的,正人君子喜欢,宵小之徒也不例外,心怀不轨者还会给你制造各种麻烦。

    但姚贞贞属于那种非常受看的女子,你看她时间越长,越能感觉到温馨和体贴,这大概与她的职业熏陶有关系,却又与她的做事风格相悖;既能杀伐决断,又能温文委婉,这两种情况是怎样统一在她身上的,让人一时难以理解。当然,干服务业,不能给顾客冷脸子,是天经地义的,因为你是个体经营者,旁边还有其他同行业经营者,你服务态度不好,顾客会躲开你去别人家。而这样的职业熏陶、职业制约、职业自觉,会通过常年的岁月磨洗,变成一种气质印在脸上。除去一般应酬,你若和姚贞贞进一步深谈,便会更加感到她的贴心。即使她和你谈不拢,也不会轻易拂逆你的观点,而会委婉提出建设性的让你容易接受的意见。这一点很重要。这里面有说话的艺术,也有做人的艺术,更包含做人的底线。

    有一次姚贞贞为一个中年男人理发前洗头,这个人在洗完头以后说:“你能不能给我掐掐头?”“掐头”是一种按摩,头上有一些穴位,掐头会很舒服,也能防病治病。姚贞贞当即回答:“我们的业务里没有这项内容,镇上的中医诊所大概有,回头你可以去问一下。”这个人说:“你们应该增加这项内容。”姚贞贞回答:“我们的主攻方向是如何把顾客头发理好,有可能向美发、塑形上发展,不会向按摩上发展。这一点还请先生理解。”这个人虽然心里不是很痛快,嘴上还是说:“理解理解,在什么山唱什么歌。”

    这算好的,还有蔫坏的。一次在最热的三伏天,进来一个中年男人,理着发伸手摸了女理发师的大腿。因为天热,年轻的女理发师穿着牛仔短裤,外面套着白大褂,中年男人看到了她的裸腿就动了邪念。女理发师一声尖叫。姚贞贞急忙过来,问:“怎么回事?”女理发师道:“他摸我大腿。”中年男人急忙辩解:“谁摸你大腿了?是我不小心碰了你大腿。”姚贞贞心里一下子全明白了,但她忍住火气说:“可能是碰着了,不是伸手摸。姑娘,你去我那个位置继续理发吧,我为这位大哥理发。”姑娘含着眼泪去了。姚贞贞在这个中年男人耳边说:“大哥,那个姑娘的对象是警察。”于是,这个中年男人再也没敢造次。

    还有一次一个喝醉酒的中年男人来到理发店,跌跌撞撞地进了屋以后一把抱住姚贞贞,道:“媳妇,给我铺炕,我要睡觉!”姚贞贞锁紧眉头,支撑住眼看就要摔倒的醉汉,对身边的一个姐妹说:“快,撤下三个椅子坐垫,铺在地上,让他躺下。”这个姐妹赶忙将三把椅子上的坐垫抽出来顺次摆在地上,帮姚贞贞把醉汉放在上面,谁知,醉汉刚躺下就哇哇大吐,吐出的未消化的汤汤水水散发着带酒腥味的酸臭,连前来理发的人都连喊“恶心”跑到屋外,姚贞贞不急不躁,和姐妹们一起用笤帚、土簸箕,铲来黄土收拾垃圾,让醉汉躺好呼呼大睡。

    姚贞贞不认识这个人,否则,会差遣姐妹去他家里叫家属来领人。没办法,姚贞贞差遣一个姐妹去镇上派出所叫来一位年轻民警。这位民警要将醉汉呵斥起来,姚贞贞劝住了他,建议他多坐一会儿,等醉汉醒来再做打算。这个民警无奈地等待起来,姚贞贞怕他等得心烦便主动给他理了发,也没收钱,民警坚持要给,她坚辞不受,说:“你能来就已经给我帮了大忙,理个发还收什么费。”溜溜耗了两个小时,醉汉终于醒了过来,一睁眼看见自己在理发店躺着,身边还有民警,吓得一骨碌爬起来,撒腿就往外跑。屋里的人们全都笑了起来。姚贞贞对民警说:“你跟上他吧,我估计他得摔跤。”

    民警感觉有道理,就追了出去,真的看见醉汉没跑多远就摔倒在地,躺在道路上继续大睡。没办法,民警找了一辆三轮车,把醉汉拉到了派出所。转过天来,醉汉的家属来到理发店感谢姚贞贞,还送来一张大红纸写的感谢信。理发店的姐妹和来理发的顾客,对姚贞贞无不宾服。

    还有比这种情况还要严重的。一次,一个赌博输了钱的中年男人蓬头垢面地走进了理发店,对姚贞贞道:“借我两百块钱用用,我现在把房子都押上了,必须捞回来!”姚贞贞说:“我不能支持你赌博。”中年男人道:“真不借?”“对,真不借。”中年男人将一个正坐在椅子上理发的人推到一边,抄起椅子,抡起来乱砸一气,将理发店的四扇镜子全部砸碎,满屋子全是碎玻璃片。姚贞贞站在一旁冷眼旁观,热泪盈眶。身边的伙伴要去报警,被她拦住。后来巡逻的警察闻讯赶来,才算平息事端,但中年男人已经输光了家里的钱,没有能力赔偿理发店,是姚贞贞自己出钱重新置办家什。那么,她为什么不报警?她说,乡里乡亲的,他可能是输急眼了,我不想用我的手把他送进局子毁他一生。

    一个小女子这样的胸怀和处事方法,确实让人感叹。镇上工商管理所的人闻听姚贞贞的故事以后,写了一篇报道寄给报纸,不久就见报了。“贞贞的理发店”这个名字不胫而走。后来一位叫作许同均的导演拍了一部电影《珍珍的发屋》,名噪一时,讲述发生在理发店的故事。是不是取材于这篇报道,不得而知,但很容易让知情人联想。

    姚贞贞对理发店有感情,在门前站了好久,最后还是离开了。前景在哪里,她一时间也说不好,但她相信自己不会没有前景。她在街上漫无目的地随意踱了起来。脑子里什么都不想,有点“无债一身轻”的感觉,也有点空落落寂寞无聊的感觉。一个年轻人真的不能没有事业,不论你的事业是被人看重还是看轻,那不重要,重要的是应该有自己的事业。正想着,一辆自行车停在身边,一个小伙子身子骑在车上,一条腿支在地上,转过头来问:“姚经理(那时候还不时兴叫‘老板’),到我的餐厅坐会儿去,我有话对你说。”

    姚贞贞扭头看着小伙子,半真半假道:“牛经理,看我工作没了,同情我,想请我吃饭?”

    “也是也不是,一会儿跟你细谈,来吧。”叫作牛经理的小伙子不等回答,径自骑车走了。姚贞贞抬头看了一眼天空,太阳已经两竿子高了,这个时间正是餐厅准备食材的当口,自己去了不是耽误他们干活儿吗?可是,牛经理说是有事要谈,谈什么呢?也许有业务?自己除了理发,也没干过别的业务,真有业务的话,也接不了啊。姚贞贞心里这么想着,脚底下还是向这条街的另一头踱去。牛经理的餐厅在那边最靠边的位置。她向这个方向走着,心里什么都不想了,只是循着“反正也无所事事,去坐坐也无妨”这个念头。

    牛经理的小餐厅约莫一百来平方米,门脸极其简单,什么装饰都没有,就是一般的红砖房,门框上方横了一块没刷漆的牌匾,写着“开心餐厅”的红字。

    姚贞贞推门走了进去。牛经理身上已经扎了围裙,挓着两手走过来:“跟我到后厨来。”遂头前走了。姚贞贞紧紧尾随。经过厅堂的时候,见两三个姑娘蹲在地上择菜。看起来这都是打工者。姚贞贞干理发店好几年,从来没在牛经理的餐厅吃过饭。她的钱来之不易,她舍不得花。况且,她也从来没有请客吃饭的需要。镇上的税务员每月找她收税,她就该缴多少缴多少,既然没有偷税漏税,有什么请客吃饭的必要?她的父母都是镇上的国家干部,时下的工资都不高,既没有请客吃饭的需要,也不具备那个能力,因此也从来没在牛经理的餐厅吃过饭。

    后厨不算大,操作台前站着两个身材略胖穿着油渍麻花的白围裙、戴着白帽子的厨师,一个在削土豆,一个在给一条鱼刮鳞。牛经理继续往前走,就带着姚贞贞进了一间七八平方米面积的耳房,随手关严了门。屋里一张单人床,一个办公桌,两把椅子,看起来这里是牛经理办公的地方。

    “坐椅子,”牛经理从办公桌上拿起一个玻璃杯,用暖壶倒了多半杯水,递到姚贞贞手里,“我这店里所有的雇员你都看到了,现在就缺一个你这样的端盘子的。”

    “我适合端盘子?有这么惨吗?”姚贞贞半是玩笑,半是惊讶。难道因为自己干理发,就这么被人小觑吗?

    “你想歪了,我是说你特别面善,气质温馨可靠,最适合和顾客面对面打交道。”

    “这话我爱听。我可以试试端盘子。不过,我是经理出身,工资少了我不干。”

    “只要你适应这个岗位,我就不断给你加薪;但初期肯定高不了。否则别人有意见,都不好好干了。”

    “我同意你这么做,我们做经理的,就要办事公平。”

    “放下架子,不要想你那个经理了,那已经是‘过去式’了。”

    姚贞贞脸上稍稍有些发烧,便拽词转移话题:“几时进入岗位?”

    “今天就可以,你把外套挂在我这屋,我给你一件围裙和白帽子。”

    姚贞贞不再问什么了,脱下外套,挂在墙上的衣帽钩上,解下红纱巾,团成球装进外套口袋,穿上了牛经理递给她的同样油渍麻花的一件白围裙,把白帽子也戴上了。然后对着门上的玻璃看了一下自己,感觉还行,自己的装扮不是太让人难堪。牛经理说,这间屋也是她的休憩之处,午饭后可以在这儿打个盹儿。特别告诉她,餐厅服务员的午饭,要在两三点钟,客人都走了以后才能吃。

    做惯了服务业,端盘子与理发其实是触类旁通的,都是对顾客负责,而且端盘子技术含量低于理发,更好操作。姚贞贞迅速掌握了端盘子的所有要领。而且用了一周时间,把端盘子的要领规范化了。即,端盘子时,餐厅服务员在上菜的时候应该使用托盘,方法是用手直接端住托盘,上身垂直,一般左手臂弯成九十度,右手自然下垂,当行走时碰到前方障碍例如需要开门或迎面有人时,可用右手排除。如果不用托盘,则端盘的方法分为:一、单手托一盘时用食指、中指、无名指钩托盘底,拇指翘起稳压盘边;二、单手托两盘时用食指、中指钩托第一盘底边,拇指翘起稳压盘边,然后用无名指、小拇指钩托住另外一个盘的底边,中指护住其边,食指压住以保持其平衡;三、单手托三盘首先用拇指、食指端起第一个盘,盘子的重心压在虎口以外;然后用中指、无名指托住第二个盘子的底部,使第一个盘子的右侧压住第二个盘子的左侧,再以中指托住第三个盘,使第二个盘的外沿下部与食指的根部稳稳地压住第三个盘的盘边。上菜的时候,按逆时针的顺序摆放到桌上……当姚贞贞把这些体会告诉牛经理时,他哈哈大笑,说用不着这样教条,不倾洒汤汤水水就行,而且,尽量不要一只手端两三个盘子。

    但姚贞贞还是在特别繁忙的时候严格按照自己的归纳去做。她习惯于规范化做事。

    周围了解姚贞贞的人不在少数,他们对姚贞贞的性格特征,不能完全理解,看她义无反顾资助丁辰星的样子,好像是容易心血来潮感情用事的人,可是,这样的人一般都无拘无束、我行我素乃至不拘小节,他们很难把姚贞贞身上的两面特征结合起来。也许,他们对姚贞贞的了解还是太浮浅了。

    “开心餐厅”蓦然间出现一个笑脸相迎、笑脸相送、行为举止十分规范的妙龄女服务员,一举手一投足那么得体,那么温馨,那么让人舒服,一传十,十传百,餐厅的业务一下子火起来了,天天顾客盈门。在姚贞贞的建议下,牛经理咬着牙割了自己肋条一刀:把大众菜的价格降低两成。哇噻,这下子业务更火了。每天中午和晚上两顿饭都要“返桌”(即前一轮吃完,后一轮又跟上了),厨师和姚贞贞都累得精疲力竭。好在牛经理及时给大家提升月薪,奖金小费也能随时给。牛经理发小费的方式很有意思,他把钱卷成一卷,悄悄塞进你的口袋,甭问多少钱,接纳就是。“‘开心餐厅’最近特别火”的消息在镇上不胫而走,方圆左近的村子也有很多人知道了这件事;更有很多人期待着找机会到镇上尝尝这个餐厅的饭菜。餐厅进项多了,姚贞贞就建议牛经理斥资买了一台时下既时尚又实用但又非常紧俏抢手很难买到的电冰箱。姚贞贞把电冰箱摆在大厅最显眼的位置,显示“开心餐厅”眼下实力大增。

    现在牛经理最怕的是姚贞贞跳槽。而姚贞贞的真实想法就是“现在的一切都为了跳槽”。牛经理肯定想不到,姚贞贞此刻心里想的是政治课上她讲给学生的一个关于悖论的概念(悖论是表面上同一命题或推理中隐含着两个对立的结论,而这两个结论都能自圆其说。悖论的抽象公式就是:如果事件A发生,则推导出非A,非A发生则推导出A。悖论是命题或推理中隐含的思维的不同层次、意义、内容,表达方式、形式,主观和客观,主体和客体,事实和价值的混淆,是思维内容与思维形式、思维主体与思维客体、思维层次与思维对象的不对称,是思维结构、逻辑结构的不对称)。

    密切关注姚贞贞的还有一个人,是刘菠萝。虽然丁辰星是她的娃娃亲,让她的初期恋爱没有波澜,没有悬念,甚至她自己都不知道那算不算初恋,只是懵懵懂懂就有了像是配偶的异性。刘连旺对孩子管得很紧,不论男孩还是女孩,都小心翼翼地呵护着,谁都不能不听他的,谁干走板的事他都不轻饶。刘连旺切断了刘菠萝与丁辰星的联系,可切不断刘菠萝对丁辰星的念想。单纯的刘菠萝与丁辰星的交往如同一张白纸上画的图画,也许精彩异常,也许七扭八歪,但毕竟是画在白纸上的最初印记,要完全抹掉是做不到的。刘菠萝前半生对性事毫无了解,刘连旺与丁老倔不同,他在这方面绝无疏漏,刘菠萝在与丁辰星交往以前是没有机会窥到成年男人的下身的。只是在街上,因为看见过有的妇女抱着孩子,袒露出孩子的小鸡鸡,由此知道了男女身体结构的差异。而她母亲,是个有家底有文化的“成分高”的女人,在刘菠萝初次来月信的时候,给她讲过男女之间的交媾之事,告诫她哪些事不可与男人随便做;同时,告诉她,丁辰星是她的娃娃亲,可以亲近,但不结婚就不许乱来。那时候,刘菠萝听得耳热心跳。一个年轻女子,不论生在都市还是乡村,涉及性事都会既敏感又刻骨铭心。

    待到丁辰星要当兵走了,刘菠萝心里就有些长草,整天心神不定。她知道丁辰星每天早晨八点会到村里的唯一一口井的井台摇辘轳打水,于是,在井台旁截住了他:“一会儿咱俩到我家说说话?”

    “几点?”丁辰星带着娘娘腔问。

    “九点吧,那时我家的人都在地里干活。”

    那一次,他们之间有了第一次零距离的肌肤之亲。但事后让刘菠萝心里疙疙瘩瘩的。丁辰星的娘娘腔还不算什么,他对女人不主动让刘菠萝感觉诧异。找了个机会她就把这件事告诉老妈了。老妈说:“你爸告诉我丁辰星对你脱裤子了,还担心会发生什么,没想到,丁辰星是这个样子。”一家人都对丁辰星灰心了一半。他们的心情全是复杂的,都不希望结婚前随便造次,更不希望丁辰星有生理或心理缺陷。但是不是真的有缺陷,没结婚又是没法验证的。乡里人,又不懂得带着丁辰星到医院去验证,果真让丁辰星去医院的话,估计丁老倔也不答应,那等于给了丁家难堪。

    丁辰星在部队是怎样的表现和成长,刘家并不知道,只知道丁辰星立过功,部队往村里寄过喜报,而立功与是不是生理、心理有缺陷并不是一回事。待到丁辰星复员回到村里,没有按照常规马上找一份体面工作,而是天天听耳塞子,在村街上闲逛,这就让刘家更加失望;丁老倔和马全德帮丁辰星安排了不错的工作,丁辰星却辞了职下海折腾,还一次次失败了仍不回头,让刘家完全崩溃。于是刘连旺来到丁家与丁老倔了结了两个孩子的娃娃亲。问题是家长之间了结了,刘菠萝对丁辰星未必一下子就断了念想。尤其刘菠萝这样家教很严的孩子,心里已经锁定未来的丈夫就是丁辰星了。她看过摸过丁辰星这件事怎么能忘呢?这种事对一个未婚少女的影响,大到能够左右她的生活目标和行为方式;可能有人不这样,而不这样的少女在乡里人眼中很有水性杨花之嫌。反正刘菠萝不是水性杨花的女子。

    刘连旺亲自出头找媒人,为刘菠萝摩挲了好几个邻村的小伙子,拿来照片让刘菠萝过目,刘连旺就想尽快让刘菠萝有个着落,不希望让刘菠萝“老”在家里——其实刚刚二十三四,根本不老,但按照丁家堡的乡俗乡规,女人二十三四还不出嫁,就是丢人的事了,说明不被男人喜欢。而刘菠萝硬着头皮看照片,看完就说不行。刘连旺问哪里不行,刘菠萝也不回答,只说不行就是不行,哪有什么理由。刘连旺被拒绝多了,就急了,脱了鞋举起来要拿鞋底子扇刘菠萝,刘菠萝干脆把脸扬起来:“打,往我脸上打!”刘连旺怎么下得了手,自己的闺女啊,打坏了不是更不好出嫁了吗?这个阶段的闺女惹不得,村里有被逼得跳河的先例,不光丁家堡家喻户晓,连镇上都知道,刘连旺岂能轻易忘掉呢?急啊,折磨人啊,刘连旺因为刘菠萝的事日渐消瘦。

    傍晚,家家都掌了灯,刘连旺坐在了土医生面前。虽然改革开放好几年了,土医生在村里仍然不敢公开行医,来看病的人也仍然晚上到访,有些鬼鬼祟祟的样子。刘连旺一进土医生家门,土医生的老婆就赶紧把所有的窗帘全拉上了。

    “不是我推脱,你家的事,应该去问镇上的黎锦文。我只能给你开点舒心的药,不一定能解决根本问题。老婆,拿一盒舒心丸来。”

    土医生的老婆先给刘连旺端来一杯茶,又反身回去,拿来一个药盒,递给刘连旺。土医生道:“心病还要心药医,就着天还不晚,赶紧到镇上去吧,我也不留你了。”

    “见了黎锦文,我怎么说呢?”

    “实话实说呗,”土医生忽然站起身来,兀自回东屋了,转眼又回来了,手里又拿来一个稍小些的药盒,递给刘连旺,“这个是给你家刘菠萝的,你要看着她吃。”

    “不愿意出嫁也是一种病?”

    “是的。”

    “明白了。”

    刘连旺揣起两个药盒,从随身携带的一个脏兮兮的布兜子里掏出一条恒大烟撂在八仙桌子上。土医生不看那条烟,也不说客气话,只是随着刘连旺往外走。其实,按当时年代,恒大烟是要“条”(购物证)的,十分紧俏。只是因为刘连旺的女婿马全德在镇上工作,有机会淘换来恒大烟的购物证。

    刘连旺当晚真的来到镇上,好在离得不远。他不认识黎锦文的家,就先来到马全德家,诉说了情况后,让马全德领他去找黎锦文。黎锦文在镇上大名鼎鼎,马全德也没少麻烦过他,见此,就从家里搬出一个小磨盘似的窝瓜,夹在腋下,说:“走,我领您去。”两个人就出门了。窝瓜在乡下并不算多么值钱的东西,小小不言,略表敬意。

    待两个人坐在黎锦文面前,刘连旺说起刘菠萝不愿意出嫁的问题,黎锦文陷入了深思,他现在已经不再捉虱子,但一深入思考就仍旧习惯性地解开衣扣在腋下抠抠索索,好一会儿,才停住手说:“咱丁家堡是个袭古讲古的村子,我就斗胆和你们说说‘古’。中国古代对于适龄男女婚嫁问题,是制定了相关法令的:春秋时期的越王勾践曾说“女子十七不嫁,其父母有罪;丈夫二十不娶,其父母有罪”;汉朝孝惠皇帝时,谁家要是有女儿十五岁至三十岁还没有嫁人,就要罚款六百钱;唐朝对于男子二十岁以上,女子十五岁以上还没有结婚的也要处罚;宋仁宗时期规定男子十五岁而娶,女子十三岁而嫁;明太祖规定男子十六岁而娶,女子十四岁而嫁。到了法定年龄不嫁人的女子,是要被处罚的。譬如南北朝时,如果女孩适龄仍未出嫁即为犯法,家里人都要跟着坐牢,这也就是《宋书·周朗传》中说的‘女子十五不嫁,家人坐之’。这种强迫女子出嫁的初衷,虽然可能首先是出于增加社会人口的考虑,但在客观上确实解决了不少光棍娶不到老婆的问题。综上所述,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是千真万确的。现在咱们改革开放了,允许年轻人在婚姻问题上有自我选择的权利,可以结婚,也可以单身,但愿意单身的往往是因为某种原因。你家刘菠萝是个什么情况,你们应该清楚,是不是要找找病根儿,帮她解决一下?”

    刘连旺不愿意说出刘菠萝有可能还恋着丁辰星,况且是不是真的恋着,刘连旺也没有把握,便连连摇头,暗想,我回家一定要拷问刘菠萝,看看她的病根儿是什么。遂站起身来,向黎锦文道谢,带着马全德走了。马全德在镇上与黎锦文平级,带一个窝瓜来,也算没空手,意思到了就行了,反正求的也不是大事,只是问几句家常话。而空着手就显得不够礼貌了。这也是马全德在丁家堡乃至在镇上生活多年得到的感悟。

    刘连旺回到家里,先逼着刘菠萝喝下一丸药,问她为什么不愿意出嫁。刘菠萝说到底还是个尊重家长的听话的孩子,眼泪汪汪地说:“您让我喝药,我就喝了,其实我也没病,不过我知道您也不会害我,喝就喝。但您问我为什么不愿意出嫁,没有合适的我凭什么出嫁?让我将就?受一辈子憋屈?”

    “你想要什么样的?”

    “我条件并不高,只要能看对眼就行。”

    刘连旺不说话了。

    夜里,刘菠萝先是睡着了,但很快就醒了,她感觉身体燥热,发胀发痒,在炕上“烙”起“烧饼”,而且,脑子里出现了丁辰星的那个“家伙儿”,有了要搂抱男人的欲望,便把枕头当作丁辰星紧紧抱在怀里,她也突然明白了老爸让她吃的药是发情的药。当时,她还不知道社会上早已有了这种药——其实丁家堡这些年来一直有人暗中找土医生求索这种药,说是为了生育子嗣。终于熬到天亮,真是不容易,刘菠萝洗漱以后连早饭都没吃就出门了。

    刘菠萝早就听说丁辰星与镇上理发店的姚贞贞搞到了一起,想一想非常委屈,那丁辰星赚钱也罢,赔钱也罢,终归是“自己的”男人,凭什么被姚贞贞夺走?既然能被别的女人看中,说明丁辰星很不错,很有价值对不对?那么,既然如此,当初自己为什么要放弃丁辰星?现在追回丁辰星是不是应该的?心里这么想着,刘菠萝就来到了镇上,找到了理发店,结果理发店的人们说,姚贞贞现在到“开心餐厅”做服务员了。

    刘菠萝心里更加委屈了。姚贞贞这么能耐,那么能耐,说到归齐,不就是一个做服务员的料吗?怎么就能够夺走丁辰星呢?这不是委屈了丁辰星吗?自己虽然没有出来挣钱,可自己毕竟没有“低三下四”地出来干服务员,没丢面子啊。刘菠萝身边的很多人都看不起干服务员的人,提起某某人在餐厅做服务员,没有不撇嘴的。还有人认为,“车船店脚衙,无罪也该杀”,给开店的做服务员能好到哪儿去?不光是“下贱”,还包含坑蒙拐骗偷的意味。就说你服务员吧,让人当狗一样呼来唤去,随便哪个人,是人不是人的一叫,赶紧屁颠屁颠地过去伺候;稍有不慎就会犯起口角,说不定还会动起手来。刘菠萝有个同学在镇上开建材店当经理,她亲眼见过这个同学呵斥手下做事的人,真像呲哆三孙子——那还不是服务员呢,属于干业务的。她也听说过,干餐厅服务员的,今天因为少给一瓣蒜,或拿慢了一点酱油醋,便吵得面红耳赤;明天因为餐巾纸给少了,或碗上发现污渍,便遭到顾客的急赤白脸……还有人公然讲,老子花钱就是来买服务的,不把我伺候好了,就找地方告你们!把服务员当“出气筒”,在什么地方发生了不快,便到餐厅找服务员出气,在服务员面前充满了无缘由的优越感。既然如此,你为什么还干服务员呢?一言以蔽之的话,不就是一个“贱”吗?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