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年我将衰老-小胡子爱情变奏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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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小胡子老二钓上了一条十好几斤重的大鲢鱼的消息传遍了紫李子峪全乡。说是他洗澡(游泳)的时候看到了这条大鱼的出没,当时就想抓住,结果不但没有抓住而且喝了几口水,差点没让鱼钓得沉了底。此后下定了决心,要引它上钩,光鱼饵他就预备啊二斤牛肉,手工剁成了馅,加了引鱼的作料。小胡子前后来垂钓过九次,用了无数时间,终于,达到了放长线、钓大鱼的目的。

    他自村口的一家农家餐饮店请来了厨师,做出了他们的店的招牌菜“汆花鲢”:先泡制,再煮,再制作潲子,再向鱼身泼浇那一碗火热、浓烈、香爨、酸辣、咸甜均达于极致的潲子。那时才是上个世纪的后期,咱们这个山村的收入水平有限,小胡子居然花了这么大力量烧菜请客,而且老王也在被邀之列,甚至被视为“主宾”,又推到主位上——许多国人无法接受洋规矩,由主人大模大样地坐在正中,而请客人两边陪衬。就冲这条特大的汆花鲢,也让老王对小胡子刮目相看。何况那一碗令人跳起来,令人休克,也令人销魂的潲子。

    (但是老王还是接受不了“spicegirl”——辣妹子——的说法,汆花鲢的此种潲子,约等于英语里的spice。一个好好的妹子,全身浇上了汆花鲢的潲子,可能惹你垂涎,可能让你磨利牙齿,再龇出一嘴的虎牙犬齿,可能让你产生野兽的饥饿感与掠夺占有的欲望,你还能产生出万种柔情与千般缱绻吗?)

    在大快朵颐吃花鲢的时候,老王得知,随着国家财政力量日益雄厚,对于农村的支援力度也在增加,其中就包括对于村级党政班子成员的误工补贴。于一个往往劳动一年,见不上几次现钱的山村,每月几百块钱补贴,不是小事。

    但是前几年换班子,小胡子老二一再谢绝了出任党支部委员的提名。

    五年后即1997年,老王来到了大杏子峪,在欣赏汆花鲢的同时,言及此事,觉得的处在一个官本位的生活气氛中难得有这样的同道。小胡子的诨名也令老王极感兴趣,他想到了索尔仁尼琴的成名作《伊凡·杰尼索维奇的一天》,那篇小说里,被送到西伯利亚劳动改造的犯人称呼斯大林同志,就是用“小胡子爸爸”这一亲切的昵称的。开头,这个说法有什么幽默生动的含意老王是不理解的。后来他到了新疆,学习了维吾尔语,知道了例如维语中将长在上唇的小胡子称为布鲁特,而将长在下巴上的大胡子称为萨卡勒;同时,维吾尔族喜欢将领导人——尊长人物说成自己的大大——爹爹,举维返俄,他懂得了“布鲁特大大姆——小胡子爸爸”(姆是第一人称的词尾,全文翻译应该是我的小胡子爸爸)的说法有多么亲切与无奈。他只是想,把爸爸译成爹爹会效果更好。至少对于北京人,“爹爹”比“爸爸”更带有装嫩装嗲卖萌的自嘲意味。看啊,爹加上口,就是嗲嘛。

    大杏子峪这里的小胡子当然不是“爹爹”,而是“老二”,村里人对他的全称是“小胡子老二”。可惜老二对于老王,似乎具有某种猥亵意味。人的思想是不能肮脏的,一旦肮脏过一回,且洗不干净呢。

    打一开始,老王只称金胜强为小胡子。

    小胡子的姓名是金胜强。他个头中等,肌肉发达,眼睛不大,但堪称炯炯有神。说话听话时他有一种罕见的聚精会神加深思熟虑的紧张,答话的时候他常常会慢四分之一拍,显示出了他的山村农民的淳厚与质朴,外加深沉与谋略。而在老王的经验里,说话速度与官职是成反比的,就是说,像小胡子说话这么慢的,是国字辈的四副三高级领导。他对老王解释说,1992年初,由于邓小平的南巡讲话,全国的改革开放掀起了新的高潮,他应运去做五金电料买卖,他在城市近郊租了房子,辛苦经营了三年多,没有太亏本,更没有什么赚头,他急流勇退,打算改辙了。

    “我喜欢自在。”小胡子说,很有点原则,而又是极平常心地这样解释他的“辞官不受”。

    “得等着下一个高潮了。”小胡子立马回到当前,要言不烦地总结,“咱们中国,只要有大领导,就会有高潮。”

    小胡子说话,像凤凰台的时事评论员,也像哈佛费正清中心的编外教授呢。老王想。

    是的,老王的老伴的一个同学的机灵儿子就是在这小平南巡,春潮滚滚之时去海南岛大干了一年半房地产,从此全家不愁,光给双亲他就买了几处房产,本人移民到了新西兰,又转移到澳大利亚的墨尔本。

    回过头来说花鲢,老王深深感到,吃东西吃到汆花鲢就牛栏山二锅头这个份儿上也就差不离了。再往稀奇古怪与奢靡浪费上走,那就是罪过,那是造孽:

    人生得意汆花鲢,莫使牛二空眼前。

    毛豆笋豆亦常乐,何必穷怀悲万年?

    在生活比较艰难的时期,这里的人弄上一小瓶牛栏山二锅头,就一点五香煮黄豆,更好的是毛豆即嫩黄豆。鲁迅那边的孔乙己则是就五香煮蚕豆:茴香豆。

    关于笋豆的说法,老王兄曰:疑此种大量加花椒八角酱油的煮黄豆法来自江南,本是要加进笋煮熟的,北方做的则是无笋之豆。南方笋豆,有名有实,名实相符。在北京,笋豆笋豆,有豆无笋,有名无实,名实不符,就更要坚持传统的名称,以正视听。

    二

    然后小胡子连年来试验了各种致富与自在之路:开小巴,每天凌晨四时起床,六时从乡里出发,八点半开到城市二环的一个大站,九时再从二环出发,十时半回到乡里,十二时回到白杏村。尤其是冬天,又冷又辛苦。实在挣不上多少钱。老王坐过一回他的车,过张各庄的时候,小胡子特殊奔跑了一回,发动机突突突突,老王的身体心脏屁股上颠下颤,不亦乐乎,比坐马车或者二等(搭自行车)快老鼻子了。

    不理想。金胜强他改为谋求驾“的”。困难在于刚刚公布了政策,郊区农村户口的人不准参加出租汽车公司征聘工人的考试。不知小胡子采用了什么样的办法,他硬是克服了这一政策关卡。接着的困难是到城里当“的爷”需要过英语关,面向世界嘛,而小胡子的英语确实没有底子也没有多大希望。这一类的硬碰硬的麻烦,到了历史悠久、天下无难事、只怕有心人的中国农民手里,也总是逢凶化吉、遇难呈祥、化硬邦邦为绕指之柔。个把月柔性处理后,小胡子的“的”照,拿下来了。

    一位奥地利友人对老王说:“在中国,没有做不到的事情——走这条路你做不成,你换一条路嘛。”他眨了眨眼,补充说:“其实在欧洲,只有我们奥地利人也跟中国差不多。”

    后来有多次,老王一见小胡子就想起了约翰·斯特劳斯和他的舒畅奔流的蓝色的多瑙河。约翰·斯特劳斯也有这样的小胡子,但是没听说他考过计程车驾照,那时有没有汽车特别是计程车也还待考。但是这位圆舞曲的旷世奇才为了婚姻的“可领照性”,也柔性斗争了许多许多年。

    领照后小胡子又在城里租起了地下室住房。当年出自朱元璋的谋臣刘伯温的名言是“深挖洞、广积粮、不称王”。“文革”中我们的口号是“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那时候的粮是不是积得够多,老王不详。洞是挖了不少。那时代的人防工事,为小胡子之类人物改革开放年代“城漂”闯荡生活留下了方便。

    小胡子在城里夜以继日地跑车跑了两年。他拉过大款、老板、小姐、老外、涉黑人士、醉汉、斗殴中受伤者……一次是一个醉汉到了目的地,给了他一百块钱却坚持那是五十块钱。一次是凌晨三点,上来一个摇摇晃晃的大汉,而且此人一登车就问小胡子:“这个点儿你拉出租,不害怕吗?”

    “怕啥?”小胡子明知故问。

    “做了你呢?”大汉说。

    小胡子哈哈大笑。说:“我带着一万五千伏的静电警棍哪!”说着,他还晃了晃身边的一把收拢起来的雨伞,昏暗与匆忙中他估计会收到八万伏电压的效果。

    告诉老王:“我过去一直以为我是一个胆小的人,这次,要是不遇到那人,我还不知道我真个是足智多谋,从容镇定……”

    小胡子还说:“听人家说,怂人一见狗就怕,一怕就分泌出一种气味,最招狗们狼们发火。见怪不怪,其怪自败,王老,正不压邪,不不不,是邪不压正!您信不信?”

    老王说:“如果你有机会,也许你能当上个副总理。”

    小胡子哈哈大笑,老王后来觉得自己说话有点过于随便,本来不应该讲这种会引起误解的话的。

    当老百姓,和老百姓混成一片,这感觉真好。老王想。

    不知道是不是受到老王的阿谀式忽悠的鼓励,小胡子兴奋起来了,两只眼珠上火星闪射。

    他说:“伞其实也不是我的。那天半夜上来一个女子,我看是‘鸡’,一张口全是洋酒气和法国香水气,说是叫苏格兰威士忌。一上来就夸我长得性感,说是想摸摸我的胡子。我说,您猜我说什么?我说,我可是有艾滋病……她说她服了。你黑我更黑,你油我更油,你野我更野,你红我也不含糊。有一位老同志上车来了,我干脆给他讲我爸爸是革命烈士,我是党支部委员。您知道,提名了,我没干。”

    “那伞呢?”老王问,小胡子不接茬了。

    小胡子仍然谈香水,他说,一位什么不太小的官,男性,常上报和上电视的,身上发出来的香水气味与宾馆里的男厕所里的香料味道一样。

    “我怀疑他从人家厕所里顺了一瓶香水。”

    “不要瞎说。”老王制止了他说涉嫌不敬的话语。老王提出质疑,如果人家是大官,就不可能坐你的“的”车,如果他坐你的“的”车,他就不是大官。对此,小胡子挥了挥手:“那您得问他去呀?您问我我怎么知道,又不是我把他拽上来的,您想想,也许打‘的’更方便?”

    那天晚上老王与小胡子到湖边吃了烧烤牛蹄筋,喝了燕京啤酒,那时候查醉驾不像后来那么严。吃完晚饭,将老王送回村里,小胡子驾着新夏利,走了。

    “的哥”仍然是好景不长。说是城里原则上不允许开自家车跑出租了,要跑出租,也得把自己的车卖给出租公司,然后按天给公司缴“份”儿。“的哥”的日子越过越紧,不好再干下去了。老王知道自己不了解情况,没有发言权。此后许多年,当代女作家张抗抗当了政协委员以后,多次在政协小组会上为出租车司机说话,说是他们的车份儿太高,说是车份儿一年收三百六十五或三百六十六天的,他们从来没有休息,也没有加班费用,说是他们没有工会,享受不到工人阶级的主人翁地位与主人翁待遇,等等。听到张委员的恳切的发言,老王感动得想建议出租车司机们今后免费为张委员服务,后来一想,要是那样,更是只能减少出租车司机的个人收入了,他只能苦笑。

    小胡子改行变成了饲养肉鸡专业户,是泰国一家企业经管组织的。小胡子从报纸上看到了他们的招聘合作者的广告,算计了半天觉得还行,订了合同,领了鸡雏,在自己承包的板栗林地里盖起鸡房,白天黑夜,与上千只鸡同甘共苦,同呼吸共命运。那段期间,不论什么时候见到小胡子,或者说是不等到看到他,已经闻到了他身上飘散出来的浓烈的鸡食、鸡室与鸡屎气味。老王去过几次鸡室,其味道实在难以忍受。

    在小胡子养鸡期间老王也做出了自己的微薄的贡献:废报纸,他给小胡子提供了许多。用那么多废报纸做什么,老王就不知其详了。

    小胡子一个堂弟,养猪养得挺红火,小胡子也跟随着在养鸡的同时养了几头种公猪。不仅兼养猪,期间利用成鸡上缴、搞清洁、等待下一拨鸡雏的机会,小胡子让老婆领着一个外地的女子清理鸡场,自己跑到东北,购买了数只梅花鹿,说是还要经营鹿茸、鹿血、鹿肉;说是吃了鹿身上的东西,老王可以返老还童,说是老王回城市不必坐车,而是可以推着一辆桑塔纳,从大杏子峪推到长辛店。

    为了保护自己的饲养事业,防盗防偷,小胡子豢养过一条大狗,威风凛凛,有模有样有好响动。

    一年后,养鸡事业无疾而终,又半年后,公猪与公鹿都不见了。大狗也不知所终。小胡子说,第一是挣不上钱,条件太苛刻,不能指望外国的公司会给农民留下挣钱的余地。继续给公司养鸡的人也有,那是在赤贫地区,那是在三个月挣不上一块钱的地区,三拼两打,毁了自己的地,毁了自己的身体,毁了自己的生活,能混几个活命的钱。

    第二是一个地块饲养家禽家畜,一时半会的可以,时间一长,该地点就会积累一大堆病毒病菌,狂长急升,专门整治你的此类家禽家畜,消毒也不行,搞卫生更没有用,不但他的养鸡玩不下去了,连本村的养猪首富,上过农业中等专业学校、在县里当过猪场领导的他的堂弟,也正在考虑中止养猪,改行。

    过去老王知道种瓜是“臭地”的,西瓜甜瓜,都不能连作,连作就会使瓜染上病毒。这回才明白,饲养也照样臭地。人啊人,人的需要怎么会给田地带来这么多问题呢。

    小胡子的行止老王也不完全明白,进入新世纪后,他一次出去三个月,说是做矿石去了。还有一次说是为朋友做变压器与太阳能热水器推销。2004年,小胡子对老王说:“改革开放以来,我什么招都试过了。我没有失败,可我也没有成功。我说这个话你别介意,你们城里人是有各种机会的,我们只能在土地上死受。过去是这样。现在路子宽多了。只要让我们进城打工,我们就饿不着了。要想有点大出息,比登天还难!我已经快五十岁的人了,我想不出什么别的招儿来了。我还有四五万块钱存在银行里。爷们儿,我算了,我只想拿这几万块钱出趟国走一走,我只是想看一看,这个世界到底是怎么个样子。你说行吗?”

    小胡子的话让老王很感动。他不知从何说起。他东一榔头西一棒子。他说到小胡子的活力与奋斗精神。他说到人生的不容易。他说到中国城市农村的二元格局正在变化与需要变更。他谈了自己在国外对于人家的城乡格局的感受。他也谈了小胡子对于家庭成员与对自己的渐近老年的未来思考。他声明,他不反对小胡子的出境旅游计划,而且为他的志气与勇气感动。他唯一想着的是,如果小胡子出去走了一趟,花掉了所有的积蓄,却又大失所望,嘛眼也没开上……毕竟现在音像节目这样发达,有时候出国旅游还不如观赏外国旅游影像DVD的感觉爽呢。

    老王有气无力地说了几句:近年来,也有不算太少的农民企业家崭露头角,例如张三李四王二麻子郭大姐李老太,卖瓜子卖酥糖崩玉米花烤羊肉串,最后发展到了买飞机,卖大楼,造船修桥,进出口开发生意做到五大洲四大洋南北极……

    小胡子笑了。小胡子的略含诡异的笑意使老王觉得惭愧。怪事,说泄气话你倒从来没惭愧过。怎么一树标兵反而心虚了呢。

    他的这些话是不是最后起了阻挡至少是推迟小胡子的出境旅游心愿的实现,老王的说话是否合适,是否妥当,他始终闹不清楚。吾日三省吾身,“省”多了又实在是脑仁儿疼。

    三

    老王为小胡子的奋斗历程而深深感动。他应该写一部小胡子奋斗史。

    这不是一个一般的农民;不是杨白劳式的,不是周立波的《暴风骤雨》书上的赵光腚式的,不是柳青的书《创业史》上的梁生宝式的,也不是赵本山和他的朋友们所饰演的东北尖、熊、贫、逗、忽悠的能人式的。在他身上躁动着城市、改革、开放、现代化的肾上腺激素,也积淀着胜败乃兵家常事的沉着乃至木然的老成。他其实确实认为,也确实证明,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老爷、少爷、款爷、人五人六……宁有种乎?

    但更大的可能则是一事无成。然而,无成即有成,老了以后,回顾此生,小胡子也能酸不溜秋地哼一句:“我奋斗过啦。”

    老王对小胡子的出国意愿也不无感动。他相信小胡子们有权利也有必要考察考察全个地球。

    在小胡子在城市日夜两班地开出租车的时候,给家里买回来一套电视、音响、卡拉欧开设备体系。小胡子的老婆白超英自称找了一批“育龄”姐妹,常常大声演唱《真的好想你》与《路旁的野花你不要采》。初夏,昼永,蛙鸣,蝉嘶,老王在这个季节常有的缺觉引起的疲倦中,多次相隔老远就听到了白超英与众育龄姐妹们的歌声。她们为了凉快通风,大开院门房门后门侧门,歌声如吼如潮。老王在夏日即景的诗中有句云:

    树下闲蹲无话奇,

    长空云淡逝依依,

    咔啦吽嘅嗷嗷叫,

    农妇欢歌亦解颐。

    另一首诗曰:

    浓荫郁绿映山光,

    树盛苖肥草亦香,

    雨雨风风全自若,

    生生已已总奔忙。

    其中“咔啦吽嘅嗷嗷叫”句,老王追求的是一连七个带口字偏旁的字的众口齐张的视觉效果。汉字的妙处也在于除了表音还有它的可视性、多媒体信息性。可惜初次在报纸上发表的时候此句被编辑规范成了无任何特点的“卡拉欧开”了。老王深感,君临一切大陆出版工作人员的《现代汉语词典》,有时候真是扼杀文学与语言创意的刽子手。

    而“育龄”云云极有情趣,颇性感、生命感、强壮感。一次金夫人白女士从老王家出来,谈到老王的山居门前有一大块空地,老王花了几个钱将它抹上了水泥,平整洁净,白超英说:“嗨,您这儿都能举行舞会。咱们商量个时间。我通知全村育龄妇女,让她们都来跳舞好不?”看来白超英参加过不少妇联、计生委基层组织指导计划生育的会议,张口闭口都是说“育龄”妇女如何如何,以致找跳舞的也要找育龄妇女;把跳舞与生育联系起来,未免有点哏儿,有点令人心猿意马。

    除了育龄妇女们的歌声以外,大杏子峪的山洪也是此个夏天的最动人的景致。这一年才刚六月,蓦地一场大雨,次日,处处瀑布,面面水流,稀里哗啦,滴滴答答,从三面山上,落下水来,流入西面山谷,轰隆轰隆,咆哮前行,劈里啪啦,此溃彼陷。头几天,枯枝败叶、垃圾秽物、浮土泥巴,还有被冲垮的不合格建筑的断壁残垣,吐着泡、冒着气,冲决扫荡、气势磅礴,不分青红皂白。几天后,水开始自然变清,声响渐渐单纯化常规化,而各种脏东西冲到边缘,沉到水底,不见了。

    这里的农民对于山洪,干脆用的是“河”字,山洪暴发曰:“开河”了。凭空出现了一条玉带一样的河,显示出山村的活力,令人赞美。好啊,这里的夏天男人在拼命挣钱,育龄女子在集合唱歌,大河在一个晚上形成了波澜壮阔,鸟虫在每个晚上尽情高歌、犹有余力,又从不声嘶力竭。

    白超英浓眉大眼,膀大腰圆,说话声音偏于憨厚与直不愣登,自有一种大大咧咧的作派。他们夫妇有一儿一女的龙凤胎,令人羡慕。但与母亲相比,两个孩子体型略显瘦小。

    白超英告诉老王的老伴:“上学的时候,我们同班。金胜强是全班功课最好的优秀生,我是全班最漂亮的女生……现今儿还说什么呢?女人一过四十,您还有什么说的?”

    老王这是第二次听到农村女子兴青春苦短之叹。一次是在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灾害困难时期,在通州的记乐店,一个不过二十七八岁的女性,说是生罢孩子,觉得自己也就“老”了。

    然而从小胡子那边,他从来没有用这种语言讲过自己的婚姻与妻室。当别人谈起白的时候,金胜强脸上会显出一种半似谦虚、半似厌烦的表情,使老王印象深刻,窃自心惊。

    有趣的是白超英的母亲自动来拜访了老王一回。那是小满才过的初夏时节,老王由于被城里人吃饭按点儿而不是按老阳儿的规矩主宰,常常能享受很长的一段晚饭后天色缓缓变暗的过程。这个过程使他感到悠然而又散落,惆怅而又空飘。他还得了几首写山居初夏的诗:

    初夏闲咏

    老王作

    其一

    向晚山益静,

    轻食腹自闲。

    育龄思漫舞,

    萌子难成眠。

    其二

    奔波闹市中,

    更喜深山里。

    落尽残阳时,

    吟风待月起。

    其三

    何事栖青山?

    风铃为我喧。

    无心多酣梦,

    朝日染群峦。

    其四

    向晚山益静,

    心平意自安,

    抚今无胜负,

    忆往岂哀怜?

    进来一个利利索索的老太太,见面熟,说:“我是白超英的妈妈。”

    老王正在那里咀嚼初夏的向晚,第一个反应是“不速之客乎?”同步的反应是:“老王果然与乡亲零距离也,老王者真正人民的写家也!毛主席当年的教导言犹在耳欤!”然后是:“密切联系群众的人的生活节奏常常容易被打乱的呀。”

    没有想到的是超英娘说上几句闲话后就骂开了小胡子:一个是“花”,一个是家庭暴力,一个是太精明,“我们家超英根本不是个儿,我们家超英,让他耍笑白玩儿……金胜强他城里包养了小秘,回过头来还欺负人……是这样……”

    超英娘拿出了份县法院的判决书,却与小胡子无关,原来是他们家即超英娘家与邻居发生了斗殴,说是他们家打伤了对方,被告上了法庭,原告胜诉了,要道歉和赔钱,超英娘听说老王当过官,便来找老王帮忙,不用说,超英不让她来,小胡子更不必说,她自己闯上来了。

    许多在边远与贫困地区生活的人相信官员无所不能。老王的老家的一位乡邻的后代,哥哥由于偷牛被关了班房,弟弟硬是来找他放人,当老王解释他做不到时,乡邻的后代则不停地重复说:“我们都知道,你能,你能,你能……”

    还有一位新疆小伙子,来北京找老王介绍他去美国经商。他带着几十万现款,使老王极其担忧。老王找了在北京工作的维吾尔与哈萨克族干部,给小伙子讲明情况,帮助他找了廉价而又安全的旅馆,他终于弄明白了原委,没有进旅馆,当天乘车返回了南疆,有点乘兴而至,兴尽而返的“世说新语”之意。临走的时候此人说,在我们那里,一个大干部没有做不到的事情。

    一面听,一面品味超英娘的口齿的伶俐与吐字的清晰与速度,同时观察着她的四面扫瞄的目光的锐利与脸盘上的变化不定的神态,“这是个人物呢”,“农村里的人才多了去啦”,老王作如是想。

    他好不容易吞吞吐吐、粘粘忽忽、窝窝囊囊地打发走了超英娘,而没有做任何许诺。对于超英娘带来的干豆角干南瓜条,他则回报了一筒精包装的信阳毛尖茶叶,没有造成被单方面送礼的窘境。想到他面对超英娘无言以对的狼狈,他想起了孔夫子关于邦有道则智,邦无道则愚的教导。他这一辈子吃亏就亏在了硬是做得到智却做不到愚,与孔子说的一样,他也是其智也可及,其愚也不可及。想不到,古稀之年,他终于在山野人民面前变得有些个愚的意思了,真是活到老、学到老,群众是真正的英雄,而我们自己往往是幼稚可笑的啊。

    有点不那个。就冲小胡子的丈母娘的这轻轻一点的说辞与官司记录,他觉得小胡子虽然自我感觉良好,处境未必有那么佳妙。

    小胡子有小秘?绝了。时代不同了,城乡都一样,现代化一化,哪儿都能化,官员与大款们明星们还甭臭美,拥秘包二,平等自由博爱性解放至少是性宽松,人人都赶上好时候啦。

    四

    这年入冬以后,果然传来了消息:金胜强与白超英离婚了。

    小胡子不想谈这个话题,白超英也不太想谈这个话题。而且,两位的情绪都还正常,不像老王与老王的上一代人,离婚听起来做起来都很恐怖,不似割断喉管,胜似缷走骨节。

    恰恰是次年春季,这里的农家乐旅游发展起来了。老王的小产权农家院隔壁,是一位瘦高的女子,名叫红莲,但乡亲们都叫她婉婉。老百姓说,她小时候老是端着一个碗,盛饭盛菜盛汤,也把一切玩具如石子、桃核、荷包放在碗里,乡亲们叫的是碗碗,老王死活听着是婉婉,有几分雅气。

    都说是矬老婆高声,但是婉婉的亭亭玉立型身材也常常发出震天动地的巨响,略略有些沙哑,这儿的说法就是有点劈,可能是个子过高引起的声带弱点造成的。婉婉这个人直性子、急性子、没心没肺。她老公则常是驼着背,拖着鼻涕,不免有点熊。老王住过来以后,不止一次听到婉婉对老公开骂,一骂就是两三个钟头,声音从南头传到北头,从水库传到汽车站,从核桃树传到白薯地,而后宛转入云。可惜内容不能完全听清楚。老王觉得自己丧失了一个向人民学习、向生活学习的机会,不禁考虑到年龄对于耳膜的影响,产生了老年性忧郁感叹。

    可巧的是一个厅局级著名油画家到这个村来采风。采风云云,也是改革开放时期的流行词语,它继承贯彻了毛泽东时代要文艺家“下生活”的思路与风习,又连续上了诗经与古人的到民间去查得失、摸民情的传统,还减少了毛泽东时代下生活改造思想的政策的压迫感,为文艺家不必太执著深入认真,不必吃苦摸爬滚打、为在改革开放时代的生活减压找到了出路。各路科处局部级别文联理事委员主席副主席,不妨蜻蜓点水,也不妨游乐徜徉,品尝点野菜山鴙,带走点特产绝活,就算人民性了一番,这样,既没有辜负延安“讲话”的谆谆与严正教导,也没有辜负新时代的宽松、舒适与和谐。

    大画家在婉婉家吃了一顿香椿炒土鸡蛋、花椒芽炸小鱼(内无鱼,而是搀上面粉鸡蛋炸成鱼形)、干菜炖排骨、粘面豆馅饽饽与金黄的棒子糁粥,非常满意。而婉婉一听人家是画家,又长着极可爱极性感的蓬发与须髯,立马宣布此次用餐奉送,向人民的艺术家致敬。大画家来她家吃饭,是她的祖上坟头冒青烟的时运,是她的荣耀。画家一高兴,回城后给她画了一张小画寄来,还题上了“婉婉山屋”字样。婉婉无师自通,为画做了裱糊、配了镜框,又把《婉婉山屋》请人仿写放大,做了两个塑料灯光箱式广告牌,一个竖在家门口,一个立于路旁。

    老王想起了他与维吾尔大诗人铁衣甫江同去鄯善县农村的情景,农民送给诗人好几颗白菜,老王感叹说:“老铁真个是人民的诗人啊,吃上了人民的白菜。”

    老铁为之喷饭。

    伟大的祖国,你的文学艺术家所享受到的爱护宠幸抬举和不知所起的超常喜怒,真是,只此一家,异域难寻啊。

    一传十十传百,婉婉山屋引来了许多游客,游客多了,就以婉婉家为中心向外扩散,带动了全村的旅游新兴产业。

    来早了不如来巧了。正好区妇联开会,抓了婉婉的典型,她作了大会发言,被树成了勤劳致富标兵,得到了区旅游局1000元奖金、乡政府一件红外线餐具消毒柜、区妇联一件电洗碗机的奖励。

    最重要的是,从此老王再也听不到婉婉开骂咏叹调了。打狗看主人,文明待客人,游客在此,游客掏钱,你这时候受了天大委屈也不能恶声恶语,不能面带怒纹,脸含凶相。凡是国人都明白,来了客(读切)不能吵架,不能打孩子,不能嗔鸡骂狗。婉婉变成了另一个人。婉婉换上了全新行头:旗袍、软皮夹克、牛仔裤与连衣裙,她也武装了男人与婆母,二位焕然一新。老王深深感慨,让农民挣上钱吧,她们知道怎么个美丽与享福法,自然走向文明高素质。婉婉做了美容,画了眉线,染了成绺的条发,戴上耳环。她穿着旗袍戴着耳环上房晒柿子干的麻利与别出心裁,是大杏子峪的一道新景。

    有一次婉婉穿着时装在秋日阳光下进行屋顶作业,老王盯着看,他甚至觉得其享受与在电视荧光屏上看莎拉波娃打网球差不多。

    老王与金胜强谈起了标兵婉婉,老王明确指出:“你要是也想开展旅游,就必须把白超英接回来,你们俩必须复婚。你一个光棍,没有哪位城里人敢住你的家庭旅馆。解放前租房就是这样,男女光棍招租,没有人敢进住;承租,没有人敢将房租给你。这是中国文化。”

    其实外国也是这样,你去西方国家,凡个体律师、医生、经纪人的会客室,都挂着经营人的全家福照片,证明有老有小有配偶的可靠性是普世价值。

    小胡子唯唯。没出一个月,二人复婚成功,装修完毕,农家院一改,一大间饭厅,四间双人标间,两间三人间,还有一大间睡大炕。小胡子夫妇坚信,睡大炕的乐趣,永远不会被席梦思软垫所代替。金胜强毫不含糊地回敬老王,三四代、八九个人睡一个炕,是“咱们的文化”。

    老王从中明白了生产力是决定性的因素、发展是硬道理、经济是基础、执政的中心课题是民生、要注意弘扬中华传统文化等等有本国特色的马克思主义历史唯物主义、政治经济学的基本命题与当前已在我国占主流地位的一些大政方针的提法。

    五

    小胡子笑嘻嘻,为自己辟了一间办公室,接电话、接受预约、开票、收款、很有点农家乐旅游综合服务中心分部经理的味道。

    村里的旅游事业直如雨后春笋。小胡子与白超英精益求精,先是把吸引过“育龄妇女”的卡拉欧开机用到了旅客服务上,尤其是周末假日,从早到晚,金家门窗不断向外散发《爱就爱了》、《大约在冬季》与《心太软》。“心太软”用粤语唱,老王横听竖听都是“心太懒”。

    回到自己的农家屋,老王则是听苏联歌曲、陕北民歌与贝多芬、柴可夫斯基。老王老矣,当然。

    与老王商议后,金胜强又添置了联想电脑,安装了ADSL,不但能用游戏软件,而且能上网。

    旅游使大杏子村一日千里,城市的现代文明与技术设备向山村密集空降:首先是厕所与抽水马桶。头两年还是河滩上野草堆里树底下庄稼地里随便排泄,现在家家是被城里人叫做卫生设备的真家伙了。山村搞卫生设备还有个好处,土层比较薄,往下挖是“筛子地”,化粪池的底儿是天然交错垫起的石块,人体排泄物进去,自然走失于无形,无色无臭无味无物,生于有而归于无,连清理也用不着。而窗式空调、中央空调噌噌噌地往外冒,春兰、海信、奥克玛一直到东芝、松下、索尼,一一落户。家用电器忽拉拉到处都是。钱生物,物生钱,钱与物也推进着文明,不说脏话了,不打孩子了,不搞偷摸了,善哉!

    没有比农民更精明的人了。人气一旺,立马雇人,不唯书,不唯上,只唯实。远自辽宁、内蒙。近自河北省,大姑娘小厨子,都往这个村走。然后是养猪的放羊的往这边运活畜,培植蘑菇的送蘑菇,磨豆腐的一天两次豆腐,灌液化石油气的送气进村,土鸡蛋一筐筐运抵山村,各种山货干货鲜货,直到卖布鞋的卖草鞋的卖草帽的都往这儿跑。其乐也无涯,其致富也大大地有!

    老王也看明白了,比起雪里送炭来,人们还是更喜欢锦上添花、烈火烹油、顺风顺水、喜上加喜,何其大吉大利!一时节,乡、区、市政府与有关各方面都来视察支援采风,领导一来,总会有所表示。交通局一次次修路改善路面,增添防护设施,安装太阳能采光路灯;园林局组织路旁的观赏林带、四季花草与山坡的植树绿化,电信局奉送了全村的免费无线上网,体委免费提供安装了健身设备,活动腰腿、仰卧起坐、臂力蹬力、角力比赛、快跑慢走……都闹了个不亦乐乎。农村里主要是孩子们过来摸摸动动,三十岁以上的成人根本不理会劳动不能代替体育的说教,没有人认为自己干了一天来还需要上器械努劲弯腰。倒是城里来的游客与上级领导,见到城市社区里的这些东西上山下乡,颇有几分满意与舒服,不免见健身器材而点头赞叹伟大祖国是如何地一日千里,并从中论证确认了奥林匹克运动会上中国来举行的不容置疑性。

    几项锦上添花中只有无线上网未能坚持久远。仅仅用了几个月,然后是不断故障,然后是自行消失。

    金胜强通过旅游与一些城里人交了朋友,有人回城市后给他写来了感谢信,有人寄来了书画作品,有人邮来了包裹:茶叶、保温杯、纪念邮票、重大节庆纪念币、纪念章,还有人寄来了与他们夫妇女儿全家人合照的照片。小胡子开始在大厅里挂起书法与国画作品,文化气息也就不一样了。

    “还是得侍候人,光侍候鸡呀猪呀鹿呀的,也能得益,但是只有人给你付现钱。只有人会记住你的好处,只有人会惦记你,只有人会对你有情有义……”

    理论上这样说是很动人的。但是不久,小胡子又有了新思路。他不再是侍候人,而是侍候房屋。随着旅游的发展,越来越多的城里人对这个山村产生了兴趣,他们租购了农民承包的、由于环境保护的需要又不准耕作的部分土地,盖别墅房,盖旅游房,盖铺面房。上级或有不得胡乱“开发”、“出售”山村土地的指示,第一,这个指示本身就不清不楚。第二,一不准许,就反而无法无天起来。为什么前面写到租购,因为不准出售,没有说不准租让,那么我不是买,是租。你承包三十年我就租购三十年,你承包七十年我就租购七十年,反正大趋势是城市化,是与城市的接轨。

    小胡子们开始出租自己的房屋与土地,能够更方便地获得效益。政府虽然讲过不少控制土地使用、整顿小产权、不准盖独体平房别墅之类的话,其实这些事照旧发生不误,治理这样一个大国,而能做到令行禁止,太不容易了。

    六

    就在本村比较能干的人尖子们开始实行由经营旅游到经营房地产租赁田地过程中,小胡子与白超英又发生了大问题。

    老王几个星期没有见到金胜强,小胡子说,由于小胡子给了一位雇工女服务员一些钱去购物,白超英有不同意见,二人口角起来,白超英向他下了狠手:用纳鞋底子的锥子作武器,一锥子捅到金胜强的屁股上了。锥子进到肉里好几厘米。金胜强受伤后报了警也叫了急救车,他先后在区医院住院八天,又在区上一个朋友那里住了几天,这才基本上脱离了生命危险,回到美丽的大杏子峪来了。

    都知道,清官难断家务事,原因是家务事里有太多的难言之隐。关于持锥猛刺股的带几分先秦色彩的故事或者加上服务员买菜惹妒的带几分心理分析色彩的背景,不管它与事实有多少出入或没有多少出入,反正这回是小胡子与白超英离婚离定了。

    离婚已成不可违背的天意。天意总是要显示教训几次才能被无知的人类所接受。“不二过”其实只是孔圣人对于颜回的幻想。马克思也论述过,历史上的重大事件都要出现两次。第一次是悲剧,第二次是喜剧——闹剧?

    既来之则安之,既分之,则随其便。人们想起老辈人包括美丽圣洁的安娜·卡列尼娜,为一个离婚的纠葛闹得死去活来,天塌地陷,不免赞叹国人观念现代化、生活方式与时俱化之神速。也从而更加体会到为什么不论是英国的原首相撒切尔夫人还是美国的原国家安全顾问布热津斯基,都断定东欧的改革必败,而中国的改革最有可能成功了。

    这种改革成功的例子首先表现在白超英身上。离婚后不过两个来月,她已经做了高高在上的黄金岭原支部书记黄大发的“填房”,代替了黄大发的老婆去世后的出缺。由于二人没有登记婚姻关系,白超英只能算是代理填房夫人。

    黄大发六十九岁,一条腿有点瘸,在台上的时候很威风。五十多岁的时候,他与村委会主任闹出了很大的矛盾,村主任与大发缠斗死掐,直到将大发逮捕法办。大发开发了黄金岭的淘金梦旅游,拉扯了好几个企业,好几个部门,据说他还发明了一种收税退税的细小手段:将一部分明明经营在城区的小企业的厂址改到黄金岭来,由黄金岭的村委会代收地税,然后退给企业相当一部分,却也大大地改善了村委会的财政收入,增加了村干部的奖金与各种名目收入。黄大发被拘留收监了近一年的时间,最后宣布无罪释放。到底怎么回事,不仅老王说不明晰,全黄金岭村与大杏子村的人民群众也没有谁能说得清楚。本来吗,按说人民的眼睛是雪亮的,并不等于万能的,眼睛雪亮了一回却硬是说不明晰,近视眼远视眼沙眼白内障青光眼就更看不见什么了。

    瘸书记出来后,他的对立面吓得不轻,一桩基层的政治角力,瘸者胜了,而且在瘸者蹲大狱期间其妻病逝。农民们认为这是由于二虎相争,村主任下手太狠所造成的冤孽。瘸书记出狱后十分平和,先办自己的婚事,用时尚的语言应该称作性伴侣之事,在他得到白超英这样的憨实强壮的性伴侣之后,他才嘿嘿一笑,放出一句话来:“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而强壮的白超英也分享了黄大发的喜悦与威势。一次她骑着自行车轻松地下行,见到老王高兴地说:“我嫁给黄书记了。顿顿饭都是他的儿子给我先盛,他儿子不在,是老头子给我盛饭,先济我吃……我在黄金岭这回可享了福啦。”

    白超英笑得十分灿烂。中华农村女性的务实与自尊精神让老王十分感动。

    老王还得知,白超英原来在村口用木板竹板搭建了两间铺面房。可能那时她是不愿意参加有两个女服务员的旅游招待活动,她另起炉灶占据了村口地理位置的先机,抓起零售业,安装了照明电灯与装饰用满天星小灯泡,购买了货柜、货筐、货箱与公平秤,真像是那么回事。在商亭上她还公布了自己的手机电话号码,表明她与小胡子已经是各经营各的了。

    白女士商亭离原来的家即与金胜强共同的家很近,现在她一高飞黄金岭,这儿的商务无法继续经营,她把自己的亭面租了出去,每年近万元的房租或者叫亭租自天而降,那里的风水好着呢。

    小胡子对前妻的状况非常满意,他说,再怎么着我是男人,人家给我生儿育女,给我做饭洗衣,我不能没有良心。她过得好,我巴不得呢。她往前走得快,我给她鼓掌!

    “你怎么样?”老王关心地问。

    小胡子英俊地笑了。这个笑容使老王想起了网球巨星李娜的丈夫与教练姜山先生,还有电影明星刘桦先生,他演过《没事偷着乐》、《疯狂的石头》、《迷失的情感》等等。他们的共同特点是眼睛小、气场大、胡子神气、身体结实。当然,金胜强比那两位身量要小一圈。

    至于奥地利御用音乐家约翰·斯特劳斯,他的潇洒与诚挚、再加极度用心、劳神的形象,仍然常常与小胡子的形象在欲睡未睡的时刻,在老王脑海里相互叠印、流转、激荡。老王想:是多瑙河更美丽呢。还是《蓝色的多瑙河》更迷人呢?为什么这里硬是没有一个作曲家写写紫李子峪的瀑布、山洪、河流与人工湖呢,它们没有那么蓝,它们是绿颜色的。

    老王还想起了老友张贤亮的高论,他渐渐忙于银川西部影视城的商务了,他的影视城已经取得了旅游管理部门的“四星级”景点认证。他坚决否认自己辍了笔,他声称他的影视城商务活动是文学创作的立体化、现代化、数字化与后现代化,是立体文学。那么,小胡子金胜强的生活,就是类约翰·斯特劳斯的作曲的立体化了,伟大的人民,伟大的精力充沛的育龄男女,谁不在写自己的红黄蓝白黑的河的山的谷的湖的海的陆地的与沙漠的圆的与不圆的舞曲?

    七

    相当一段时期,小胡子上网成瘾,多次老王从小胡子家走过,都看到他在上网,他添置了扫描、摄像、受话、扬声等设备。他的“办公室”里老是有一股发热的电线与线包的轻微的糊味儿。糊味中还有几分香,是现代工业与信息文明的香气。

    令老王没有想到的是,两个月后收到了小胡子的邀请:参加他的婚礼。他是这样说的:“我找着了一个媳妇,您来吧。”

    一个媳妇?老王略有困惑。

    被称为媳妇的人姓商,名红霞,大眼睛、双眼皮,这在大杏子峪是独一无二,包括应征“外来”的湖南妹子赵丽华也不是双眼皮,而土生土长的山野人,据说是由于北方冬春的风沙太大,长不出双眼皮来。这是当年的广东作家孔杰生的高论。时间不短了,孔某移居了国外,听说前些年还回过北京。

    商红霞眉毛做得很弯曲,眉线的色调是黑中透绿,使老王联想到北部新疆的维吾尔姑娘喜欢用来描眉染脚指甲的奥斯曼草。小商的头发进行了条染,黑褐的基调中几缕隐隐约约的金黄,灯光照耀下时而显出炫目的光辉来。大杏子峪中出现了这样的女子形象,令人不能不想到中国的改革开放盛世,虽然老王知道全国政协委员、著名川剧作家魏明伦,曾经在一次正规的会议上提出缓称“盛”的主张,并获得了与会指导的一位尊敬的国务委员首肯。

    可惜的是,商红霞的脸太方,颧骨偏高,有人说这是克夫的相。再有她自称四十五岁,比白超英还小一岁,但穿越过精心的美容,你仍然会感觉到她的沧桑,你不禁会问她哪儿来的那么多不祥的纹络?

    小胡子说:“我在网上认识的她,她问我到底是干什么的,我说我是普通农民,她说她不信……然后她就来了,来了就不走了。她是山西人……”

    “她说话可没有老陈醋味儿。”

    “她是城市的人啊,她有城市户口啊……有一次坐我的‘的’车的是一对夫妇,也放叫情侣,两个人拌嘴,女的说:‘我知道你从来没有真心对过我,你跟我来往就是为了让我从山西给你捎带宁化老陈醋……’”

    然后他正色补充说:“人家商红霞可不是这样……我压根没有向人家要过醋!”

    一提到醋,小胡子很郑重,有点天日昭昭,人神可鉴的立体文化感。

    商女士的身材尤其是后背,其实与白超英相差不多。不,这里给人好感的不是青春与育龄,而是文化。婚宴上,她显得文静,说话前眨磨半天眼睛。她的普通话也显得标准化一些。为了祝贺小胡子的新欢二婚,老王赠送给了金胜强一个八音盒子。音盒购自维也纳,盒面上有漆制约翰·斯特劳斯雕像彩照。当老王向商红霞讲述小胡子如何如何聪明能干,而且长得像是约翰·斯特劳斯的时候,商红霞才舒展愁眉笑了一回,说:“合着我还真抓着了头彩啦吗?”婚庆回来,老王说,这个金胜强,居然网恋成功了,现在的农村人真了不得。

    老王妻子说:“我看他们长不了。”

    老王听了很受打击,他没有想到老伴是这样的评论。人家刚结婚,哪有这样说的……他变得不自在起来。

    “我听大杏子峪的人说了,他们谈不到结婚,没有登记。”妻说。

    “那是另外的话。”

    “白超英与瘸书记成了两口儿,也没有登记。他们明白着呢,有了一次婚姻失败的经验了,再发生问题怎么办?不如先生活一段再说。这叫什么来着?中国农民思想最解放了……”

    “这叫见贤思齐……”

    “不,这叫从善如流,与时俱进。”

    妻平常里是不喜欢用这些政治熟语的,现在却从山村的日常生活中得到了时代新潮的启发,而又归结到祖宗的老话儿上去。老王大笑。

    妻说,她觉得商红霞完全是另一路人,她这样热烈地追求金胜强,但是你会觉得她在这个喝酒吃肉的什么婚宴上更像是客人,脸上连笑容也很少。再强调一步,她更像是外人,或者洋一点的说法,她是陌生人。

    “你太神经了。”老王表示异议,他还说:“我给八音盒的时候她也笑了呀。”

    “半年之内,你就会看明白。”妻子喜欢预言一些事情,实现率相当高。

    老王则但愿祝福他们二人过美满的生活,上苍保佑,平安幸福。上苍也会保佑白超英与瘸书记的。老王特别是祝愿天下所有的中年女人幸福,因为中年女人的不幸率太高。中年的特点是离青年越来越远,离老年越来越近。中年女子而不怨天尤人、缺情少爱的人越来越少,她们并且常常从痛恨不像她们一样怕老的异性,发展到痛恨体制、社会与主流意识形态,她们的眼泪与毒火天天增加……倒是这个年头的农村人有了幸福感。而直到老王的姨妈那一代,还有祥林嫂式的悲剧在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土地上循环上演,还有老王所写的《活动变人形》中的静珍那样的封建贞节观念的牺牲品令人落泪。有什么办法呢?历史的欠账太多了。

    老王不无恐慌,值得同情的中年女子太多了点。更不安的是,现在时兴的是揭露开发与发展带来的破坏、失落、犯罪,现在时兴的是怀念周公、孔孟、弟子规与三字经,还要怀念蜡烛、牛拉犁、驴拉磨、人拉碌碡与手工纳鞋底子。而他竟然还在为改革开放唱喜歌。

    此后老王几次到金胜强家去,看到的商红霞踏踏实实,寡言少语。一次她是在给以庭园里的菜畦锄草,一次她在搭葡萄架与南瓜架。一次她在洗、晾、晒被褥。她总是在干活,这给了老王以良好的印象。他坚信一切邪恶都是从懒惰开始的。商红霞还有一点与一般农民不同,她从来不向老王问什么问题,对老王这样一个城里人、有一大把年纪与阅历的人五人六儿,从不表示兴趣。这使老王觉得小商有几分高雅脱俗,但又有一点微微的失望,人家不向你提什么问题,你也就不好向人家提什么问题。用老王妻子的话,既然咱们不是派出所的民警来查户口,既然咱们没有人口普查的任务,就不能向人家问东问西。总之,小商的态度使老王感到了与之沟通的困难。而作为一个写作人,他本来是非常有兴趣与这位空降的小城女子闲谈交流的。

    但是小商不能说对他们不够热情与尊敬。她的礼貌无可挑剔。她一口一个大叔大姨。不论金胜强在不在,她都主动地为他们沏茶倒水、让座陪坐,送鲜菜送鲜果、干菜干果,从不让老王他们空手离去。他们双方四人也一起吃过几次饭,小商的炊艺不算太高,服务仍然十分周到。

    王妻问老王:“你对小商的印象怎么样?”

    “好。”

    王与王妻一起点了点头。

    “可她好像有点心不在焉。”老王试探地说。

    “好像是那样。”

    半年过去了,小商还是这样。一年过去了,小商仍然是这样。老王对妻子指出,她所预言的“不超过半年”如何如何,已经不能成立了。王妻也承认自己确实有时候预言不那么准确。

    老王转而称赞,小商这样的城里人,非常自律,人家到你这儿来,从来不会贼眉鼠眼、东张西望;人家与你说话,绝对不会问东问西,连蒙带诈;人家与你共餐,绝对不会蜚短流长,是是非非。人家尊重你的隐私,无形中也保卫了自己的尊严。

    王妻说:“行了行了,何必分析个那么多多……”

    八

    这年春天,离紫李子峪五公里的绿山湖上举行维吾尔族杂技演员阿迪力的达瓦兹(走大绳或走钢丝)表演,一下子招来了许多游客,他们正好把观看惊险奇绝的杂技与乡村旅游结合起来,先在大杏子峪住上一晚,次日再去观赏阿迪力的惊险表演。大杏子峪各家喜气洋洋,人民币一旦流转起来,敢情挣钱也并非那么艰难。红莲婉婉不知道听了谁个高人的主意,她竟然由吕二凤介绍从内蒙的吕家村请来了一男一女唱小曲,一会儿是山西陈醋味儿的民歌,一会儿是内蒙加晋北的“二人抬”,一会儿是河北落子。经人指点,红莲婉婉硬说是这些小曲都是出自大杏子山寨,并请市文联的作家题写了“大杏子峪民俗风情小曲”的招牌,一直发展到CCTV派人来拍了风光片,宣传了大杏子峪农家乐旅游,宣传了紫李子峪地貌,也重点介绍了先进人物红莲婉婉。然后,红莲婉婉在区妇联同志帮助教育下写了入党申请书。

    在大杏子峪的旅游掀起新高潮的时候,老王一连几个星期没有见到金胜强,后来说是他在城关区购买了公寓楼房,与商红霞同在城关住了一阵子,过上了小来来的公寓生活。还说是商红霞在那里做股票投资。老王一听,不由皱起了眉头。对于老王这样的人来说,股票就是坑人,只有白痴才会去做。

    老王庆幸,他并非对改革开放来者不拒,例如他绝对拒斥股票,这显得他既不算特别庸俗,也不算特别讨好,更不算特别右倾。

    一听商某在做股票,老王立马深锁起眉头。

    “我不能管呀,我们俩虽然生活在一起,她的就是她的,我的就是我的。我也不知道她打哪儿来的钱,我也不能过问她怎么用钱。这不,才十几天,她已经赔了个一塌糊涂。现在倒好了,她回来栽樱桃树来了。”

    划线,挖坑,筛土,薄施底肥,栽树,盖土,踩实,提苗,大量灌水……给小胡子家带来了节日气氛。山区的樱桃砧木有的是,栽活两三年,再嫁接上名牌樱桃,老王已经预感到小胡子家的美妙远景。小胡子对于放弃了接待游客的高潮,去城里陪小商,毫无二话。他的观念很新,并不是唯收入论唯钱票论,根本不在乎一时一纸的得失盈亏。他注意享受爱情也注意享受生活。小胡子是一个会生活的人。

    樱桃园。老王感谢小胡子正在构建樱桃园。樱桃园正在从契诃夫的话剧里来到他的身边,这有助于老王爱实际的生活,也有助于他怀念契诃夫,怀念那个萌萌的酸酸的青春时代。

    ……宛如晴天霹雳,一个月后小胡子告诉老王说,商红霞已经被公安部门逮捕。说是他与红霞在城关的新开张的肯特基炸鸡店吃辣味鸡翅并且喝一种称为“圣代”洋名词的红加仑加冰激凌饮料,来了四位民警,两位是本地的,两位来自商的家乡。说是商因为涉嫌参与诈骗团伙犯罪活动并潜逃,被通缉逮捕。金胜强试图问问原委,他被警告不要妨碍警务。

    什么意思呢?到底是怎么了?金胜强给老王说了一些,说得不清不楚,老王是愈听愈糊涂。是不是金胜强本人也没有弄清呢?商不可能不打自招把一切早早地告诉他。要有那么坦白,何必潜逃?戴上手铐子以后她也没有时间向金说明一切。小胡子说,红霞临走只重复了几遍:“毁了,毁了,毁了……”

    几个月后,小胡子到商的家乡去过一次,从商的娘家家属与当地地政法部门那边,小胡子得到的信息是:一个犯罪团伙以商红霞名义与证件骗走了数百万块钱,分给了商红霞二十万。小胡子补充说,商红霞来他这儿的时候身上有个十七八万,他对此没有深追,也从不认为这个钱跟自己有什么关系。看来小胡子不是完全没有考虑,他说他很明确,商的钱归商,他的钱归他,在这里的生活,他们两个人都有贡献,有时候像朋友一样争着付账,互相也并不计较。

    又过了两年,老王在CCTV12“社会与法”频道中,看了几件诈骗案例。其中有一个诈骗团伙,通过一个基本不知情的熟人,先去接近一个缺少知识又贪财的老妇,冒充银行电脑室主任,声称他可以通过他的职务权力与技术操作将此老妇的账户存款额凭空上调五倍。他先做了一个“实验”,让老妇存一个一千元的活期,他往里添了四千元存款,果然,再拿去一看一千无端膨胀了五倍,成了五千了。然后老妇财迷心窍,一家伙存进六十万元去,他拿走老妇存折,说是几天后将自动膨胀至三百万元。这样的哄小儿伎俩居然得手,如此这般,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诈骗成功。不费吹灰之力。

    而这样的团伙中都会有一个可能是真名真姓,也可能是一会儿一变的负责收取汇款与领出现金,然后立刻逃匿的角色。领钱的人并不知道钱是怎么来的,领出来的钱也主要不归他或她本人,他或她只是分成得利,其他一概不知。这大体上可能就是小商的写照。

    与其说是愤怒,不如说是哭笑不得,不如说是难以置信,不如说是心寒彻骨,不如说是无比悲凉。一个这样伟大、这样历史悠久、文化博大精深、智慧光芒万丈、经验老到丰饶、精明得每个细胞都流油冒光、同时照样能够追求时尚、求新求变的民族,出现这样的比白痴还白痴、比脑残还脑残、比幼稚还幼稚、比愚蠢还愚蠢的人与事,而且这是真事,不是谣言,不是恶意诽谤,不是忽悠,夫复何言?

    而且说下大天来,也许仅仅是老王个人的好恶,不足为据,老王绝对不认为商红霞是恶人,商红霞显然本来可以做好人,她的受骗上当之轻易,令人无法相信。

    还有一个小心理,老王喜欢商这个姓,如他喜欢柳与邵,杨与廖,平与萧……不喜欢,他不喜欢王这个姓。

    只能有一个解释,已经有一些低级犯罪分子得了手,他们的突然暴发之容易,超出了想象。

    金胜强显示了自己的品德和水准。他一次又一次地与商家联系,光山西就跑了四趟。他宣布:一日夫妻百日恩,只要在双十以下,即退赃在十万元以下,判刑在十年以下,他就会第一,用自己的积蓄帮助商红霞退清赃款,争取宽大处理。第二,他可以等待商红霞刑满出狱,从现在的四十七等到五十七。他解释说,时期再长,他就进六十了,他等不到那时候了。

    老王称赞他有情有义、有理有法、有节有度。

    小胡子的设想并没有实现,由于炒股票,商红霞的赃款,已经所余不多,加上各种情况各种说法,金胜强要掏三十多万才补得上窟窿,而商红霞的一兄一弟,说是都由于生活困难,无法提供援助。如此,商红霞判了十五年有期徒刑。判刑后,小胡子先后两次去探过监,给商红霞带过衣服与食品,还有一些中药。他与商红霞说明了一切,他得到了商红霞的理解与感激。老王相信小胡子说的完全真实,因为对于原配白超英也是这样的,他们俩固然是再次离异,动了家伙,有锥刺骨之痛,实际上小胡子仍然帮助她盖了新房,人力财力,都有贡献。有什么法子呢?原来美得不行的白超英,二婚前期预备也没有成功。由于与前妻留下的子女相处不好,白超英回大杏子峪来了。

    又过了一些日子,老王与王妻到城关吃了一回肯特基,对那里卖的“圣代冷饮”印象深刻。光看广告图片,倒是花花绿绿,二十块钱一杯,价钱也还行。吃到嘴里的蓝加仑红加仑,老王实在不敢恭维。那个“圣代”(Sunday——周日)冰激凌,尤其令老王骇异,怎么是那样的惨白色?难道是放了石灰或者马牙石?而所谓果汁的鲜艳性、单一性,也令老王不敢相信。好在商红霞违法事件冲淡了对于饮品质量的关切。他们不停地想象着商红霞、小胡子,两人在那里吃吃喝喝、然后遭遇拘捕的情景,很像影片的情节与镜头,吃的、喝的、做的、受的、遇的,都有几分初级阶段的粗糙与可疑,有几分超前与滞后的相结合,有几分网恋时代的虚拟性与靠不住性、不确定性。网络与媒体时代,你一会儿成为超女,一会儿成为意见领袖,一会儿成为窃贼,一会儿成为时尚,一会儿成为身败名裂。

    老王夫妇的情绪也不是很好。原因是购买圣代饮品时老王想闹清晰什么叫圣代,一再向服务小姐请教,服务小姐显出了蔑视与不耐烦的表情,好像他们二老是多么土鳖。而只是在吃得不舒服,欲呕未呕之后,老王忽然明白,那是英文星期日罢了,是美国威斯康星州最早制作并出售的一种冷食,约是水果冰激凌而已。怎么如今圣代起来?难道是神圣的代理人?神圣伟大的时代?这可真是英国作家奥威尔发明的所谓“语言腐败”了。

    吾日三省吾身,老王此后反省了不止一次,为何他对行为腐败的至少是犯诈骗罪的商红霞毫无义愤,而对圣代的语言腐败如此上火?莫非他身上也沾染了“文革”情结?

    老王高举起可疑的圣代红加仑杯,为商红霞的老实服刑与重新做人、弃暗投明而预祝干杯。

    此后许多年,老王一听《蓝色的多瑙河》圆舞曲就想起金胜强,一吃到水果冰激凌就想起商红霞,一见到锥子就想起白超英,而作为对上一篇写山村的小说的补充,我要加一句,老王一见到敌敌畏药瓶,就想起吕二凤,而一闻到运行着的拖拉机的柴油烟气,就想起赵丽华与杜铁栓的艰难的爱情。美不胜收的形形色色山村新生活啊。

    九

    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商红霞判刑收监以后,躁动的与浪漫的金胜强似乎变得安稳了不少。他集中精力一个是盖房,一个是整治果园。他居然有逆潮流而动的伟大与清纯。自从乡村旅游发达起来以后,这个村子的一大问题是果树撂荒。酸梨、核桃、板栗、柿子、山楂成熟的时候,根本腾不出人手去采摘。雇人去采吧,由于本村劳动力价格上升,山果的收入抵不上雇人采摘的工资支出。百分之九十的村民,干脆放弃,除了家门口采摘一点自用以外,随它烂到山里。更不必提一年到头的松土、施肥、嫁接,打药、剪枝、疏果、疏叶种种栽培管理了。

    小胡子这个时候大搞樱桃园,使老王从他与约翰·斯特劳斯的相似性发展到他与契诃夫的名剧《樱桃园》的相似性。这使他对于小胡子的兴趣日益浓厚,而对于契诃夫的迷醉渐渐趋于平实。想当年,他年轻的时候,提起契诃夫来他当真是又想下跪又想号哭。文学与现实,俄罗斯与中华,剧场剧本与炊烟冉冉的村落,究竟哪一边更重要,更有魅力呢?契师傅的剧本是那样悲与美,小胡子的樱桃园哪里会有那种虚无飘渺与梦魂萦绕,最重要的是小胡子的樱桃园里没有契诃夫的塔妮亚或达妮亚啊。他有过商红霞,不能天长地久,只是偶然拥有。

    然后等待着她的是铁窗生涯,等待着他的是渐行渐远的怀旧情绪。

    老王抱怨自己真是没有出息啊。为什么他不会写剧本呢?他最早不是没有尝试过话剧剧本的写作啊。曹禺还接见过他这个梦想写剧本的小青年呢。他老王本来应该写一部小胡子的樱桃园加蓝色的圣代加仑的故事啊。

    十

    小胡子一静下心来,又赶上村委会班子换届,他立刻当选为村委会主任,百姓的说法叫做村长。却原来中国农民与其他各界人士一样,能够胜任许多不同的角色。他首先是大抓宣传,请动了国家、市、区、乡的媒体与媒体派驻记者,一时间闹得到处是对于大杏子峪的报道,国旅、青旅都开辟了组团到此地来的农家乐旅游。CCTV的专题片甚至影响到了国外,他们这里收到了国外旅游团队与个人的来信。金胜强又与有关承包者经营者多次磋商,为村民争取了一些福利,例如某个区旅游局介绍来的承包商本年秋天给村民各家赠送了白面大米。他还争取了公共卫生局来这里修公厕,公厕修得堂皇光亮,但是长年上着大锁,不准使用,他明确地告诉大伙,修公厕不是为用,一用就又臊又臭了,公厕是为了拍电影电视、新闻摄影、广告摄影与艺术摄影、给高级领导、外国政要检查参观或偶尔使用而建设的。真是好好的人民啊,对此百分之百地理解同意支持。

    老王为李劫夫作词作曲的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红歌《我们走在大路上》改了词,他唱道:

    我们走在大路上,

    我们的戏路(子)多么宽广,

    抱起炸药炸翻碉堡,

    招商引资盖上图章。

    向前进,

    高声唱,

    饿过肚子饭菜更香,

    向前进,

    高声唱,

    娶上媳妇充满阳光。

    我们走在大路上,

    我们的文化博大汪洋,

    韬光养晦与时俱进,

    东方不败创造辉煌!

    “向前进,高声唱”云云,本不是李劫夫的词而是法捷耶娃的苏联歌曲《莫斯科你好》的词。由于这两个歌的曲调靠色,老王顺便将它也吸收进来了。

    王妻说:“不要恶搞……”

    老王说:“不是恶搞,是善搞!”老王说得十分认真,几乎流下泪来。

    工作一忙,金胜强的血压噌噌噌地往上长。当老王得知他的收缩压已经临近了二百,而舒张压一直在一百上下徘徊的时候,义正词严地要求他看病、服药,而且是终身服药不得停止。老王根据自己的高血压症治疗经验,给小胡子不断地上课。小胡子拿不定主意,这时来了一位游客,给他大讲了一回通过节食降血压的原理。这位女游客声言,牛津大学的最新科研成果证明,目前人们的饭量,实为人体需要的五至七倍,各种疾病,都是——差不多都是来自过食。许多社会问题,也是由于过食而造成食品匮乏所引起的。如此这般,小胡子下定决心,从此早餐减半,午餐减三分之一,晚餐全减,改为吃一点蔬菜如一枚西红柿或一根胡萝卜。

    老王自幼笃信科学医学,而绝对不相信任何传言八卦。他不论怎样痛心疾首,小胡子的生猛减食已经并正在付诸实施。而且,信不信由你,他说减食以后,他的血压已经降到122/88。

    老王仍然耿耿于怀,他已经一大把年纪,小胡子对他毕恭毕敬,怎么会不理睬他的意见却轻易地听从一位天知道与牛津大学有什么关系的姐妹儿的忽悠。莫非这里也有福洛伊德的显灵?

    真是树欲静而风不止,就在小胡子一手抓樱桃园,一手抓村委会工作,第三只手还在惊人地抓节食降压正正经经、清清净净地生活的时候,他又落入了情网。

    正是这位主张生猛减食的痛快女士。她是邻县的一位女主任科员,说是她供职广播局同时兼着县文联主席与县作协主席,虽说是两个主席,但她是不在那边上班也不管具体工作的,叫做主席而不驻会,所以她仍然只能算科员。还有,她并不是医护人员也不是卫生局干部,她的减肥减压并没有官方背景与学理支持。广播局科员、文联作协主席,更热衷的却是养生、临床治疗与保健指导,真是通才啊。早就听庄子说过了,道就是通,通就是道,有道而通之,无往而不胜。

    如何从切磋减食降压发展到卿卿我我的,老王不详。她健谈、开放、外向,说是老公有了外遇,她坚持与他分手了。她说她已经独身生活了十几年,她现在是最后的机会了,她喜欢小胡子。

    据说,他们二人发展顺利,已经在城关同居。

    老王又跟着激动了一回,并随着称颂了一回中国人民正在创造新的历史新的故事新的欢喜。关键是城乡二元结构正在发生变化,三大差别正在消除,科长爱上了农民,农民拥抱上了科长。好啊!村里人也说道此事,羡慕者有之,称奇者有之,不解者有之,摇头者也有之。

    这年入冬小胡子告诉老王,多半春节前他们就会去登记结婚。

    一冬天老王等待小胡子的喜讯,计划好了要送的礼品礼金。没信。等冬天过去了,说是节食专家与原老公言归于好了,与小胡子拜拜了。小胡子微微一笑,仍然是胜利者的表情。

    干脆说,金胜强走起了桃花运。不久,他带着一位不成功的、中途转业的女子举重运动员来见老王。一听是举重,老王倒吸了一口冷气,万一惹火了她,她一把抓举起金某人,再往地上一摔,岂不会是骨节寸断?比一把锥子危险多了。

    老王想起小胡子讲的他自己婴儿时期的故事,那时正赶上上个世纪的三年困难,他在出生一个月以后,过称,只有五斤半,大家都说这个孩子保不住……中国农民的生命力,中华基因的抗逆能力真是无与伦比啊。

    小胡子与原女子举重运动员相好了大半年,也是老王认为即将大功告成的时候,换了新的面孔。

    干了一届,下一次民选,小胡子村长当不成了。不知道这件事与村民议论的他的花花时运有没有关系。他活得更加潇洒风流。

    十一

    在老王访问镇江的时候,听人们说起一个故事。美国女作家、诺贝尔文学奖得主赛珍珠,童年跟随传教士父亲住到了江苏省镇江市,她变成了自以为的中国通。后来她写的中国题材长篇小说《大地》,包含了对于中国革命中国共产党的负面的见解,曾经备受中国内地的舆论的抨击,以至于尼克松首次访华时想带她来而未果。但是,她本人晚年曾经给美国政要写信,她认为,中国人民在自己的悠久历史中经历了一切困难与考验,至今能够活下来的,乃是最优秀的人子。

    从小胡子身上,老王也感慨,如果稍稍改善一下中国处境条件,如果他们身上的潜能潜质有所发挥,也许整个世界都会变一个样儿。

    农村的旅游越来越发达了。强中更有强中手:有的把农家乐的客房修到了山顶上,有的干脆修到了水边,甚至占用了河道的高地,让老王提心吊胆。自制的烤全羊转炉千奇百怪,不断改进。烤全羊的香辣热气覆盖了全村。从兄弟县区引进了低温养鳟鱼。然后是到处栽植新西兰品种的猕猴桃。转眼又是栽植麻核桃的高潮。麻核桃雅称文玩,各式花纹与凸凹变化,令人称奇,进入二十一世纪,中国人渐渐有了点钱以后,对文玩的兴趣突然高扬,最最理想的大文玩,说是价格已经达到了数十万元一对。这里本来吃香的是薄皮核桃、脆皮核桃、纸皮核桃。不同的叫法强调的是你拿过那枚核桃来,一磕一敲一咬就能去皮吃仁儿。而现在,一家伙被麻核桃扫荡了。家家接枝,户户引进,结了核桃以后每只上都使用专制的塑料卡具,人工干预麻核桃的生长过程与成型形状。这样下去,早晚有薄皮核桃稀缺过麻核桃的那一天。

    最想不到的是红莲婉婉的发家史。她本来是农村旅游的先行者、标兵,但是等到村里的精英们咂摸出了滋味,一个个都来闹旅游的时候,她开始渐显下风。有人文化比她高,在家里设立了家庭影院,准备了成百上千的CD、VCD、DVD和上网设备。有人本事比她强,做根雕、做泥人、做蝈蝈笼子与蛐蛐陶罐,一直发展到做人工瀑布与假山石,养荷花菊花兰花。有人原来是干部,人脉八方,生财有道。来他这儿的游客都是坐着大轿车企业、机关、团体人员,他接待不下再视关系的亲疏远近选择地分流转让给别家,其牛可知。

    红莲婉婉不知怎么琢磨到了小胡子当年请客的那条大花鲢上了。请者无意,豪兴偶来;吃者有心,刻意取经。她终于在水库边上开了一家活鱼饭馆,斗大的字写着汆花鲢、侉炖鱼、鱼头泡饼、黄鱼泡烤窝头……气势不凡,令人刮目。

    这座水库里哪有那么多大鱼?好在红莲与她的乡亲们敢吹敢唬,她一边收鱼,一边弄两条活鱼大鱼放在馆子前面的洋灰水池里,一边降格以求,咔哧咔哧剁剁,化鱼为块块,加上葱姜蒜辣花椒大料孜然咖喱香草山蘑酱油料酒,不活的鱼也因极度烹调而复活了。只有一次,三位广东籍游客,指着鱼头的下瘪的眼珠向红莲婉婉大兴问罪之师。红莲婉婉毕竟在商品市场中混了些日月啦,以超级良好的笑容加装傻充愣的眼神再加幽默打岔的温馨度过了危机,带着广东食客到鱼池里挑拣,并且将被指出并非活鱼的菜肴免费赠送给了他们老三位。

    “遇到歪顾客,你要舍得吃亏,这不,咱们的态度好的好名声传出去了,我不但卖活鱼,卖河虾,我明天就开始卖炸油饼儿啦。”

    婉婉的话语与营销策略不很合乎逻辑,炸油饼儿与活鱼之间是什么关联也没有人听得清楚。然而,她做出了正确的决策。随着城市环境的讲究,沿街炸油饼油条的日益减少,而吃了一口婉婉这里的刚刚出锅的油条感动得热泪横流的老北京越来越多了。据说,在与科长的恋情无果而终以后,小胡子也跑到婉婉这里一口气吃了三张大油饼。老王问到小胡子的时候,金胜强坚决否认,但红莲坚守此说,说是千真万确。

    人不可貌相。问题是窝窝囊囊的红莲丈夫却在吃好了大油饼,换上了的确良新衣以后传出了风流花事消息。红莲后院告急,前景难于预料。老王趁机贩卖他的廉价社会学原理:人类面临的两大问题,一个是吃不饱,一个是吃得太饱撑得慌。吃不饱会发生动乱、颠覆、恐怖、极端、分裂、愚昧、迷信,解决此类问题的要务是多供给一些食物。撑得难受情势就更复杂深刻,会出现吸毒、颓废、霸权主义、救世主意识、大规模杀伤性武器、世纪末感、昏天黑地、邪教、帮派、淫乱、肥胖、破坏环境、想入非非、灵魂出窍,以及更荒唐的愚蠢与迷信。

    不管如何,让山野的农民吃得饱一点吧。伟大的中华民族,吃饱了才有几年?即使小胡子们小肚子鼓囊囊的需要节食了,不是还有几千万温饱线以下的同胞弟兄们呢吗?

    ……2011年冬天,老王终于收到了小胡子的新婚请柬,从对方的名字上老王完全得不出什么概念或者形象来,她会是谁呢?

    最新信息:与白超英过了一年的黄金岭原支部书记黄大发,声明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根本不是他说过的话。他说的话是:“大人不记小人过”,是“团结在总书记和党中央的周围,构建和谐的黄金岭”。觉悟与生活质量,都在噌噌噌地往上拔呀,不服行吗?

    附带一句,按照赛珍珠遗愿,她的遗体迁到了镇江,(按照司徒雷登的遗愿,他的遗体也回到中国了)镇江的赛珍珠旧居纪念馆,也已经向公众开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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