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五今晚在“一见乐”饭店请客,招待的是人劳局的陈局长,干部科的娄科长,宋副科长,另有文化局办公室管人事的马主任。几经打通关节,辗转商磋,她女儿的分配问题总算圆满解决了,她心里的一块坯抽了出来,顿感轻松了许多。吃过晚饭,她兴高采烈地冒雨来到“一见乐”,忙着迎接应酬请来的客人。
当然,真正出面周旋的却是老沈。
墨玉亚不娇惯自己的孩子,也不是怕女儿分配到县城剧团吃苦没前途,但她却想把女儿留到身边来。这丫头名唤冷凝,长得不但极像墨五,而且吸取了母亲自然条件上的一切优点,又弥补了母亲的不足——比妈妈略瘦略高了点儿,略白净了点儿,嗓音则更甜脆清亮了点儿。从心性上,她却是跟墨玉一样的要强坚韧聪慧卓绝。六岁入学,十三岁初中毕业考入徐州戏校,在学校里,每学期几乎门门功课都名列前茅。课余时间,她爱好读文学作品,古今中外名著只管生吞活剥地往肚里装,还练着写了不少诗歌、散文。学艺的心得体会,有的小篇章曾在地市级杂志上发表过,是个文化素质和艺术素质都很好的“苗子”小演员。墨玉想教导女儿成名,使自己的艺业后继有人,这是其一。另外,她的大儿子去年当兵走了,忙碌的奔波和演出之余,她常感到孤独寂寞,能有个志同道合的女儿在身边,闲下来商讨点什么,争论点什伞,比划点什么,这该是多么充实惬意的事呀!
今晚的宴席,墨五本应该摆在自己家里的,但她怕招惹麻烦。近几天,她总觉得房前屋后多了两个闲人,多了几双贼溜溜的眼睛。邻居桓大嫂昨天告诉她,说有一个胖鼓鼓的半老太婆曾两次在大门口拦住她问这问那,打听的都是有关自己的情况,还说了不少肮脏话。墨玉心里咀白,那胖婆娘就是老沈的妻子。她已经四处出动,在跟踪、在侦察、在了解,在抓住任何可乘之机,造谣,诬蔑,恶毒攻击,要搞糟搞臭自己,当然也不放过她的丈夫。就象一只快要胀破肚子的绿背苍蝇,急于找窟窿生蛆下崽一般。墨玉不敢让老沈在家里大宴宾客,就只好在位于较偏僻街道的这家头面不太大的“一见乐”餐馆酬酢帮忙者。在心里,她厌烦透了这帮靠贪,脏受贿、出卖特权而大肆挥霍享乐的官老爷,可又不得不利用他们。
老沈应酬这种场面可谓是游刃有余的。他活动量大,热情风趣,把个席面搞得热气腾腾,喧哗笑语不断。午夜时分,客人们都喝得醉醺醺的,散场时,老沈与墨玉将他们送出餐馆门外,一转身,见路边法桐树下站着一高一低两个人,高的打伞,低的披块雨布,从身形上看,觉得十分眼熟。他走过去,果然认出是自己一大一小两个女儿。
“小婕小敏,你们站到这儿弄啥?快进饭店来,我给你们弄点儿吃的。”
小婕一脸仇恨,板着面孔不吭声。
小敏说:“俺娘叫俺找你哩,俺找了好多地方都投找着,后来摸到这儿,听见你在饭店里猜拳,俺……就守在这儿……”
“那你们咋不进去?”
“俺姐不叫。她隔窗户往里看看,说你身边坐得有妖精……”
“小敏!”姐姐狠狠喝斥妹妹一声。
老沈心里一沉,顿了顿,问道:“你娘黑更半夜让你找我弄啥?有啥急事儿吗?”
小敏斜眼瞅瞅姐姐,嗫嚅着不敢开口。
小婕似乎憋足了气,两眼一翻,恶狠狠地说:“俺娘让俺跟随着你,捉奸捉双哩!”
老沈的头轰隆一下,脑袋里象炸开一个响雷,他来不及多想,被心里窜动的一股怒火所驱使,甩开巴掌,“唰——”地糊在女儿的嘴巴上。小婕的脸蛋子霎时红肿起来,她用手捂着,眼眶里溢满怨忿委屈的泪水。小敏却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老沈!”才墨玉见老沈同两个小姑娘说话,她听出那是他的两个女儿,不便搭言,就忙走进餐馆,让厨师做了两碗木须汤,亚拿了一屉小笼包子摆在桌上,这才出来喊她们去吃。不料抬眼看见老沈正打闺女,她惶然叫了一声,但已晚了。她跑过去,解劝道:“孩子这么晚淋着雨来找你,冷哈哈的,你怎么抬手就打?快进去吧,我已给她们准备了吃的。”说着去拉小敏,小姑娘膀子一甩不理她,大姑娘却直拿刀子似的眼光剜她,鼻子里还仇恨而不屑地哼哼着。
老沈怕墨玉难堪,赶紧挥挥手说。“别管她们。这孩子跟她娘一样狗屁不通!”又扭头训斥小婕:“你快二十岁了,还小吗?事理不懂,就会跟着你娘胡闹!捉奸,捉奸,别说我没啥奸情,就是真有私有弊,这‘奸’能是你们捉的?!当闺女撵着捉老子的‘奸’,天底下都没听说过这稀罕事!”说到这里,老沈一咧嘴,不知是想哭还是想笑。
墨五四下看看,亏得夜半三更,路上很少行人,两边铺面里也散尽了顾客。她明知拉不走劝不住,就只好听任他们父女在此怄气。
小婕愤懑得浑身哆嗦,上牙咬住下唇,忍不住两眼泪珠水豆子般散乱滚落,等老沈喷发了一通恶气后,才火山爆发般地反驳道:“我愿来吗?我想来吗?你当爹时在外头不正经,她当娘的在家里发疯撒泼摔东西,俺当儿女的总是夹在中间挨打受气落不是……”抹了一把泪,她继续说:“都怪俺没长眼,投错了地方,生到这个家里来……”说到伤心处,哽咽得喘不过气来,她捂住嘴,竭力不让哭声在静夜里显得过于响亮清晰。
小敏见姐姐难过,自己偎在姐姐身边,也哭得抽咽不止。
老沈懊丧地扶住树干,垂下头去,久久没有出声。女儿们的泪水浇熄了他满头火星子,泡软了他的心。是啊,孩子们有啥错呢?遇上个糊涂泼恶的娘,母老虎般遁着儿女们办糊涂事,孩子们敢不遵从吗?自己不谅解女儿们的难处,也责罚他们,他们能不委屈吗?……他偷睃小婕一眼,见她左颊上仍残留着红鼓鼓的一片,眼窝也被揉抹得红赤赤的,由不得心里发疼发酸,愧疚之情胀满了胸腔,动情地说:“小婕,你长这么大,爹从不舍得弹你一指头,今儿这是头一回打你,是爹……不对。可爹也是气急了啊!你妹妹小,那几年不记事,你总不会不知道吧?爹以前啥时候不正经了?你娘又是个啥样的人?你奶奶是咋死的?你爷又为啥不进咱家的门?往常我跟你娘生气打架,责任都在谁?你娘以前跟我闹离婚,开口就骂咱沈家十八辈祖宗,我给她磕头作揖求告都不中。星期天,我不回去,她说我在外头胡作非为;回去了,她生着法子给我生气,不让我吃饭,不让我上床睡觉,十冬腊月不给我棉衣裳穿,不给我被子盖……我有病,住在医院里,她都不扒头看我一眼……”他鼻塞声噎,话语象缀满了泪珠子。
小婕与小敏本来已停止了哭泣,如今听父亲诉出苦衷,引出怜悯之情,由不得又抽嗒起来。
“老沈,别这样,天不早了,在这里哭哭啼啼不好。”墨玉站在旁边目睹这场面,心里酸得如同喝了二斤醋,劝也不是,不劝又于心不忍,嘴张了几张,这才出言开导:“让孩子们到饭店吃点东西,你们就早些回去吧。家庭矛盾,往后慢慢解决。”
小婕瞟了墨玉一眼,别别扭扭地说:“俺啥也不吃,只求你打今儿起别再理俺爹了,叫俺家过几天太平日子,俺就承你的情了。”
墨玉凄然一笑,点了点头:“我知道,你姊妹们都恼死我了,我也觉得对不住你们。可拍拍良心,我没做啥亏心事。既然你这么说,以后我不跟你爹打交道就是。不过,我得把丑话说到头里,往后你爹娘再生气,可与我不相干了。你娘再胡攀乱扯,毁我的名誉,我跟她在法庭上见面!回去给你娘捎个信儿,就说演员不是光会唱戏,也不是光能吃干饭,欺人太甚了,对她没啥好处!”她慷慨激昂地表达了自己的观点,回头看见老沈那副沮丧的样子,又觉得无可奈何,只好硬起心肠说:“老沈,谢谢你这二年帮了我不少忙,欠你的情,后半生我找机会报答,但从现在起,咱们……必须断绝一切关系,免得再扯捞下去,弄得两败俱伤……”
老沈的眉头皱成两个疙瘩,“嗵”地一拳楔在树干上,震落下两片湿漉漉的黄叶子。他将额头抵住凉浸浸的树身,沉思不语,过了好一会儿,才转过身来,长长叹了一口气,阴沉着脸说:“我同意你的意见。但不管咱们扯捞不扯捞,我和张桂玲都是非散伙不中。我打算向单位请半月假,专门儿回乡下家里处理这件事,绝不能让那疯狗女人再到处撕咬,闹得你不能安生……”
“散伙不散伙,那是你们的事,外人没权干涉,好了,你带着孩子们走吧。我还得给饭店结帐。”
老沈闷闷不乐地推过自行车,将小女儿抱坐在前梁上,默默推起朝北走去。小婕低着头跟在他后边。
雨虽然不再下了,但穹庐仍是乌云深锁,星月不透,远处依稀仍有雷声隆隆,火蛇在天际时蛰时现。短时的凉爽之后,天气复归闷热。墨玉望着冷清的马路上那两个迟滞移动的人影,呆呆地站了很久,说不清心里是轻松还是沉重,只暗暗叫了一声:
“天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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