恋上一滴泪

    1

    艾米莉还记得自己十六岁时候的样子，如一只小小的鹌鹑，总是缩着脖子不敢抬头看人。看到谁都是一副对方会很轻易吃掉自己的样子。说话不到三句便脸红耳热。喜欢穿白色棉布裙子和圆头皮鞋。五官还没有完全长开，是那种放在人群里很容易就模糊了面容的路人甲乙丙。

    艾米莉觉得身边的优秀同学太多了。他们好像都会很多东西，有的会写小说，有的擅长画画，有的会吹长笛。艾米莉什么都不会，也从来都没有想过学点什么用来当作一技之长。她宁可把大把的时间坐着发呆。对她来说，吃得好穿得暖睡得饱就是最大的恩赐和幸福。

    她那时候又怎么会想到，她之后会遇上一个人，完全颠覆了她以前平和得找不到一点儿激情的人生轨迹。

    那一个晚上，艾米莉跟着妈妈去一个饭局。妈妈总是忧心这么害羞的艾米莉以后交不到很多的朋友还有出去社会会受到欺负。她一有空便带她去见各种不同的人，其实这是一件让艾米莉更加胆怯的事，她在陌生人面前更容易不知所措。

    “阿修。”那是艾米莉第一次看到这个叫做阿修的男生……其实他也不算是男生了，他大她十岁，二十六岁，可以称呼他一声男人了。阿修是妈妈的朋友的朋友，他友善地走过来，跟艾米莉打招呼。

    十六岁的艾米莉不像别的同龄小孩那么早熟，她脑海里认为长得好看的人物不是电视机上走动的明星就是漫画里用线笔勾勒出来的非人类。所以，当看到阿修近距离的正脸时，她感觉自己胸口一窒，不能呼吸。

    阿修是个美男子。阿修自己也知道。所以他总是可以随意和不同的女孩子搭讪或者交流。他还总是说自己永远十八岁。

    “艾米莉你好，我是阿修。”艾米莉乖乖地把小手掌伸过去，被阿修紧紧一握。“你弹钢琴吗？”阿修却竟然没有要松开的意思，反而认真地观察艾米莉的手指。艾米莉理所当然地摇头。“真可惜哎。”阿修微微叹气。“你的手指纤长漂亮，不弹钢琴就浪费了哎。”

    “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吧。”阿修低下头，嘴角含春。“十年以后我要开一个钢琴演奏会。真希望有一个女孩，在一旁，用像你一样美丽的双手为我伴奏。”

    艾米莉红了脸，她自己不知道。

    这是艾米莉第一次被一个好看帅气的异性赞美。她的心中开出了一朵小花。她看了看自己的手，第一次发现真的比别人的手更修长更美丽。

    2

    妈妈看着艾米莉把自己的小猪扑满打碎，用两只手捧着几百个冰凉的硬币跑到自己面前，眼睛里盛满热情，口气殷切地说想要学钢琴的时候，这个年近四十的女人忽然有点鼻子一酸。

    这还是艾米莉第一次知道自己想要做什么。艾米莉的妈妈便欢天喜地地找市里最好的学习班，让她每个周末都去老师那里上课。

    艾米莉的热情很高涨，她给自己找来一张大大的白色纸，在上面用尺子和铅笔描出工整的五线谱。平常要练习的时候都把自己的双手放在特制的“五线谱”上弹琴。上课的时候在桌洞里偷偷地练，回家写完作业以后便光明正大地练。去学习班和一些只有六七岁的小孩子从基础学起，虽然有点突兀，却乐在其中。

    你能相信吗？一切都是因为阿修。如果你也曾年轻过，便也会懂那种情窦初开的力量。那是一株嫩芽，一定要破土而出的力量，一定要穿越坚硬黑暗的泥土开出花，让所爱的人看到。

    可是自从那次以后，艾米莉没有再见过阿修。她也不敢问妈妈。因为她怕一问起，妈妈就会怀疑什么。她害怕妈妈不肯让她继续学琴。

    艾米莉相信缘分。她想，现在老天就是想让她变得更优秀才肯让她和阿修再次见面。对，一定是这样的！所以每次她练琴的时候都会想着阿修，然后更加加倍地练习。她的进度很快，轻易就把那些小屁孩甩在后面了。每一周只有两个小时的练琴时间已经不能满足她了，于是她开始存钱。

    艾米莉的妈妈没有想过她会那么迷恋钢琴。最开始的开心到现在已经荡然无存了。她害怕艾米莉会因为钢琴而荒废学业。毕竟，高考才是最正经最重要的事情。于是她不准她再去学琴了。艾米莉气急，和妈妈吵多两句便离家出走了。

    她在大街上漫无目的地流连，然后在一个乐器店前看中一部纯黑色的大三角钢琴。琴前一个男生正弹奏着一首流畅无比的曲子。她听得很陶醉。那个男生说他叫做乐涛，大二学生，在乐器店兼职当销售员。

    之后艾米莉和妈妈冰释前嫌，可是学习班不能去上了。妈妈说等她高考完以后再继续。每天下课，艾米莉便骗妈妈要留在教室自习，其实是跑去了乐器店。

    乐器店的生意不怎么好，乐涛更多的时间只是坐在那里漫无目的地弹琴。于是艾米莉便问他可不可以教她弹钢琴。

    “好啊，没问题。”乐涛这样回答她。因为他以为，艾米莉是喜欢上了他所以才会每天都来，所以才会找借口接近自己。艾米莉弹琴的技巧越来越纯熟。她觉得很开心，好像离阿修的梦想更加近了。

    一想到阿修，她的脸就会变得很红很红。乐涛误会了，情不自禁地亲吻了她颤抖着的眼睫毛。“艾米莉，做我女朋友好吗？”艾米莉慌了，从钢琴椅上跌了下来，逃了出去。

    之后，她没有再去那家乐器店。

    3

    艾米莉满脑子都是阿修还有钢琴，所以她的高考发挥不怎么好，勉强考上一个二本学校。学费很贵，艾米莉不敢开口问妈妈要钱买钢琴，于是她只好疯狂找兼职。最疯狂的时候，她试过一天打三份工，每天只睡四个小时，其余的时间都用来对着“五线谱”练习钢琴。

    上了大学以后，艾米莉好像渐渐变了样子。从前模糊的五官终于变得立体起来，身子拉长了，体型更瘦了，带着无法形容的美感。这个年纪的女生都开始学着化妆打扮了，她却仍然素面朝天，却带着天然的质朴和纯粹。

    有好几个男生开始明里暗里地对她展开追求。其中更不乏飞扬跋扈的富二代。

    艾米莉的第一台钢琴在她二十岁的生日，富二代送给她的。可是艾米莉知道，自己不会爱上他。于是在对方想夺走艾米莉的初吻时，艾米莉坚决地转过身，说了一声不可以。

    有很多男生追你时是情圣，追不到就是禽兽。艾米莉的这个富二代追求者就是这种人。他不能接受送出钢琴，却连一个吻都得不到的可怜的爱情。于是，艾米莉被报复了，先是在学校里被传成一脚踏几船的拜金女，晒在外面的衣服经常弄丢，更有一次晚自习后被几个坏人跟踪恐吓吓得尖叫着冲进宿舍，立刻有好事者说：艾米莉遭报应了……一个好好的女生，染上这些乱七八糟的绯闻，立刻吓得喜欢艾米莉的人都逃之夭夭。

    这个时候，艾米莉遇上了出现在她生命中的另一个男生。他叫锦进。是学校西班牙语系的高材生，更是海外交流生的唯一人选。艾米莉想要谈恋爱了。因为她仍然希望，将来重遇阿修的时候，她不会再像十六岁时候的自己那样，还是什么都懵懂不知。

    锦进教会艾米莉拥抱和接吻。他帅气的外表会让艾米莉经常把他当作是阿修。大四那一年，锦进牵起艾米莉的手，说，“不如我们一起出国吧，国外的环境对你进修钢琴也好。”

    艾米莉理所当然地点头。

    这是一个再好不过的提议。

    4

    在国外待了几年，艾米莉顺顺利利地拿下了演奏级别的证书了。锦进也和她分手了。锦进说，“艾米莉，我总觉得，我在吻你的时候你是在想着别的男生。”

    锦进说得没有错。艾米莉仍然记挂着阿修。她也不明白为什么第一次爱的人，能够如此顽固地盘踞在她的心底。

    回国以后，艾米莉顺利地在国家级的演奏团里找到一份工作。二十三岁的艾米莉如水仙一样绽放着悄无声息的美丽。她已经不再是十六岁的她了，她总是自信地微笑，与人友善地交流，弹琴的技艺在一日一日大量的繁重的训练下精湛无比。

    艾米莉便跟着演奏团世界巡回演出，人气越来越高涨。

    直到某一天，总指挥David对她说，“艾米莉，我给你办一场你的个人演奏会吧。”

    那一年，艾米莉二十六岁了。

    个人演奏会她特意回到S市，那个生她育她的城市。过了这么多年，其实她自己也明白，她不会再遇上阿修了。只不过，却是因为这个人所带给她的信念，让她一直坚持了这么多年。

    这一天的她，穿着镶了碎钻的银色裙子，在追灯的照耀下像是发着光一样。她脸上的妆容滴水不漏。她悠然自如地弹琴，十指翻飞，一曲一曲，流畅无比，华丽无比。

    然后，艾米莉忽然瞥见台下的VIP座，有一个熟悉的身影。阿修戴着一副墨镜，安静地看着她的表演。

    艾米莉的心情激动澎湃。

    是他，是他！真的是他。她不可能会认错的。是阿修。即使过了十年，即使他戴着墨镜，但他依旧是英俊帅气笑起来的时候嘴角含春的阿修。

    演奏结束，艾米莉飞奔下舞台。“阿修。”

    阿修随着人群转身，听到声音，慢慢地回过头来。

    “你是阿修吗？是那个十年前说自己十年后会开钢琴演奏会的阿修吗？”

    阿修却摇了摇头。

    “小姑娘，你认错人了吧。”才一眨眼，阿修已经被人潮带离了很远的地方。

    彼时，艾米莉的无名指上套了一枚指环。

    那是David的求婚戒指。

    5

    十六岁的艾米莉没有能力去祈求上天给她一场相遇。所以她只能傻傻地等，等了多年，等到她遇上那么多改变了她生命的男子，才终于等回阿修。

    二十六岁的艾米莉已经有能力去找回阿修。她终于从私家侦探的口中拼凑出整个事情的大概面貌。阿修年轻的时候是个风流无比的学钢琴的男生，喜欢音乐，更喜欢拈花惹草，他很知道怎么在最短的时间内俘虏女孩子的心，那就是对遇见的每一个女孩子说起自己那个貌似伟大其实只是他随口说出来的梦想而已。“你的手很美，希望10年后你能出现在我的音乐会上，用这双手与我琴瑟和鸣。”

    脸蛋长得漂亮的女孩，远远比手长得美的女孩少得多。所以，这句话真的俘虏了很多女孩子的心。但她们大多飞蛾扑火地迎了上来，只求一场热烈的爱恋。

    只有艾米莉，将这份爱恋藏在了心中。她认为那句话，是一种许诺。

    没有人知道，诺言的力量。那是她成长岁月中唯一的光。

    但那团光熄灭了。三年前，阿修遭遇了一场车祸，他的眼睛看不见了。

    没有女孩会爱一个瞎子。他很快失去了所有的女朋友。这大概也是因果报应的一种。直到他从电台广播里听到艾米莉举办个人演奏会的消息。“十年前的承诺，他说希望女孩能出现在自己的演奏会上。十年后，结局究竟会怎样，只有音乐能告诉我们最后的答案。”电台主持人煽情的声音，唤起了阿修的回忆。

    他来了。他看不见艾米莉的样子，但是他听得懂她音乐里的故事，却没有勇气当面承认自己就是当年的那个阿修。

    ……

    私家侦探给了她一个地址。

    艾米莉跳上出租车，跟司机报出这个地址，笑着笑着，她忽然很想大哭一场。

    她想要给阿修弹一段钢琴。

    就是这么简单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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