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大爷吓得成了一具木乃伊。小伙子边检查车子边破口大骂,及至一抬头,瞅见冷墨玉却愣怔住了:唔?这么漂亮的娘儿们,好像从哪儿见过是从电影儿里,或是从舞台上……
墨玉咬牙站起来,瞅着磕破的伤口,虽然疼得整心,她却忍不住笑了——嗬!这下倒对称了,真是无独有偶啊!三年前和丈夫闹离婚时,因气恼大过,神智恍悔,在十字交叉口就曾和人撞了这么一下,那次伤的是左膝左臂,伤口也有这么大,好了后留下两块疤痢,这回右边也补了缺。世界上的事,循环往复,竟有许多相似之处,莫非这就是“先兆”?她一言没吐,弹了弹短袖衫和喇叭裙上的尘土,扶起车子,晃了晃,觉得还能骑,便跨上,疾驶而去。旁观的人都用奇异的目光送她,连那愣头小伙子都因没能和这俏娘儿们多纠缠一会儿而深感遗憾。
墨玉自责:自己的心思太乱了,撞了架,也不能全怪人家。她不敢再稍有疏忽,来到人事劳动局的栅栏门外,慢慢下了车,就那样伤处被牵动,也疼得她出了一身热汗。定住神,四下看看,没有他。她心里不安起来。碰头时间是他定的呀!认识三年来,凡是约会,哪回不是他先到?今天这是怎么啦?……啊!莫非出了啥意外?……从上月起,她们的友谊就面临着严峻的考验,进入了“非常时期”。他老婆一直到四处告状,吆喝,吵闹,一直在跟踪监视他,看来今天是难见面了。自己本不该来,可不来又不行,谁叫自己面临困境,一筹莫展呢?女儿凝凝戏校眼看要毕业了,不找门路安置到身边,怎能甘心?不惜花钱,不怕跑腿儿费事,可如今单靠这还不中。他说得对,没熟人牵线,找不着正神,你拿着猪头没处敬,或者跑一百座庙磕一千个响头也白搭。她是个演员,干的是江湖行业,却学不会“耍江湖’。按别人的评价,她是五分傲气,三分清高,加二分傻气。空有一顶名演员的桂冠,却不会使用。平日除了学戏,练功,演戏,就是关门读书,很少跟闲人打交道,从不晓得市里换了书记,部里新添了部长,或者某某人就任了某某局长,某某科长或经理。她的剧照作过不少杂志的封面,她演的戏得到专家和观众的交口称颂,省里会演她荣获过表演一等奖,她的名字上过报纸,电视,收音机,响亮得几乎家喻户晓,可她这个人啥长相,在源汇市十有八九人没见过。为此,有人夸她事业心强,为人正派,有一条硬梆梆不会打弯的脊梁骨;也有人骂她“茅坑里石头——又臭又硬”她全不管,只认定一个理:好戏是关在屋里练出来的,不是跑出来喊出来的,靠招摇撞骗哗众取宠的不是艺术家。可奇怪的是,会跑门子喊大话溜须拍马的人,即是不会演戏,或演不出好戏,也可以以“名演员”,“特殊人才”的名义弄到人大代表,政协委员、官票党票,高级职称,成大套的房子更是垂手而得,更不用说子女亲属都能安排得舒舒服服啦。而她却只能让四口之家挤在两间破房子里,还寄人篱下,常常受房东(演出公司。)的气。遇上像孩子就业这样的大事,只好跟没头蚂蚱似的乱飞乱撞。
已经等了二十多分钟了,仍不见他采。墨玉既揪心又失望,还退缩不得,只好壮壮胆走进人劳局的大门,上楼去找管干部分配的娄科长。可巧这姓娄的不在,办事员说是上市政府开会去了。她垂头丧气地下了楼,推起车子正要走,一扭头,见他来了:“啊,老沈,你怎么才来?”
沈铁弓掏手帕擦着脸,答非所问地说:“你去找过老娄了?见着没见?”
墨玉摇头,将情况简单说了,忽然看见对方从下巴到脖子处斜亘着两道长长的血痕,像粘着两条祖租的红线,惊问道:“你?……这是咋啦?”
老沈默然,也发现了墨玉臂肘处的伤,心疼得喷喷叹惜。墨玉满不在乎地解释一句,“与别人撞车了,没事儿。”又追着问:“你脖子上的伤是哪儿采的?”
老沈将墨玉领到房角无人处,才低声告诉她:“刚才在机关跟张桂玲打了一架,这是被那恶婆娘用鳖爪子挖的。我临出来,她在后边拖住车子衣架不放,我把她一脚瑞倒,骑上车就走,她却在后边紧紧追赶。我没法子,将自行车锁在华夏商场北大门外,从楼上穿堂而过,打南大门跑出来,步行赶到这里,要不……”他抬腕看看表:“咋会晚来半个小时……”
墨玉面色惨白,心里沉甸甸的,她啥也没说。两个人韭肩走了一段路,眼看到了大门口,才不约而同地站住了。墨玉长长呼出一口气,催促道:“你赶快回去吧……”顿了一顿,又补充说:“往后,咱们最好别见面了……特别是最近。”
老沈一手捧住头,靠在树干上,痛苦地说:“那不行。听说几个毕业生的家长都找过干部科,老娄搬出文件,说市里有规定,事业单位今年不准进人。剧团眼下算半事业单位,人又超编,不接受这批学生,要把这批学生分到下属各县剧团去。还有个学生家长让孩子改行当了营业员。咱再不抓紧时间想办法,凝凝的事就耽误了,你忍心让孩子也到县城里去吗?”
“随便吧,谁叫她妈没本事咧。”
“不,关键时刻,我咋能撒手不管……”
“你……嗨,先顾顾自己……家吧。”
“那个家我早就不顾了。玉,你别担心,天塌不下来,就是塌下来,也由我顶着!这样吧,今儿黑我领你到娄科长家里去,只要能见到他,我就有办法叫他高抬贵手。以前,他求我办过几回事呢。”
墨玉心里一哆嗦:“不,今儿黑,咱千万不能碰头……”
老沈站直身子跺跺脚:“怕啥?九点钟,你在滨河路西头等我。”
“不,不不……”她连连摆手。
老沈恳求说:“玉,我清楚,为了我,让你丢了丑,落了赖。越是这样,我越得帮你渡过难关。要不然,我心里有愧,觉得太对不住你……等把闺女的事办成,咱们再分手不迟……就这吧,晚上不见不散。”他急匆匆地抢先奔出入劳局的大门,墨玉追出去,望着他的背影,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说不清是什么滋味儿……
吃过晚饭,韩维正坐在吊扇下面陪一家人看电视。纱门被推开,走进来一位掂个大黑包包的农村妇女,他看清来人后,胃里像吃了个苍蝇似的不舒服。
来人正是近几天曾多次到市府大院和剧团来哭闹控告过的那个“秦香莲”。听说她串过信访办、串过妇联。找过宣传部长和文化局长,不是通讯员挡驾,她可能每天把书记市长闹得办不成公。她来过剧团多次,但都由高团长接见並打发了。韩维不愿与她照面。说实在的,对这种女人,他是深受过其害的,他的第一个老婆,在发现他和现在的女人有勾结的时候,就曾把他整治得七死八活的。对恶婆娘,他有一种既畏惧又厌恶的感觉。
但今晚,他违心地必须对新时代的“秦香莲”表现出特别的热情来。他将她领到另一间房里,手一指沙发:“坐,请坐。”随即斟上一杯凉茶,放到来客面前。
这泼妇此时倒有几分拘谨,到底是乡下人。
韩维给自己点着一颗烟,问:“你是从哪儿来的?找我有事吗?”佯装一无所知。
这女人“未语泪先流”起来,好像眼眶里预先准备了两个泪布袋似的一倒即下。她掏出条脏兮兮的手巾,在脸上噌噌抹了两把,这才诉起了屈冤:“俺叫张桂玲,住在颖水县小桥乡的柏坡村,俺男人叫沈铁弓,在俺县供销社当副主任。这二年,他被您剧团的大主演勾了魂儿,就再也不管家了。韩团长呀,您不知道俺一个女人家拉扯着孩子们在土里刨食吃,怎作难啊……”她声泪惧下,鼻涕耷拉出老长。
“嗯,别哭,别哭,有啥话,慢慢说嘛。”女人的眼泪是征服男人的最有用的武器,韩副团长有几分同情地问:“你们夫妻以往感情如何?”
“俺一锅里捞稀稠二十多年了,老沈是军人出身,直性子,脾气不算好,可最懂得疼女人。不怕您笑话,俺才结婚那年,有一回他不吃不喝,一直搂着我睡了两天两夜……”
韩维听她说得酸唧唧的,一笑,连忙岔开了话题:“那他如今咋变了心?”
“还不都是叫您那姓冷的小破鞋勾的?前几年,俺两口子也生气,打是打,骂是骂,过后该亲还是亲。我好几次死里活里跟他闹离婚,他吓褥跟我磕头捣蒜地求浇,可现下……”泪布袋又颠倒过来,厚嘴唇撇得像庄稼佬的棉裤腰一般,真有几分伤心。
韩维来了兴趣,照题眼插了一杠子,“你给你男人闹过离婚?为啥?”
“哼!还不是嫌跟着他熬日月受罪!别人当干部都能把老婆孩子鼓捣到城里享福,可他……没仨钱能耐!”
“你不是说他在供销社当头头儿,有职有桶买啥来啥,要啥有啥,是个大能耐人吗?”
“屁!见过那芥菜籽儿大的官!”张桂玲卑视地唾了一口,接着炫耀地说:“甭瞅眼下俺是个乡里土婆娘,俺可是个吃过大盘荆芥的人!俺姐在省里管教育,俺大哥在西安军区当副司令,俺二哥也在徐州市文化局当局长。想当年我跟俺大哥在部队长大,当过商店里保管员,后来跟这个该死的沈铁弓结婚,随着他转业回到老家来,县里把我分到食品公司当会计……”
“后来呢?”
“后来……后来……俺不是被下放了嘛:“她干咳一声,把话打住,显得有点难为情。韩维微微一笑,心里了然,也不再追问下去。胖婆娘将一杯凉茶牛饮到肚里,播下去说:“前几年,我找俺姐俺哥闹过,叫他们把俺娘儿们想法弄到大地方去。俺二哥说他没恁大本事,俺大哥不讲情面,开口就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十亿从口八亿农民,都不想种地,吃啥?’呸,打官腔!俺姐倒心疼我,只是说找不来农转非的理由。我想来想去,就想出了办法——跟老沈打离婚,离了婚,把孩子撇给老沈,没了妈,孩子像投王蜂,他总得想法子到县上安置吧?剩我一个人在乡下孤寡无依,俺哥俺姐总不能看着我这个老妹子不管!”
韩维在心里说,“这女人,真是个榛椒喂出来的猴子——又刁又辣!”他故意顺乎其理地“将”了一军:“那现在你男人要提出离婚,你不正好是想打瞌睡找着了枕头?”
这婆娘气忿起来,提高嗓门儿大嚷:“他想离婚?想瞎他那狗眼!他如今巴结上,个又华轻又漂亮的女演员,想登了我,在市里头另盘个窝儿美美气气过日子,我可不答应!拼着闹他今天塌地陷龙叫唤,叫他们一个个倒尿罐子栽跟头——攉洒得一身躁臭,站不到人前!”
韩维像嗅到了传染病毒,恨不得立即跑开,但想想别人的委托,他只好耐着性子,冷冶地闷,“你不是找我们高团长反映过了吗?他是怎样答复的?
这婆娘咬牙切齿地骂道:“那个糟老头子?他不想做主,还护短!放手让自己的演员勾引人家的男人,算啥领导阶级?看我不连他告了才怪!”
韩维心里颤了一颤,忙问:“是高团长让你来找我的吧?”
“不是,是您那个姓白的女主演指引我来哩。她说你心肠好,办事公平,手腕又硬,准能为我做主……人家那姓白的妹子多好,待人又亲热、又厚道,可会帮我出主意啦。”
“啊……”韩维殷勤地给客人续上多半杯茶,显得特别关切地探询:“你是咋认识那姓白的女主演的呢?”
张桂玲毫不掩饰这种维妙关系:“白玫跟俺男人那供销社的姓魏的副主任熟,魏世昌管我叫嫂子哩,见我遇到了难处,就拐弯搭桥地帮我。”
“啊?……啊……”韩维心有灵犀一点通,怪不得前天晚上白玫请客时让他去作陪,酒席宴上她悄悄问自己“需要什么紧俏货不要”,说她认识一个县社的实权人物,买东西方便得很……原来船在这儿弯着!……这个魏副主任,他为啥要唆使这婆娘告沈铁弓呢?这事儿,白玫又为啥乐于掺呼?……嗯……嗯……韩维朦朦胧胧地觉察到了内中奥妙,心中一阵喜悦,似乎一个急欲攀高的人找到了一架梯子一般。他笑眯眯地说:“冷墨玉这人尽干缺德,事,可恶得很!可她仗着有技术有能耐,是头八鞭子都抽不服的犟驴儿,她的招牌硬,轻易扳不倒。你光吆喝吵闹也不济事。你男人又没招驸马,又没杀妻灭子,够不着进铡刀,也够不着罢官免职蹲监狱。你想整臭他们,出口恶气,必须得抓住真凭实据。你懂我的意思吧?”
“我懂,懂!想法逮住他们那丑事,叫他们浑身长嘴也赖不了!”
“对喽,到那时,一切由我做主……”
胖婆娘感激得直道谢,临走时,打开提包,掏出两条彩蝶烟,两瓶杜康酒,还有两布袋粮食似的东西。韩维再三推辞不要,那婆娘说:“这不是别的,一布袋黑绿豆,一布袋白芝麻,都是自己地里出的土贷。收音机里说这东西清热败火,大滋补呢,送给您团长尝尝灵不灵……”一厢说着,一厢拉开门跑下楼去,韩维想送都来不及。
望着这一份礼物,韩副团长苦笑着直叹气:“唉,花钱买人整治自己的丈夫,这女人……到底是精还是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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