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王归来-宪兵换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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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满铁医院,一颗眼球正在一个陌生人的眼眶里成活。

    生田教授伫立在林田数马的病床前,看着护士一层一层地剥开沙布。数双目光聚焦一处,这里边有医护人员的,有特地从公主岭赶来的独立守备部队的一个大佐。

    小松原愔愔在旁边,一副神不守舍的样子。

    最后一层沙布打开,林田数马经过改装的眼睛呈现在众人面前,除了专业人员外,在场的人凭肉眼,直观望去没发现与常人眼睛有什么不同,略微差异的是,眸子莹莹地发绿,但不失是只美丽的眼睛。

    生田教授遮盖住林田数马的左眼,让他用右眼视物:“林田君,你往这儿看。”

    林田数马按着医生指引望去,回答着问话。

    “这是什么?”

    “钢笔。”

    “几支?”

    “一支。”

    “什么颜色?”

    “灰色。”

    “祝贺林田君,你的视力完全恢复了正常。”生田教授说。

    林田数马眼眼手术宣告成功。

    病房里只剩下两人时,林田数马突然对小松原说:“我过去怎么没注意到朴美玉眼珠发绿?”

    小松原暗暗吃惊,莫非队长怀疑了。

    置换上狼眼睛,眼睛颜色早晚引起林田数马的疑心,生田教授事先预料到了。

    “他问起,你沉着冷静,一口咬定弄来的是人眼珠,而且是小姑娘朴美玉的。”生田教授嘱咐外甥。

    “队长,朴美玉眼珠有些发绿。”小松原说。

    “她又不是波斯猫。”林田数马说,“我见她怎么没发现绿呀?”

    小松原坚持说朴美玉眼珠看上去浅绿色,林田数马没深入这个话题。他给小松原指示:“你先回亮子里守备队部,清点一下,还有多少张狼皮没被卢辛的花膀子队抢走……我明天回去。”

    “队长你一人回去能行吗?”小松原关心道。

    “没问题。”林田数马说。

    生田教授来到病房,林田数马问:“生田君,向你请教一个问题。”

    “请讲。”

    “我的双眼看东西是否完全一致?”林田数马问。

    生田教授观察对方脸色,觉得他不是随便问问,超出了医疗范畴。他回答得小心谨慎:“有一些差异,但不会太大。比如,物体的颜色,对光的感觉。”

    “哦?”

    生田教授进一步讲解道:“人眼的神经组织错综复杂,每人都有独特的视觉功能,因人而异……”

    “生田君,人的眼睛颜色会改变吗?”林田数马问。

    生田教授望着他,猜测林田数马的想法。

    “你瞧我的眼睛,颜色是不是发绿呀?”林田数马指着自己的右眼问。

    生田教授心里十分清楚,那只狼眼和林田数马的眼睛颜色上有明显的区别,他肯定是看出来了。医生有千种借口可以掩盖事实真相,于是教授说:“移植的过程中,它要改变一些颜色,绿色蓝色黄色的都可能……”

    林田数马没再问下去,是否相信,也只有他自己知道。

    “我明天准备出院。”林田数马说。

    “出院可以,只是不可做剧烈的运动,控制好情绪,不能暴怒什么的。”生田教授从治疗的角度叮嘱一番,“总之避免过度疲劳。”

    “饮食方面呢?”

    “清淡,忌辛辣的刺激食物。”

    生田教授走出病房,小松原在医生办公室门前碰上他。

    “舅舅。”

    “跟我回家。”生田教授说,“我有话对你说。”

    林田数马轰赶小松原走,令小松原心里忐忑不安,也让生田教授预感到林田数马对眼睛移植产生怀疑。

    “他问你眼睛颜色为什么发绿是吧?”

    “朴美玉的眼睛大家都看过的,黑色……我怕队长追查眼球的来历啊!”小松原忧心忡忡。

    “弄狼眼睛的事还有谁知道?”

    “只韩把头一人。”

    “此人是否可靠?”

    “可靠。”小松原语气肯定,“我担心……”

    “沉住气。”生田教授叮嘱小松原,“千万别慌张,慌张就等于直白地告诉林田数马,你在眼球上做了手脚,拿狼眼珠唬弄他。”

    林田数马是不是怀疑他暂且不说,现在,小松原准备回亮子里守备队部了。

    乘上火车的瞬间,他想起医院里的朴美玉。队长的一只眼睛复明,女孩的一只眼睛却永远地失去光明。他气愤这种无端的剥夺行径,也仅仅是气愤而已。队长的命令还要去执行,他是一个兵。清点狼皮,林田数马还不知道,三十多张白狼皮都被卢辛他们抢走。

    小松原走在亮子里的街头与项点脚擦肩而过,一个典型关东农民打扮——青花旗布免裆裤、打着腿绑,脚登千层底儿鞋,上着对襟布衫,头戴四块瓦单帽——从身边经过,没引起小松原任何注意。

    二

    项点脚注意到了擦身而过年龄不大的日本兵,攻打守备队部的夜晚,他借着枪弹的光亮一晃见到小松原,没被日本兵认出来,项点脚已感万幸,加快了脚步。

    项点脚走路提速,脚点得就更厉害。他鸭子似的跩进郝家客店,这是一家街边江湖小店,打把势卖艺、跳八股绳的人多住此店,胡子马贼经常到此落脚。

    “项先生,请!”店老板郝眯缝眼,挤出的笑把眼睛给挤没了,胖脸上只剩下两道缝儿。

    “郝老板一向可好?”项点脚寒暄。

    “好!”郝眯缝眼努力睁大眼睛,到了极限也就刀拉似的一条缝儿,因此人送外号:眯缝眼。他试探性地说,“这回能多住些日子吧?”

    “明天就走。”项点脚说。

    “这么急呀?”郝眯缝眼说,他们熟悉,开玩笑道:“憋冒炮了吧,还不就此打几天洞啊!”

    “你拿我当耗子了,整天打洞哟!”项点脚说笑几句,“我把那一口戒了,彻底戒了。”

    “刀枪总不用要生锈的。”郝眯缝眼说。

    他们见面这段玩笑话,围绕着一个主题:女人和性。

    “我这次是来请你的。”项点脚直截了当说明来意。

    郝老板眯缝的眼睛睁大了许多,眼皮上下眨巴。他知道项点脚是干什么的,胡子的水香亲自登门来“请”,非同小可!请的含意在匪道上比较复杂,譬如:绑票就叫请财神。

    “你呀真是个扒子(阉过的公羊)!”项点脚几分小觑地说,“看你的脸都吓白了。”

    郝眯缝眼听懂了项点脚这句黑话,扒子是胡子对胆小人的蔑视说法。了解胡子习俗的人都知道,当胡子入绺,得要举行挂柱仪式,过堂——试胆必过的关,往头顶放只鸡蛋,大当家的在百米之外要开枪击碎鸡蛋,枪响你要是尿了裤子就是扒子!绺子不会要你。

    “咱们是蛐蛐(亲戚)!”项点脚套近乎,说。

    郝眯缝眼知道这是一句没影儿的话,什么蛐蛐?我什么时候成了花膀子队的蛐蛐?郝老板是个心眼活泛的人,旅杆爬(顺水推舟)的话会说的。“蛐蛐,我们蛐蛐。”

    “是亲三分向,我能给你空桥走?”

    “是,是,项先生遇到了马高镫短的事,你只管吩咐,郝某一定效劳。”郝眯缝眼诺诺道。

    “连子(马)病了几匹,请你给扎痼扎痼。”项点脚说。

    “我去,我去。”郝眯缝眼爽快地答应下来。他问:“我们什么时候动身?”

    “镇上我还有些事要办,明天我们俩起大早走。”

    “明早走,好,今晚有太平鼓演出,你正好看看。”郝眯缝眼说。

    郝眯缝眼现在开店做老板,以前是亮子里有名的兽医。在爱音格尔草原,兽医比医生地位高,原因是一匹好马比一个人值钱。

    郝眯缝眼洗手不干与让奉军吴大舌头(吴俊生)吓破胆有关。

    一次,吴大舌头路过亮子里,他随带的一匹马病了,叫他去治。

    “呜,他妈了个疤子的把眼睛睁大点!”吴大舌头问郝眯缝眼:“你说这马能治好吗?”

    郝眯缝眼一边给马往外掏粪,一边说:“不好说。”

    “妈了个疤子!”吴大舌头骂了一句,抹了一把汗。这是他最心爱的一匹马,一听兽医这样说,着实吓了一跳。

    郝眯缝眼实际是耍了小聪明,自己有把握治好这匹马,故意这样说,是想给吴大帅一个惊喜,好多得一些赏钱。

    马治好了,吴大舌头下令:“绑了他!”

    郝眯缝眼直到这时,才知道耍小聪明要付出代价。

    “跪下!”副官强迫郝眯缝眼当街跪地。

    吴大舌头掏枪瞄准郝眯缝眼太阳穴,他吓得魂飞魄散,裤裆湿了。

    “砰!”一声枪响。

    郝眯缝眼听见枪响,摸摸脑袋没出血。

    吴大舌头哈哈大笑:“妈了个疤子的,你吓我一跳,我吓你一跳!”

    郝眯缝眼这一跳吓出一场大病,脸全绿了,有人说是吓破了胆,治疗半年才好,发誓不再当兽医。

    花膀子队的水香来找,不好推辞的。吴大舌头吓破胆的事,蛇咬毕竟过去了多年,已经不怕井绳了。

    “喜欢听那段,我叫他们唱。”郝眯缝眼问。

    项点脚说:“〈开天辟地〉吧!”

    “〈开天辟地〉!”郝眯缝眼吩咐。

    艺人唱道——

    翻天册子言一言。

    先有五党后有天,

    洪均老祖他比五党还要先。

    一口青气把天漫,

    巨石粉碎落地成山,

    溪水脚下踏一步,

    石头不够冰茬添。

    坐在客店的通天大炕(相当于现今的大房间)上的观众,一片贺彩声:

    “好!”

    “再来一段!”

    郝眯缝眼呷口茶,得意地望着项点脚,还是让他点剧目,问:“来哪一段?你点。”

    “班子自有安排吗,任他们演。”项点脚推辞,说。

    “项先生有所不知,这不是正式演出,天平鼓班子住在小店,没钱付店钱,我就让他们用演出抵了,给大家找找乐子。”郝眯缝眼说,“项先生你懂,还是你点。”

    却之不恭,项点脚说:“我点一段,〈老虎学艺〉。”

    “安班主,〈老虎学艺〉会唱吗?”郝眯缝眼问。

    “会,会!”安班主说。

    “那就唱〈老虎学艺〉!”郝眯缝眼说。

    艺人唱起〈老虎学艺〉:

    你也高来我也高,

    狸猫倒把猛虎教。

    穿山跳涧都教会,

    猛虎变脸要吃狸猫。

    猛虎要把狸猫撵,

    狸猫上了柳树梢。

    猛虎跪在平溜地,

    叫声师傅你听着:

    穿山跳涧你都教会,

    上树的方法你咋没教?

    狸猫这里忙回话,

    叫声徒儿你听着:

    教徒不教无义徒,

    教成之后还想吃我狸猫。

    郝家客店太平鼓唱到夜半才散。次日,天刚蒙蒙亮,项点脚就和郝眯缝眼上路了。

    三

    林田数马坐在回亮子里守备队长办公室里,听小松原的报告。

    “白狼皮一张都没剩下,都给花膀子队抢去了。”小松原说。

    林田数马皱了下眉头,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显得很平静,他扬了一下手,小松原退了出去。

    遵照医嘱,不可以发怒。花膀子队打伤了他的眼睛,抢走了心爱的白狼皮,其中一件事就够他大发雷霆的了。林田数马为了自己的眼睛,他忍耐、控制,做到了遇事不怒。

    心是平静了,但并没死心。他暗暗发誓:消灭花膀子队!

    林田数马的守备小队,有几十号人马,两挺机枪,加上背后有强大的独立守备司令部撑腰,剿灭土匪卢辛,应该说取胜没问题。

    报复的心切,带着眼睛的隐隐疼痛,林田数马开始谋划清剿花膀子队,目的不是索回白狼皮,是彻底消灭这股顽匪。首先要确定花膀子队藏在哪里,摸清他们的人数,再部属消灭他们。

    林田数马开始考虑派人去侦察,派谁去呢?他首先想到小松原,人满机灵的。

    “就派他去。”林田数马决定下来。

    守备队里能完成任务的人很多,林田数马单单派小松原,并不是因为信任,而是为一种考验。他秘派小松原去搞眼珠,小松原是搞来了,但从颜色上看,不像朴美玉的眼睛。

    “小松原是不是搞什么鬼?”多疑多虑的林田数马,躺在满铁医院的病床上就起了疑心。

    一时找不到朴成先父女,林田数马暂时放弃追查眼球的真相。差小松原去侦察花膀子队的下落,考验他一次,看他到底忠诚不忠诚。

    林田数马准备按铃叫小松原来谈这个任务,小松原敲门:“报告!”

    “进来!”

    小松原推门进来:“报告队长,郝家客店的老板说有事见您。”

    “让他进来。”

    小松原转身出去,带郝眯缝眼进来后,自己撤出去。

    “队长。”郝眯缝眼挤眉弄眼地献媚,手里拎着只老母鸡,“我来看看队长,送只下蛋的鸡。”

    “坐。”林田数马让座,一脸悦色,“关东流行一句老话:开河的鱼,下蛋的鸡,肥!”

    “是,是是!”

    “郝老板找我有事吧?”林田数马问。

    “没有,听说队长出院了,特来看望。”郝眯缝眼专捡好听的说。

    “幺细!”

    “哦,我有个事向队长报告。”郝眯缝眼说。

    定期向守备小队长报告,郝眯缝眼秘密为日本人做事。

    守备部队遵照上级命令,在驻扎地秘密雇用情报人员,日本人管这批暗地里为他们反映一地社情民意的中国人叫嘱托。按规定,嘱托定期也可随时向日本人传递所获的情报。

    “队长,我知道花膀子队在哪儿。”

    “噢!”林田数马兴奋起来。

    “那天……”郝眯缝眼说。他把一次卑鄙的告密讲得绘声绘色。

    被人说成横草不卧的项点脚,正带着一只狼向秘巢走去。领一个日本人的嘱托去一马树,暴露了匪队的行踪意味着什么?

    “郝老板。”项点脚低估了郝眯缝眼的能力,根本就没想他会沾日本人的边儿,他认为日本人绝对瞧不起郝眯缝眼的。其实不然,日本人,具体说是林田数马看上了郝眯缝眼,恰恰是他其貌不扬,外陋者多内险,这是林田数马的经验。

    林田数马还精通中国的神相术,郝眯缝眼生着一双阴阳眼:“两目雌雄睛大小,精神光彩视人斜,心非口是无诚意,富积奸谋诡不奢。”他看中的正是这种心术不正的人。

    项点脚不失精明,但不懂人长什么龟眼象眼牛眼的,眼下他急需一名兽医,郝眯缝眼曾是亮子里有名的兽医,所以就请他来医马。

    “昨晚的太平鼓咋样?”郝眯缝眼问。

    “不错。”项点脚赞赏。

    “来日何不请到绺子上演几场。”

    郝眯缝眼探听虚实,项点脚没听出来。

    “唉,倒霉的事一宗接一宗的发生,哪还有心思娱乐。”项点脚怆然地说。

    “怎么?”郝眯缝眼装出惊讶。

    “咦,不顺,不顺啊!”项点脚叹气。

    “你们绺子历来是局红管亮啊!”郝眯缝眼转弯抹角地探询。他有他的目的,嘱托每月要从守备队那儿领两块大洋的,花膀子队的动态就是情报。

    “八月节,给狼群包围了……”项点脚和盘托出那顿狼肉大宴惹出的祸端。

    一马树匪巢,郝眯缝眼见到一派败落的景象,昔日威震荒原的花膀子队,现在只剩下十几人,残兵、败将、病马。

    马误食了一种致其昏迷的醉马草,郝眯缝眼不愧为医马高手,他没走出几步,在草甸子弄到一种相克、攻毒的草药给马服下,马很快就站起来了。

    郝眯缝眼返回亮子里,连家门都没进,直接来到守备队部。半路在街上买了只老母鸡和两棵草参,来见林田数马。

    “幺细!”

    林田数马此时最想知道的就是花膀子队的情况,郝眯缝眼的情报是及时雨。

    “他们打算去香洼山打白狼……”郝眯缝眼说。

    林田数马听着,大脑过滤着情报,挑拣有价值的东西。

    郝眯缝眼把所见到的,所听到的,通通报告给日本人,尽一个嘱托之责。

    “卢辛没被狼吃掉?”林田数马关注匪酋的生死。

    “他最近从哈尔滨回来,带回一个俄罗斯女人。”郝眯缝眼说。

    “卢辛没死,那个项点脚呢?”

    “活泼乱跳的。”

    花膀子队剩下他们俩,实力就不可轻视。怎么说花膀子队也到了穷途末路时期,狗落水了,正是追打的好时机。

    林田数马表扬了嘱托一番,多赏了两块大洋打发走郝眯缝眼,决定马上部署清剿卢辛的花膀子队。

    “借刀杀人。”林田数马反复琢磨这句中国成语。他不出面去做这件事,并非因为不便,而是他算了一笔经济账,成本上不合算。借谁的刀呢?

    “韩把头!”

    林田数马选定了目标,卢辛与狩猎队有宿仇,新近劫获白狼皮,杀死了韩把头的磕头(结拜)弟兄刘五,结了新仇,挑唆和指使他们去打花膀子队。

    林田数马和韩把头见过一面,小松原领他为大青骡子的事找过自己,接受了韩把头送的五张白狼皮后,放了擅自闯入满铁禁地的大青骡子。他看出韩把头对放过他的坐骑很满意自己,更看出小松原和狩猎把头的友谊。

    “带小松原去见韩把头。”林田数马打算亲自出马。

    去玻璃山的路上,小松原猜测队长去见韩把头的目的。林田数马牙口缝未欠,他心里更发毛。

    “那只狼眼睛……”胆虚的小松原频率很高地想他和韩把头干的那件事,真的怕带自己来玻璃山找韩把头对质。当然,韩把头死也不会出卖自己,这一点他心有底。

    两匹马在玻璃山间毛毛道上前行,蹄子叩磕石板的声音,令小松原惴惴不安。

    “怎么啦?”林田数马问他的士兵。

    “我……我怕狼。”小松原编出谎言。

    玻璃山有狼出没,灰白的狼屎随处可见。

    “大白天的,怕什么狼。”林田数马责备道。

    小松原宁可承受责备,甚至是责骂。队长认为自己怕狼好,起码没发现他心里的秘密。

    “我们这次去找韩把头……”卢辛在半山腰上,才对他的士兵说出此来的真实目的。

    小松原心里一块石头终于落了地。

    “你要帮我说服韩把头消灭花膀子队。”林田数马抬了下右眼,说。

    小松原发觉队长置换的右眼,老是往下看,他不得不随时调整视角。缺乏狼的知识,就难解释这种现象。

    到了狩猎队的驻地,韩把头并不在他的把头堂屋里。

    “找你们的韩把头。”小松原说。

    “哦,我们把头在后山驯鹰。”老姚说。

    “叫他回来。”小松原说。

    老姚迟疑不决。

    “就说小松原找他。”小松原说。

    老姚听过这个名字,去后山驯鹰前,韩把头有过交代,要是有个叫小松原的日本人来找他,就带他到后山驯鹰房来。

    “走吧,我带你们见他去。”

    驯鹰房搭建后山的一悬崖绝壁上,远远望去倒像一只巨大的鸟巢。为何把驯鹰房搭建在这种险峻的地方与海东青的刚烈性格有关。

    韩把头驯鹰技术和爹学的,尽管爹后来不想让他成为猎人,还是把驯鹰的技术传授给他。

    一只海东青在爹的桦皮小木屋里,十一天没闭眼。

    “还得几天啊,爹?”韩把头问。

    “它不被驯服就一直驯下去。”爹说,“儿子你白天,我晚上熬它。”

    爷俩儿一个白天,一个夜晚守在海东青身边,用根棍子敲打拴在鹰腿上的铜铃当,不让它睡觉。

    “盯住它的眸子,只要它一闭眼,就捅铃惊醒它。”爹交代。

    韩把头按爹的吩咐,一丝不苟地去做,盯着鹰那透明的眸子,只要它一闭就吓它睁开。

    三顿饭吃在鹰身边,他发现鹰的眼里满是乞求,在街头他没少见到这样的目光。

    “你饿了吗?”韩把头动了恻隐之心,将一块馒头送到鹰的嘴边,正巧被爹看见。

    “干什么?”

    “它饿啦。”

    “饿也不能给它吃。”爹说。

    “十一天不给吃的……”韩把头嘟囔,心里说,“残酷!”

    熬鹰必须这样残忍。

    熬鹰,故顾名思义,就是熬尽它的精力,让鹰向人屈服。

    “等熬得鹰黑了眼圈,瞳孔里没了神采,它的野性就快耗没了。”爹教诲儿子。

    再往下的岁月里,韩把头也是这样教授他的徒弟的。

    “只耗尽它的野性还不成,同时要给它强制减肥。”爹说。

    给海东青减肥驯鹰者有一套独特方法:将猪精肉剁碎,拌在苋麻皮中,做成橄榄果形状,鹰误当肉丸吞下去。苋麻皮吃下去消化不了,最终还要吐出来,带出肠子油,鹰就消瘦下去……

    韩把头对爹的驯鹰方法改进了许多,驯鹰房建在悬崖绝壁上,就是他的发明。

    “鹰击长空俯瞰人间,不能熬尽它这一天性,那样对打猎不利。”韩把头说。

    “老把头!”老姚在山下喊。

    “什么事?”吴双出现在驯鹰房窄下的窗口,山太高的缘故,他的脸很小,缩小了几号,“把头在睡觉。”

    “有人找他。”老姚指指身边的小松原。

    吴双看清是小松原,便缩回头。

    韩把头直接走下山来。

    “老把头。”小松原上前打招呼。

    “太君找我?”韩把头睡眼惺忪,问。

    “我们队长找你。”小松原说。

    四

    一马树的傍晚有了索菲娅,便有了生机。她的笑声如泉如溪,踏着草尖传向远方,是那样无忧无虑。

    秋天晒干狼屎泥颜色的土坨上,卢辛和项点脚坐得很近,瞻望遥远的地平线,耳朵灌满索菲娅的笑声。

    “女人真是水做的。”卢辛慨叹。

    “但愿不是祸水。”

    卢辛直愣愣地望着项点脚。

    “莫非二弟看到什么,她……”

    项点脚摇摇头。

    “你是不是认为我把她带回绺子,破坏了规矩?”卢辛不能不在乎水香的话,尤其是在花膀子队背累(背时),他的话更不能不重视。

    项点脚拔出嘴里的一段干草,橙色的涎液流出嘴角。

    “女人是雪不是水就好了。”项点脚说出句没头没脑的话。

    卢辛更加迷惘。

    一只被惊起的沙鸡几乎是贴着的头顶,突突飞过,他们感觉到了翅膀带起的风。

    “啊呀!”卢辛惊呼。

    一摊稀白的东西落在卢辛荒丘一样的头顶上,是沙鸡屎。

    “母亲的!”卢辛恨骂一句,他总用这样的词汇骂人。

    鸡屎突然间落到头上,胡匪视为不吉利。

    “一马树不能呆了。”项点脚说。

    “哦?为什么?”卢辛惑然。

    “我有预感……”项点脚说,“郝眯缝眼的眼睛滴溜溜的转,我心没底呀!”

    “一个吓破胆的扒子,小泥鳅还能翻起大浪?”卢辛问,“我们不去香洼山打白狼?”

    “我看还是不去的好。”

    “好不容易碰上白狼群,不打可惜喽。”卢辛说。

    “眼下保住队伍要紧啊……”项点脚说服了卢辛,“走,立马走。”

    “那我们去哪儿?”

    “离开爱音格尔荒原,钻大青山。”项点脚说出自己的想法。

    一时半晌,一言半语很难说服卢辛离开的。爱音格尔荒原对卢辛,对花膀子队是避风港,一个土丘,一条河流,一片草地,一个村镇都了如指掌,环境的熟悉就意味着安全。

    说心里话,项点脚也不愿意离开此地。

    “可是我们只这匹马几杆枪,又面临着几家仇人追杀,好汉不吃眼前亏。到大青山养精蓄锐,壮大队伍,等东山再起……”

    卢辛和项点脚谈到很晚,狼屎泥颜色土坨上完全被黑暗覆盖,他们才走下坨子,分别回到宿处。

    此时,花膀子队的人和狼夜宿极其相似,分散到各处。

    卢辛和索菲娅的宿处,有了女人显得活力和浪漫。一墩红柳丛,经女人的手装饰,变成了美丽的建筑,树枝上系满野花。

    他们甜蜜在柳丛里,仰望秋天的花朵。

    “今晚你怎么冷冰冰的?”索菲娅感觉异样。

    “没呀?”卢辛否认。

    “你没叫我马。”

    卢辛习惯叫索菲娅马,尤其是那种时候,他更喜欢叫。骑马驰骋的感觉在他看来是世界上最美妙的事情。

    今晚,卢辛从跃上去,到跳下来,他都没骑马的感觉,没吭一声,默默做完事。

    “亲爱的,你没叫我马。”索菲娅抱怨说。

    “我们要离开爱音格尔荒原。”卢辛告诉她。

    “这里不是好好的嘛,为什么要离开?”索菲娅觉得他的决定太突然。

    “这里我们不能待啦,得走。”

    索菲娅情绪立刻低落下去。她不愿意离开一马树的原因,是一个秘密,一个连卢辛都没告诉的秘密。

    索菲娅想给卢辛生个孩子,她正在拜仙求子。

    在叶老憨家她从养母那儿学会求子的方法,供奉送子娘娘“晚上一炷香,清晨三叩首”。

    “我求子呢。”索菲娅道出实情。

    “求子?”卢辛眼光没离开她的腹部,身子更靠近她一些,说:“这荒无人烟的地方哪里有庙啊?”

    “我自设的神坛。”索菲娅抓起他的手,“走。”

    他们来到一个土丘上,卢辛看到一盏燃着的灯,灯光昏暗,几样面食供品和已燃尽的香灰。

    “跪下,”索菲娅先跪下,叫卢辛:“给娘娘磕头。”

    很少受别人支配的卢辛,此时意志完全受她支配,乖乖地跪在索菲娅的身边,双手合一作揖,随着她念叨祈祷语。

    然后,他们离开。

    “需要二七一十四天,我已经求了九天,还有五天。”索菲娅半路上说,样子十分虔诚。

    “你怎么不供佛像,而供一盏灯?”卢辛问。

    “这不是一盏普通的灯,是一盏神灯。”

    “神灯?”卢辛无法理解那只破旧的马灯,是什么神灯,供奉它,给它磕头烧香做什么?它真的能送子吗?

    叶家有一盏神灯,是索菲娅的养母从庙里“窃取”的,九岁的索菲娅参与了窃取。娘和她到观音庙烧香,趁身边没人,娘用事先准备好的包袱皮,裹住佛桌上供奉的莲灯,急匆匆地逃回家。

    “娘,偷灯干啥?”九岁的索菲娅问。

    “不是偷,是请。”娘纠正女儿的说法。

    索菲娅不明白娘偷——请一盏庙里的灯做什么?正像卢辛一样不解。慢慢长大,她才明白娘整日供奉它,是祈求观音送她子女。在民间,“灯”和“丁”谐音,偷来观音的神灯,就会添丁。

    同卢辛来一马树,她忽生要一个孩子的念头。自从被养父叶老憨霸占,几年里,有几个男人来耕作,都没有收成。她想起养母,祈求观音让她的肚子里有动静。

    “哪里去弄‘神灯’?”索菲娅遇到难题。

    附近没有人烟,也没一座庙宇。养母说过:信神有神,信鬼有鬼,不信是土坷垃。她向项点脚要一盏旧马灯,把它当神灯供奉起来。

    “我和水香的定好了,后天挪窑(转移)。”卢辛说。

    “那你们走,我不走。”索菲娅说。

    “不行,一起走。”卢辛口气有些生硬。

    “求子还有六天……”

    “风紧拉花,一天也不能拖延。”

    “风紧拉花?”

    卢辛见她不懂这句土匪黑话,解释道:“就是事急速逃。”

    索菲娅迷惑不解,什么事那样急需迅速逃走呀?

    “你别问了,做好准备,后天离开一马树。”卢辛的口气不容违拗。

    “后天什么时候走?”她问。

    “干什么?”

    “我再给神灯烧最后一炷香。”索菲娅说。

    “鸡叫头遍,挑(走)。”卢辛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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