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时刘三凳并不在村委会待着,而是去自己地里忙自己的事,上边来人找,他才露面,而丁美怡则天天在村委会支应着。马全德来到村委会以后,丁美怡便用市面上最便宜的茶叶末给他沏了一杯茶,说:“马镇长,你是咱丁家堡的女婿,来丁家堡也不是一年两年了,村里穷得叮当响,没有像样的茶叶你就多担待吧,这茶叶末还是我自家的。”
马全德不愿意和丁美怡一对一这么交谈,闯进个人来就容易出现流言蜚语,因为,他甫一见到丁美怡,自己先就脸上发烧了,因为丁美怡实在太漂亮了,暗想二十年前我怎么不认识她呢,否则我怎么也得娶了她不是?是这话,我宁可等她十年,晚结婚十年,也值啊。他不能忍受这种漂亮给予自己的压力,急忙命令她去叫刘三凳。
镇领导发话,丁美怡岂有不听的?抬脚就出去了。马全德看着丁美怡的背影,那窈窕的腰身,合体的衣服,黑亮的头发,轻盈的脚步,啊,几乎要醉倒了。自己总认为,大脑是人体最聪明的器官,然而细想想,这个判断是大脑做出的。而在丁美怡面前,自己的聪明与思维简直不堪一击。马全德抽了一支烟的工夫,刘三凳吵吵嚷嚷地来了,一进门就大声嚷嚷申请要钱的事。马全德眼睛盯着他不说话,拿出最沉稳最成熟领导者的姿态,等到他把该说的话全部宣泄完了,说:“完了?”刘三凳道:“完了。”“好,轮到我发言了,你们都耐心听着不要插话。”刘三凳道:“我们不插话。”“怎么还插话?”脸色就严肃起来。唠唠叨叨的刘三凳完全被镇住了。屋里死一般安静。
在漂亮女人面前,为了掩饰自己的窘迫,需要态度严厉,因为漂亮女人往往喜欢这样的男人,而不喜欢嬉皮笑脸的男人。前者是力量的表现,后者是懦弱的表现,而漂亮女人喜欢力量而非懦弱。因为她们唯其漂亮才需要保护。这也是自古以来“美女爱英雄”的原因。对这一点马全德早已参透了。这些年的干饭不是白吃的。马全德表情严峻地讲述了全镇经济工作蒸蒸日上的基本情况,讲述了丁家堡的十年没有长进的“惨状”,问刘三凳:“你们几时把赚钱的经济工作抓起来?”
刘三凳挠着头皮,脸孔涨得通红,半天才回答:“这件事需要村委会成员集体讨论,我一个人不能随便瞎说。”“那么,你作为一把手,有没有计划和打算?”“目前没有。”“既然如此,你为什么自告奋勇当这个村主任?”“因为我是党员。”(丁家堡近些年都是村主任兼书记,想当村主任,首先必须是党员。)
马全德不计较刘三凳所言的真实性,而是严肃提出了镇里对丁家堡的要求和期望:要寻找经济来源和项目,尽快干起来,不要拉全镇经济工作的后腿。刘三凳哭丧着脸道:“多年来我们都没离开过本乡本土,连市里都很少去,哪有‘路子’啊,到哪里找好项目去?”
“你可以找找丁辰星,去取取经,看看如何寻找项目。”
“找他?别没打着狐狸惹一身臊吧。”
“你们看着办吧,反正不能这么长期靠镇政府扶持过日子。”
直到这时,马全德方才扭脸看了丁美怡一眼。因为丁美怡实在吸引他,快让他不能自持了。只是碍于工作,碍于刘三凳在旁边,他不敢随便扭头。但他也知道,如果刘三凳不在身边,他绝不会在丁美怡身边坐着。丁家堡的老话“瓜田不纳履,李下不正冠”,他还是记得的。他此时突然想起一句“红颜祸水”的老话,历史上有吴三桂“冲冠一怒为红颜”的典故,可见此言不虚。此时他真的恨不得一把将丁美怡搂在怀里。她既像前些年电视剧《西游记》里饰演女儿国国王的朱琳,又像电视剧《围城》中饰演唐晓芙的史兰芽。总之就是美人胎子。面对这样美艳的女子,心里总是紧张得怦怦乱跳,犹如十五只吊桶七上八下,脸上就不由自主地红一阵白一阵,好像挨了领导批评,于是不敢再待下去,留恋地使劲看了丁美怡一眼,记牢她的长相,便告退了。
刘三凳送马全德出来,看着马全德红着脸慌慌张张地骑上自行车走了,纳罕地默默返回屋里,好半天才回过神来,对丁美怡道:“找项目?切!哪这么好找?好找的话,前任主任不是早就找了,何至于等到现在?”
丁美怡看着刘三凳,没有说话,给他也沏了一杯茶叶末水。刘三凳单独与丁美怡关在屋里的时候不多,他也非常害怕被人说闲话,此时就想走,水还没喝,就站起身来。但丁美怡的一句话拦住了他:“马镇长说得不错,你真应该捋捋你身边的社会关系,看有没有能和外面的企业搭上话的。需要的话,我跟你跑去。”
这话刘三凳爱听,他想了想,点点头,认可这个意见,道:“我老婆的侄子好像在外省干着一家什么企业,我去问问她。”
两个人分手了。火红的太阳正灼热地照着广袤的田野,迎面吹来的微风也是热乎乎的。刘三凳的老婆正在地里干活,头上蒙着灰色的头巾,因为头巾长,就在嘴上绕了一圈,像口罩一样把鼻嘴和半张脸全蒙住了——这是丁家堡很多在地里干活的女人都做的一件事——减少太阳对自己脸孔的直射。刘三凳一眼就认出了老婆,便径直走过去,说起村里发展经济的话题。老婆停止锄地,手杵锄杠道:“这样的事你最好别干,以前的主任们为什么不干,肯定是有道理的,你开这个先例,出了问题谁给你兜着?别看马全德撺掇你,真有了问题他也是一退六二五。”
“能出什么问题?为什么还没干就这么说?”
“我只告诉你,前任主任不干的事,你最好也别干。”
刘三凳沉默了一会儿,回村委会了,把老婆的话转达给丁美怡了,还说出了自己的担心。丁美怡道:“你老婆的话自有她的道理。问题是,你没干,怎么会知道出什么问题?”
“你的意思是先干起来,有什么事再‘兵来将挡水来土屯’?”
“对,反正我是这么认为的。否则的话,真的什么都干不了。咱丁家堡总该有第一个吃螃蟹的人吧。难道丁家堡只有他丁辰星聪明,能赚钱,我们这些人就都是傻子、二杆子,都活该受穷吗?”
刘三凳对丁美怡后面这句话非常爱听。是啊,“臭名昭著”的丁辰星能够赚钱,我们这些堂堂正正的丁家堡人怎么就不行?我们缺胳膊少腿了?我们脑子少根弦吗?都没有啊!刘三凳立即返回了自家地里,对老婆耐心做起思想工作,求老婆无论如何帮这个忙,还立下毒誓:今后干好了,把功劳记在老婆账上,有奖金,给老婆,自己一分钱不要;出了问题,和老婆离婚,绝不牵连老婆。老婆当即给了刘三凳一个脖溜儿,说,前半句还像人话,后半句可是乌鸦嘴。
但终究把老婆说活动了。星期日老婆就找丁美怡借了路费,买了长途汽车票奔了外省。三天后,果真把她侄子叫来了。因为她也姓丁,她侄子叫丁家富,是个很吉祥的名字。丁家富三十五六岁,人高马大,眼睛小而鼻子大嘴大,说起话来瓮声瓮气。来到村委会以后,见到丁美怡就套近乎,还想握丁美怡的手,丁美怡对自己的长相是心里有数的,一般绝不和生人握手,即便是村里的熟人,她也轻易不会握手,她就怕以自己的外貌引来麻烦,因为她没有丈夫,儿子又小,惹出麻烦没有人替她搪。而且,她也曾经多次影影绰绰听到村里人对她的非议:“那个小寡妇,像骚狐狸一样,是守不住寂寞的,看紧自家的汉子,别让她偷了。”她非常气恼。我为什么一定要偷汉子?再说,小寡妇怎么了?低人一等吗?我愿意成为“小寡妇”吗?天有不测风云对不对,谁愿意让自己的丈夫病死?你们怎么这么歹毒呢?但她转念一想,还不是自己的外貌惹的祸么,谁让你长成这样呢!
嫉妒是可以杀人的。很早以前,丁家堡就出现过亲姐姐把亲妹妹推进井里淹死的事,原因就是妹妹长得比姐姐漂亮。姐姐没有以妹妹为骄傲,而是秉持“我不行你也别想行”的理念,做下伤天害理之事。丁美怡当然知道这个例子,所以在村里非常低调,连说话都不敢大声,看人也总是低眉顺眼的,好像自己是个劳改犯。她的日子过得很不舒心,这一点外人往往不知道。她也牢牢记住丁家堡的老话“少说话是藏拙之道”,更加少言寡语。她已经认定女人“漂亮”未必是好事,在丁家堡,漂亮女人一开口就引人注目,就必然露“拙”——想找你的“拙”还不容易吗——于是就很容易遭挑剔和围攻,就很容易让人幸灾乐祸。而村里类似丁牡丹那样的女人,天天嘻嘻哈哈,胡打乱凿,反倒没有愁事;像刘苹果那样的“黑”女人,也没人嫉妒,小日子也过得很惬意。而丁美怡就往往成为这些人茶余饭后的谈资,成为她们嘴里恣意调侃、奚落、贬低、丑化的对象。
丁美怡有时也禁不住问自己:是不是丁家堡的女人们太不厚道了?如果你找她们对质,她们会声嘶力竭一百个不承认,实在没法推诿就撒大泼又哭又闹,满地打滚儿。都是妇道人家,你能把她怎样?
丁家富和刘三凳谈妥,把他在外省的企业引进来建个分厂。他在外省那个企业是个二把手,这件事他能做主。他的企业是农药厂。屋里没人的时候,他对丁美怡说:“说实在的,我没看上你们这个穷村子,连个理发店和厕所都没有;我之所以同意在这儿建分厂,是因为有你。你注定会跟我发生故事。”这句话吓坏了丁美怡。她立即找到刘三凳辞职,说村会计这工作我不能干了,你另请高明吧。刘三凳非常不理解:“因为什么呢?现在要建厂子了,正需要会计,你施展特长的机会来了,怎么能褪套儿呢?”丁美怡不便解释,只是说不干了,真的撂了挑子。谁知,即使她不去村委会了,短时间会计工作也没人接。当初她之所以接这一摊,是继承老爸,老爸过去就是村会计,老爸去世后,她就理所当然地子承父业了。因为村里人没人愿意干。刘连旺曾经干过,但村人们认为他自私,不同意让他重操旧业。而“乡统筹”和“村提留”都收不上钱来,这件事人人皆知,谁愿意干这个差事天天作难呢。
但一个星期过来,丁家富还是在百忙之中打听到了丁美怡的住处。一个晚上,天刚黑,家家都在生火做饭。丁家富怀里揣了一瓶酒来到丁美怡家。丁美怡正跟儿子坐在饭桌旁吃饭,丁家富进了屋就兀自拉了凳子坐在桌前,从怀里掏出那瓶酒,又掏出一包酱牛肉,一包炒果仁,一包羊杂碎,全都打开,摊在桌子上。然后像在自家一样,找到洗脸盆洗了手。回到桌前,用筷子夹起两块最大的牛肉送到儿子碗里。丁美怡因为生活拮据,已经好长时间没给儿子炖牛肉吃了,别说炖牛肉,连猪肉也没钱买。此时儿子夹起酱牛肉吃了一口,非常解馋,遂大口大口吃起来,丁家富就又给儿子夹去好几块羊杂碎,儿子自然又吃起来,还对这个陌生人有了好感。小孩子不太懂事,谁对他好,他就认为谁好,这是顺理成章的。
接下来,丁家富就把一瓶酒分到两个吃饭碗里,对丁美怡说:“这是低度米酒,喝不醉人,还补养身子。”起初丁美怡暗憋暗气,红着脸不说话,此时感觉丁家富似乎也没有坏意,就起身说:“我去拿两个玻璃杯,吃饭碗喝酒不太雅观。”其实她的本意是一大碗酒即使是米酒也实在太多,玻璃杯毕竟小了很多。就在她一转身的时候,丁家富就把一个小纸包里的白面儿倒进了丁美怡的吃饭碗。儿子光顾埋头吃肉,根本顾不上管这些。
于是,玻璃杯拿来了,也换上了,可丁美怡喝的还是被倒进了白面儿的米酒,这酒味道略略酸甜,酒味儿不大,后味儿醇厚,是丁美怡能够接受的味道。丈夫活着的时候,曾经爱喝白酒,但是喝不上好白酒,只是山芋干儿酒,到了春节才舍得买一瓶直沽高粱酒。此时,丁美怡心情越来越舒畅,不知不觉就把吃饭碗里的米酒分几次全都倒进玻璃杯而且全部喝光了。三个人也把饭吃得八九不离十了。又都喝了汤,就收拾碗筷,洗刷,又安排儿子洗脸洗脚到西屋睡下。丁美怡蓦然间感觉自己仿佛回到丈夫活着的时候的情景,每当她要和丈夫做房事的时候,都是这个程序,先把儿子安置睡下。其实儿子并不一定很困,天也并不一定很晚。但这时候儿子往往很听话,知道爸爸妈妈有事要做。
丁美怡不知道自己今晚是怎么了,竟然把过去的那个“程序”按部就班进行下来,还主动到东屋铺好了炕,主动给丁家富宽衣解带,然后就做成了好事。那一晚她似乎也非常尽兴。这是她憋了好几年的一次集中释放。一夜之间两个人做了五六次。天不亮,丁家富就带着困意悄悄溜出来走了。丁美怡一时间感觉非常幸福。以前身体几乎没有了感觉和渴望,而眼下一切都回来了。不过,转瞬之间她就感觉到了自己的无耻和龌龊。村人们对自己的嫉妒、猜忌与诅咒看起来说得全对呀。自己何时变得这么不堪呢?突破丁家堡“老理儿”“老例儿”的藩篱,动力是什么?难道就是村里那些闲言碎语流言蜚语吗?你是因为逆反,不想枉担一个虚名,所以干脆一蹴而就迈过那些嫉妒和诅咒吗?丁美怡解释不清自己的问题,最后怀疑到了米酒,似乎是米酒让自己失去了理智。但丁家富喝的是和自己一样的酒,他怎么就没事呢?一定是自己的身体和精神有着对异性的需要。她想竭力为自己开脱,但最终还是感到自己实在不堪。
但一个星期过后,她突然想丁家富了,丁家富的高大身躯,有力臂膀,温热而富于冲击力的男人魅力,让她回味,不能自已。她感到了日子的由衷的煎熬。人想人是如此难受。自己逝去的丈夫偶尔也会想起,但她明白,那早已是昨日云烟,早已烟消云散,想也是枉然;但眼下的丁家富不同,他那么有力、鲜活地就在身边,只要脑筋想开了,他会带着温热、力量乃至幸福随时出现在自己的生活中。她的思绪渐渐清晰起来,那就是希望丁家富继续在晚上悄悄前来,带着吃食和米酒,他们将继续在夜间尽兴。对于将来的结果是罪孽的渊薮还是幸福的坦程,不管了。珍惜当下,抓住幸福!只要两情相悦,什么脸面、贞操、名声那些虚妄之语,算个什么?人活着不是为了苦熬,而是为了幸福。凭什么你们家家夜晚咔咔地开心,我就不能?于是,当丁家富真的来了以后,丁美怡就赶紧将两道大门统统插好,消消停停地与丁家富享受生活了。
丁家富还是很有工作能力的,厂子很快就建起来了。但丁美怡也怀孕了。起初,她不想要这个孩子,而丁家富坚持让她要,还给了她一万块钱作为酬答。丁家富说,他在外省有老婆,但老婆很丑,终归是要离婚的;他也有孩子,但那是个女孩,他希望生个儿子,一方面传宗接代,另方面继承财产。他说他的财产足够他们两家吃一百年的。这番话完全把丁美怡镇住,迷住了。那时候,万元户是个了不起的概念,是个一般人可望而不可即、只是说说过过嘴瘾的事情,而丁家富竟然这么有实力,而且愿意把宝押在自己身上,还有什么比这件事值得珍惜和自豪的呢?丁美怡突然下了决心,她要死心塌地地把孩子生下来。丁家富对此十分满意,干脆从办公室搬了出来,直接住到丁美怡家里了。
对于传统的僭越、逾越、超越乃至冒犯、亵渎、摧毁,竟然如此轻而易举吗?
其实眼下的丁家堡似乎家家都像大祸临头一样感到了危机。丁家堡有着一系列老理儿、老例儿,不论那些东西是不是有道理,却是多年来支撑丁家堡人精神生活的顶梁柱。眼下,因为丁家富与丁美怡的公开同居,就等于公然藐视丁家堡的传统,斩断了那根顶梁柱,引来滔滔洪水般的议论与吵骂就势所必然了。而且细细论起来,丁美怡还是丁家富的姑姑辈儿。简直无法无天。丁家堡真是翻了天了。丁家堡响起了晴空霹雳。丁家堡的人们要把脸面掖裤裆里了。这怎么了得!谁是始作俑者?这是要掘祖坟的节奏啊。村里年岁最大的丁老文已经九十有三,颤颤巍巍地找到农药厂筹备办公室,把手里一个臭鸡蛋甩到了丁家富的脸上:“我请问你丁老板,还让不让我们活了?你是共产党还是国民党?”
丁家富完全想不到这么一件小事会如此激怒村里最年长的人,一边掏出手绢擦着脸颊,一边回应:“我是党外人士,是一般群众,我怎么就不让您活了?”
“你们伤风败俗啊!这不是往我们这些老辈人脸上甩狗屎吗?”
“我没往您脸上甩任何东西,倒是您把臭鸡蛋甩到了我的脸上。赶紧出去,免得我说出不好听的话来,把您气个倒仰!”
正在纠缠,刘三凳来了。他对丁家富使个眼色,就转向丁老文道:“大伯,您跟我过来一下,我跟您说点事。”
丁老文还不想走,刘三凳架住丁老文的一只胳膊,硬是搀走了他。他们来到村委会,丁老文发现,村委会的房子装修一新,外墙抹了水泥,贴了瓷砖,屋里墙上贴了方格的壁纸,既文雅又整洁;桌椅板凳全是新的,最关键的是一张紫红色新条案上摆着一台电视机。那时候电视机非常难买,尤其彩色的,没有人脉关系不可能买得到。刘三凳笑呵呵告诉丁老文:“您消消停停坐着,我给您打开电视机让您开开眼。”便走过去,啪的一声打开了电视,荧屏上一下子出现了不稳定的横条纹,晃了几晃,正让丁老文大脑发晕,打算离席而去,电视屏幕突然稳定下来,出现了彩色人物和画面,一个漂亮的女主持人正在播送新闻。丁老文不太关心时事,推说没兴趣,还是想走。刘三凳马上又调了一个台,里面正在唱戏,还是北方的梆子腔,正是丁老文爱听的曲目,便虎着脸一言不发地坐住了观看。刘三凳赶紧从抽屉里取出烟来给丁老文点上,又沏了茶摆在丁老文身边。
刘三凳给丁老文讲了目前的工作进度,声言,一年后初见成效,会家家“点点卯”,因为毕竟前期花费较多,需要还账;两年后,家家至少发六七百;三年后,家家至少一两千;五年后,家家都是万元户。
“一个农药厂有这么大利润?”丁老文不相信。刘三凳道:“您只管瞧好儿就是。干农药厂不影响任何人种庄稼、过日子,只要配合丁家富就行了。现在改革开放了,个人的隐私旁人不便多言,弄不好还违了法,何苦啊。”
丁老文说不出更多道理,最后在一种懵懵懂懂的状态下,被刘三凳送回了家。
如同产生了示范效应,村里立即出现两件事:曾经救过刘菠萝的小伙子和对象没登记就办了婚礼;另一个五十岁的寡妇也是没登记就和另一个鳏夫同居了。人们彻底崩溃了。小伙子属于年轻人,婚礼办了也就办了,终归还是众目睽睽之下的事;那五十岁的寡妇鳏夫,你们都这个岁数了,怎么还如此不要脸面,裆底下的事果真这么重要吗?很多深层次的问题没有人思考,人们的文化抵达不了那个境界,人们所能做的就是联系男女裆底下的事,进行诅咒。
因为丁美怡这段时间以来忙于家务,无暇顾及村委会的事,向刘三凳推荐了丁老倔家的二闺女丁月季。丁月季虽然也身体茁壮,但模样不错,比丁牡丹更女性化,得到刘三凳批准。于是,丁美怡手把手教了丁月季一个月,让她暂且承担起村委会的会计和日常应酬工作。是打短儿还是长干,随事态发展而定。
而丁月季身在村委会,就对农药厂的事知道很多,急忙找到了大姐丁牡丹诉说,说这可是赚钱的好机会,赶紧去告诉小弟辰星,让他也加入进来,别再干那个受累不讨好的无底洞施工队了,而且,小弟聪明能干,一定讨丁家富喜欢。丁牡丹眨着眼睛,思考了一阵,便连连点头,当晚就找姚贞贞去了,想通过姚贞贞找到小弟。姚贞贞倒是确实知道丁辰星的去处,只是此时丁辰星身在外地,一时半会儿根本回不来。丁牡丹一声长叹,仿佛煮熟的鸭子还飞了。
此时,丁辰星正在北戴河。赵有恒在北戴河的大海边帮丁辰星找了个活儿:盖一座水塔。本来丁辰星正拉着队伍在老首长的工地上盖楼,老首长听说了赵有恒无端惩罚丁辰星的事以后批评了赵有恒。他们之间是无话不谈的老朋友,就批评得非常狠。赵有恒为了求得老首长的谅解,便把新揽的一个小活儿甩给了丁辰星,让丁辰星从施工队伍中挑选一部分精兵强将前来盖水塔,利润虽然不会很大,也算做了补偿。
看活儿的时候,赵有恒拉着丁辰星看了大海。那广阔无垠的海面,湛蓝的海水与同样无垠的天际紧紧相连,北风吹来,波浪层层叠叠涌过来,一浪压过一浪,气势磅礴,惊涛拍岸,好不壮观!赵有恒看着细眯着眼睛的丁辰星,问:“站在这里是不是感慨良多?”丁辰星道:“没错,我想起了中学课本里毛泽东的豪迈诗篇。”
“能不能背两句,一起重温?”赵有恒掏出烟来,递给丁辰星一支。丁辰星用手捂着打火机点烟,海风太大,根本点不着,他干脆不点了,面朝大海道:“《浪淘沙·北戴河》:大雨落幽燕,白浪滔天,秦皇岛外打鱼船。一片汪洋都不见,知向谁边。往事越千年,魏武挥鞭,东临碣石有遗篇。萧瑟秋风今又是,换了人间。”
“好,一字不差。咱们脚下就是‘碣石’,你知道‘有遗篇’指的哪一篇吗?”
“这可不知道。我们上学的时候总是搞运动,基础不扎实。”
“其实我也背不下来,但我事先抄下来了,”赵有恒从口袋掏出一个纸片,读起来,“‘遗篇’是指建安十二年即公元207年九月曹操北征乌桓,消灭了袁绍残留部队胜利班师途中,登临碣石山时作《观沧海》诗一首。全文如下:‘东临碣石,以观沧海。水何澹澹,山岛竦峙。树木丛生,百草丰茂。秋风萧瑟,洪波涌起。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汉灿烂,若出其里。幸甚至哉,歌以咏志。’两个历史伟人,两篇宏伟诗篇,使得碣石山自此闻名于世。我之所以把这个活儿给你,做一点小小补偿还在其次,主要是让你来北戴河做一次旅游,见识一下大海的胸怀,不要记恨我。”
丁辰星一听这话,立即气不打一处来,心说,你给我造成的损失是盖一座水塔就能补偿的吗?盖十座也补偿不了啊!更别提附带的名誉损失了。不是老首长牵线,我怎么会跟着你来北戴河赏景呢,我这么忙哪有这闲情!按照他以往的性格,会马上推掉这个活儿打道回府,不在名义上落个拿到了“补偿”。但他一时间真的想到了两位写诗的历史伟人,感觉自己确如赵有恒所言,欠缺大海的胸怀,于是,嘴上出来的话就转了弯儿:“谢谢你的这个‘补偿’,情意我心领了。”说着话,他三两把脱掉衣服,只穿着裤衩,走下石坡,走进大海。
赵有恒在后面神情紧张地叫喊:“嗨,你会水吗?别玩儿悬儿啊!”
丁辰星不做回答,迎着海浪钻进水里。一个个海浪顺次扑来,丁辰星无影无踪了。赵有恒瞪大了眼睛张着嘴看着,一只手紧揪着自己的衣襟,很长时间,才看到丁辰星冒出头来。
刨去吃住挑费,丁辰星在北戴河的这个工程,基本嘴顶嘴,没什么利润。但辽阔的大海让他领略了一个男子汉应有的情怀——与赵有恒分手时,赵有恒说:“辰星,我女儿始终在等你。”丁辰星愣了愣,苦笑一声,没有说话。心说,我不可能吃回头草,但有你这句话,我也算平衡了。
回到家乡驻地以后,丁辰星立即听说了丁家富在本村建农药厂的事。他没对丁家富的男女之事感兴趣,也没对二姐丁月季做了村会计感兴趣,更没对自己加盟农药厂感兴趣,而是对农药厂建得离吃水井太近反应激烈。虽说也有百十米,但他还是感到了危险。他不想到村里去,而是打电话约出了刘三凳到镇上的“开心餐厅”细谈。刘三凳眼下正雄心勃勃,意欲依托丁家富大干一番,也算是他这任村主任对得起家乡父老的一个交代。
两个人见面以后,丁辰星按照自己的思路把刘三凳狠狠数落了一通,指出,你过去对村子里遍布斑驳狼藉的土坯房都视为传统和好事,现在怎么突然调转方向,而且如此一百八十度?闯下大祸将难以收拾,专家早已告诫过,农药厂对土地和地下水源的污染,三五十年甚至上百年都难以治愈和恢复。你不能为了业绩,为了赚钱而不择手段啊。
“怕污染?那我怎么干?”
“需要首先建污水处理厂。”
“谁给钱?”
“……”
“好话谁都会说,好人谁都会做,较真章的时候都出溜。”
“这么说,你还很感谢丁家富了?”
“那当然!”
“你想过要为全村人的生命安全负责任吗?”
“你甭吓唬人,甭跟我上纲上线,我不吃这一套!你一名二声赚钱了,可是你给村里投过资吗?你看着村里这么穷,帮着找过项目吗?”
“我现在力量还不足,等我具备了实力,一定会帮丁家堡的。”
“远水解不了近渴,画饼充饥的事最好不干。”
“你要一条道走到黑了?”
“说话别这么难听好不好?你咒我们丁家堡啊?你是不是嫉妒啊?”
丁辰星气得胸脯急剧起伏着,真想抬手给刘三凳来个大嘴巴子,但他想到了大海,感觉应该理智面对,发火解决不了问题,便压住火气,尽量把话说得婉转:“佛家认为每个人都有三世:前世、今世和来世。我们没有信仰,所以我们忘却过去,透支未来,因为我们只活在自以为精彩的今世。苦口良言如同随风飘舞的塑料袋,廉价得成为一种白色污染,像垃圾挂在我们的街角、树梢。”
刘三凳哪有心思听这些?他抬脚就走了。暗想我矮下身段来和你这个“臭名远扬”的人见面,原以为你出点资呢,想不到竟然教训我,你算个幺算个六啊?
丁辰星看着刘三凳的背影,连连摇头。丁家堡的当家人是这个样子,怎么得了!想赚钱没关系,不能无原则地只想赚快钱,不能饮鸩止渴啊。丁辰星纵然很想具备大海的宽广胸怀,此时也实在按捺不住,突然急火攻心,起身追了出去,紧跑几步,一把薅住刘三凳的胳膊:“你慢走,我还有话说!”
刘三凳回头一看又是丁辰星,一甩胳膊,把丁辰星甩了个趔趄,道:“你少跟我套近乎,你是什么变的我还不知道吗?我跟你不是一回事!”狠狠朝地上吐了口唾沫,扬长而去。
丁辰星愣愣地看着刘三凳的背影,闭住眼睛稳定心神,脚下像钉了钉子,既无计可施又难以挪动一步。他是真想拍胸脯喊出:“我给你钱,我给丁家堡钱,这个农药厂不能办!”但他确实拿不出多少钱。人们在传说他赚了钱,他也确实赚了钱,但那都是计划内有安排的,是马上就要派上用场的,一个成熟的企业家怎么能做事顾前不顾后,顾头不顾腚呢!
丁辰星在“开心餐厅”门前的空场上站了至少半个小时没有挪动。大脑里千头万绪,百感交并。透过刘三凳的话,他已经清楚地感到自己在村民们眼里不是正面角色了。自己究竟是怎样一个人呢?真的像他们想象的那样不堪吗?他知道自己是自私的,别的不说,单说自己不按家长旨意行事,对家人和周围的阻拦、劝慰置若罔闻,一门心思地干自己的事,不顾及旁人的感受,尤其不顾及自己父母亲的感受,就表现为自私。即使你对大家解释,你的最终目的是为了大家,可那很有画饼充饥的意味,是以后的事,谁能看得到?谁会相信?人们能看到的,就是眼前的你在我行我素,在按照自己的小九九打算盘。不是吗?既然如此,你就没权利在别人面前说说道道。即使你说得全对,人家也懒得听。丁家堡的人全知道这句话:名不正言不顺。
“开心餐厅”的牛经理采买猪肉回来看到了呆若木鸡的丁辰星,遂将他拉进餐厅坐下,给他沏了一杯茶,又点上一支烟,道:“想心事呢,你家里的事也真够喝一壶的。一个瘫痪老婆,一个‘外拨拉’(丁小虎),再加一个要死要活的刘菠萝,唉,我也替你为难啊。”
丁辰星沉默着不说话,一口一口地抽烟。牛经理又道:“你看这样好不好,我每个月给你一笔钱,只当是我对姚贞贞的情义,也算加入你施工队的股份。但有一宗,我想在餐厅里挂姚贞贞的大幅照片。”
“拿我家贞贞做广告呢?”
“所言正是。姚贞贞是我们的招牌,她不来上班了,可她的形象应该留在我们这里。”
“这事需要征求一下她本人的意见。”
“你若同意,我就去找她;你若不同意,我就甭费那事了。”
“那好,我同意了,你也别找她了,她的事我做主了。”
“在这儿奉劝你老弟一句,现在丁家堡上马了一个农药厂,你千万别拦着,全村人都可能因此增加收入,你拦着不是挨骂吗?再说谁会听你的?”
“如果把自己的土地和水源污染了,这种钱赚得心里踏实吗?”
“只要死不了人,无所谓;你有所谓也没用,人家无所谓。”
“可是,终归是要死人的。等于砸了子孙的饭碗。”
“那是以后的事,眼下谁都看不见;为了赚‘快钱’,冒点风险人们也敢干。”
“你说的‘快钱’不就是眼前利益吗?为了眼前利益,不顾将来灭顶之灾。”
“你也别把话说得这么绝对,也许以后就有了应对办法,咱丁家堡不是有两句老话‘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吗?”
“侥幸心理!”
“你前些年当兵当糊涂了。”
“当清醒了。”
“当糊涂了。”
“清醒了!”
“糊涂了!”
话不投机,丁辰星起身就走,牛经理一把按住他的肩膀,让他坐下,在他耳边道:“你少安毋躁,我去去就来。”便抽身离去。一会儿工夫,牛经理就回来了,将一个存折塞进他的口袋,道:“里面是两千块钱,算我入股的,分红怎么分,你随意,不分,我也不要。就算我对姚贞贞的一份情义。”
丁辰星没有说话。他知道姚贞贞在人们心目中很有分量。他不能拂逆别人对姚贞贞的情义。当然,牛经理十分聪明,知道丁辰星事后不会亏待他。两个人争论归争论,还是能够推心置腹的好朋友。而且,丁辰星也明白,不是关系特别密切,人家也根本不屑于给你诤言,为你“矫正”思路。这么一想,他的精神状态好了一些,遂起身与牛经理握别。
丁辰星在镇上走了一会儿,忽然想起中学校长黎锦文,丁家堡建农药厂的事让他耿耿于怀,何不听听黎锦文的意见?或许能搬动黎锦文去说动刘三凳呢。他在水果摊上买了二斤橘子,就敲开了黎锦文的家门。黎锦文热情地请他落座,递给他一支烟,两个人全点上,黎锦文道:“你是无事不登三宝殿,说说吧,啥事?”丁辰星抽了一口烟,说起了丁家堡要建农药厂的事。
“你的意见呢?”黎锦文问。
“不能在村子里建农药厂,不能为了增加收入而饮鸩止渴!”
“辰星,你的‘饮鸩止渴’这个词儿用得好。不过,把好不容易引来的工业企业撵走也不是上策,撵走,就等于‘倒洗澡水把孩子也倒了’。”
“您这个比喻的深意是……”
“倒洗澡水把孩子也倒掉,这个典故源于马克思形容哲学家费尔巴哈批判另一位哲学家黑格尔的方式,说费尔巴哈像一个糊涂的老太婆,在给婴孩洗了澡后,把婴孩和脏水一起倒掉了。本意是指事物发展过程中存在的否定,不是机械的否定,而是辩证的否定。机械的否定,就是把事物本身全部消灭,就像那个糊涂的老太婆一样,把脏水和婴孩一起倒掉。辩证的否定则相反,它要求既抛弃旧事物中无用而有害的东西,又保持旧事物中的合理而有用的东西,这样产生的新事物才有生命力。”
“我明白了。”
“农药厂可以存在,但需要在旁边建一个污水处理厂。”
“唉,这种事只能口头上说说,建污水处理厂是个烧钱的事。”
两个人都沉默了。下一步怎么办?他们都拿不出意见。或许他们此时都想到了一句乡间俚语:一分钱难倒英雄汉。眼下绝不是一分钱的事,而是数百万上千万才能办的事。不切实际的设想等于没想。
回到家里,丁辰星没对姚贞贞说农药厂的事,他对这件事既沮丧又无计可施。只是说起牛经理的两件事,一件是要在餐厅挂姚贞贞的照片,一件是要入股。姚贞贞想了想说:“‘开心餐厅’愿意挂我的照片就让他们挂吧,入股这件事也可以办,说明他们看到了你施工队的光明前景,分红嘛,可以按银行存款利息率。不过你应该和他签个协议,也就是说,如果你赚钱了,就给他分红;如果没赚钱,则一分钱不分,只是给他保底。免得以后说不清道不明,打崴崴。”
事情就这么定了。丁辰星草拟了两份协议给牛经理送去,两个人都签字画押以后,人手一份各自存起来。牛经理道:“你家姚贞贞做事真靠谱,丁是丁卯是卯,我真希望她快把病治好,继续来跟我干。”事后,牛经理为表示感谢,就来丁家堡找土医生,代替姚贞贞缴上一笔费用,请土医生想办法医治姚贞贞的腰。起初土医生既不接钱,也不同意接这个活儿,说姚贞贞这种病他接触过,根本无望治好,白耽误工夫。牛经理便说尽好话,尤其说到不要因为丁辰星而牵连了姚贞贞——先不争论丁辰星究竟是好是孬——单说那姚贞贞,这么好的一个人,如果天天躺在床上不能出来做事,实在是老天不公。最后说定,土医生每周五晚上来丁辰星家,这件事对外一概保密,他不愿意因为丁辰星而毁坏自己的名声。
其实,土医生之所以最终答应下来,是因为丁辰星在他心目中本来就不是坏人。只是碍于村里人们的议论,让他多有顾忌,害怕影响了自己的威信,继而影响到自己行医。丁家堡多年来就是这样,只要一个人名声坏了,便墙倒众人推,便事事难办,说是落井下石还谈不到,但“打入冷宫”“打入另册”全是题中应有之义。土医生即使知道丁辰星本来就是好人,也不敢擅自接触。不过,土医生给姚贞贞治病的漫长过程就此开始了。而丁辰星听信医院大夫的话,只知道姚贞贞的病已成定局,根本没法治;倒是因为对牛经理从善如流,结果土医生被说服前来一试,以土医生长久以来善出偏门奇效的先例,谁能说真的治不好呢?于是,所有的知情人全都拭目以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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