栏目:长篇
市府大楼象一台精密的机器在紧张地运转着,喧而不嚣,忙而有规律,倏忽间,上千名工作人员的听觉器官里,闯进一阵不谐调的噪音——哐哐哐哐哐……“喂——各位领导,哪个是清官大老爷?哪个是包青天?快给俺老百姓伸冤做主哇——快救救俺一家老小吧……”哐哐哐哐哐……刺人耳膜的敲锣声和咋咋呼呼的吆喝声重复着交替传来,令人心烦和惊诧。
干部们纷纷放下手头的工作,挤身到各个房间的三开大玻璃窗前,伸头探身朝楼下观望,韭互相询问着,议论着:“怎么回事?”“又是来告冤枉大状的?”“如今的群众觉悟真高,乡有乡官。县有县衙,屁大点儿事,就越级闹市府。这些泼恶撒野的,说不定尽是些刁民!”“嘿!是个半老徐娘。听,哭得多痛,不是告儿子不孝,就是告媳妇不贤……”“不一定,还是打花案呢。”“走,下去看看。”
一拨一拨的人群,很快给来喊冤的婆嫁垒起一圈儿墙。人群里,有科长局长,也许还有主任。部长……一个个翘首踮脚,引颈相望,象观赏一只稀有动物。但见这妇女约有五十来岁年纪,个头短矬,虽是农村人打扮,那模样白白胖胖,象喂得很好的乌克兰大肥猪,剪发头下,脖子里围了两三道肉箍;背宽胸厚,肚腆臀鼓,坐在车库外的门台上两条腿如漆成白色的电柱儿。她哭着嚷着擤着鼻涕,气势汹汹,象受了伤的母老虎。信访办的两个同志正在盘问她,几个妇联老大姐挤进圈里,表现出特别的热情与关怀,不停地插言诱导,鼓励启发。这婆娘精神百倍,一丈水一丈波地诉说着自己的不幸遭遇:“……没想到哇,土埋住了多半截身子,我却被人家甩了呀……俺男人自从认识了你们这市里的大主演、大明星,就见白馍不要黑窝窝啦!他把我一脚踢开了呀……不要我事小,可怜俺那大的大,小的小,一窝子三个儿女,都象没毛的雀儿,谁管谁疼啊……啊啊……”
有人问:“你男人是干啥哩?”
“他在俺县一个供销社当主任咧,那可是有权有势呀,买啥来啥,要啥有啥,是个大能耐人呀。他要没有捅破天踹塌地的本事,你们这市剧团的大主演、大明星会相中了他?会霸占住他不放?那女妖精调唆他跟我离婚,要活活拆散俺一家子哩呀!
围观的人听了有的发笑,有的咕咕趣趣地交换起看法来:“嘻嘻,供销社一个小主任,大不了是个股级,算啥有权有势?真是农村人的见识!”“她所说的大主演,不知指的是哪一位?是拎墨玉还是白玫?”“白玫才三十多岁,听说被一个蛮横粗鲁的丈夫看管着,她不敢明目张胆地干这风流事吧?还听说她眼睛向上,走的都是大人物的门子……”“是呀。论演戏,白玫在咱市剧团也挂不了帅,称不王大主演。”“那不用说这大主演指的是冷墨玉了。谜女人演了不少好戏,在省里得过奖,连全国都有知名度哩!闻风声儿她演的《花木兰后传》就要拍电影儿了,关键时刻,咋会捅这漏子?”“有人说冷墨玉清高孤癣得很,连咱市一些领导都没看眼里,在外地演出,结交的都是文艺界各流,怎么会跟个县社小头头儿勾搭,我看不可能。”“鼻梁骨上架箩圈——各自对眼呗!姓冷的不到四十岁,听说跟男人离婚两三年了,苦寡难熬嘛!别看她外表正经,可作风不正派得很。剧团的人说,她结交的男人至少有两打,有各地的名演员,还有画家、书法家作家……私生活腌臜着哩!”“唱戏的,思想开放,行为放荡,啥事干不出来?旧社会,勾栏瓦舍的女角儿,白天卖艺,夜里卖身,大都跟婊子娼妓没啥两样儿……”“台上是英雄,台下是狗熊;台上是节妇,台下是破鞋,如今都兴这。”“这一闹出来,看她还咋在市面上混,还咋在台子上出风头!”“告演员不找剧团团长,来政府大院闹啥?这不是成心臭人家哩嘛!”“这个婆娘看来也不象善良之辈,快把她打发走吧,免得把我们这首脑机关闹得乌烟瘴气的。”
在进行一番劝解。安慰,韭表示了同情,给以允诺之后,告状的婆娘总算夹着那面破锣悻悻地离去了。
这一幕闹剧的详情,当然很快传到了市里的领导,主管文化的书记与市长碰了个头几,三言五句便商定了处理意见;一、通知门卫和信访办,这个妇女再来吵闹,及早把她挡在大门外面,並想法阻止她吆叫传播,要顾及影响,维护市府大院的尊严与演员的名誉。二、责令剧团两个团长,迅速对此事调查落实,若人家反映的情况不错,应果断拿出对冷墨玉的处分意见来,不许包庇袒护!
老团长高星灿刚从省里联系拍电影的事归来,听了副团长韩维的汇报,心里一下子象滚锅里的米饭噗噗出出翻腾起来:这会是真的吗?冷墨玉,一个多么争气要强的女人啊!一个命运虽苦却勇于抗争,受尽了生活的冷落却又无比热爱生活,一个平日处世认真而又端庄严肃的女性,会干出这种伤天害理的荒唐事来吗?……高团长因拿不准而久久没有表态。
韩副团长却有点迫不及待了:“老高,我知道三年前是你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将冷墨玉从许州市挖来的,你的“爱才如命’是一种美德,可也不能爱屋及乌,纵容迁就,让她一个老鼠坏一锅汤……这么着吧,你要不好意思下手,这个花脸就由我来唱——交我查办好啦。”
老高吸了一口气;仍是沉吟不语。
韩维搓着手发起了牢骚:“这个冷主演,平日一有空儿就看‘邪门儿’书,什么独身主义,性自由啦,什么阴阳大裂变,当代婚姻家庭的变迁啦,什么《金瓶梅》、《查特莱夫人的情人》啦,说起古今中外的名著,一套一套的,跟数自己的头套,箱包一样熟悉。演员唱好戏就中啦,读恁些书弄啥?懂得多了思想净发岔!早就看到她非做出点祸来不中。果然囊锥必露,麻烦事找到头上了。让人家老婆敲锣打鼓三天两头来剧团院里张扬,自己丢人不说,让剧团跟着背黑锅。这种不安分女人,不当个典型抓抓,狠狠煞煞风头,只怕她那脓血祸水要泛滥成灾!”
高星灿惊异地抬起头来,炯炯的二目盯视着面前这张年轻气盛的脸。韩维只有三十多岁,是扫除“四害”之后省戏校第十届毕业生。乍分到本市剧团,他趾高气扬,处处表现出高人一等的身份,满口成语名词,俨然是个登过大台面的上流角色。可后来一演戏,开口凉弦掉板,武功欠火候,身段没成色,用本地老土话说,叫“二百五拾柴禾——啥也不啥”,很受了一段冷落。可这人心眼活泛,为人精明,腿脚勤快,嘴皮子利索,最善察颜观色辨行情,甚至能看出天上哪块云彩能下雨,很讨上头人的喜欢。有位领导表态:“戏演不好,就做做管理工作嘛!能领千军,不领一班杂耍儿。带好一个剧团的人,比个县长都高明!”于是,韩维便先当业务外交,再当团委会主任,后来被作为年轻有为的接班人提拔成副团长。看外表衣冠楚楚,相貌堂堂,派头儿十足,可要论干工作,毛还嫩得很!可如今时兴的是他们,这种事若不由着些,老家伙难免又该落个“只重技术,不重品德:只重台上,不重台下”的罪名。剧团本是乱场,花花绿绿的事特多,不及时敲打敲打更不得了,借此机会作一次思想教育,收收演员们的心,也有好处……他掂量再三,终于点了下头,说:“好吧,你先摸摸实底儿再说。没真凭实据,可不能盲目武断,注意别伤害了墨玉的积极性和自尊心,下步我们要准备上电影呢!”
“放心吧我心里有数。”韩维抿抿嘴,微微一笑,肚里的潜台词是:上电影?早着呢。
韩副团长办事一贯是雷厉风行的。下午,他就打发人将冷墨玉叫到自己的办公室里来,还没等对方坐稳,他就开门见山地问:“冷老师,最近咱剧团出了件新鲜事儿,你知道吗?”
冷墨玉(目夹)了(目夹)深潭中的眸子,摇了摇头:“我正忙着读台词琢磨唱腔,没有出门,耳目闭塞,不知世界上出了啥新鲜事儿。”
“也是,你住的远嘛。”韩维诡笑着,往前凑凑,压低了声音:“有个胖老婆娘来敲锣吆喝,说咱剧团有个大主演勾搭她男人,破坏她们夫妻感情,还要拆散她的家庭……”说完,贼眼兮兮地审视着对方的表情。
墨玉先是一怔,接着便释然了。小时候上学,同学们给她送个外号叫“百灵”,不但是说她活泼爱唱,象一只可人的鸟儿,主要是指她太聪明——百般灵通。此刻,她头脑马达般地飞转起来,那思考的迅疾和反映的敏捷,使她已将这件事发生的情景和酝酿的过程,都了然明析在心里了。但面对的是顶头上司,又是彼此不大合辙对榫的关系,她必须得考虑回话的方式。沉默片刻后,才浅浅一笑说;“不必再绕弯于了,这事儿对我是有牵连的。可生活本身复杂得很,有些现象,可以从表面判断,也可以从里层理解……”
韩维堵住了她的话头:“不管如何理解,你先说说这是不是事实?难道仅仅是牵连,而没有责任吗?”
“从现象上看,如果要我担责任也可以担一点,但大部分该由那恶婆娘自己承担。也许是她自己破坏了她们夫妻间的感情,还想拆散自己的家庭。”语气虽平静,但话很有分量。
年轻团长不须认真思索这些,墨五的态度令他不快,他有些急躁起来,“倒搂一耙呀?人家夫妻过得好好的,你要不插足其间,人家会生气翻脸吗?她男人不是恋着你,能想着捣登老婆抛弃儿女吗?你总该知道自己的地位吧?一个全国戏剧家协会会员,算上表演艺术家厂,又读了那么多书,党纪,国法。人情,道德,恐怕哪样都不比一般人懂得少,可做出的事,简直让人笑话!”
墨玉蹙起双眉,咬了咬下嘴唇,声音也沉重起来,语气中且带了三分揶揄:“团长大人,艺术家也是人,演员特别是富于感情的人:党纪。国法。人情,道德我都懂,可说不上深刻,比起你这领导的水平,就差远了!不过也办不了什么太出格的事。你说他们夫妻过得好好的,你说因为我她男人才闹着和她离婚,这都是真的吗?对这件事,你到底了解了多少?在没弄清事实真象之前,你没权力这样质问我,批评我。”
“人家扯旗放炮来告状,闹到市委市政府大院,还能是假的吗?而且,我也掌握了一些情况。你不要伶牙俐齿,无理狡辩!”
“她说我昨夜杀了两个人,你信不信?要信,走吧,现在你就把我送公安机关里去。捉贼捉脏,捉奸捉双,连农村瞎眼老太婆都懂得的道理,你却还没学会。一只耳朵听话是要偏沉韵。记着,诬告,是要负法律责任的!”
这语气也太尖刻了。冷墨玉一时气愤,竟忘了她是在和上级领导谈话。韩维早已气得浑身热烫,肚子鼓起个老大的疙瘩,一拍桌子喝道:“不要不见棺材不掉泪!要真想让我逮住,我可不客气了!到那时,别怪我不留情面,让你丢人!”
墨玉泛出一脸冷笑:“悉听尊便。我有我的自由,你有你的自由。犯国法有国家管着,犯家法有爹娘管着,其它人想横加干涉,那是咸吃萝卜淡操心!”话留下,人却要走了。
“站住!从明天起,你给我来团里上班!”
“服从领导决定!”冷墨五挺直脊背走出房门,眼军却蓄满了委屈的酸泪。
韩维一屁股坐进藤椅里,胸口波浪起伏,两眼直瞳着出起神来。他没想到,这女人如此难缠,平日沉默寡言和和气气的,遇事硬得象金刚钻。哼!还不是看我年轻资历浅,不把我往眼皮上吊。你会演几出好戏咋着?奥戏子一个,无职无权,主贵个啥?连套房子都弄不上,闺女就要毕业了,还没处安置。孤儿寡母,头皮儿薄得顶不住一挤,脚软搁不得小鞋几唐,我想收拾你,还不是篦子上抓虱子——伸手就得?哼哼,咱们坐火车看电视——走着瞧!……想到这里,他嘴角挑了挑,露出一丝得意的微笑:他想先找老团长汇报下情况,烧一把底火,可又怕那老头儿心软性温不让自己下手,再说,老家伙和她利益相关,肯定出来打绊,那样反而是自己搬石头挡了自己的路。他思谋了一会儿,决定遣心腹、派暗探,严加跟踪访查,待抓住把柄,再把这出好戏搬上舞台大演大唱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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