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眼老狼终于见到了香洼山。
晨曦中,香洼山间缠绕着雾气,斑斑点点倒像一片片绿色的叶子在水上漂浮。
几天里,独眼老狼突然苍老了许多,身体失去水分一样枯萎下去,极度的疲惫、饥饿,它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
实在没力量将大角马鹿拖上香洼山,它又没放弃拖大角马鹿上香洼山的打算。事实上,他实在无力将大角马鹿拖上香洼山去,寻找伙伴帮忙是唯一的办法。
嗷呜——嗷!
独眼老狼几乎用尽最后的气力,嗥叫缺乏往日的雄风,飘过秋天原野的声音嘶哑而悲凉。
嗷呜——嗷!
并没有一只狼出现。
狼王啸聚山林、呼风唤雨的时代彻底过去了。
独眼老狼似乎不承认,也不愿承认这一严酷的现实,族群中没谁在拿它当一回事啦。自然就没一只狼跑下山来帮它,欢迎它。
独眼老狼哀凄地怀念前呼后应的年代。
韩把头正跟踪着狼的蹄印,痕迹表明是只狼,它正拖拽着较大的猎物。他判断捕杀了大型动物,定要拖到洞里去,或在洞的附近埋藏起来。狼是储藏食物的高手,它会把一时吃不完的食物藏起来,饿时再弄出来吃。
独眼老狼的行为,把自己孤身一人的情况泄露给经验丰富的狩猎队的把头。寻找一只狼,而不是一群狼是韩把头最理想的。为给小松原弄狼眼珠,必须擒住狼,在爱音格尔荒原,找到狼不难。香洼山就有一群狼,一群白狼。
现在正是狼喂养幼崽儿的季节,亏情是不能打的,打了就了犯狩猎帮的严密的规矩。
打亏情——把本不该打的动物打了。春不打母,秋不打公。韩把头决定冬天打香洼山上的狼,眼下连一根狼毛都不能动。
小松原要的狼眼珠怎么办,寻找到一只鳏寡孤独的狼,它即不会在香洼山上的族群里,又没儿没女。
韩把头想到昨夜从猎鹰场地回来遇到的蹄印,决定沿着它寻找狼。痕迹是一只狼拽一头猎物,看得出它很吃力,走走停停,几个深陷的蹄窝里掉下了毛,可见是一只老狼。
他加快了追踪速度,陈旧的蹄印说明离狼还很远,必须在狼到达洞穴前捕获它,不然进入洞穴里就难捉住它了。
香洼山脚下有一条河,属裤裆河的支流。独眼老狼在河边喘息着。此刻,它连喝水的力气都没了,眼巴巴望着清亮的河水喝不到嘴。
“它在身边就好啦。”独眼老狼强烈地想一只狼——年轻的狼王后杏仁眼。八年为王的岁月里,先后几位王后,末代的王后是杏仁眼,它们在一起如胶似漆,只是时间太短暂。
公狼们站在一起没辈分,独眼老狼和杏仁眼情情我我时,蹓蹄公狼看上了杏仁眼。它向曾经含辛茹苦打食哺养自己长大的父亲挑战,它要做狼王,要娶杏仁眼为妻。
老夫少妻的日子甜蜜而短暂,在这短暂而甜蜜的日子里,独眼老狼享受到了被少妇之爱的幸福。
有一次,独眼老狼一觉醒来,眼前发黑,站不起来,口渴得厉害,嗓子呼呼拉起风匣。
杏仁眼跑出洞去,来到小河边,用带食物的方法喝下水,再急急忙忙跑回来,嘴对嘴地喂给独眼老狼。
那是世界上最甘甜的水,独眼老狼终身铭记。
现在,物是人非,杏仁眼已经听不到它的呼唤,听到了又能怎么样?杏仁眼在新狼王的怀里,即便它不忘旧情,蹓蹄公狼也不会容忍妻子去怜悯一个失败者。
狼族的残酷独眼老狼无法改变,它想自己只要能喝到水,干枯的躯体得到滋润,就有力量把大角马鹿拖上山。
韩把头穿越一片草地,知道离狼很近啦。他停下来,做捕狼的准备,双筒猎枪装上子弹,随身携带的物品中多了几件不属于狩猎应必备的东西:一只液氮铁罐和准备摘掉狼眼球用的医疗器械。
猎人到了走狼步的时候,就离猎物很近了。
韩把头分开眼前的蒿子叶,望见河边有一只枕着死去大角马鹿的老狼,一只白色的大狼。
观察,韩把头仔细地观察目标,确定是一只狼,一只风烛残年的老狼,它的身边没有第二只狼,正好逮它。
韩把头瞄准狼的额头,端着枪靠上去,已靠得很近,老狼一点反应都没有。他奇怪,能捕杀到马鹿的狼反应竟然如此迟钝。再近一步,与目标已不足两丈远的距离,韩把头准备开枪。
这时,独眼老狼微微抬下头,望一眼韩把头,挣扎几下,马上耷拉下头去,躺着不动。
“一只垂死的狼!”韩把头手指稍稍离开扳机,一个堂堂的猎人并不是赖狗,他要打的是雄壮的动物,不愿向老弱病残的动物开枪。打住快要病死的动物,是一种耻辱。
一步步地向前接近,离狼只剩下三步。生死的界限,如果那只狼陡然而起扑向韩把头,他仍然有丧命的危险。
韩把头端着枪,没敢懈怠,保持警惕,走得离狼剩下一步远时,他完全放下心,独眼老狼已奄奄一息,挣开眼睛的力量都没有了,眯成一条缝,身体抽搐着。
爹咽气前就像这幅景象,依恋不舍。
独眼不肯撒手狼寰!
韩把头放下枪,蹲下身,向对待一个同类,听它最后的遗言。
一个生命即将结束,就如一盏灯就要熄灭。此时,人和动物,生命穿越了天敌的界线,冰与火融为一体……独眼老狼挣开眼睛,眸子纯净得如一颗露珠,没有一丝的敌意和恐惧,泪水涨潮一样漫上来,嘴唇颤抖着发不出声音,它要说什么呢?
几只乌鸦飞过来,落在枯树枝桠上嘎哇地叫。它们大概闻到死亡的气息,等待饱餐一顿。
韩把头盯向老狼的眼睛,这是一只极其美丽的独眼,正是他寻找的眼睛啊!
一袋烟的工夫,老狼仅存的一只独眼的眼球在液氮罐子里了。
嘎哇!嘎哇!嘎!
乌鸦越聚越多,那棵树已变成黑色。
韩把头面对一具白色大狼尸体寻思,他只要一离开,数以百计的乌鸦就会分食它,把它叨成碎片。
“这样一只狼,死去应体面!”
韩把头掏出腰刀解肢狼,为它举行天葬。
一块狼大腿肉抛出,乌鸦蜂拥而上,顷刻之间吃光。
剖开狼腹,膛内空空如也,剩下鸡蛋大小的胃,里边只有一撮尚未消化的干草。
“守着肥大的马鹿,老狼为何饿到这步天地?”韩把头大惑。
二
“你看,那就是野狼沟。”
索菲娅在马背上直起身来,顺着卢辛马鞭所指的方向瞻望,苍茫一片,她什么也没看到。
“是吗?”
卢辛掏出手枪。
“你做什么?”她疑惑。
“告诉弟兄们我回来啦,让他们来迎接压寨夫人。”卢辛朝天鸣枪。
砰!砰!砰!三声枪响,划破荒原傍晚的静寂,附近一对野鸭被惊起,带着哨响从他们的头顶掠过。
周遭静悄悄的,没见一个人影出现。
“嗯?”卢辛觉得不对劲,又朝天空放了两枪,还是没任何回应。
“我们是不是走错了路,前边不是野狼沟。”索菲娅说。
卢辛猛加马几鞭子。
真实的野狼沟就在面前,一片凄惨景象——
草丛中散落着块块人骨,无数具骷髅裸在光天化日之下……十几名弟兄葬身狼腹的悲怆事件发生在卢辛在哈尔滨期间。
“快过八月节啦,是不是尽早准备一下。”炮头大块头对项点脚嚷道。
花膀子队在关东为匪多年,已入乡随俗,也过中国的传统节日。
“大当家的不在家,我们简单地过过。”项点脚说。
“不行,我们要喝酒,要跳舞。”大块头狂躁地喊叫。
大块头是炮头,前打后别,花膀子离不开他,在队里很有威信。遇事大当家的卢辛都让他三分,项点脚轻易不会得罪他。
“好吧,叫搬舵先生去操办。”项点脚让步,卢辛不在绺子别出什么乱子。他叫来搬舵先生苏尔东,吩咐:“你去亮子里镇,购买些吃的,躲开点日本人……酒菜要丰厚些,今年弟兄们都很辛苦。”
“哎。”苏尔东照吩咐去办了。
一日后,苏尔东把八月节的安排详细向项点脚说明:“按六六大席准备的,老粗(牛)横川子(三头),爬山子足(羊10只),尖嘴子(鸡)……”
“黑心皮子(狼)呢?”大块头问。
“我查看一遍,狼油火把还有四十多个,加上松明的,猪油的,点通宵足够。”苏尔东说。
“不是用它上亮子(点灯),让弟兄们吃顿狼肉。”大块头说得咬牙切齿。“我要为死去的弟兄报仇。”
“八月节,吃狼肉的事我看就免了吧。”项点脚说。
“你别管了,我带人去打。”大块头一意孤行。
“至少弄回满把子(五条)!”大块头恶狠出狼的数目。
并非花膀子队有过节必吃狼肉的规矩,鸡鸭鱼猪狗牛羊,甚至山珍海味也能弄得到,大块头干嘛偏要吃狼肉呢?事出有因。
那次,大块头带三个人去边远小镇抢劫归来。
行至荒原时月已升上中天,荒原一片灰蒙,一座座牧人盘在甸子上的草垛,高高地山一般地矗立,突然,行在前面的大块头,他的坐骑长嘶一声立刻顿足不动,只见无数绿色亮点在四周闪烁。
“黑心皮子!”大块头掏出枪告诉随来的人,他十分冷静,面对的狼不是一只两只,而是一群。
尽管他们四人都有武器,但子弹却极有限,弹尽后难逃狼口,唯一的生路就是尽快到前面大草垛,爬到上面躲避,或许可免于殉葬狼口。他果断命令:“节省子弹,连子(马)靠近,杀出条血路,冲上草垛。”
狼大概看出胡子的打算,以其不顾生死的气概堵截。
大块头弹不虚发,狼哀嚎一排倒地,距离草垛还有段路程,狼再次更疯狂地猛扑过来。
这是一次生死博斗。
花膀子队两匹马被狼咬倒,大块头即令没失去坐骑的人救起落马的人,他把腰间那颗自制的土雷狠命甩出去,巨响惊天动地,狼被突如其来爆炸震慑住,四处惊散、逃遁,趁此空隙他们爬上大草垛。
坐骑不肯离去,大块头挥鞭抽下,驱赶马离开草垛,那两匹马昂首咴咴嘶叫几声后,逃走。
嗷嗷两声狼嗥,狼群重新聚集,将大草垛围住。开始再度朝上爬,未成功。
一只老狼带头叼草垛的草,数狼效仿,哧哧草垛震颤,逐渐降低。用不了多少时间,草垛低了,狼便可冲上来。
“咋办,炮头爷?”一个年纪小的人沉不住气啦,问大块头。
是呵,狼一口口叼草,草垛眼瞅着下落……喊吧,此处前不着村后不巴店,谁能听得见。朝天鸣枪,深更半夜谁会来救?
大块头一时也没了主意,他将所剩几颗子弹全推上膛,准备与狼决一死战,当然生还的希望相当渺茫。
生死攸关的时刻,一声冲霄的马嘶长啸,一匹马如黑旋风般地疾奔而来,月色中可见它长鬃直立,大口张开,冲入狼群连踢带咬,杀出一条血路到草垛下,它向大块头咴咴地叫,并将身子靠近草垛,等待主人骑上它。
“炮头爷,你快走吧!”三人异口同声催促大块头,并把自己的枪递给炮头,“带上吧,冲出去。”
“好兄弟们,我尽快带人来救你们!”大块头眼圈红了,他知道三个弟兄已经没救,在他手持双枪冲出狼群时,后面传来悲怆的喊声:“炮头爷,我们来世再见吧!”
返回老巢,卢辛率队伍赶来,狼群已散尽,除见了几块带血渍的破衣烂衫外,连块骨头都未找到……
天上一轮清月。
花膀子队老巢野狼沟燃起篝火,数支火把点燃,照亮张张酒醉的脸庞。最后,还差一道大菜尚未做好——烤狼肉。
五只肥狼架在篝火上,有人精心翻烤着,幽幽肉香飘溢而出,连守在外围站岗的人都闻到了诱人的香味,忍不住直咽口水。
大块头面前一溜放着五个鲜红的狼心。他先用刀子削一片,入口前叨念一遍被狼吃掉的三个人的名字,而后吞下那片狼心。
烤好的狼肉抬上桌,花膀子队分吃狼肉……
然而,一场悲剧发生啦,数以百计的狼从各个角落涌过来,烂醉如泥的人刀枪抵抗,整整一夜枪声、狼嗥、哭喊声不断,到了黎明,这里一片死寂。
项点脚为掩护幸存的人,自己最后一个人离开的。他回望一眼野狼沟,见到一条浑身是血的狼叼着一把匣子枪,踉踉跄跄跑向荒原深处……
卢辛不知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是猜测到发生了什么。让一具具白骨复原,顺着时光隧道走回去,他们就是跟随自己横刀立马、冲锋陷阵的土匪兄弟。
一行泪水流下,索菲娅给他擦拭。
“他们一定还有活着的。”卢辛坚信。
索菲娅攥着他的一只手,感觉那只手在不停地颤抖。
“我们找他们去!”卢辛说。
三
一辆火车头沿着满铁线向奉天开去。
小松原坐上这个专门载他的火车,内燃机驾驶内空间并不大,小烧(填煤工)不停朝锅炉里加煤。他坐在副司机的位置上,怀里抱着液氮铁罐,一只狼眼珠在里边。
假若独眼老狼在天有灵,它会怎么想呢?自己曾经统率百多只狼,沿着铁路线走过,也遇到过开来的火车,它猜想过这个大铁家伙是不是也有内脏,在食肉动物眼里,鲜嫩的内脏可是好吃的东西啊!
独眼老狼还没机会爬上去,看火车有没有内脏。此刻,它身体的一部分,正替它完成梦想,登上了火车。它一定很失望,铁家伙根本没有内脏,倒有红堂堂的胸膛,火又是狼族的最怕。
独立守备队司令部调一个单机(火车头)去奉天,任务为林田数马治眼伤服务,可见重视程度。为一个守备队小队长,而动用火车头在满铁历史上还没有先例。
满铁医院为林田数马的眼睛手术成立专家组,生田教授任组长,并由他亲自主刀。手术在高度机密状态下进行,除生田教授本人外,其他的专家也不知道是眼球移植手术,对外声称是眼球修补术。至于眼球活体的来源,医护人员所知道的是一位捐献者自愿捐献。
“保守机密,小松原。”林田数马电话里嘱咐他的士兵。摘一位中国小姑娘眼球的命令是他下的,这是极不道德的命令,一旦传扬出去,会引起中国人的强烈不满。
电话这一边,小松原不停地“哈依!”。
小松原放下队长的电话,急忙和舅舅生田教授通话,告诉他狼眼睛已弄到,铁路方面已接到命令,调一个单机送他到奉天。
“守口如瓶,眼球的真相一个字都不能露。”生田教授叮咛。他清楚自己主治的不是一般的患者,独立守备队司令的亲戚,职务不高,满铁的高层拿他当一个将军看。这与绵延千里铁路线的安全由守备部队保护有关,这种关系决定了此次手术不同寻常。活体人眼睛换成狼眼睛,又是自己和外甥私下做的事,一但暴露后果不堪设想啊!
唬弄一只老虎,危险性大大地上升,一点风声都不可走漏。给林田数马用狼眼,这个秘密生田教授和小松原,要一辈子烂到肚子里。
“我明白,舅舅。”小松原说。
火车头上小松原越接近奉天,心里越慌。小的时候,他玩过撒谎的游戏,那是为增加游戏乐趣,最后无论是说破或被人识破,都是很有意思的事。眼下的游戏有些玩命的味道,严重一点说就是一场玩命的游戏。队长让去摘朴美玉的一只眼球,自己暗中放走了她,拿来一只狼眼珠冒充,队长要是知道真相,恐怕自己性命难保住。
“舅舅……”他为舅舅担忧,事实真相败露,舅舅就要受到牵连,他是有名的眼科专家,为了帮助自己而毁了前程,那样就真的对不起他。
呜——
火车驶入一个三级小站,通过未停。路过闸楼,铁路线上每个车站上都有闸楼,千篇一律的设置,千人一面积木似的小屋,值班员站在黄色闸楼前,摆动手里的旗帜,说着旗语。
小松原瞥眼闸楼,朴成先整日出现闸楼前,白天摆旗,黑夜摇灯,他的女儿朴美玉就坐在木凳上,双手托腮,一双亮晶晶的大眼睛望着驶往的火车,看不够火车。她是那样无忧无虑,世界对她来说是那样的美好啊!开满鲜花的视野里,飞进来的是只只蝴蝶,唱歌的蝴蝶,跳舞的蝴蝶。
朴美玉不会想到有一只黑手伸向她,要的就是她看鲜花和蝴蝶的眼睛。
逃离亮子里的火车上,朴美玉还在生父亲的气。她生气有个特点,就是紧闭嘴,那双大睁的眼睛在昏暗的车厢里明亮着。
“美玉,还生爸的气呀?”朴成先希望女儿别生气下去。
“人家还没把花给日本兵呢!”朴美玉说。
“不是来不及了吗。”朴成先说。
“爸,我们为什么离开亮子里镇呀?”朴美玉心里塞满疑惑。
朴成先眼睛扫了一遍车厢,在中国土地上行驶的火车,中国人又极少数人才坐得起火车的年代,乘客大都是咿哩哇啦说话的日本人。他不方便说话,就说:“到你二姑家,爸详细对你说。”
“怎么也得把花给人家啊!”朴美玉说。
韩把头取下狼眼,催赶大青骡子急火地朝亮子里镇赶,在火车站的南闸楼找到了小松原,见他怀里抱着鲜花。
小松原到车站打听确定朴成先父女走了,他的心放下来。为朴美玉躲过一场灾难而欣慰。去南闸楼鬼使神差,没有任何目的就顺着铁轨走下去,抬头就见到了南闸楼。
“太君!”陌生面孔的值班员,同他打招呼。
小松原恢复了日本兵的傲慢,只扬了下戴着白手套的右手,鼻子里有那么一点声音。
值班员恭恭敬敬地立在一旁,日本兵鼻子里一点点声音,也算瞧得起自己了。
小松原看见阴凉处盛开的野花,走过去。
韩把头赶到,见到小松原怀里抱着鲜花。
鲜艳的野花没在小松原的怀里绽开多久,他便乘上火车头。爱音格尔荒原野花香味还留在他的衣服上,他想起朴成先和朴美玉。
火车头又通过一个小站,穿铁路制服的值班员手拿着个圆形的东西,在站台上摇动,副司机看见了,他对小松原说:
“太君,我接一下调度令。”
小松原将副司机的座位倒出。
火车头进站没停继续前行,站台上那个穿铁路制服的人手举着圆形的东西,顺着火车头行进的方向跑,副司机探出身去,一手住圆形的东西,拿进车里。
当时普遍采用这种传递的通讯形式,没有对讲机和无线通讯的年代,对火车司机的调度命令,只能用此方法发布。
副司机取出一纸公文,一项命令:火车在前方的开原停车两分,有人上车。
副司机将命令传达给正司机后,再将调度命令原文交给小松原,同时让座:“太君您坐,给你。”
小松原阅后,什么也没说。
调度为何发布这样一道命令,开原站停车和上来些什么人,他不清楚。
“一分种也不准耽误!”小松原执行的是这样的命令。
火车头在开原站停下,一个浪人装束的日本人上车。
此人脸庞由横肉组成,谁也不搭理,也没和小松原说话。
“先生请坐。”副司机寻个地方让他坐。
开原站上车的人拒绝,而后站在一处,独自望着车外,给所有人一个背影。
火车头开走。
小松原发觉那人手里也提着和自己拿的一模一样的液氮罐子,猜想:他的罐里是什么?也是一只眼珠,假若是,就不是狼眼睛吧?
按照液氮罐装的是一只眼珠思路猜想下去,小松原疑问更多。他拿眼珠干什么?也去给一个人置换?
如果是这样的话,林田数马队长下达弄眼球就不是他一个人,还有黑龙会的人。
小松原通过装束确定开原站上车的人是黑龙会的人,他们表面是民间商会组织,实际是日本的特务机关。
“队长找黑龙会的人弄眼球?”小松原想。
四
花膀子队为中秋节搞的狼肉大宴,惹来杀身之祸,被惹恼的正是狼王蹓蹄公狼。
香洼山的白狼领地从独眼老狼离开后,改朝换代,新的狼王有它新的施政纲领,允许一些臣民自由恋爱,门当户对的数十对狼结成伉俪,生儿育女。
这标志着独眼老狼时代的一切旧东西被摈弃,崭新的制度也不是蹓蹄公狼才开始的,独眼老狼执政时期,许多事情它便睁一只眼睛闭一只眼的容忍,或者说默许。比如偷情,蹓蹄公狼和一只小巧玲珑的女狼拍拖,发展到谈恋爱。
“你爹看见怎么办?”女友小巧玲珑狼大概这样问过。
蹓蹄公狼回答:“管它呢?我们爱我们的。”
“狼王不准许……”
“它怎么妻妾成群呢?”
蹓蹄公狼和女友亲密接触下去。
“儿子,你不能这样不守规矩。”王爹说。
“上梁不正下梁歪。”王儿说。
“我是王,兴我这个,不允许你这个。”王爹说。
“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王儿说。
“反了不是?”王爹说。
“爹逼儿反,儿不得不反。”王儿毅然决然地说。“我要打败你,当王!”
王儿蹓蹄公狼不是说着玩的,它最终打败独眼老狼。
登上王位的蹓蹄公狼尽管推行新制度,特权思想没有改变,也妻妾成群,族群中的佳丽归它独有。随着地位的提升,小巧玲珑它已看不上了。
“你说你爱我到永远的啊!”小巧玲珑说。
“世界上还有永远的事吗?尤其是男一样女一样的事。”蹓蹄公狼要耍赖了。
“那当初……”小巧玲珑翻起小肠。
“我们曾经爱过,还不够吗?”蹓蹄公狼说。
香洼山狼族里这段童话暂且翻过去,蹓蹄公狼仇恨满胸膛的事正在发生。
花膀子队炮头大块头带人在荒原上寻找着狼,准备用它们中秋节做下酒菜。五只外出的狼被他们捕杀,其中就有小巧玲珑,它怀着蹓蹄公狼的血脉。
蹓蹄公狼决定报复。
花膀子队宿营地野狼沟中秋节酒宴进行着,有人跳舞,有人边喝边跳,大部分人猛喝海灌。
平素这些杀杀砍砍的人,在节日的夜晚,他们已经理解中秋节的含意:团圆,人间的团圆日。
他们的家在哪里啊?亲人在哪儿呀?落草为寇,无家可归,即使有家也归未得,身在异国他乡,他们只能望着圆圆的月亮,思念久别的故乡。
苏尔东嘶哑的嗓子唱:
田野小河边红莓花儿开,
有一位少年真是我心爱。
可是我不能对他表白……
野狼沟里流水潺潺,月亮在水中行走。
苦参参的歌声水似的流过项点脚的心房,他的心里也苦参参的,涩涩的记忆浸渍着,一段旧事蹒跚走来。
母亲即要死了,她对中国丈夫说:“埋葬我的时候一定脚向着西北方向啊!”
“头枕川,脚登山,头南脚北。”丈夫说出中国丧葬习俗。
母亲对儿子项点脚说:“妈死了,把妈脚向着西北方埋葬。”
中国丈夫和这位肥胖的女人过了大半辈子,一个被窝里按两国不同方式操作多年,操作的成果是项点脚,成果不是完美无缺,是操作过程中某个细节粗心大意,粗制了一些。几十年里,大部分的操作不是为了成果,操作增加了彼此了解。
“洋老擓(老伴)为什么要脚向着西北方向?”中国丈夫始终没弄懂,到死也没懂。
项点脚后来明白,是回忆母亲的摇篮曲时明白的。
关东流传的摇篮曲——
狼来了,
虎来了,
黑瞎子背着鼓来了。
母亲却唱一首情歌,是苏尔东唱的红莓花儿开。或许,在她的家乡,小河边有人对她唱这首歌。
“母亲想回家!”项点脚想明白了,母亲要求把她脚向着西北方向埋葬,那是她的家乡啊!
想家——想回家,中秋夜想家夜!
与美好月色不和谐的是一群复仇者,在蹓蹄公狼的率领下,顺着沟壑向花膀子队移动。
篝火上烤着狼肉,肥嫩的狼肉散发着香味,对花膀子队的人是诱惑,对狼群来说,是仇恨!
躲在暗处的无数杀手,将要发起攻击……
蹓蹄公狼要为生命的尊严而战!
爱音格尔荒原上的生命,在野狼沟里喧闹,使一个恐怖名字的沟壑充满活力。
花膀子队喝酒跳舞,远离了枪支。
蹓蹄公狼匍匐着脊背雪山似地突然拱起,白色一道山脉,给群狼发出无声的命令:
冲!——
近百只狼旋风一样包围了花膀子队,他们惊骇,大水似地围住他们,举目望去,白亮亮一片,仇恨的狼眼如一颗颗出膛的子弹,射过来。
面对枪口、锋刃他们脸不变色心不跳,可是面对狼群,他们胆怯了。接下来的反抗,人只是垂死挣扎。
人狼之战进行到最后,项点脚总共带出去九个人。
本来伤痕累累的大块头已冲出重围,他在喘息的时候,始终盯着他的蹓蹄公狼猛然蹿出草丛,扑倒他一口咬断脖筋。
蹓蹄公狼曾目睹他割断小巧玲珑狼的喉管的。
项点脚看见一条浑身是血的狼叼着匣子枪,踉踉跄跄跑向荒原深处,这只举止奇怪的狼正是蹓蹄公狼。
花膀子队多数队员葬身狼腹,元气大伤,剩下不到十人一时难成什么气候。
“我们去哪里呀?”
是啊,去哪里?项点脚犯起寻思。大当家的卢辛不在,主意还得他拿。第一个老巢不敢回,担心林田数马的守备队报复;野狼沟刚逃出来,狼群走没走远也不知道,再者狼口余生的这几个弟兄,谈狼色变也不能再回去。
“去一马树。”项点脚做出决定。
一马树,顾名思义,只能拴一匹马的一棵树,是一个朴素的地名。起名者正是项点脚。
雪里站(四只蹄生白毛)马驮项点脚涉过西辽河,展现面前的是一片亘古的洪荒,萋萋野草间狼狐奔突,鹞鹰捉兔……火毒的日头暴晒着光裸贫瘠土地上的生灵,能够遮蔽强烈日光照射只有柳条蒿子,对于他和坐骑来说,无法钻进浓荫之中。
项点脚那双短腿站在马镫上,身子陡然增高了许多,目光放远些,顺着滚动的草尖,终于见到一棵树,一棵孤树。
项点脚走近孤树,它是自豪生长在沙坨间的白榆,无数岁月的风剥雨蚀,皮肤龟裂,躯干不屈地向东北方向倾斜。他把雪里站拴在树上,躺在浓阴里,给这里起下了名副其实的名子:一马树。
“好地方啊!”卢辛也看中这个地方。
一马树孤远而苍凉,胡匪喜欢的正是这样的地方,对他们来说是理想的藏身环境。
“狡兔三窟,我们也要有三个窑啊!”项点脚说。
一马树就成了花膀子队的第三窟,也是最偏远、隐蔽的巢穴。不到万不得已,不能跑到这里躲藏。
脚项点带领惊魂未定的几个人,昼夜兼程赶到一马树。
“弟兄们,好好放仰(睡觉)吧!”脚项点说。
那几个被狼吓破胆的人,仍旧心有余悸,说:“这儿有没有狼啊?”
脚项点对一马树一带放心的,没有狼群出没,鳏寡孤独的狼肯定有,但它构不成危害,孤狼通常不会来袭击带枪的人类。
项点脚来到一那棵白榆树下,春天的榆钱已经长出一茬小树。明天一马树的历史将重新改写,今年雨水勤,风吹落地的榆钱当年就长出茸茸的小树,能够活到明年春天,这里就不是一棵孤树了。
“但愿明年我们的人马也壮大起来。”项点脚默默祈祷着,希冀花膀子队重整旗鼓,东山再起。
项点脚盼望大当家的早点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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