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中学生时代,就是校剧团上一朵:“顶红”的花儿,且各门学科都拔尖儿,能自己编小戏,自己导演、自己充当主角儿。同学们都叫她“全能戏剧冠军”。走出学校门,县豫剧团就频频向她招手,不用考试,不用开后门,她这个社会最下层的小手工业工人的女儿就顺顺当当的步入了艺术大军的行列。
刚上台,她是以唱花旦发迹的。十六,七岁的小姑娘,扮演《西厢记》里的小红娘,《打金枝》里的李君蕊、《卖水》里的丫鬟春红,因模样儿长得浚,奶腔儿蜜样甜,曾一时倾倒过竹川县二十多万观众呢!后来兴唱“样板戏”,她先演李铁梅,小常宝,后演江水英,柯湘,阿庆嫂…经过多年实践,她长大了、成熟了,不仅是花旦,凡是大角色都得落到她头上,不然观众就不买帐。她曾因演“样板戏”红得发紫,也曾因演“样板戏”一跌千丈——被作为极左路线的“黑干将”,“积极追随者”而打入冷宫——到乐队去敲小锣。一直到四年之后,在地区的一次小汇演中,源汇市豫剧团的高星灿团长才在一次偶然的机会里从乐队里发现了她,这使“爱才如命”的高团长在吃惊,遗憾之后,感到气愤和心酸。经过十年动乱,正当戏剧舞台上青黄不接,好演员缺乏之时,这么好的“角色”却窝在这最不重要的地方,这是为什么呢?就因为她积极而成功地演出过“样板戏”吗?“样板戏”是她发明的吗?是她让演的吗?那么大的,历史洪流,多少伟人尚且阻挡不住,理解不了,她一个小演员,敢不演吗?不积极行吗?她不过是一件得心应手的工具而已!他使用起来,做了件令你不中意的东西,你也可以使用起来,做你所需要的中意的东西嘛!不能因那件东西不入你的眼,你就把责任归罪:到工具身上,甚至还要毁弃工具,这讲理吗?……老高是过来人,也是经过坎坷的,他同情小冷,也决心采取措施解救小冷,因为他们那里正急需象小冷这样的顶台演员。
老高悄悄约墨玉谈了半天话,意外的帮助,激动得墨五控制不住大串的眼泪。但同她对立的人是不会轻易放她走的,他们既不用她,也不甘心让她到别处走红,他们欺负她的办法就是把她吊在半空中,上不着天下不沾地的“活受罪”。于是也皿就大放獗词,将她说得一塌糊涂。
可惜高团长只重人才不信邪,他不怕跑腿费事花钱说好话,通过那个地区的许多关系,门道,一年之后,终于将冷墨玉调到源汇市来。
但墨玉来到本市剧团后,却从来没再演过花旦,不是她不想演或不能演,而是剧团原来有个演花旦的演员——白玫。
白玫人长得聪明伶俐,扮相俊美,嗓音花俏动听,只是个子太矮,作戏轻浮,武场功夫差,自身特点决定了她戏路的狭窄——注定一辈子只能唱花旦。
墨玉比白玫大七,八岁,她理解白玫的苦衷,她爱护她,惋惜她,处处让着她,舞台上不和她争抢碰撞,生活中将她当小妹妹看待。凡是花旦戏,都让白玫演,而自己甘心给她当配角,给她捧场。演《西厢记》,她让白玫上红娘,自己演崔莺莺;演《风雪配》,她让白玫上高秋芳,自己演嫂嫂;演《抬花轿》,白玫演周风莲,她的王凌云……但舞台上不可能总演以花旦为主的戏,观众也更爱看一些主题深沉的“重头戏”,这些戏,就得由青衣、帅旦,刀马旦占据舞台中心了。这样,在《包青天》中,墨玉饰秦香莲,白玫就只好饰皇姑;在《桃花庵》中,墨玉饰窦氏,白玫只好饰道姑;而在穆桂英“下山”。“挂帅”和《虹霓关》这样的武打戏里,墨玉“扛大旗”,而白玫只好演个小九妹或贴身丫头。
去年全省出现一股儿“后传热”,《朝阳沟后传》,《秦香莲后传》,《西厢记后传》等戏应运而生。老团长高星灿为了给剧团赢得票房价值,根据本团演员的优越条件,也撰写了剧本《花木兰招婿》——即为古代的巾帼英雄花木兰写了后传。这个戏由冷墨玉领衔演出后轰动全省,报纸、电台都上了专家的评论,剧团也狠捞了一兜钞票。今年老高再次续写了《花》剧第三部——《花木兰靖边》,排演后效果仍然奇好。省电影制片厂闻讯找到了演出地点,一连看了两个戏后,立即拍板定案,要拍戏剧故事上、下集。如果设想能实现,不但源汇市剧团要坐飞机吹喇叭——名声响得高了,而且冷墨玉在中原剧坛上的位置也会显要的多了,这真是一桩令大多数人高兴和使个别人眼红得要滴血的事啊!前几天,市文化局已派来戏剧创作室的两位作家协助老高修改剧本,剧团正在添置服装道具,积极准备投入剧本修改后的排练工作,演员们的任务则是温习各自的戏路和钻研提高表演技巧。
墨玉完全可以在家里对着镜子琢磨自己的动作或哼自己唱词中的腔调儿,一早一晚走走身段,练练刀枪把子;遵照老高的要求,她还加空儿写角色自传。但前天韩副团长发布了强硬的命令,要她每天坚持到剧团上班。她不得不天天骑自行车两次往返二十多里路从家里赶到单位,而上班的具体地方,则是三间牛毛毡盖顶的练功厅。
多少年的艰苦生活,锻炼出墨玉一副钢铁般坚强的意志和能适应任何条件的工作特性。她能在乱糟糟的公共场合里聚精会神地读书,能骑自行车边穿梭在人河里边默诵唱词,能在舞台侧幕后那铿锵的锣鼓声里,从容不迫地回忆自己那复杂的表演程式,酝酿自己的情绪,当然,也能在简陋的练功厅里干自己该干的一切。但她也深感窘迫,因为自己的存在,束缚了十几个青年演员的手脚,使他们在练功时不敢随意地说笑,一个个咕咕趣趣,眉来眼去,做贼似的。墨玉感到很不好意思,可有啥办法?“艺术家是国家的宝贝”、是“无冕皇帝”,屁!生活中,哪怕是一个芥菜籽儿般的小官,就可以把他(她)捏弄得喘不过气来,或把他(她)摆治得上吐下泻。
墨玉实在顾不了许多,因为她今天受老团长之托,要过细抠一抠他新写出的大段唱词的节奏和韵味儿。所以她老僧入静般地坐在一个角落里,嘴里喃喃有声,念经似地演练着……
门口一串招呼声脆笑声,白玫穿一套漂亮的竖条连衣裙,挎着米黄色的小麂皮包走了进来,雪白的羊皮凉鞋那三寸高的细跟儿象锥子般几乎要把水泥地板扎出窟窿来。
青年演员们停下练功,纷纷恭维地叫:“白老师来啦?”
墨玉也从忙碌的思绪里钻出来,抬头朝她一笑,算是行过了见面礼。
白玫与屋中人分别寒暄了几句,便走到墨玉身后,搂住墨玉的脖子,带几分夸张地叫道:“哟!玉姐,你怎么在这旮旯里憋着呀?学唱词嘛?大热的天儿,该上公园或河堤上走走才好。”
墨玉苦涩地咧了咧嘴:“没法子,划地为事嘛。”
“听说再停三天就要投入排练啦,制片厂请来了省里的王牌导演常兰春老师,再加上你这一流演员,这回一炮打响,我们团可要大出风头了!”
“八字还没一撇呢,谁知道弄成弄不成。”
“嘿!没问题。祝你名利双收,高艺留芳千秋!”
“这是大伙儿的事情,你不是也要出力吗?”墨玉微微蹙了一下眉头,她总觉白玫的话味道不正。
“我呀,穿个‘脚’,给你挡挡西北风罢了。”一副酸不叽叽地口气。
“不是让你上花木棣吗?”
“哪儿呀,嫌我身子软,气质差。哼,不叫露面儿才好咧。这几天市里开政协常委会,我就跟着凑凄热闹,一会儿座谈哩,一会儿下基层视察哩,坐着小车儿满市跑,到哪里都是‘一级招待’,也够痛快的……”是炫耀,也是自怜自爱。
墨玉嘴角眼梢浮上一丝揶揄:“是啊,生活中美好的东西太多了,再有本事的人也不可能全得到,往往这方面得到了,那方面就失去了,或者在得到的同时也在失去,甚至失去的比得到的还多。假设得到的比失去的多,就是胜利。”
“嗬!你这道理太深了,我可弄不懂!”
白玫笑了,墨玉也笑了,两个人亲热地打了阵哈哈,白玫便一朵彩云似地飘走了,飘啊飘,飘进了副团长韩维的办公室。
几个青年演员望着白玫的背影挤挤眼,嘻嘻地低笑起来。有两个人叽叽咕咕互相咬耳朵,不知窃议些什么。墨玉不愿管闲事,仍旧坐下去面壁诵经,但脑子总集中不起来,她想起有个学员曾偷偷告诉过她:“白老师有三件法宝,在用里能制服住所有的人……”当时她问:“什么法宝这样厉害?”那学员只是扮鬼脸儿,高低不说,后来在墨玉的再三追问下方吐了实言:“第一件,她有个表舅卒咱市当副书记,至于怎么个‘表’法,鬼才晓得!第二件,她有个会做生意赚大钱的丈夫,她可以事笋当敲门砖,买动有权势的人为她效劳。第三件嘛……就不大好说了,据透露……据透露为了达到目的,她可以随时在男人面前脱裤子……”自从所了这番话后,墨玉对白玫总有尸种厌恶和悚怵的感觉,她不愿多接触她,只好采取敬而远之的态摩。
已经十点了,墨玉索性走出去办了点杂事,当她正要回练功厅就位的时候,韩副团长叫妊了她:
“你来一下。”
走进副团长的官宅,大热天墨玉总觉着有点冷。自觉坐好,面对长官,摆出聆听训教的姿势。她明白在他这里没好果子吃。果然,端出来的是铁栗子。“刚才你到哪里去了?”
“到街上买了一斤面条儿。”
“用多少时间?”
“兴许……有十来分钟吧。”
“不对吧?我看着表哩,你出去整整二十一分钟!”
“那十分钟上厕所了!”
“嘿嘿,你的话很难叫人相信啊……”
“从现在起,你可以派人监视我嘛!”声调提高了一度。
“那……嘿嘿,你又没犯法。”
“韩团长,谢谢你提醒了我,要不,我还当我每天是来坐‘号子’咧。”
“你?!……还委屈呀?人家告你勾引人家男人,你那嘴还硬得跟铁橛子样,谁敢保证这不是事实?我让你来上班,置于大家的眼皮儿之下,这是对你的关怀,这是给你以洗刷自己的机会,你应该自觉自愿才是。谁知竟不知好歹,一肚子牢骚和抵触情绪!”
墨玉心里反驳:“你干涉别人自由,破坏别人工作情绪,听信谗言,作了陷害同志的刽子手,还自诩好心诚意,真真莫名其妙!”但她还是强按下怒火,苦笑着说:“团长对我这么好,我感恩戴德就是。”
“这就对了。”韩维将一杯别人喝过的剩茶推到墨玉面前,郑重地开导:“不要怨恨别人的怀疑,应该先检点自己才是。作为你眼下的处境,被当成第三者而指责着,是不大妙的。假设你冤枉,为了证明自己的无辜,那该怎么做?”
“很简单:不自由行动,不单独接触男人,不给人通信,不摇电话……连上厕所都要请假,或找个人相随作证……对吧?”墨五讥诮地反问,一双凤眼眯细着,弯得像两个豆角儿,嘴唇儿抿起,嘴角儿上挑,一脸滑稽不屑地冷笑;顺手拉过一本儿杂志,下意识地翻阅着。进韩副团长房间十几分钟来,她思想经过几个波折迥旋,想正经八板给领导谈谈思想,又觉谈不下去,想戏笑怒骂一场,又明知对自己太没好处。这样的领导拿她没办法,她更拿这样的领导没办法。
韩维当然不知道也不可能涸悉面前这个女人的思维活动。人说演员的感情是最复杂的。韩维也是演员出身,可他从来没有演成功过自己的“角色”。他顺水推舟地称赞了一句:“你说得不错。”口气一转:
“可做得又如何呢?特别是昨天晚上,天下着雨,你都出外干了些什么?”
墨玉心里怦然一动:“唔?他怎么知道了?”略一沉吟,了然后真叫她啼笑皆非。她咬了咬牙,随即将脊背挺起,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朗诵道:“出了一毯门儿,走了两条街,进了三家饭店,会了四个朋友,猜了五魁首,喝了六盅酒,谈了七个问题,得出八种答案,九九归结一句话,只有十足的大笨蛋才管别人的私事!”
“你?!”韩副团长被这种戏弄激怒了,像受到重击的皮球似地一下子跳起来,带得藤椅一趔趄,险些儿歪倒。他声音恶重地斥道:“像话吗?人家老婆在这边告着,你却在那边跟人家男人约会,大吃大喝,还调唆沈铁弓打自己的女儿,简直是恶劣极了!卑鄙极了!”
墨五的忍耐也达到了限度,“约会怎么了?这个词的含义韭不像你认为的那样狭獈。饭店不是妓院,沈铁弓不是螵客,我也不是妓女。大庭广众之下,吃饭喝酒谈正事,犯了宪法哪条哪款?至于他要打自己的女儿,那是他们的家务纠纷,对与不对,都与我无关!说我调唆了,请让当事人站出来证明!听信别有用心的人胡说八道,那是稀饭锅里煮的元宵——糊涂蛋!”
韩锥气得大张着嘴没啥说,呼哧呼哧直喘粗气。两个人僵持了一会儿,副团长自我调节了一下情绪后,只好硬性要求道;“反正你与沈铁弓接触,是老虎头上蹭痒,给自己带来危险,也给别人找了不少麻烦。你收敛点儿,跟他断绝交往行不行?”
他的话不无道理,但这道理她早就明白了:“行!但我也要声明一点,来往断绝后,谁要再无事生非地编排我,诬陷我,我可再不装憨了!”说罢不管副团长同意与否,起身冲刺般地向外就跑,不想正好和推门进来的另一个女人撞了个满怀。她定睛一看,这女人矬胖笨拙,像个大肉球,恶眉泼眼,一脸凶相,心里明白这就是想整垮搞臭自己的那个婆娘,胸口一沉,又是一气,再是一逗,反恼成狂,由不得哈哈大笑起来,笑着故意客气地一摊手:“嘬!告状的又来了,好!青天大老爷在上面坐着哩,有何冤屈,不要啼哭,慢慢地诉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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