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年我将衰老-山中有历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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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这个山村里头一个引起老王注意的是一个九岁左右的个子不算太高的小女孩。她眼睛很大很活,眼珠黑得刺目,块儿不大,但是显得紧绷结实,而且有一种准备好了起跑或者出击的待发状态。有一回她抹了红嘴唇,穿了一双半新的高跟鞋,走起路来左右晃荡。她说话的时候有一脸的毫无顾忌的笑容。有时候她还参加大人们的说话,说到深山里酸梨峪做豆腐的老郭,说老郭的儿子有点傻,三十多了还没有娶上媳妇。在老王的童年时代,没有哪个女孩能这样地不怵窝子,能够这样地大模大样地与城里的大人们说笑交流,说什么也不选择题材。

    人们说,白杏喜欢城里人,喜欢与城里人一起,听城里人的口音、词汇、腔调。

    白杏常常义务地充当城里游客的向导,带着他们爬山进谷,带着他们到村民家中东张西望,寻摸树根、怪石、土特产。她的左腕子上戴着一只景泰蓝镯子,就是一名城里的游人送给她的。还答应她再送一只戴到右手腕上去。送镯子的城里人给她留下了电话。

    也许更主要的是她有一个特别端正的、几乎像是雕刻出来的鼻子、鼻梁。迄今为止,老王只在三个人脸上看到过这样端正的鼻梁,一个是维纳斯雕像,一个是CCTV的一位女节目主持人,一个是这个小孩子。

    她们的鼻子端正得让你落泪,让你觉得有一点害怕。人不是雕塑,人的鼻骨怎么能够长得这样精准合度?

    老王过来后不久,一次让自己的两个孙子随这位名叫白杏的小丫头到村口去登山,一直走到与河北省××县交界的山顶,走到了山顶的水潭,看到清水中小鱼儿游动。一位村干部悄悄向老王打招呼:“怎么能让您的孙子跟着她去玩?(她)太野。我们的孩子都不允许跟她一块儿玩。我儿子跟她说话说多了,回家就让他妈一顿暴打。”

    别人当着白杏的面,指着这女孩告诉老王说:“她现在就是跟着她爸过,她只有爸爸,没有娘了。她妈跟了别人。”

    老王问过白杏:“这个,你母亲……”白杏一声冷笑,超出了她这个年龄的负面情感表达可能到达的程度,她说:“我没有妈,只有爹。”

    白杏咬了一下下嘴唇,说:“我爹最疼我了,天天给我烙饼……”

    这个山村,认为烙白面饼是食品的极致,天天吃白面饼是人生的极致。这种共识一直延续到二十世纪末。

    老王的两个孙子向爷爷讲述了与白杏一起登山的故事,他们走了很远的路,穿越了巨石,穿越了山涧,走过了窄洞,走过了羊肠山径,走过了一处下面是万丈深渊的天然条石桥。在大太阳底下走过了碎石沟,又在阴山背后沐浴了凉风。近处他们看到了放牧的羊群与迎面而来的牧羊狗。远处他们看到了一只山猫。白杏说,那就是野兔。大孙子说,那只山猫个儿很大,顶好几个兔子。二孙子则认为那是一只獾。二孙子为什么提出獾的概念,因为老师最近刚刚给他们讲过与獾有关的故事。

    老王相信,这里的山景确实非常好。大量的石头,同样大量的泥土与植被。有野生的荆棘与榛子、槲树、橡树,有农民们栽植的白杏、柿子、板栗、山楂、京白梨,也有历年绿化种植的油松与侧柏。这里的山景是李可染式的,而与元代王蒙与黄公望的山水不大相同。大杏子峪的山脉,不像王蒙的山水那样坚硬、威严、突兀与浑厚,又不像黄公望的《富春山居图》那样秀美、温柔、忧伤与葱郁。大杏子峪的山谷,把巨石的桀骜、树丛的亲和、野草的疯狂、山峰的陡峭与山势的连绵,尤其是地貌的对比与参差汇聚到了一起。

    孙子们说,从顶峰上看村口的大水库,只剩了一个亮点。

    水库是这个山村的骄傲,是山村的灵光巨大的眼睛。从京城进山,先见水库,再见山村。水库又像一组串连起来的大镜子,反射着山光云影,草色林荫。水库里有放养的鱼苗。水面时不时地颤动着梦幻和愿望,感受与温存。这个水库能与你交换目光、使眼色、轻轻地说话。老王几次走到水库旁,他注视着也奇异着,不知道水波的颤动是来自水体还是来自天心,要不就是来自他的对于山水与天空的沉迷。他仰天长啸:

    “呵……呵……呵……”

    这里说的白杏与大杏子峪的情况是指1996年初秋。

    二

    这是北京郊区的一个山村。山村属于紫李子峪乡。紫李子峪的地势总体上看很像一个大写的X,上北下南,乡政府所在地是X的左下端,说是开始进入了山区,其实还很平坦,四下一望仍然开阔敞亮。往上即北面走一段蜿蜿蜒蜒不无惊险的傍山公路,就是大杏子峪了,由宽而窄,山势引人入胜,水势则可以从大水库寻根溯源到上游的一些涓涓细流和点点山泉。山势最险峻的地方是到了酸梨峪与老鸹窝,也就是X的中央两条斜线的交叉处,四面皆山,舍山无地。而中央点的最高处叫黄金岭,据说半个多世纪前大跃进当中,在这里采过金沙,至今仍有黄灿灿的细沙堆积。后来可能由于成果不理想,淘金云云随着时过境迁而停止。近年全国淘金成梦,有些人又重操旧业,很快受到了政府的禁止。

    再往北走,经过一处隧道,地势渐渐走宽,到了大柳树地界,而后又是与白杏水库相呼应的大柳树水库,连接着另一个乡的七星峪与棋盘村。在新农村建设高潮中,那里推倒了所有的旧房,按照统一图纸建成了千篇一律的兵营式农民住宅,吸引了许多参观者的眼球,有的啧啧称奇,有的鼓掌叫好,有的则认为实在不能恭维。

    大杏子峪只有三十几户人家,一大半人家都是包产到户生活改善以后分了宅基地,盖起了院子,盖起了砖瓦向阳北房,而且是南北前后开门,便于运输与夏季通风。电灯电视,早已安装好,电视信号暂时只能收到CCTV诸台、本市BTV诸台、河北、山东、浙江、湖南、江苏一部分卫视台。自来水每隔日晨六时至八时供水二小时,各家都有大缸伺候。厕所则还因陋就简,有的家根本不设厕所,需要时到住家对过野地处理,取之于地,还之于地,充分发挥地势坤、厚德而载物之美德。全村格局大致住房偏东,中间是一条铺了沥青的柏油马路,西面则是碎石河滩。夏季,山洪暴发,大大小小的山壁上都会流下一行行、一道道、一幅幅的瀑布。用村民的说法是河开了,浪涛滚滚,一条大河波浪翻,直接注入水库。其他时候,或有潺潺细流,多数情况流水转入地下,在矿石细沙下形成暗流。地下的暗流经过了天然的过滤,刚出山的时候还是浊流杂乱,水含木片、树枝、石子、沙砾,尤其是水呈现着金沙的金黄色,等进入水库了,已经千滤百洗,清纯至极了。怪,这里不是古人说的“在山泉水清,出山泉水浊”,这里是“在山泉水浊,出山泉水清”,更正确的说法是,“刚刚出山泉水浊,出山不久泉水清”。

    小村四面环山,春天石山现绿,山岭系上了一条条碧绿腰带。夏天,草木葳蕤,巍峨与葱茏、坚毅与活力并举。秋天,绿黄红紫、斑斓丰满,到处飘着香蒿与酸梨的酒香。冬季则经过了大自然的删节,群鸟飞翔、羊群散落、炊烟扑鼻、人踪寥寥。

    提到飞鸟,老王的感受是进了山,常常会被成群结队的飞鸟所感动,为天空与山岭所感动,有时面对群鸟有迷惑不解的感觉。而在夏季,离开山进了村,鸟鸣则远不如虫鸣的规模宏大,虫鸣是山村的交响乐团,气势磅礴、涵盖辽阔、和声丰富。虫鸣村更幽,虫鸣山如潮,虫鸣如海、虫鸣天籁,虫鸣给世界增加了活力,也给自己增加了困扰,虫鸣得这样苦,鸟飞得那样高,人心快乐却也艰难。

    毕竟它离着北京整整一百公里。这里空气新鲜,透明度好。尤其是秋天明月升起,全村都浸在如水的月光之中。你不能不承认,月亮为山村而清辉如洗,月亮为山村而水银泻地。

    常常能在大杏子峪的月光中好睡一夜,这才是人生的极致,是与山野人吃白面烙饼一样的享受的极端!

    老王来这个村的时候,生活的新契机还在酝酿之中,山村呈现出来的更多的是朴实和浑厚,说话带着浓浓的京东味道,第一声读成第二声,第二声读成第一声,要说“把枪挂在墙上”,别人听着却分明是“把墙挂在枪上”,到供销社“买盐”,售货员听着分明是“买香烟”。二十世纪九十年代,这里的多数农民盖起了新房子,但收入仍然很低。主要一笔是深秋对于柿子的收获。一般是家庭的一男一女上阵,男子爬到树上,女子拿着一个布单,两侧绷上木棍,手持木棍将布单抻平,等在树下,男人从树上摘下柿子,投下来,女人用布单迎上去,乒的一声,柿子完好无损地收下来了。那时候,一个农家,柿子的收入约两三千元人民币,此外的杏仁、核桃、酸梨、桃子、板栗的收入有一千块钱左右人民币。山里红就看怎么处理了,去掉核,弄利索了,用剪刀剪成薄片,放到屋顶暴晒几天,就成了山楂片,是中药也是泡水喝的佳品,其效益也还不错。

    在上个世纪末的时候,开始有城里人假日到这个小山村一游,爬山、钓鱼或游泳,吃点菜团子、干南瓜与干豆角,放放鞭炮,也算开怀一乐。那时城里彻底禁止了鞭炮,于是一些农民摆起摊来卖山货,包括卖用蚕屎做的枕头芯,说是桑叶变成了蚕屎,大凉,枕着可以去火。其实蚕屎并非本地所产。

    白杏也在村口卖过山楂片与蚕屎枕芯。卖东西的时候,她像个大孩子。很快她学会了京片子口音,她的摊档前总是堆满了人。

    三

    白杏的父亲名叫白大梁,是大杏子峪个子最高的人之一。据说他原来姓柏,过继给大柳树地的白家姓了白。他个子太大了,心眼差点——这儿的人都相信身高与心眼是成反比的。白大梁就是个典型的傻大个子。谁家盖房也不敢请他帮忙,砌砖他一准砌斜,上梁他一准上歪。购物他常常算错价钱。栽白薯,他打的垅曲曲弯弯。二十大几了,还没有娶上媳妇。

    赶上了改革开放的大好时代。他的一个堂兄,当过村长,比较见过世面,1985年,为他在《中国妇女》杂志的封三登了一则征婚广告:

    北京市AA县紫李子峪乡大杏子峪村农民白大梁,身高1.82米,有北房五间,西房三间,院落0.8亩,手扶拖拉机一台,三马子(作者按:农用柴油三轮运输车)一台,现年二十六岁,身体健康,不嗜烟酒,高小毕业,征求初婚女子,希望女方二十岁至二十八岁,热爱劳动,革命持家,身高1.5—1.8米均可……

    征婚的结果令全村振奋快乐。杂志社前后转来了四十九位附有照片与身份证复印件的应征信函来。还不仅是按照征婚词约定的方法前来应征者十分踊跃;一名来自江西的大学毕业生,五官端正,皮肤白晳,戴着眼镜,为了幸福与爱情,竟然不远千里来到了大杏子峪村,吓得白大梁咻咻地喘不上气。幸亏他的堂兄原村长,出面接待,向学士女士讲述了大梁的不堪厚爱,请学士女士吃了小鸡炖蘑菇,还送了学士女士一袋山楂,也收了学士赠送的两瓶“四特酒”,据学士说“四特”的命名出自周恩来总理,周总理曾经指出此酒的四个特点。大杏子峪村民与江西学士女士,互相留下了美好的印象,最后堂兄恭恭敬敬地将她送走了。

    成功了的是一位湖南女性,高挑个儿,面色红润,来山村后皮肤变白,大眼睛,双眼皮,开朗美丽,姓赵名丽华。她说她想到北京,她家那边也是山区,太贫瘠了。她其实年龄刚过二十三,但她的家乡认为她已经是婚嫁太迟了,她受到了某种关心式骚扰,她下决心把自己嫁出去,为自己争取一个美好的前途。

    大杏子峪村的一些男人看到大梁的艳福自天而降,羡慕得流口水,并且警告自己的老婆说:“咱们是北京,就冲这一条俺想娶谁就娶谁,你要是再犯倔脾气,小心我休了你再征她一个婚去!”

    “你敢!再不想想你才一米几呀?比武大郎高不了多少……”

    “他白大梁不识数呀,我起码知道个七八十五,七九六十八!”

    “什么什么?”女子一听一阵头晕。

    “哄你玩呢,这都不懂,你比白大梁还笨!”

    如此这般,在中华乡村生活务实主义的指导下,1986年初冬二人登记结婚,阴阳好合,一年半后生下了白杏。白杏的相貌继承了父母二人的优点,白杏的身材却与父母二人都不相像,从生下来就属于短粗型。

    事情是如何往下发展的,渐渐不可考了。村里的另一个大个子杜铁栓,外表看憨厚恰如白大梁,苦干与专心学技术还有膂力则远远比大梁好不知凡几。他是个会开拖拉机、汽车,会供电维修与各种家用电器维修,长年照看隔日供水的水泵,基本会黑白铁匠与瓦匠木匠油漆匠,会泡豆芽也会做豆腐的能人巧匠。他时任乡农机站长。他与赵丽华产生了感情。与此同时,大梁的某方面“不行”的故事传了出来。一年半后,1989年白杏的弟弟白钢出世,全村的人一致判断,白钢长得绝对与杜铁栓一个模子,而与白大梁毫无共同之处。

    流言与各种猜测推理分析满天飞,在山村没有比议论不能上台面的男女之事更过瘾也更出火的了。白家密云欲雨,暂无动静。杜家闹开了锅。杜铁栓与老婆闹离婚,老婆不干,村支部领导批评身为党员的杜铁栓。杜铁栓回到家往地上泼了汽油,又往自己身上泼了汽油,只需一根火柴,家灭人亡的惨祸立马发生。他的执著压倒了全家全村,最后,居然以将房屋给了原本的夫人为代价,他的离婚办成了。比起来,这边的赵丽华没有费太大的劲,也与白大梁散伙,白大梁的条件只有一个,女儿归他,儿子请赵丽华带走。从此白大梁、白杏与赵丽华再无瓜葛。这从民法上看并不对,这种说法是不可能受法律认可的,但是斯时赵丽华离婚心切,与杜铁栓结合要紧,白大梁的一切条件她都接受。

    从此,杜铁栓与赵丽华过着无家可归的生活,他们从道义上与生活条件上,等于被开除了“村籍”。他们二人住在一大间当年公社化时期存放农机具的竹板房,与一些废旧农机具在一起,闻着刺鼻的机油气味。尤其是冬天,他们用一条电热褥子暖和着两条壮实的难舍难分的身躯,度过了十个冬天。杜铁栓为此还丢掉了乡农机干部技术站长的身份,付出了太大的代价。当杜的亲友为他的代价而唉声叹气的时候,两个人一起说:“我们也要幸福……”这是京东与湖南口音的男女二重唱。中国的农民学会了用“幸福”两个字,学会了呼号与践行对于幸福的追求了,一旦有了能给自己带来幸福的认定,便与对方以命相许。

    村民们一开始,一致谴责他们二位的不守夫道妇道,人人摇头,人人不齿。后来开始叹息他们的狼狈困窘,可怜他们的寒冬岁月。而二人的宣扬幸福,使人们刮目相看。村民们终于同情他们艰难的爱情了。虽然他们看过的电视连续剧水准有限,但是广播电视的发展与改革开放的大气候,毕竟拓宽了农民们的思路,带来了许多新观念。

    在二人为幸福而大吃其苦期间,紫李子峪的电视收看实现了宽带宽频有线化大跃进,村民只需要缴很少的钱,便可以收到三十九套清晰度很好的电视节目了。县电视台在紫李子峪乡还设立了记者站。时为1995年。

    四

    当然,村民们更加同情的是白大梁与白杏父女俩。当初,在堂兄弟们的帮助之下,也是在湖南俊俏麻利的女子赵丽华应征下嫁的鼓舞之下,白大梁的房屋盖得很好。其实他们在《中国妇女》杂志上刊登征婚广告的时候,五间北房啊,三间西房啊,不无水分。那时候的北房只盖起了两间,但是留下了地基,也留下了墙砖的茬口,为了设想中的另外三间预留了各种条件。而西房当时只有一间堆柴火的石棉瓦搭就的棚子。赵丽华的应征感动了白家,应该说是感动了大杏子峪,白大梁的堂兄弟、三亲六友、全村人都来为白大梁补功课,落实许诺,变愿景为实景,在白赵新婚的前夕完成了基本建设。院子里除了两株山楂和一小畦菜地以外,也铺上了洋灰地。唯一的缺点是,为了省钱,窗玻璃挑的都是小块,大小也不尽一致,显得零碎寒酸。省钱省钱,这是农民最大的硬道理。稀奇的是,有不止一只苍蝇飞入没有安装细密的双层玻璃夹缝里,出不来了,用自己的遗体为白大梁的窗户增加了风景,而窗户的主人也完全没有办法将这些不速之客再请出来。

    两个人成婚的时候放了上百元的鞭炮。

    1988年两个人去乡政府办离婚手续时,民政干事问离婚的原因,赵丽华眼睛眺着白大梁说:“他自己知道。”而白大梁所答非所问地念叨着的是:“我娶她的时候,光买鞭炮就花了一百块钱。”

    走了媳妇后,对于大梁白杏父女,院子与房间显得过大。大梁第N次回答关心他的生活的提问了,对于别人要再给他“说”个媳妇的好意,他的回答是:“她妈走了,她还在,我们爷俩还是一个家。我要是再娶一个吧,也可能容得下我这个孩子,也可能容不下她。如果她们两人互相容不下……我连现在这个家也没有了,连现在这个亲人也没有了。”老王听过他不止一次讲这个道理了。老王怀疑村里人说他傻的话的可靠性。这个大个子也许有点孱弱,不一定傻。干活质量不好也不一定是傻,比如可能是懒,可能是精神不集中,可能是由于他的生活不幸福。

    相依为命。许多人包括城里来的观光旅行者,都对这一家父女产生了这样的印象,都从他们的大院子里体会到了相依为命四个字的深挚与动人。相依为命四个字字字带血、带泪,也带着一切的艰难困苦。人生最难最幸福的就是能够与亲人相依为命了。

    小小的白杏像一个大孩子一样无情地咒骂着她的妈妈。她说:“我才两岁,她抛下我们走了,拿走了我们家许多东西,连炊帚与筷子笼她都拿走了。她是最不要脸的坏人。她根本就不是人。我根本不认识她。去年她跑到小学去找我,我说,我不认识你。她说,我是你娘啊。我说我哪里有娘,我有爹,没娘。从两岁就没有娘,我娘早死了。”白杏说这些的时候眼睛里没有泪水,只有轻蔑与仇恨。她还说:“谁让我爸爸老实呢?应该去告他们,应该给他们判刑,送他们去劳改,要是我说,枪毙了他们也不冤!”

    枪毙?老王听了一阵冷战。小小的孩子已经是苦大仇深了啊。

    不知道与她的婴儿记忆有什么关系,九岁与十岁的白杏已经常常穿戴上她从城里来的游人与在这里买下了所谓“小产权”的农家房舍的城里人手中得到的高跟鞋、连衣裙、胸罩、遮阳帽,擦拭上胭脂、口红、香粉,画上眉毛与眼线,自我娱乐了。她像个小人精。她未免早熟。她想突破山村,突破大杏子峪,突破她的父母也突破她自己。也可能只是寂寞的童年的一点嬉戏。你会觉得她的打扮太凶狠过度了。她还走不好高跟鞋,她不会走那种袅袅婷婷的步子,不会自然地扭动自己孩子气的腰身,她走起高跟鞋来有点像踩高跷,试探着与寻觅着陌生的激动。同时她脸上常常出现一种生猛与吃力的表情,一种满不论的要报仇的杀气。

    后来提起老爹来小白杏常常是眼含热泪,“我爹太老实了,是人就欺负他……”小小的她如是说。听了她的话的人不由得一惊,“是人就……”那包括着听她说这个话的人。人于是不由得先反省自己有没有对于白大梁的瞧不起乃至欺负……

    而且白杏蛮有劲。一次老王在山村吃午餐,他打不开他带来的密封酱菜广口瓶,又是找改锥又是找刀子,小白杏过来,用她的相对于她的身体未免发育得偏大的左手,一拧,再拧,憋红了脸庞,生生把瓶盖拧下来了。

    五

    白杏一天天长大了。她在上行爬坡才能到达的酸梨峪小学读完了从一年级到六年级。她是有名的一位铿锵玫瑰。白大梁经常被老师找去谈话,老师控诉白杏如何上课说话、传纸条、骂同学也骂老师,捉了一只青蛙放到同学的课桌里,吓得那位同学尿了裤子。还有一次在期终考试的时候,一开课桌抽屉,飞出来一只小鹰,全班一阵鼓噪,教师气得立马回了备课室,老师说是没法再给他们班上课了。

    作为白大梁的最大优点是他的容受性——耐训斥性。大个子,一脸的可怜加上麻木,哪怕校方指出他的女儿是土匪是黑大姐大,他也只是听着听着再听着。他一抬眼皮,两只眼睛里都是全然的无奈。有时愤怒中的教师乃至校长指责大梁的女儿长达一个小时,大梁仍然是只有“嗯、哎、嗯、噢……”他只会说语气词。只是在教师或者校领导说得口干舌燥之后,他抬起眼皮翻翻眼,他得到了一点暗示,或者他也没有得到什么暗示,他给老师鞠了个躬,醉步踉跄一般,回头走了。

    走的时候他似乎是在自言自语:“没有娘的孩子,没有墙的屋子……”

    回到家,他开始和面,给白杏准备烙饼。

    而白杏的功课并不差,虽然她多次声称,她不爱学习,她觉得学习没有用。

    1999年,上不上中学?父女俩拿不定主意。正赶上区县里抓九年制义务教育的落实。白杏去到走路约需一小时四十五分钟的乡里,上了紫李子峪中学。那是一座改革开放以后民办公助的寄宿制学校,有一些城里的老板子弟送到了这儿上学,有一些优秀的退休教师高薪应聘来到这里执教,高考升学率一直很不错。由于学校占用的是乡里的集体所有制土地,对于本乡穷民子弟的入学他们采取特别优惠的政策。

    白杏上中学了,住了校。虽然具有一系列真实的优惠,每年还是要缴上一两千块钱,等于他们的一半柿子收入。

    六

    从三岁到十三岁,白杏从幼童到成了中学生,白大梁已经一以贯之打了十年的光棍。赵丽华与杜铁栓过了十年的住竹板房的生活。十年以后,1998年杜与赵回到大杏子峪村子的生活中来了,分到了自己的宅基地,盖起了新院新房,糊上了当时时兴的人造大理石与花瓷砖贴面,还使用了冒着刺鼻的甲醛气味的、不合乎环保要求的墙壁涂料。

    人们开始关心起白大梁的生活来,怎么也得有个堂客啊,你烙饼是烙得不错,可也得择点菜啊,腌点萝卜啊,连连衣扣啊……

    白大梁又硬是坚持了三年,2001年,就在为白杏上不上高中而拿不定主意的时候,一桩婚事接近成功了。

    关心他人的婚姻,这是国人的一个习惯,也被认为是一种仁义美德。再说得雅一点,叫做“君子有成人之美”。为傻呵呵的白大梁说续弦媳妇的人络绎不绝。也有一说,就是大杏子峪的四周,特别是河北内蒙一带,贫困人口太多,而大杏子峪这边,毕竟隶属北京首善之区,山水明丽,已经开始有城市人口假日前来旅游,村民们有机会卖点山楂片、用硫磺熏过的显得白净透亮的核桃与蚕屎枕头,能见上点现钱。这里有它地理上的吸引力与凝聚力了。这也证明了经济是基础。再有就是,从白大梁说亲的状况看来,咱们这里的中年离异或丧偶、嗷嗷待再嫁女子竟是这样大大的有。虽然人口专家连年来警告的是:重男轻女习惯势力下单婴政策已经造成了男多女少,中国男人正面临娶不上老婆的危险。

    被认为有谱的是内蒙邻县吕家村的沾点蒙古族血统的吕二凤,与大梁同岁,身大力不亏,方脸,有几粒麻子,会做饭,自称有四级厨师证书,虽然没有人看到过。她与前夫生了两个女儿,离异,她带着两个女儿过日子。白大梁换了一身西服,打着松松垮垮、歪歪斜斜、领带夹晃晃悠悠的一条领带,由他堂兄开着一辆上海桑塔纳代步,到吕家村相亲。不知道为什么,白大梁一见吕二凤就被震慑住了,他一句整话也没有说出来,出了一身冷汗。回家路上对他的堂兄说:“我哪儿敢娶她,我哪儿敢呀……”

    但是吕二凤对白大梁却是一见钟情,绝对满意。堂兄再一分析,二凤加两个女儿,三个女子的家庭仓满圈实,柴堆于院,煤砖砌成小山,锅灶方圆,光洁整齐,干菜鲜果、猫羊猪鸡俱全,肯定吕二凤是一个持家劳动的好手,是一个不让须眉的干活练家子,是大梁这里最需要的人,是大梁后半生幸福的钥匙,是白杏的比亲娘还中用的真娘。连每年选不出妇女队长来的大杏子峪村,缺少的也正是这样的女中豪杰。

    吕二凤的青睐使白大梁如同抱住了一兜子热饽饽,汗流浃背,幸福得哆嗦。堂兄与随后的听说了情况的全村头面人物的高度肯定与撮合使白大梁不再有自绝于人民的勇气,只能接受与投入吕二凤热气腾腾的怀抱。但他还是没有忘记说一句话:“得疼我闺女,我闺女得上高中!”但他说得闷声闷气,口齿含混,可能无人注意也未必得到了首肯。

    吕二凤就这样娶过来了,她果然不俗,不是等闲之辈。

    七

    白吕结婚第二天就听到了吕二凤恶声恶气的声口。表面上是在争论白杏要不要上高中,实际上呢,所为何来,只有他们两口子知道。

    然后吕二凤的全部精力扑在劳动上。她上山砍柴,一次用背子背大体积的百十斤柴火下山。她挖掉白大梁庭院里的洋灰地,全部种上了菜。她一面经常上山采蘑菇,一面在家开始做生产蘑菇的营养炕。一到大杏子峪村白家,她立马成了主事的统领。凡是到白大梁处的人都得到一个印象,从成亲第二天起,白大梁低声下气、细声细气,吕二凤颐指气使、主导万事。

    但是吕二凤的气势越盛,干活越强势,白大梁对于白杏要上高中的坚持就越不可动摇。他蔫蔫地,说话旋律带点曲里拐弯,一声紧,一声慢。但是他说来说去就一句话:“孩子得上高中,上高中、高中、高中……”

    吕二凤可以主导一切,气吞山岳。大梁则只求守住一点:他有他的贴心闺女,被狼心狗肺的亲娘抛弃了的闺女。为亲闺女上高中,他甘愿付出一切代价,有条件,要上,没有条件,还是要上。在强势的二老婆没有进门以前,白杏上不上高中他还拿不定主意,老婆进了门,反对孩子上学,声气高高在上,他白大梁反而下死了决心。一息尚存,白杏上高中就没有商量。他恍恍惚惚地估摸,女儿又聪明又敢干,功课一直不差,她的前途无限光明。

    父亲为白杏缴纳了上高中的费用,吕二凤得机会就发牢骚,甚至当着白杏的面指着白杏的脸说:“我们家能怎么办呀?你爹的钱全花在你身上了。上高中?还上大学呢,还当干部呢。上得成吗?当得成吗?你有那个命吗?你考得上吗?考上了,有那个钱吗?供一个大学生,就咱们这里,那是活活要一家子的命啊。”

    八

    白大梁在那里度过了童年的大柳树地,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被区旅游局承包,转移了大部分村民,开辟了龙潭泉眼、人工瀑布、半月湖、盘山栈道等。白大梁就是在此时被疏散到大杏子峪村来的。

    旅游局的承包与经营以失败而告终。一家房地产开发商转手再包,将此地更名为“山吧乐园”。在大柳树地修筑起一些游乐项目:天梯、缆车、滑车、滑草、套圈、电子手枪打靶,也还修筑了些休闲设备:石桌、石几、安乐椅、茶室、小卖部、果皮箱。一时反应不错,来客日多。大家叹息,为什么这样的事,政府机构来办,办不好,私商来做,反而很快就能扭亏为盈、面貌一新。

    这天白大梁没有什么事,来到山吧乐园这边。随着改革开放的发展与国家对于环境保护的重视,地方政府确定整个紫李子峪乡为退耕退牧还林还草地区,按照原耕地面积,政府给补助。老实巴交的白大梁被任命为护林员,每天他要巡视各地山岭,不准本乡与外来的羊群牲畜侵入毁坏林草。再有这里还有一说,英文里的“吧”到了中文译成了“酒吧”,人们按照中文的语法与构词规律,便将“吧”理解为一个房舍、一个地点、一个空间,而将“酒”理解为一个功能界定。把一个单纯的英语词Bar,变成了“酒”功能与“吧”实体的复合词。再从“酒”与“吧”的组合按汉语法则繁衍出“书吧”(一个比较温馨的卖书租书的地方)、“话吧”(即公用电话服务间)、“氧吧”(即氧气充足的空间)……因而大柳树地的凭票入场的山林公园就被称作“山吧乐园”了。这样的词,华人是越听越糊涂,外籍人是越看越头昏。然而,既然谁也没有提倡过这种时髦名词,这样的词条的出现并非有意为之,也就无从限制或减少这种名词了。

    白大梁由于原来是大柳树地的人,对那里的情况有些关切,同时,他知道本村人进“山吧”看看,管理人员是不会收门票的,而这种自然风光转变成的收费公园,门票比颐和园还贵。北京来的人买张门票是八十多块钱,他一直没有进去过,觉得自己有点冤,如果他去玩过三次呢,等于得到了二百四十元的好处,明明可以得到二百四十元的好处,却不去获得,岂不等于损失了二百四十元吗?

    2002年9月22日,白大梁这次进“山吧”去了,他觉得挺可笑,他完全不明白好好的一个山沟,加上些鸡零狗碎的设备,为什么就值八十元看一回。有意思的是在这里,他看到了久违了的赵丽华。

    赵丽华回到村里的正常生活中来以后,一直忙于挣钱还盖房所欠下的债。她在山吧乐园的大门口卖零碎东西,脸色红扑扑的,看着精神很好。她一眼认出大梁,立马进入主题,说:“白杏上高中,我可以出一半钱。”

    显然赵丽华听说了关于白杏上高中问题上的白与吕的歧见。她退出大梁与白杏的生活十年了,现在,吕二凤上场了,她也准备出场。不知道是偶然碰巧还是处心积虑。

    这可不是小事。为了上高中,白大梁的预算是要花四千块钱的。学费杂费一千,住宿伙食一千,置办行李一千,供孩子日用的零花钱一学期至少也得一千。赵丽华出一半,那就是两千块钱。谁敢小看了它?他模模糊糊地听说过,问题不在于赵丽华的练摊,问题是杜铁栓在区里农机站恢复了工作,月收入一千多元,有时候加上奖金能三倍于正常工资。

    白大梁与赵丽华的见面与赵丽华愿意出两千元协助白杏上高中的消息,大梁第一个告诉的是女儿,很奇怪,女儿在大梁再婚以后,对亲娘的态度生了转变,两千元的许诺立刻使白杏流出了泪,这与后娘一进门先阻挠她继续上学的对比太鲜明了。没有等泪落下来,白杏硬是挤挤眼皮,使泪水消失了踪迹。她接着又咬了几次牙,她说:“让上就上,不上就不上,上不上,一个样,心可是不一样……反正我还是没娘的舍女儿。”她捏了一下拳头,忽然满脸都是泪花。

    第二个知道的是吕二凤,她立即破口大骂:“不要脸的婊子,现在又来勾引你个不中用的窝囊废来了……她出钱?什么钱?还不就是卖逼的钱吗?她用她卖逼的钱给你女儿,不就是教给你女儿接着卖吗……”

    白杏喊了一声:“说话干净一点!”摔了一家伙设在北房正厅北墙的后门,出门走了,直到夜里十一点才回来,没有吃饭。吕二凤的说法是,果然,开始卖“期货”了。

    九

    中国人民从小就经历了风风雨雨,懂得内外有别的道理。白杏自己可以用世界上最难听的话骂亲娘赵丽华,但是绝对不允许吕二凤置喙。随着吕二凤粗口的升级,她的反击也逐步升级。从说话干净批到嘴巴太脏,然后是闭上你的臭嘴,然后是臊嘴,然后是逼嘴,然后是茅坑。其次从干净到刷牙,从刷牙到冲洗,从冲洗到掏茅坑与消毒。吕二凤以长辈的身份动手,被举动灵活的白杏闪避成功,二凤不知是真是假绊了跟头,摔破了额角,大吵大闹。大梁说了女儿几句,女儿立马走人,当晚住进了紫李子峪中学。白杏还没有注册,没有缴费,没有领到学生证与宿舍门卡,却想住就住了进去。而大梁也及时为女儿补交了有关费用。

    从表面上看,吕二凤来到白家,气势如虹,白大梁糊糊涂涂窝窝囊囊,白杏小淘气一个,但大梁有大梁的极明晰的原则。面子上二凤第一,闺女第二。实际上供闺女上学是天经地义、雷打不动。而与人民币相比,什么都是第二;命都可以往后靠,该要的人民币,当然不能放弃。

    于是吕二凤频频哭泣起来。

    一个月后又出了事:一天晚上,已经过了紫李子峪中学住宿生的熄灯时间,白杏住的女生宿舍突然停电,校方总务处以已过熄灯时间为由,拒绝派遣电工前来维修。别人只好拉铺盖睡觉,不甘心的白杏拿着手电筒,扛着一条破板凳,前往楼道入口处的自动电闸开关匣子那边检查。她发现,电闸盒盖子不知为何脱落了,一条小蛇爬到电闸盒里,将保险丝咬断。生性狂野的白杏接上了保险丝,又捏住小蛇的头,将它拿在自己手里。回宿舍时经过她最讨厌的一位女班长的宿舍,宿舍已经熄了灯,白杏顺手将小蛇从没有关严的窗子扔到了女班长床上。女班长发现了异动,也发现了电灯已经通了电,她拉开灯,看到了小蛇。当然,她也并非窝囊之辈,她冲到白杏的屋与白杏全武行大战……白杏打折了她的左臂。

    学校大怒,召见白杏父母,指出殴打班长的问题不属于一般同学打架性质,并称如处理不好就将白杏送入公安机关,按刑事犯罪处理。白大梁与吕二凤一说,就是劈头盖脸的一通臭骂,不但骂了白杏——赵丽华的祖宗八辈,而且卷了白大梁的祖宗先人,然后一直骂到紫李子峪与酸梨峪,当然不能不骂大杏子峪。白大梁无法,同时预计凭自己一人无法保住闺女,便约了赵丽华同赴学校。到了学校,吕大梁只如木头疙瘩一般,一个屁也不放,全凭赵丽华,答应赔偿五千元,并且接受了学校党支部、董事会、校长、教导主任、班主任、宿舍管理员,还有受害方即女班长的父亲、母亲、哥哥的轮番长篇批判训斥,连连赔罪。最后由乡领导做了总结,并给予白杏记大过处分一次。好不容易,在白老爸的慈爱执著与赵亲妈的明哲与泱泱大度下,他们平息了一次白杏危机动乱。

    爹爹流下了泪,对闺女说:“好好学吧,爸爸忒笨啦,爸爸指着你……”

    赵丽华掏了五千块钱为闺女买来了平安以后,面色苍白地对女儿说:“你能叫我一声妈吗?”

    同样面色苍白的白杏,低下头,说:“五千块钱我早晚还你……”她哭了。她不叫赵丽华“妈”,赵丽华也哭了。

    十

    按吕二凤的逻辑,白大梁与赵丽华二人去乡里,前后用了四个多小时,路上一个半小时,还有两个半小时,两个半小时二人什么做不出来?谈谈话,说那么长时间干什么,她本人前后三次结婚,每次谈婚事谈条件谈聘礼谈嫁妆,也没有用过那么长的时间……这还了得,这边占上了她,那边并不断线,她成了什么人了?她们吕家哪里出过这样的窝囊女子?

    尤其是,白大梁居然认可赵丽华骚货赔偿五千元的许诺,并且准备分摊二千五百元的义务。这叫什么?那个年代,许多农户,一年也挣不上二千五百元啊。

    吕二凤根据自己的经验,她判定,白杏不是等闲之辈,杀人放火,谋杀亲夫,卖大烟倒赃物、小孩儿将来都干得出来。如她所料,嫁过来前她已经判断白大梁她完全能管得住,所以她才满意这项婚事,没有预料的是,小屁孩子白杏的能量,远远超出了她的想象。

    她与白大梁大闹了一顿,白大梁一声不响,使吕二凤的语言艺术、声乐艺术、朗诵艺术、表演艺术乃至手舞足蹈的造型艺术全部白搭。

    世上没有比无言无反应更令人撮火的了。吕二凤一不做二不休,拿来了敌敌畏药瓶子,一面喊着叫着哭着闹着,同时做出开怀痛饮的感情深、一口闷的壮举姿势。

    白大梁临危不惧,临乱不惊,只拨了一下电话座机,他的堂兄加几个村干部就过来了。

    这些人对于处理家庭矛盾寻死觅活、喝药上吊跳井抹脖子似乎蛮有经验。进了大梁家的门,不问不听不言语,只是一幅抢救的架势,停车,掉头,抬担架,抱人,抬人,盖被单……完全进入程序,完全符合专业标准。一开头吕二凤未知其意,乐得把事情闹大,等抬到汽车上,她忽然明白过来了,他们这是把我往医院里送,弄不好弄假成真,对自己未必有利。她一边说:“药我没有喝多少,瓶子里没有什么药了……”一边准备下担架下车。白大梁的堂兄如何允她自便,堂兄两手像铁钳子一样将她的全身按倒在担架——车后座上,一面从塑料袋里掏出木炭渣粉,说是“要不咱们先灌活性炭……”吓得吕二凤不敢乱动,只是紧紧咬死牙关,怕是被灌了干面子,活活噎死。

    一辆小“面包”拉着“服毒”人员“看护”人员,一辆夏利拉着村支部组织兼保卫委员,一起到了医院,医生也完全进入程序,下令用肥皂水然后是生理盐水冲洗肠胃,注射阿托品,并用探喉压舌木片放入吕二凤的嗓子,探喉压舌催吐。吕二凤抗拒挣扎,人们便七嘴八舌地说要采取更严重的强制麻醉与医疗措施,总而言之,感谢我国农村合作医疗的成功,这次是把吕二凤治了个三魂出窍,二魂涅槃。在医院把她折腾了几个小时后,吕二凤服服帖帖了。

    十一

    表面上看,在大杏子峪村老少爷们心照不宣的合心合力的默契与合作下,吕二凤已经彻底被摆平了。重点转移,从此吕二凤主抓经营了。这个期间,农家乐旅游在大杏子峪村渐成气候,都市一批画家记者来到此村暂住或长住,带动了一批又一批城里人假日前来旅游。一些条件好的农家,腾出高级房间,搞好清洁卫生,安装上下水道(全村的自来水系统完成,从隔日供水两小时改为昼夜不间断常年供水),安装空调设备,修厨房火灶,尤其是兴起了土法烤全羊的热潮。过去一年到头见不到几次现钱,现在都是明码交易,现款结算。农村标准间居住,加一天三顿饭,每天每人五十块钱。叫一只烤全羊加二百元。酒水在外。凡是经营了农家乐旅游的,家家时时见钱。见钱眼开,见钱眼开,大杏子峪村人总算开始尝到了见钱眼开的快乐滋味。

    白大梁只能眼馋地看着别人挣钱。他没有财力装修房屋、增加客房、安装卫生设备、雇用服务员与厨师,他做不到现场结算、见钱眼开。吕二凤这时显出了足智多谋。她将自己住房的西南方的墙打开,拾掇拾掇,弄成了一个小卖部,进货包括啤酒、白酒、香烟、打火机、面包、饼干、果汁、可乐、雪碧、黏豆包、火烧、蝇拍、万金油、花生米、糖果、油盐酱醋糖茶、酱菜、腐乳、香肠、火腿……刷刷刷地进钱。真是无商不富,钱滚钱,货增货,白大梁的家境马上变了样了。

    吕二凤的这一项实绩,不但令白大梁佩服欢喜,连白杏也不敢造次了。

    白杏上学陆陆续续用着钱,白大梁没有预备好钱等着白杏花,就只能向老婆乞讨。吕二凤边冷笑边讽刺,指着咱家白大小姐上大学做大事发大财吧,好日子全在后头呢。伸手的人如何能直得起腰来!

    到了上高中三年级的时候,白杏那边的花销越来越多了。多数同学来自城里的老板家庭,开学的那一天奔驰宝马卡迪拉克雪佛兰雪铁龙凌志日产一大片,公路都为之堵塞了。白杏是坐着爸爸开的三马子来的。同学们的衣装名牌炫耀,女生们的化妆品,她不但没有用过也没有听说过。而学校里又是秋游又是运动会,又是艺术节又是大联欢,又是书法比赛又是补钙补锌与一些商人联手推销营养与国家的未来——一些营养食品与饮料的推广词是:“为了国家民族的未来”,样样活动都没有说要缴纳多少钱,但样样活动都是孩子们显示自己的家境与慷慨程度的平台,在这样的学校生活里,白杏每天感觉到的都是屈辱与憋气。

    那时候还没有发达的互联网,没有“拼爹时代”一词,白杏也远远不是有爹可拼的一族。但是,在紫李子峪中学,拼爹的实际已经摆在了白杏的面前。拼爹一词的终于诞生,证明了存在决定意识,生活先于语词。

    一个周末,为了需要做新衣服参加国庆歌咏大赛的事情让白杏痛感到没有钱的委曲、向继母要钱的丢份儿、继母面孔的难以忍受、父亲的舐犊之情的终无大用、与随着年龄渐大再也无法与有钱人家的子女混在一块儿了的自觉的痛心疾首,她大喊起来:“你们不用为难,我对不起你们,我花钱太多,我不上学了……”她突然带着青春期的歇斯底里,变音变色地大叫。

    同时,她抄起面前的一个搪瓷茶杯,照着玻璃窗砸去,咣当,哗啦,吱嘎,玻璃窗受损了。

    接着是白大梁给了闺女一个大嘴巴。

    白杏愕然。长这么大,爹爹从来没有动过她一个手指。她看了爹爹一会儿,白大梁一副傻呵呵、糊涂涂、茫茫然的样子。白杏没出声,回到了自己住的西厢房。原来白杏和爹爹住的是北房,从爹爹再婚,她下调到西厢房去了。北房是土木砖瓦结构,高大宽敞明亮,厢房是预制钢筋架子,临时浇灌水泥,冬冷夏热,五面洋灰,不通气,无毛细作用,居住不适。

    等到第二天一早,大梁与二凤发现,闺女已经不在了。

    十二

    离现在的居民点三公里,有一座孤立的山头,山顶被铲平,方圆不过几百平方米,上面盖了几间茅草房和一个大院子。这是本村仍然保留的少数几处老房子之一。歪歪斜斜的院墙上还依稀看得出大跃进年间的标语:“鼓足干劲,力争上游,多快好省地建设社会主义!”由于早已无人居住,院子里一片杂草和厚厚的几层羊粪蛋子。正房的房檐下,有一处电灯开关,说明早在近半个世纪前,憋足了劲却颇有些蛮干的干部群众已经在践行农村电气化之梦。列宁说过嘛,苏维埃加上电气化就是共产主义。靠泥和干草搭起来的屋顶,由于没有防水材料,修成两面的大斜坡好走雨水。还有室内仰望,看到的裸露的梁柁椽子和破洞多多的苇席,比此后的民居还更有文化意蕴。如果你是个画家,你会视此房为珍宝。一出院门,居高临下,到处都是密密麻麻的位于你脚下的果木丛林、灌木荆棘蒿草,也很给人美好的感觉。老王他们在这里生活的时候,将此旧房命名为“小庙”,没有常理或考证上的根据,他们自然而然地觉得在二十世纪末叶,这样的房舍更像一座小庙。

    白杏挨了爹爹一个嘴巴,悄悄离家的第一夜,传出来是在“小庙”度过的,而且吕二凤援引一二三四,四位乡亲的话说,那天晚上待在小庙里欣赏享用新鲜羊粪蛋气味的不只白杏一人,而是有另一男青年在。人们甚至传出了二人在小庙里发出的响动,说的人,听的人,包括转述的人吕二凤,一提到这响动就二目放光。

    “放屁!”白大梁二目圆睁,怒火中烧,吕二凤还从来没有见过他的这副神情,她不说了。同时,她对全村广播了大梁给了白杏一个大嘴巴的铁的事实。

    别人谈起此事,白大梁一言不发。许多年以后,大梁才说了两句话,第一句:

    “我不就是图她上个学嘛……”

    第二句:

    “我当时要打的不是她……”

    关心者问道:“你要打谁?你要打吕二凤吗?你敢吗?”

    白大梁低下了头,又是一声不响了。

    十三

    白杏一走就是半年。学校通知白大梁与赵丽华,白杏的学籍已经注销。白大梁气得咬牙切齿。他在守护山林的时候对着大山嗷嗷地大哭几次,一边哭一边诉说他为了女儿的学业与前程付出的艰辛,而女儿的一切使他全然无望。“白杏,你狼心狗肺!”他冲着大山喊,村民中甚至有人说,几个月过去了,人们在村里家里,在床上炕上,夜深人静之时,月圆月缺之夜,仍然听得到白大梁痛苦呐喊的回声。

    还有白杏的同伴,说是白杏承认,在城里,在梦里,她听到过她爹向着山岭大哭与对她大骂。

    村妇女队长告诫大梁:你得积极寻找你闺女的下落,你是监护人,你与赵丽华的离婚协议当中包括了白杏的监护权在你这里的条文。白杏尚未成年,她有个什么闪失,你必须负法律的责任。白杏有个三长两短,赵丽华有权起诉、追究你的监护责任。

    白大梁才不在意民法的有关规定呢,爱怎么着怎么着,白杏让人强奸了杀害了,活该,我去坐监狱,那敢情好了,省得我在家憋气。把我枪毙,那尤其好,一了百了,全舒服了。

    难以理解的是从此小庙的名誉越来越差,有说这里头闹鬼的,有说这里头有敌特藏匿的,有说这里头有可怕的无名病毒的,后来许多年过去了,在美国9·11事件以后,还有山村的农民说,这个小庙其实可以充当本·拉登临时使用的指挥所。农民看电视,与城里人一样,新闻节目里喜欢看国际新闻,觉着看国际新闻过瘾,而且常常自发地在村头讨论中东与独联体的局势。

    终于,进入二十一世纪不久,小庙临时卖给了城里一家,他重新大兴土木,把这里盖成一个鹌鹑蛋生产基地,修起了大铁丝笼,许多鹌鹑在笼里飞,像是新加坡的飞鸟公园。又过了若干年,鹌鹑蛋生产基地无疾而终,但基地留下的破败景象冲淡了人们对于少女白杏即白杏的少女时期的温情与伤感的纪念。此是后话不提。

    直到挨嘴巴出走一年后,2005年,白杏年近十八岁了,她回来了。她言说,她用两天时间,蹭公共汽车加步行到上百公里外的北京,根据多年前留下的地址,她找到了当年送给她景泰蓝镯子的游客,游客留下了她也帮助了她。她一年来经送镯子者介绍,在一家成衣铺打工,她学会了一点使用缝纫机的技术。她说,这期间她多次给老爹写过家信,未获答复。对此,白大梁断然否认,他说是绝对没有收到过女儿的信。女儿则指天画地,说是写过许多信。她怀疑是继母没收了她的信。为了证明她写过信,她甚至于说,她给亲生母亲赵丽华也写了信,在信上,她叫了赵丽华“妈”,为此赵丽华给她的三页的长信浸满了泪水。这么一说白大梁与吕二凤又大哭大骂起来。吕二凤说白杏给她栽赃,并找了乡邮递员来作证,证明一年来从来没有投递过任何人给白大梁的信件。白杏则立即指出,邮递员是内蒙古与他们相邻的××县吕家村人,与吕二凤是同乡,他的证词根本无效。中华文化的特色是重视关系,重视后果,重视息事宁人,躲避锋芒,而绝对不管事情本身的青红皂白是非曲直。白杏学历上是上到高中二年级,而在生活经验上她早已就是博士后的水准了。她对此已经深有体会。

    当然,这样的争执、这样的讨论最后的结果肯定是不了了之。事情一旦经过,随着时间的逝去,事情本身的意义就向零方向变化了。白杏是白大梁的女儿,她给他写信,是女儿,她不给他写信,还是女儿。她与他相依为命,是女儿与父亲,她与他发生口角,动了手,也还是女儿。那么,赵丽华与白杏的母女关系,赵丽华与白大梁的原夫妻关系,吕二凤与白大梁的现夫妻关系,杜铁栓与赵丽华的现夫妻关系,乃至于你如果愿意说吕二凤是白杏的继母,而杜铁栓是白杏的继父,又有什么可以争执、承认或者否认的呢?承认又怎么样?否认又怎么样?

    靠一个十年前的景泰蓝镯子在北京混了一年?村民中有人提出怀疑。白杏则解释说,当年给她这个镯子的时候,她岁数小胳臂细。镯子本来是可以打开的,由于她对于那位北京客的良好印象,同时她害怕摘下镯子会丢掉镯子,她一直老老实实地戴着它,以至于镯子的开口也锈死了,她也胖了壮了,她根本打不开镯子了。城里人好,城里人觉悟高,城里人文明,她找了他们。

    当然,吕二凤的版本别样。她讲的故事比较肮脏,儿童尤其是少女不宜。

    十四

    回来后有一段时间白杏的生活谁也摸不清。你问她本人,她说她在自己的即白大梁的家里。你问白大梁,他说,不知道。再问,说,有时候在,有时候不在。再问,说是在就在不在就不在,吃饭时有她,就一块儿吃,没有她,就自行吃。吃完了她回来了,有剩东西,自己热一热吃掉。没有剩东西,做一点吃。没有做,就不做也就不吃。做了,吃了,还剩下了,就第二天接着吃。没有什么东西好做,也就随她便了。

    老王有一次听大梁讲这么一套意思,觉得很有哲学味道。人生不过如此,人生大体如此,是问题就什么都是问题,不是问题就什么也不是问题。本来嘛。

    还有人说看到白杏住在小庙里,与她的男朋友在一起。她毫不避讳,她给全村看过她的男友。

    夏天,有一次老王看到白杏与一青年亲密同行,白杏搂着男青年的腰,男青年搂着白杏的脖子,那个姿势与北京王府井大街或者上海外滩上的情侣没有两样。男青年的一个特点是留着披头士式的头发,使老王一阵阵以为自己到达了统一前的西柏林。老王觉得大杏子峪的村民思想观念更新得十分迅速。老王反省自己,过去以为国人的观念陈旧、前现代化、保守因循,恐怕都是错的。他认识的墨西哥女汉学家白佩兰讲得好:中国人其实是最能追逐时尚、求新逐异、一日千里的。原因之一是国人没有那么严厉苛刻的宗教信仰,中国人最懂得无可无不可,此亦一是非,彼亦一是非: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中国什么没有见过?中国人什么没有经历过?谁能难得住中华儿女?

    白杏有一回还对老王发表评论意见,说是为了发展旅游,大杏子峪的村民们纷纷拆旧房盖新房,拼命向城市靠拢,这失落了山村特色,不对,早晚城里人会另行寻找真正的山野旅行景点,到那时候大杏子峪的人肯定会叫苦不迭的。

    老王甚至觉得白杏的参与议政水平快跟上县政协委员啦。

    十五

    又过去了两年半,白杏与一外省青年结婚,老王一直没有辨清楚的是,此人是不是那个披头士。成家立业以后,她再也不去白大梁那里了。人们说,他们彻底分道扬镳,互相见面竟谁也不搭理谁。至于吗?老王不解。她管杜铁栓名正言顺地叫起了爸爸。爸爸回到村里的正常生活来以后,诸事顺遂,当了村干部与技术管理人员。爸爸带着人不但给女儿盖了房,也修了路。女儿卖山货效益也不错,外地来的新郎买了一辆二手捷达车。爸爸的亲儿子白钢上了高中,功课不错,考上了大学。现在麻烦的是虽然上了大学,毕业后工作难找。杜铁栓声言他已经准备了八万块钱,打点各方,只求给白钢找个城里的工作。赵丽华在村口开了一家“辣妹子湘菜馆”,招揽顾客,常有斩获。她的生活幸福美满。春节快到了,她准备带上老杜与俩孩子回一趟湖南。

    吕二凤的奔小康事业也是成绩斐然。她把自己原来的一个娘家弟弟两个女儿全带到了大杏子峪村,又从家乡雇了几个人,扩大经营,管吃管住,干菜野菜,靠山绿、木磊芽、山蘑菇,使家庭面貌一新。她的农家乐餐厅翻修以后,扩大为“二凤风味馆”,不但北京来的游客,连区县领导招待市里来的领导与各种关系户,也时而拉到二凤风味馆来尝鲜。

    一家辣妹子湘菜馆,一家二凤风味馆,增添了大杏子峪的旅游吸引力。更巧的是,吕二凤与赵丽华都参加了电视台举办的农家乐烹调大赛,两个人都上了电视,都得了奖。谁的菜烧得更好,到现在难分轩轾。人们意见比较一致的不是炊艺,而是容貌,相差实在太明显。

    只是白大梁的堂兄等人,对吕二凤的印象仍然不佳,常常传出来她把在大杏子峪村挣的钱倒腾到吕家村去了的消息。

    幸福的生活里也会有各种龃龉与曲折,幸福与龃龉的轮番作业使白大梁的头发过快地花白了。在大大小小的女子面前,他自惭形秽,觉得自己是一事无成。在村里,在自己家里,他都在边缘化。农民而不好好地种地,开饭馆开旅社卖杂货,这使他若有所失。而不论是赵丽华,是吕二凤,是白杏,是白钢,都比他强。大家都说白钢其实是杜铁栓的孩子,但是他跟着赵丽华走了之后,没有改姓。既然姓白,他白大梁就对他有父子之情。每每想到这里,他会怆然泪下。他又不敢承认自己对白钢的感情。他惹不起吕二凤,他在自己的家更像是一个打工佬。他也惹不起杜家,他谁也惹不起。唯一使他有些骄傲的东西,是他的红袖标,红袖标代表的是国家,封山育林,育草,要改善首都的环境条件,他有他的任务。

    又一年,2009年,白杏生了个大丫头,又白又胖。白杏说,一定要让她好好上学,她要天天给女儿补功课,等女儿考上了大学,会带着她去找姥爷。如果那时姥爷不在了,就去给姥爷上坟,弥补她这个不孝女子给老人带来的遗憾。

    白杏还说,她相信她的女儿一定比她更幸福、更出息。光阴去得太快,转眼,白杏也到了把自身未能实现的梦想寄托到下一代身上的年纪了。生命延续着,对于幸福与出息的希望也在延续着。

    十六

    老王到这个村来居住已经满十五年了。这次走过吕二凤开的杂货店,与二凤闲聊了几句。在二凤的热情邀请下,他走进他们的店铺看了看。有一套体量不小的风铃引起了他的兴趣。风铃其实不完全是铃,应该叫风铃兼风管或风笛才对。大小不同的五个金属管子,稍稍有风,管壁发出的是叮叮咚咚的清脆撞击与呜呜嗡嗡的悠长之声的和鸣,管内的空气发出的是CDEGA五个闷音,或者也可以说是多瑞米骚拉。五个音无序地或因无序而似乎有序地参参差差地响了起来,忽然一声像《紫竹调》,忽然一声像《梅花三弄》,忽然一声像京剧过门中的《夜深沉》,忽然一声像《小放牛》。忽然随着风力的加大风笛激越起来,它挑动得你泪眼迷离,世界如何会这样地眼花缭乱,悲喜莫名。一会儿又因为风力的减小而淡漠了下去,它抚摸得你万念俱空,山沟里竟如此淡淡浓浓,终于失落。来无影,去无踪,似有意,更无情,没有所谓,却是心惊。而金属管壁的碰撞,清清脆脆、零零碎碎,如水,如波涛,如滚动铁环,如春汛破冰……

    山野的人也是这样,碰碰撞撞、起起停停。风起了,声起了,动人得心醉心软,撩拨得你无比动情。原来会有这样散漫与游移的旋律,诉说着捏不成个儿、画不成形状的喜怒哀乐,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要诉说什么。风要停了吗?在你刚刚摸着了一点脉络,体会了一点天籁的时候,慢慢地,声音渐趋收起,共鸣余震仍然长远,再长远它也渐渐卷起来了,一直是若有若无,若无若有。你感到的是留恋与失落,既空虚又充实。你忽然想为山风与风铃、风管与风笛浅哭一场。

    终于,你笑了。

    笙管本无律,清风顾盼闲。哀哀稚子意,眷眷亲人怜。岁月悲华发,流光爱少年。山中有历日,年尽不言寒。

    (唐诗有云:“偶来松树下,高枕石头眠,山中无历日,寒尽不知年。”)

    幼小便失亲,山深自本真。几行逝水泪,一片朝霞洇。或有野村梦,岂无花蕾心?春夏秋冬后,情仇过眼云。

    “山吧”样样宝,处处闻啼鸟,游客沟沟至,大巴路路跑。现钞结现场,新妇抱新小。惜取花开日,曲吟“金缕”好。

    曲唱金衣缕,歌吹杨柳枝,情人应有泪,父老岂无持?鸟散伤秋晚,虫集苦夏迟,山光日日好,愁心淡如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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