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长亭

    一

    三月，公园里的樱花开得如云似雪。江潮在樱花树下支起画架、摆张马扎就算一个素描摊子。

    生意不错，半天就有几百块的收入。他心满意足地打算收摊，突然有人蹿过来一屁股坐在马扎上气喘吁吁地说，给我画一张。

    江潮讶然抬头，撞见一双漆黑温润的眼睛，类似猫科动物。是年纪差不多的女孩，恳切地看看他又惊慌地回顾身后。不远处两个彪形大汉扒拉着稠密的人群四处张望，她惶急埋头说，他们是流氓逼我做传销。

    他的心骤然提起来，没功夫多想，抓起自己的棒球帽就扣到女孩脑袋上，说把外套脱下来。她迅速脱下外套只穿一件T恤，他装模作样地开始在纸上涂抹。

    这一招金蝉脱壳果然有效。等那两个流氓走远了，江潮发现自己手腕僵硬、后背冒出一层冷汗。他急忙扔下笔，小姐，赶快报警！女孩长出了一口气，几秒钟之前可怜兮兮的表情一扫而光。她不紧不慢地伸了个懒腰说，别急，你还没画完呢。

    看他错愕的脸，她抱着膝盖笑，警察才没空管这些事儿呢，继续画吧。江潮一头雾水，犹犹豫豫地又捡起笔。

    付账时，女孩掏出一个棕色皮夹翻了翻，满脸失望地说，怎么没有现金呢？

    那分明是一只男士钱包！他慢慢张大嘴巴，灵光一闪后怪叫起来，你是小偷？

    她不以为忤地眨眨眼睛，怎么办呢，这张画你就送给我好不好？

    怪不得书上说越是漂亮的女人越会骗人，这个女飞贼的演技果然与她的外貌成正比。江潮恼怒地收拾好画具一言不发地起身离开。

    喂，喂，你等一下，女孩追上来说，我虽然没有现金，但是有信用卡，我请你吃饭！

    江潮并不想和一个飞贼同桌吃饭，即使是秀色可餐的女飞贼。他义正词严地拒绝了，可她不屈不挠地跟在身后。

    他不耐烦地问，你还想干吗？她苦恼地抓抓头，如果不让我请客你就借我十块钱吧，我总不能走回学校去。江潮又气又好笑，你是学生？她终于撅起嘴来，我叫穆浅，是H大新闻系大一的学生。他扬起眉毛，我是H大建筑系的。

    他牢牢盯住她，可是她没有露出一丝慌乱反而跳过来抓住他的胳膊满脸惊喜，太好了！那我跟你一块回去！

    二

    穆浅的确是H大新闻系的学生，对于公园里发生的一幕，她笑嘻嘻地解释说不过是和熟人开个玩笑。他还要问，她跑出老远，回头大叫，快一点，去晚了白雪餐厅就没位置了。

    她坚持要请他吃饭以表示感谢。

    隔着热气腾腾的麻辣火锅，他问你的名字是哪两个字？她在阵阵白雾里仰起头说，庄严肃穆的穆，不知深浅的浅。他大笑，哪有女生这样解释自己的名字，不如说是穆念慈的穆，梨涡浅笑的浅。

    穆浅猛地咳嗽起来，捂着嘴满脸通红。江潮手忙脚乱地替她倒水，半天她才直起腰说，好辣，眼泪都要被呛出来了。

    晕黄的灯光下，她的眼睛里含着薄薄一层泪，晶莹剔透。他有片刻失神，怔忡着将手中盛着涮羊肉的漏勺直接送到嘴边，然后爆发出事后被穆浅形容为“惨绝人寰杀猪一般的叫声”。

    欢欢喜喜的晚饭时光就这样被破坏了。

    一路狂奔到校医院。值班护士用棉签蘸着药水刚触到伤口，他就倒抽一口凉气缩了缩脑袋。护士小姐似笑非笑地看他一眼说，这也算疼？他臊眉耷眼地想敢情不是你受伤，却也不好意思再躲了，只得攥紧拳头屏住呼吸。

    终于涂完粘滑的药膏，他几乎没有憋断气。穆浅龇牙咧嘴地说，可以松手了吗？

    原来他一直攥的是她的手。看她洁白的手背上一道道鲜明的指印，他羞愤地转头便走。

    天已经黑下来了，两个人在梧桐树影里一前一后地闷声走着。他知道她在背后偷笑，地上有鲜明的影子呐，她捂着嘴瑟瑟抖动肩膀，活像一只猥琐的小虾米。他恨恨地转过身，她猝不及防几乎踩到他的脚尖。

    深深浅浅的梧桐叶筛下稀稀疏疏的橘红灯光，两双明亮的眼睛仅仅相隔十公分，按照韩剧里的情节发展，应该有朦胧隐约的气氛在蔓延。可惜——她爆发出响亮的、大煞风景的笑声，对不起，我现在满脑子都是《东成西就》

    里的欧阳锋、香肠嘴，哈哈哈……

    江潮觉得自己的表情一定很难看，可是这个女生一点都不识眼色，继续哆哆嗦嗦地笑着说，其实你这个样子蛮像梁朝伟。

    他翕动着红肿到几乎溃破的嘴唇想放放狠话，可努力了几秒钟还是失败了。他悲愤地想，这女人哪里是穆念慈，分明是李莫愁，第一次见面就该明白她不是温婉善良之辈。

    因为受伤位置的尴尬性，江潮迅速成为众人取笑的对象。各种胡乱的揣测最后统一为，这是强吻未遂的严重后果。看着周围一张张不正经的笑脸，他直想挠墙。

    痛定思痛后，他得出“如果没有认识穆浅，我也不会成为笑柄”的结论。他将她定为罪魁祸首，再见面时，便摆出爱理不理的样子。

    她依然不识眼色，叽叽喳喳地问了一通伤势病情，又提起一个袋子，我做的，给你！他有点吃惊，斜着眼睛看了看，她笑眯眯地说，鸡汤。

    江潮颇有些窘迫，为自己的小心眼。原来这个女生并不算讨厌，即使会惹麻烦不会善解人意，但是知恩图报知错就改还懂厨艺，你还能对美女有更高的要求吗？况且看她满眼期待的模样，他揣测如果不吃，她一定不肯善罢甘休。

    托着下巴看他将一碗汤喝得底朝天，她笑眯眯地说，你喜欢吗？江潮点点头想她温柔的样子其实还蛮像穆念慈。

    可是事实证明他再一次错看了穆浅。

    周末的上午，她扬起脸说江潮，我们出去玩吧。

    她天真得如同毛茸茸的猫咪，江潮毫无防备地答应了。他以为这只猫咪不过是要在草地上晒晒太阳打个滚儿，可是她出了校门就直奔市中心，哼着“忠孝东路走九遍”像打了鸡血一样逛到各大商场打烊。

    爬上的士，江潮已经瘫软如泥，她却兴奋地说咱们明天还出来玩吧？

    三

    其实和穆浅做朋友也有好处，比如她一直在校外租房住，江潮就可以带同学来这里看通宵电影打通宵麻将。

    穆浅说，我神经衰弱，夜晚有响动就会失眠。他打量着四壁都是粉色花朵墙纸、家电齐全的房子羡慕嫉妒恨地说，借口，这明明就是有钱人家的大小姐为自己准备的销金窝。她再抗议，他就威胁她，我教你画画可没有收学费啊。她便悻悻然地走开了。

    穆浅十分羡慕他会画画，但他没有好为人师的癖好，只有一搭没一搭地教她素描。

    风和日丽的午后，他摆几只苹果、花瓶说，画！然后一头扎进《魔兽世界》。当最后一只怪物轰鸣倒下，他才想起她已经不出声地坐了两个小时。

    人人都以为穆浅是活泼闹腾的女生，笑起来惊天动地没有半分矜持，江潮偶尔也会嫌她聒噪。可她也有安静的一面，她擅长发呆，吃饭时、说话时、教室里、人群里……仿佛随时随地都可以灵魂出窍。他很多次嘲笑她人格分裂。

    其实，她沉静的姿态也是好看的。

    窗外是连天的粼粼波光，她趴在窗边发呆。阳光太好，她漆黑浓密的短发如闪闪发光的锦缎，粉白脸颊上的绒毛清晰可见，微微嘟起的嘴唇嫣红饱满。任何一位大师的传世杰作都不如眼前少女触手可及的热烈青春更令人震动。他傻站在房间中央，忘了自己原本要干什么。

    你被雷劈了？穆浅奇怪地看看他，走到电脑旁敲了几下。房间里响起一个舒缓恬淡的女声，“我的小鬼小鬼，逗逗你的眉眼，让你喜欢这世界……”这是她最爱的歌曲，她坐在窗台上轻轻地晃着脚，身影单薄。他莫名觉得空气里有萧索的味道。这样的女孩会有什么心事呢？

    练习了半年多，穆浅的画技终于有了长足的进步。她嚷嚷着要让师傅第一个当模特，江潮别别扭扭地坐了近一个小时，她忽然扔下铅笔说不画了，径直起身进了卧室，“砰”地关上门。

    江潮回过神后无名火都要烧穿天灵盖，他跳起身将她的房门拍得震天响。他扯着嗓子说李莫愁你给我出来！你浪费了多少时间说不画就不画了，你是看不起自己还是侮辱艺术！你这个莫名其妙的女人，你……她猛地拉开门，一脸眼泪。

    他惊呆了，许久才伸出手轻轻将她揽进怀里。他温柔地拍打她的背部，喃喃地哄她。抽泣声渐渐消失了，他嗅着若有若无的少女体香怀疑自己的心跳得全世界都能听到。

    可所有的欢喜都不能长久。下一刻，她推开他，垂着头说你走吧。

    他有点反应不过来，她离他仅一步之遥，他被濡湿的衬衣上还有她眼泪的温热。他涨红了脸，结结巴巴地说，穆浅、那个、我……她打断他，硬邦邦地说，江潮，我不喜欢你。

    他再也待不下去了，抄起书包逃一样地离开表情冷峻的她。

    湖风清凉，他终于明白——那个猫一样古怪任性、难以琢磨的女生拒绝了他。

    他高兴时叫她穆念慈，不高兴就叫她李莫愁，她极少生他的气，看什么都笑，笑声似银铃。他记得冬天时，她穿高跟鞋逛街，买了几件衣服就嚷着脚疼。他一把捞起她扔到背上小跑出商场，惹得她尖叫连连。路人纷纷侧目，他们却笑得像两个放肆的孩子。

    她自我感觉良好，穿得像个女王弱智兮兮地问，江潮，如果有一天我不见了你会找我吗？他还没开口，她又说你找找就算了，找不到就去喜欢其他姑娘吧。他忍不住说，呸，你又不是我女朋友！

    他们亲密要好，所有人都开他们的玩笑，可是她说不喜欢他。

    穆浅，你这个玩弄人心的骗子！他眼眶发涩地撕扯着手中的纸。张皇之中他把她的练习簿带了出来，最后一张就是她刚才未完成的作业。

    他愤怒地睁大眼睛，哪有这样不用功的学生，技巧不成熟、阴影处理潦草、鼻子线条凌乱！最讨厌的是，这个人除了发型，五官根本不像江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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