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辰星璀璨-头上三尺有神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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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一个人不知道事情深浅的时候,上天会告诉他。

    丁家堡的农药厂启动生产并开始销售了,一辆北京牌双排座小卡车进进出出,十分忙碌,显而易见,原料在源源不断运进,产品在源源不断运出,那么,利润也就顺理成章由少到多陆续而来了。丁家富干过多年农药厂,对生产和销售两大环节十分清楚,事情就进行得有条不紊。加之村里刘三凳保驾护航,排除一切干扰,农药厂很快就由试生产到正式运营,继而开足马力大张旗鼓干了起来。这时,一股股臭鸡蛋的气味飘扬在丁家堡的上空,继而飘到方圆左近的十里八村。村人们闻惯了年年积肥的大粪的臭味,现在蓦然间增加臭鸡蛋的气味,便没往心里去,因为这股气味往往被积肥的粪堆气味压过去。

    年底,丁美怡给丁家富生了个七斤半的大胖小子,了却了丁家富的多年梦想。为表示庆祝,丁家富买了几万头的鞭炮,在丁美怡家门口直直放了半个小时。地上的红色炮皮纸屑堆了很厚一堆;呛鼻的硝烟气味好久不肯散去。村里很多人家关严了屋门,有的捶胸顿足,有的破口大骂。而丁老文,在九十四岁头上死于丁家富的鞭炮声中。丁老文的子孙要按正式老喜丧的模式发送,要搭大棚,请吹鼓手,二十四小时吹奏不能停歇,二天晚上还要组织浩浩荡荡的亲属队伍“送路”,三天头上雇用车队出殡。刘三凳听说后找到丁老文家人严厉制止,道:“老文大伯死得不是时候,眼下丁家富刚刚生了儿子,你这边吵得翻了天,把丁家富的儿子吓着怎么办?月窠里闹病是一辈子的事,省省吧!”硬是拦下了。丁老文的家人更加憎恨丁家富和丁美怡这两个“伤风败俗”的“狗男女”,还气愤地说,垃圾食品都特别好吃,人渣也都特别有魅力。

    春节前夕的腊月二十八,大雪飘飞,滴水成冰,天地一片晶莹素白的当口,丁家富挨家送了红包。一方面是儿子“出满月”与村人同喜,二是农药厂初见效益略表心意。村人们背后没有不骂丁家富的,不骂就觉得对不起祖宗,对不起丁家堡的老传统。但丁家富的红包已经送了半个村子了,竟然没有一家拒绝的。而且,打开红包一看,哇,八百元,够份儿!谢谢啊,祝你儿子健健康康,祝你的企业蒸蒸日上,祝你和丁美怡圆圆满满!“妈了个×的”“×他妈的”这类谩骂飞到了九霄云外,一句也听不到。听不到,丁家富就高兴。有些事,有的时候,蒙在鼓里似乎是幸福的。

    但丁家富在丁老倔的家门口碰了钉子。他敲开丁老倔的家门以后,是丁香花迎出来,小心翼翼地问:“丁老板,你找我家老倔?”丁家富道:“我谁也不找,是给你家送红包来了。”遂伸手将一个鼓鼓囊囊的红纸包递过来。丁香花看了一眼,不接:“我们老倔有言在先,不义之财不能收,谁给的都不能收。”

    丁家富有些不悦:“这不是不义之财,是咱村搞农药厂的正常收入。”

    丁香花道:“是你搞农药厂,不是咱村,跟我们这些农户没有关系。”

    “白给钱还有不要的?死脑筋啊?”

    “天上不会掉馅儿饼,啥事都是有代价的。”

    “大婶您怎么凡事都想这么坏呀?”

    “不是我这么想,是老倔这么说。”

    “真不要?”

    “真不要。”

    丁家富将纸包打开,把一沓钱捏在手里,道:“大婶,您瞅着——”遂“唰唰唰”一阵撕,那时候最大的票面是十块钱,八百块钱也是很厚的一沓了,竟然全部撕碎了,然后随地一扔,用脚碾进雪里,朝着地上狠狠地“呸”了一口,转身离去。丁香花并不因为被丁家富啐了一口而感到背兴,她完成了丁老倔的嘱托,心里还很高兴,暗想,被你丁家富这种人啐说明我们没跟你同流合污,也是一桩好事。

    丁香花不知道全村还有谁家拒收了丁家富的红包。这种事丁家富肯定不会对外讲。所以,一般人也不会知道。不过,很有意思的是,村里有个很穷的农户,外号叫“丁三家”,小时候因为家里穷,靠三家邻里帮衬才勉强度日成长起来,大名早已被人们忘记了,而“丁三家”的外号却被叫响了。此时,他背着筐头子在雪地里东游西逛,期盼拾些牲口粪,凡是看到发黑发黄的地方,就走过去用粪铲杵两下。走到丁老倔家院子门前,发现地上一个雪窝,黑乎乎的似用脚碾过,便用粪铲杵了一下,见是十分熟悉的碎末,遂蹲下身子捏起两小片细看,却见是人民币,哇,操,谁他妈这么大方,竟然把钱撕碎了扔在这里——那丁老倔怎么就没发现呢?该着我发笔小财哈。便小心翼翼地将碎钱末一片一片地收捡起来,夹带着雪末子也顾不得了,全部装进衣服口袋里。然后,再仔细将雪窝周边也搜寻了,见实在没有东西了,方才满意地离去。

    丁三家回到自家以后,把碎钱末全部掏出来摊在桌子上,慢慢拼对,最后竟然将八百块钱全部拼了起来,只差两个小角的碎屑。乡下人没有那么精细,只要粘贴好,到集上买粮买菜都不难花。丁三家高兴坏了,用小铝锅打了半锅糨糊,把小孩子的作业本撕成条儿,将八百块钱全部粘好了。最后他是怎么花出去的,不得而知,反正村里没听谁说过丁三家手里有些钱没法花的话。

    转眼就到了第二年的年底,丁家富再次挨家送红包。这次是给儿子“过周岁”。价码涨到一千五。比刘三凳预言的价码还高。村里有人给孩子过周岁有在家里摆桌的,弄上个三五桌都属正常,当然因为家家都不富裕,饭菜都极其平常,而来客也并不挑剔,家家如此,谁都不挑谁。但丁家富说那就浪费钱了,吃到嘴里除了让口舌痛快一点,变成一泡屎拉出去,解决不了啥,而把钱交到你手里,你便可以任意买东西,缺什么买什么。他在送红包的时候也往往这么说。而人们也都乐于他这么说,“白拿钱”谁不高兴啊。但这次路过丁老倔家的时候,丁家富就绕了过去。他绝不干那种花钱挨骂的事。

    而丁三家去年捡了钱的碎末以后,似乎琢磨出了一二三,所以此次丁家富再次给大家送红包的当口,丁三家就赶紧背上筐头子全村转悠起来,祈盼再次遇到去年雪天那种好事。当然,他大睁着两眼转了好几天,累得腰疼腿疼眼珠子疼,连个钱毛也没见。当然,他也照例收到了丁家富的红包。

    ……

    第三年的年底,丁美怡为丁家富生下了第二个儿子,前窝后继地膝下已经有了三子。丁家富高兴,并不忌讳长子不是自己的骨血,无所谓,只要有了自己的接班人,怀里天天搂美妻,前面有个“外拨拉”算个屁事,便第三次挨家送红包。这次涨到了两千。有人暗暗算了一笔账:全村五百来户,一家两千,十家两万,一百家二十万,全村五百家就是二十万乘以五,乖乖,多少钱,用不着说了吧。佩服啊,这王八蛋真有本事!最高兴的人莫过于刘三凳。丁家富为全村各家各户发红包,这事他当然是要作为村委会的成绩向镇政府马全德汇报的。马全德感到刘三凳确实工作得力,还把他和其他一些干得好的村干部一起评为先进工作者,发奖状发奖金,开大会披红戴花。

    但此时村里有三个人分别得了肝癌、胃癌、肠癌,其中就有天天喝生水的丁三家。丁三家因为自小家里困难,养成了在水缸舀生水喝的习惯。另外两个得癌症的也是爱喝水缸里的生水。丁三家虽然自己一辈子没什么出息,而儿子不错,目前在市里农学院读大三。农学院是一所综合大学,包括土地资源、环境保护、植物保护、畜牧养殖、饲料、食品科学、园艺、林学、农业电力、农业机械、食品科学以及贸易、会计、管理等十几个系和学科。而丁三家的儿子恰恰学的是环境保护专业,他的大号叫丁俊达。这也是村里年岁最大的丁老文起的名字,原意是祈盼丁三家一家后来居上,脱离贫穷,还可朝高远处引申:“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

    丁俊达出于所学专业的职业敏感,最近每每走过村里井台,都会闻到一股臭鸡蛋气味。一次,他从家里担了水桶出来亲自摇辘轳打水,打满一桶水上来以后,在井台上放稳,把鼻子凑到水桶里的井水表面使劲吸入气味,感觉就是空气中飘扬的臭鸡蛋味儿。这时,他突然在井台旁边发现三只青蛙有两只是独眼。知识结构形成的职业敏感使他疾速脱掉外衣,将三只青蛙扑住,拔下草根将其缚牢,揣进衣兜;又悄悄用一个小玻璃瓶装了半瓶井水,拧严了盖子,连同青蛙一同带到了学院,找到化验室,请老师帮助化验和鉴别。于是,转天老师拿来结果说:“这瓶水里含有有机氯、有机磷、有机汞、有机砷、氨基甲酸酯等物质,你是知道的,这都是对人体有害的物质,‘三只蛤蟆四只眼’就是受害的结果,更多的话不用我说了。”

    “怎么办啊,我爸现在天天肝疼。”

    这个老师是刚刚大学毕业留校的,年龄比丁俊达大不了几岁,便犯起肝气:“还能怎么办,中国受到环境污染的不止你们村,等环保部新上任的领导出招吧。你现在能走的常规来说只有两条路,第一条漫漫长征路,去市里环保局反映,当然基本是不会理你,比较好的就是踢皮球,但是你一定要坚持下去,你老了以后,叫儿子去,儿子老了叫孙子去;第二条是联合村里的男女老少,年纪大的最好,拿着锄头拐杖砍柴刀去农药厂大门堵门,当然这些家什是保护自己的,不要拿去伤人啊。总的讲,环保局的效率不如公安局,最好被警察带走,你起码就有一阵子不用回村里去了。”

    丁俊达是个聪明人,知道这个年轻老师说的是气话。可是,事情总是要解决的吧。

    丁三家感觉肝部疼痛,到镇上医务所检查,医生让他转院到市里去,因为初步诊断病情不乐观,最好到肿瘤医院去。丁三家不知道去肿瘤医院意味着什么。那是个什么医院他原本一无所知。于是,丁俊达请了一天假,陪同老爸去了,立即被医生留住了:“老伙计,你必须住院了,否则生命难保了。”丁三家吓了一跳,既然如此就住吧,便住了下来,那时候医药费还不是很高。丁三家住了两个月医院,死在医院里。是夜里睡着觉死去的。看场景非常悲惨,丁三家两手死死抓住褥单,竟把褥单抓出两个大窟窿,说明他为忍住肝部的剧痛而使了多大劲。

    消息传到丁家堡,另外两个人,一个天天胃疼,一个天天肚子疼,都按照镇上医务所的安排去了市里肿瘤医院,结果和丁三家一样,没出三个月全部陨殁。

    陨殁这个词是丁俊达使用的,此前没人为一个农民的逝去使用这个词。丁俊达道:“农民的一辈子实在不容易,不能因为工种与达官贵人不同而被小瞧或斜睨,没有农民,达官贵人吃什么?达官贵人死了能够使用‘陨殁’,农民死了为什么不能用,这是尊重!”

    既然尊重,就真正尊重,丁俊达写了一纸诉状,递到了区法院。没被理睬。他又写了一封信直接寄给了市委书记。但这封信被秘书截留了。秘书了解了这种情况以后,给丁家堡打了个电话,把刘三凳约到了市委接待室。两个人谈了一个小时。刘三凳信誓旦旦道:“我一定把工作做好,你放心吧。”回到村里以后便找丁家富要了三万块钱,给死了人的三家每家一万。但让他意想不到的是这三家早已做了串联,已有对策,见刘三凳送钱来,不仅拒绝,而且跟刘三凳叫板:“你不把农药厂迁走,我们跟你没完!”

    刘三凳感觉这件事一定跟村里唯一的大学生丁俊达有关系,村民们有多少墨水和心机,他了若指掌,敢这么闹,必定身后有高人,高人就是丁俊达。他把这件事念叨给身边的儿子,本来是从反面告诫和讥讽只上了中专的儿子不如丁俊达有才学,要儿子继续努力。但儿子与老爸是心连心的,感到老爸遇到这种难缠的事,前景堪忧,说不定还会受处理,便悄悄离开家门,找了两个关系不错的伙伴,进市里了。

    刘三凳的儿子叫刘五斤——出生时只有五斤重,中专毕业以后分到镇上的小学当体育教师——村子里考上中专的也没有几个,所以毕业后在刘三凳运作下都分到不错的工作,况且那时候大学和中专毕业国家还是包分配的,若要分配得理想,离不开私下的运作。刘三凳为村里的几个中专毕业生都出了力气。于是,那几个人对刘五斤都心存感激之情。这几个人年龄上相差不了一两岁,都刚刚走上工作岗位,如同生瓜蛋子,说话做事愣头愣脑。刘五斤找到他们之中的两个最冲、最愣的来到市里农学院,通过学校教务处找到了丁俊达。

    刘五斤拉着丁俊达到校外一个密密匝匝的小树林里说话。两句寒暄过后,就说到了给市里写告状信的事。丁俊达说:“你们不要追究是谁写了告状信,首先要明白这件事该不该告状。如果必须通过告状才能解决,你能拦住人家吗?”刘五斤见此,对两个伙伴一使眼色,三个人便一拥而上,将丁俊达抱住,摔倒在地,然后拳脚齐上,把个丁俊达打得口鼻流血,昏死过去,而他们则大摇大摆扬长而去。临走还在丁俊达口袋里留了个纸条,上面写着:“这只是晓以颜色,再多嘴就让你永远说不了话。”

    都是来自一个村,以往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彼此之间能有什么深仇大恨?细细论起来还都是一个祖宗,怎么会下这样的狠手?除了刘五斤的拜托,不能排除另一个潜在的原因,就是他们都上的是中专,都没考上大学,心中对丁俊达既羡慕又嫉妒,而且多多少少有些看不起。因为丁俊达的老爸是丁三家,是村里有名的最穷的人。这些年来,丁家堡古风依旧也好,乡俗遗传也罢,有一点也始终伴随,即“恨人有笑人无”。你超越了我,则让我嫉妒;你超不过我,则让我看不起。只有不相上下,才最让人心里舒服。一个村里最穷的人家出了唯一的大学生,惹来嫉妒势所必然,而你忘记了穷根子,无所顾忌地整事,那就别怪哥几个借机出出恶气了。暴力不能解决问题,但暴力可以解决“制造问题”的人。

    两个谈恋爱的大学生在小树林里漫步,发现了倒在地上的丁俊达,把他背进学校医务室抢救了过来,经初步诊断,没有大碍,但送到大医院一查,发现折了两根肋条。事情发生在学校,学校只得出人处理这件事。当然,用不着出钱,那时候看病使用“三联单”,是全部报销的(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企事业单位职工生病了,去单位医务室请医生开个三联单就可以看病了,第一联:挂号,个人支付一角钱;第二联:各种检查,化验;第三联:配药。一般单位医务室只开三联,如果职工需要住院治疗还有第四联)。

    驻校派出所警察找到丁俊达了解事情始末,起初丁俊达不说,警察有些气愤,道:“如果你挨打是因为你肇事惹祸,学校还会处分你。因为你给学校添了这么多麻烦。”

    丁俊达不得已才把事情和盘托出。于是,刘五斤和另外两个人都被抓了起来。前些年国家曾经进行过“严打”,类似刘五斤这样的行为会遭到重判,眼下形势缓解多了,但还是被判了一年的劳动教养。三家死了人的家属整天纠缠刘三凳,闹得刘三凳头昏脑涨,隔三岔五跟老婆打架,拿老婆撒气。老婆也不堪忍受,找人写了离婚协议书,甩给刘三凳,就挎了包袱回娘家了,此后再也没回来。

    而学校派出所也通过公安系统把丁家堡的情况辗转反映到市领导那里。市委书记亲自过问了这件事。当然,那个秘书被下放到基层去了。市委书记对新秘书道:“对基层的来信来访,不要轻易截留,这不是耽误事吗?表面是为给我减轻负担,其实导致我脱离群众。会不会闹出更严重的事,也未可知。”算是对前任秘书下了定语。

    市委书记叫任建国,五十出头,因为常年的加班加点工作和操劳,年纪不大而头发早已全白,也不染,整天穿着一件灰塌塌的中山装褂子,顶着一头白发进进出出,看外表要比实际年龄大出十几岁。他抽空带着秘书亲自来到了丁家堡。“用不着提前打招呼,用不着保密,用不着戒严,用不着惊动派出所。”因为害怕丁家堡出幺蛾子,秘书曾经提醒他,而他则坚决予以回绝。

    丁家堡轻易没有小轿车前来。任建国的老上海轿车一进丁家堡的村街,就引起村民们注目和警觉。待小轿车停在村委会大院门外,车上下来一位气度非凡的中年人和一个小青年,村民们便猜出是市里来人了,立即一传十十传百,只一支烟的工夫,便乌泱乌泱地涌到村委会院子里,院子里站不下,就拥堵到大门外,院子外面围了好大一堆人。人们都想知道,市领导会如何处理这件事。

    三个死者的家属,被特别请到村委会屋子里参加座谈,全村十几名党员骨干挤在屋子里作陪旁听。人虽然多,可屋里静得掉根针都能听见。所有的情况都问清楚了,任建国问刘三凳:“村里死了三个人,还‘三只蛤蟆四只眼’。这事儿好说不好听,你怎么打算?”

    刘三凳哭丧着脸,说:“任书记,想不到您亲自下基层来到我们这个村。这几天我一直在反思,怎么会这样?现在我儿子劳教去了,老婆离婚了。我已经没有退路。既然事情始于我,我就坚决承担下来。我会尽快拿出办法,对死者家属进行补偿。”

    一个六十出头的老党员插话:“办农药厂我们这些人全跟着举手了,现在出了事,我们谁都逃不脱责任,我们全村党员要一起努力,跟着三凳主任处理善后,不向上级伸手,不给市里添麻烦……”

    这个人说到这里,刘三凳迅速投过眼神锐利的一瞥,本来刘三凳还想继续向任书记诉苦,然后找市里要点“政策”要点补偿,他的这种口径,就让刘三凳不能不把嘴闭住,不敢再诉苦,否则任书记会认为你一个村主任连普通党员都不如。于是,刘三凳只得咽回一肚子的心里话,并把那个老党员的话接过来继续说:“他说得不错,既然事情是我们自己惹起的,理应由我们自己解决。眼下已经给市里添麻烦了,很不应该了,我这个村主任真是不合格,我先向任书记做检讨,需要处分我,我也甘心接受。但我不会褪套儿,一定要带领全村党员把善后做好,把不良影响减到最小。”

    屋里的气氛沉闷极了。人人的心头都像压着百十斤重的大石头。任建国书记没有给出什么结论,只是提示道:“事情由农药厂引起,所以,处理这件事不能绕开农药厂。”刘三凳连忙点头:“您说得对,我们马上就研究农药厂问题。”

    任建国又安抚了死者家属一阵子,就带着秘书离去了。老上海轿车开得不快,还特意在村街来回走了两趟才出村。

    刘三凳开始和丁家富谈判。在农药厂的厂长办公室里,丁家富给刘三凳沏了龙井茶,点上一支牡丹烟——那时候北方的有钱人非常时兴抽牡丹烟,那可是刘三凳这个层级的人可望而不可即的事。如果抽冷子买一盒解解馋,会遭老婆没完没了的吵骂,一个月甭想消停。此刻,一支牡丹抽在嘴里,真有了腾云驾雾的感觉。这么好的享受,怎么好开口,向丁家富说出市委书记的嘱托,和分手、翻脸的话呢?

    “哥们儿,”刘三凳决定先绕圈子,“这烟真好。”

    “不算最好,哪天我让你尝尝中华烟。”

    “说起烟啊,咱丁家堡和全国农村一样,虽说改革开放大几年了,可粮票、肉票、油票、布票等票证还在发挥作用,凡是与衣食相关的商品都要票,但香烟据说税收高所以不要票。市里大商店有九毛九的‘中华烟’,六毛七的‘礼花烟’,六毛三的‘牡丹烟’,还有两三毛的‘大前门’‘恒大’‘香山’‘八达岭’,一毛多的‘工农烟’‘绿叶’‘黄金叶’,最低的还有几分钱一包的‘丰收烟’。说起这些烟,自然是对应时下不同类型的人的不同享用。目前月收入二百元以下抽‘中华’肯定费劲,九毛九够买一斤半猪肉(要票)了,还舍得去买‘中华’吗?城镇困难户人均月收入低于七至八元才有困难补贴。可想而知,七八包‘中华烟’就是穷人一个月的全部低保收入了……”

    “我对烟没有研究,咱说点正事好吧?”

    “等我把话说完。月收入高于二百元的,只有过去那些所谓‘十一级’司局以上的‘高干’,而一个月拿出三十元抽烟肯定也不是太舍得,‘中华烟’的价格使它成了奢侈品。再往下捋,司局级算是‘高干’的下沿,若工资一百五,抽‘中华烟’不可能,孩子多点儿‘礼花’‘牡丹’都抽不起。而处级干部相当于县长,这类人若是烟民,能抽‘大前门’‘恒大’就不错了。再往下就是一般干部、工人、知识分子了,收入在三十至八十元(过百的极少),这些人吸烟一般就是‘工农’‘八达岭’‘绿叶’‘墨菊’‘战斗’……一个月花上个三五元,已经知足。再往下就是我这样的村干部啦,几分钱的丰收烟是‘口粮烟’,天天离不开。农民赚工分,抽更便宜的烟叶就顺理成章了。”

    刘三凳喷云吐雾,滔滔不绝,享受着片刻的幸福和安乐。但该说的话总是要说,挨是挨不过去的,问题是怎么措辞。

    “你绕来绕去,究竟想说什么?”

    “刚才,市委任书记来了,安抚三个死者家属,还说到了你的农药厂。”

    “什么意思?想赶我走?”

    “只怕有这个意思。”

    “什么叫‘只怕’?究竟是怎么说的?你们开会为什么不通知我,也不通知丁美怡?”

    “没有通知你们两口子,是怕任书记会上说出严厉的话,让你们不好接受。”

    “现在党的工作中心不是阶级斗争,而是经济工作,我干经济难道还错了?”

    “没人说你错,只是……”

    刘三凳不好意思继续往下说,眼睛看着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丁家富。很显然,丁家富现在非常在意上级领导是怎么说的,这涉及他还能不能在丁家堡干下去。

    “你甭吞吞吐吐的,究竟任书记是怎么说的?”

    “任书记并没明确说什么,但大家在发言中表示了这样的意思,就是农药厂要离开可耕地与水井河道一定的距离,不能太近;而任书记对这个观点是认可的。”

    其实,这番话是刘三凳自己编的。他在来农药厂办公室的路上,已经措好辞了。只是这番话很难说出口。这几年,丁家富陆续给全村家家户户都发了钱,虽说摊到每家不是特别多,但加在一起数目却不小,这也是这几年丁家富与丁美怡不结婚就公开同居生孩子,一向观念保守老旧的丁家堡人并没有驱赶他的原因。这种事放在其他人身上,丁老文势必会带领众人将其赶走,若文的不管用,用棍子打跑了也说不定。

    “刘三凳,我和你可是签了十年合同,现在刚三年,我如果撤走,丁家堡要赔偿我一切损失。我建这个分厂投入了不少资金,拆迁的话必定要损失很大。”

    “我建议你不要算这个账了,如果不是我拦着,三个死者家属天天一群一伙地堵着你的厂门来闹,你怎么应对?”

    丁家富不说话了。他是个聪明人。虽说他从来没承认过死人与他有关,但对于可能会造成村里死人,还是十分忌惮的。此时,他突然想明白了:要趁着三个死者家属还没有讹上他,要“三十六计走为上”。问题是,这么灰溜溜地走,有点背兴。便说:“既然如此,我也不在丁家堡赖着,但你要让我走得风光,要动员全村的青壮年帮我搬迁,我离开丁家堡时,要组织人员敲锣打鼓夹道欢送。”

    “这个没问题,保证做到。”刘三凳终于长嘘一口气。这块硬骨头总算啃下来了。

    一个月以后,丁家堡全村人都出动了,以热烈掌声夹道欢送,镇上中学已经退了休的老校长黎锦文带领一帮吹鼓手前来助阵,真的敲锣打鼓,唢呐笙管齐鸣,好不热闹!丁家富带着丁美怡坐上了时下非常流行的崭新的北京切诺基吉普车。上车以前,两口子——已经是事实夫妻,不能不说他们是两口子了,而实际上至今没有去镇上办结婚登记——他们像中央首长一样对众人摆手致意,丁家富穿了一身深灰色崭新的西服,扎着血红色领带,丁美怡穿着一身紫红缎子裤褂,衬托着无比艳丽的容貌,手里抱着一个孩子,身后的大儿子领着二儿子,一家人风风光光地在众目睽睽之下上了车。当切诺基响了一声清脆的喇叭,启动以后,人群里飞出了一枚臭鸡蛋,准确地砸在切诺基的后挡风玻璃上。估计丁家富会看到或感觉到,但他没有计较。也许,他根本就没看到或感觉到。总之,切诺基在一片锣鼓声、唢呐声、热烈的掌声夹杂着诅咒谩骂声中,快速离开了丁家堡。

    人群散了半个小时以后,没等刘三凳发令,村里来了众多的男女老少,手持锄头、镐头、大锤、铁锹等干活儿的家什,叮当五六就开始了拆毁,农药厂的厂房、门窗、玻璃等所有的物件全都砸得一塌糊涂,满目狼藉。似乎唯有如此方能吐出心中久已酝酿的恶气。刘三凳对这些事就没法再计较了,他原本还打算把这处厂房利用起来干点什么,现在已经变成废墟,派不了任何用场了。他送走了黎锦文一伙人以后,回到村委会,刚走进院子,忽然大门外闹嚷嚷地叫喊起来:“乡亲们,村委会不为村民们办事,咱也砸了它!”继而就响起大锤砸围墙的“咚咚”声。这还了得,村委会不能毁在自己手上啊!

    刘三凳急忙反身出来,迎住大家,单腿下跪,抱拳作揖:“各位父老乡亲,叔叔大爷,兄弟姐妹!这种事千万不能干!你们非要砸村委会的话,就先把我砸死吧!我现在老婆离婚,儿子劳教,活着也没球意思了,你们先朝我脑袋来一下子吧!”

    刘三凳低下头,伸着脖子,等待村人们给他一铁锤或一锄头。但村人们毕竟善良人多,互相拦住了。年长的把年轻的拦住了,不想动手的把想动手的拦住了。总之,没有人真的会朝刘三凳的脑袋下手。事情正僵着,丁老倔从人群里挤过来,伸手把刘三凳从地上拉起来,说:“三凳啊,你要知道,这几年你闯的祸可不小,心里要有数啊!”刘三凳赶紧给丁老倔打躬作揖:“心中有数,有数!”此时刘连旺也从人群中挤过来,拍了拍刘三凳肩膀:“有骨气,好汉做事好汉当,是咱丁家堡的风格!”三个死者的家属,约莫十来个人,一窝蜂般围上来,异口同声道:“下一步你怎么办?”

    刘三凳再次面对全体人员打躬作揖:“各位父老乡亲,三位死者的补偿押在我刘三凳身上吧,这辈子我当牛做马也要还上这笔人命债!尽管三个人并不是我亲手害死的,但我愿意承担这个责任!”

    丁老倔道:“咱丁家堡人说话办事讲究‘落地砸坑’,你是不是应该和三位死者家属签个生死合同?”刘连旺帮腔道:“对对,口说无凭,应该落在文字上,签字画押。”

    “好,今天就是今天了,发昏当不了死,咱们就进屋去签生死合同!”

    刘三凳抖擞精神,率先朝村委会办公室走去。身后一群人跟了过去,其他拿着锄头、铁锤、镐头的人们站在院子里等回音。一支烟的工夫,屋里的人们都出来了。丁老倔向大家汇报:“合同签了,我作证!”刘连旺也走出屋子:“我也看到了,签了!”于是,村人们方才扛锄携锤稀里呼噜地走出院子。

    刘三凳见人们都走光了,便从腰上解下钥匙,打开了文件柜,从里面拿出一瓶丁家富留下的好酒:白色瓷瓶的茅台酒。拧开盖子,拿着瓷瓶正要往嘴里灌,桌子上的电话铃声响了起来。他放下酒瓶,拿起话筒:“喂,我是丁家堡。”

    “你是不是刘三凳主任?”

    “对,我是。”

    “我是市委任书记的秘书小高,这个星期我带着一个打井队到你们村里去,你负责安排部署一下。”

    “什么什么,我没听明白,安排什么打井队?”

    “丁主任,你们村的水井不能再吃了,你心里没数?”

    “有数有数,可是,打新井我们出不起钱啊!”

    “这次打井是任书记安排的,人家尽义务不要钱。”

    “哎哟喂,瞧这话是怎么说的,我没有别的,只有谢谢任书记和你高秘书了!”

    “打井队需要干半个月,吃住你给安排一下。”

    “几个人?”

    “十来个吧。”

    “好,就住在村委会大院里。”

    “好吧。”

    村委会大院近年新盖了三间西厢房,每间屋安排了四张床,可以一次性接待十来个客人。并且专门盖了一间厨房,如果来了客人,可以临时到村里抽调厨师。所谓厨师,就是村里比较会做饭的一般村民。因为凡是家里稍稍有点实力的,孩子结婚或是过生日,会在自家院子里摆桌,一来二去,谁家的饭菜更可口,就会让人捯出掌勺的厨师姓甚名谁。于是,这个人很快会成为别的家庭宴会的掌勺者。刘三凳每次宴请外村的客人,就临时请这样的厨师出面掌勺。

    桌子上这瓶茅台酒不能喝了。留着招待打井队吧。刘三凳吧唧吧唧嘴,有些不太甘心,拿起瓶子对着嘴呡了一小口,遂拧好盖子,放回文件柜,继续锁好了。一声长叹,道:“×他妈的!”不知道他是骂谁。是骂丁家富,还是骂自己?他自己也不知道,只是一肚子怨气没处出,只想骂街。

    ……

    打井的马达呼隆呼隆地响起来了。原先村里的水井是一百米深,既然污染了,就需要再打深一点,这次打了三百米的井,地点选择在远离农药厂和原水井的村西边。待新井打好后,原水井即被填死。丁俊达肯定也接到了市委高秘书的电话,因为,他在新井落成那天,也来到村里看热闹了。但他没有笑容,而是眉头紧锁。身边的人问他:“丁家堡今后是不是万事大吉了?”丁俊达道:“不可能。眼下是暂时把吃水问题解决了,而已经污染了的土地和地下水就不是十年八年所能自己化解的。”

    “我操!那怎么办?”

    “不知道。”

    ……

    土医生非常乐观地告诉姚贞贞,你若积极配合扎针灸和按摩,有希望改善病情,在这个前提下,有可能恢复月信,那么,你就可能怀孕生子。真的?姚贞贞对土医生的实力不了解,将信将疑。土医生给她讲了早先在东北的时候,一个姑娘爬树摘苹果,掉下来摔成高位截瘫,结果通过扎针灸和按摩,有了月信,于是,结了婚,生了孩子。总起来说,女患者月信正常,就是能够怀孕的。但怀孕是项系统工程,正常人有时在种种原因下怀不上的也大有人在,加之截瘫后出现的一些并发症,怀孕的概率有所降低。截瘫患者要想怀上宝宝,首先要调整好心态,同时加强功能锻炼,加强营养,计算好排卵期,如愿以偿就是有希望的。一个女人一生若没有孩子,就是人生最大欠缺,这辈子就无比遗憾。姚贞贞现在对这一点非常认同。

    她配合土医生扎了一段时间的针灸,做了一段时间的按摩以后,真的来了月信,只是不够准时,量也很小。但尽管如此,她已经喜出望外了。晚上,她搂着丁辰星说:“你还记得我教你的诗吗?”“记得。”“说说看。”“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还行。你上来吧,说不定我也能怀上呢。”丁辰星道:“月信不规律,就希望不大。”姚贞贞握住了丁辰星撩拨,说:“先试试呗,万一呢。”丁辰星便听话地亲了姚贞贞一阵,然后翻身上马,慢慢蠕动起来。姚贞贞虽然没有知觉,对于丁辰星是不是进入了,也没有感觉,但也尽力配合,把一个贤惠女人最隐秘、最宝贵、最有价值的一面无保留地袒露、奉献给自己的心上人,让心上人得到最理想的抒发。事后丁辰星紧紧搂着姚贞贞道:“贞贞,你是我的宝,我爱你。”姚贞贞回吻着他道:“辰星,你也是我的宝,我也爱你。不能让你得到最理想的生活,我对不起你。”“不不,是我对不起你。”“是我。”“是我。”

    两个人争来争去,姚贞贞打了丁辰星一巴掌,回手把床头柜上的小型录音机打开,小提琴曲《美丽的罗斯玛琳》悠扬地飘了出来。她轻轻地抚弄着丁辰星的头发,间或轻吻一下他的额头,看着他安详地沉沉睡去。当鼾声由浅入深真正响起来了,她才把录音机关掉,自己也闭上眼睛。姚贞贞曾经看过这方面的资料,房事几天一次合适?一般是随着年龄来的,譬如二十多岁的,间隔两天即可,三十多岁的间隔三天,可以依此类推到六十岁。当然,还要看身体条件,病秧子就不在这个范围,那等于难为自己。

    丁辰星正是而立之年,身体强壮,一个星期三四次不成问题。但他尽管做起来蹑手蹑脚,小心翼翼,但还是感觉这么冲撞姚贞贞会对病情不好。而姚贞贞非说没事,非逼着他干。眼看几个月就过去了,姚贞贞一切依旧,丝毫没有怀孕的征兆。也就是说,她的不准时而又量很小的月信告诉他们,她不可能怀孕。姚贞贞作为一个中专学校的老师,难道连这一点常识也没有吗?丁辰星不能不进行猜测,姚贞贞这么做很可能只是为了让他获得正常的夫妻生活。唉,丁辰星突然明白了,什么叫真正的妻子!

    丁辰星现在住的房子在施工队驻地旁边,是村子里一个小院中两间互相通着的西厢房,房东住正房,丁辰星、姚贞贞、刘菠萝和义子丁小虎住两间西厢房。自然,丁辰星和姚贞贞住里间,刘菠萝和丁小虎住外间。丁小虎的日常生活全由刘菠萝料理,而丁辰星和姚贞贞的吃喝问题,也差不多全被刘菠萝承担下来。以往在家吃凉不管酸,油瓶倒了都不扶的刘菠萝像完全变了一个人,手脚勤快,还有眼力见儿。土医生来给姚贞贞治病的时候,刘菠萝就打下手,因为勤谨到位,土医生对她评价很高。甚至土医生十分羡慕丁辰星这个家庭的组成与结构,说:“这应该是目前最理想的家庭组合了,如果……”后面的话,他没有说,只是看了看丁辰星,又看了看刘菠萝,意味深长地一声长叹。

    土医生走了以后,姚贞贞就咂摸他的话的滋味,那深层的含义似乎对丁辰星与刘菠萝眼下这种雇佣关系抱有遗憾,假如——姚贞贞也不愿往下想。那对自己有些残酷,但又突然让她猛醒。姚贞贞有文化,读过《红楼梦》。贾琏、王熙凤、平儿三者形成了封建时代最稳定最理想的家庭结构,原因是平儿可以“上床”,是贾琏的妾,既伺候贾琏两口子生活,又随时可以在王熙凤不便上床时应付贾琏的需要。问题是,现在是新社会,一妻一妾或一妻多妾的家庭结构早被否定,而代之以一夫一妻。那么,当一夫一妻之中的妻不能履行或不能完全履行职责与义务的时候,实际上夫妻的含义与本质就发生了变化,就是不称职的或名不副实的夫妻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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