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维正没好气,“啪”地一拍桌子:“这儿又没死人,你嚎丧什么?!有堙说理,要哭要闹,回家去撒泼!”
张桂玲却收煞不住感情,仍哭诉不止:“夜儿黑,俺男人跟您那女人……”
“好啦好啦,我都知道了!”韩维听她的话谈得不伦不类,更是反感秀了,但想想这是白玫导演的闹剧,也不便过早闭幕,就压下火气,将身子往前凑凑,小声点拨起来:“要喊叫,一会儿到院里去吆喝三圈儿,至于做主嘛,不是给你说过,要抓住实质性的东西才好下手,你捡点儿鸡毛蒜皮没斤两的抛出去,没打住黄鼠狼还惹一溜骚,划不来!她是个名演员,全国戏剧家协会理事,牌子不值钱,可硬得很,轻易砸不烂的,在咱市里是个有影响的人物。像块肥肉,吃下去腻味,不好消化,可真要扔了,头头儿们又舍不得。明白了吧?想把她搞倒,除非她真的坏了奥了……”
胖女人点点头,又摇摇头,一脸的困惑。
说巧真巧,恰在这时,老团长高星灿走进来。韩维刚好顺梯子下台,向张桂玲便使眼色:“有啥新情况,你再给高团长反映反映吧。”
老高先通知韩维:“小韩,今天下午在招待所通读修改后的剧本,你也参加吧。”这才低头看了一眼坐在地上的婆娘,见她披头散发,满脸泪痕,眼泡烂得红赤赤的,嘴撅得能挂住个油瓶子,又是可怜;又是可恶。想想任其闹腾下去,结局一定不堪设想,就温和地招呼道:“好,你来我屋里谈吧。”
高星灿年近古稀,精悍的身个儿,灰发染鬓,面目清癯,慈眉善目,说话的声调儿也很和蔼。一套深蓝色毛涤中山装笔挺地穿在身上,显得高雅文气。五十年代的大学艺术系毕业生,腹学坚实,可惜“那些年”被当作碎砖烂瓦踢踩,今日黄钟出土,即便高悬,也是裂痕斑斑,经不得长时敲打了。他赋性清高,不喜俗务,更看不惯官场那套尔虞我诈,勾心斗角,贪污腐化的作派,早怀出世之想,又拗不过老同学童刚之意,在这位市府秘书长的再三挽留下,他才答应再拽二年套,为艺术界的后来者搭搭梯子,为市剧团寻到一条正路——老马识途嘛!
“拨乱反正”时,市剧团是他一手恢复起来的。架子搭好后,他四出网罗了一批“角色”,其中主要是冷墨玉,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她挖了来。她也不负重望,一心扑到事业上,个人打出了名头,也将剧团带到一个良好的境界。不幸的是,她崭露头角后,她的丈夫不理解她,不支持她,胡搅蛮缠,常常疑神疑鬼,扑风捉影,变着法子折磨她。她免荷的精神压力太大,眼看要垮。又是他力排众议,不顾外界舆论,毅然支持她起诉,通过法院判决,给那个汽车司机丈夫离了婚。这事在市面上引起的反响很不好,亏得老高给她上下解释、疏通、打点,才使她渡过了难关,渐渐扎下了根基。
目前,正当她要大展宏图的关键时刻——从舞台跃上银幕,这是她多少年梦寐以求的机遇啊!可却神差鬼使般地冒出这么个闹江山乱乾坤的恶婆娘,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没等老团长询问,张桂玲就高一声低一声地哭诉起自己的委屈来。老高给她倒了杯凉开水放在面前,平心静气地听了一遍,末了轻轻问道:“除了昨晚上的事,你还发现近来他们有过什么接触?”
张桂玲将一杯水咕咚咕咚牛饮下去,一抹嘴回答:“听说俺男人三天两头到她家去,给她买吃的送用的;听说他们俩夜里一路看电影看歌舞;听说他们厮跟着上省城去逛街;还听说……听说……那女人的孩子当兵是俺男人给找的后门儿……”
高星灿含蓄地笑了:“这都是你以前说过的。我也解释过,这也是人与人之间的正常往来嘛。假若冷墨玉不是个女人,而是个男人,她与你丈夫这样接触共事,你生气吗?”
“那生啥气?俺老沈好朋好友,热心快肠韵惯了,乡里、县里、市里、省里,他那狼一窝子狗一群的朋友多了,我也烦他拿东西不当东西,拿钱不当钱的,嘟囔几句,可没跟他动过这样大的气……”
“这就对了。你是个女人,也有三姑六姨两姐妹,对脾气的也不少。你每天外出办事,肯定也得和男人们说话打交道,这都没什么。你男人不干涉你,你也不应该怀疑你男人,拿屎盆子往自己头上扣,那不是自找苦吃吗?特别是工作人员,接触面更广些,总不能男人只找男人办事,女人只找女人办事吧?男女间正当来往,同志也罢,朋友也可,都是无可非议的。”
“哎呀团长,你可不能这么说!俺男人是管做生意的,你们是唱戏的,狼腿拉不到狗腿上,有啥交道好打?再说,就是认识了,没公事办,互相帮点小忙办点儿私事,也不该恁亲热呀!也不该长年胶鳔在一起呀……”
老高点了点头:“来往多点也有可能,也许这中间有些什么特殊原因。但你一句一个听说,两句两个听说,听说为虚,眼见才为实呀。就算那些来往都是真的,也不犯法。如果是投踪没影的事,你这样大肆张扬,倒说得有鼻子有眼成了形,这是把自己男人往人家怀里推,结果很不好。不但对冷墨五不好,也对你男人不好,对你们夫妻感情更不好啊!”
“俺两口子原本就不咋好,我比他大四岁,他嫌我老,嫌我没工作,嫌我……反正俺没少打架生气!”
“那你们,可以脱离嘛。听说,以前你主动给你男人闹过……”
“脱”……离婚?以前闹是闹过,那是吓唬他哩。真来实的,我可不干。不,不离!
“唔……既是这样,你还刨抄什么?夫妻间的感情,像件衣裳,一剪子下去是个窟窿,缝住是个撮疤,补住是个补钉,不缝不补,就没法穿了呀!特别是老夫老妻,终年累月,风雨浸蚀,那感情就成了一件退了色的很破旧的衣裳了,你爱惜它,它还能陪着你熬几年几十年,你不珍重它,任意撕扯,很容易就烂了。现在烂了一个口子,你如果不想失去它,就赶快想法补起来,就是留个补钉,不太好看,总还有这件衣裳,能给你遮风避雨;你要继续揪拽,口子越来越大,只怕以后想补也补不住,后悔就来不及了哇……”
老团长语重心长地开导着,打着比仿,讲着道理。他是那么诚恳亲切,那么耐心笃意,象对待自己的兄弟姐妹,像对待自己的儿女亲侄。他的态度令张桂玲感动,他的浅显而又富有深童的譬喻也使她有所领悟。她想了想,叹了口气:“唉……团长,你劝这,都是好话我也愿听。不过……要想叫老沈回心转意,总得先让他们断了吧?”
老高笑着答复:“那是。这一头,由我了解情况,作点儿工作:那一头儿,你要好好与你男人和解,像以前你们好时那样,疼他,爱护他,体贴他,伺奉他才行。记着,要拉,不要推。感情不是靠打闹逼迫能得来的,而是靠培养建立,甚至是收买笼络才能得来。你要不听劝,竟自撒泼下去,将来一家人七零八落还是小事,说不定还得惹大灾祸呢!……”
“嗯……我……我想想……”这婆娘半脑瓜子清水半脑瓜子浆糊,似明若暗地被老团长送出门去。
当然,她没遵照韩副团长的吩咐二“到院里去吆喝三圈儿。”
老高坐在桌边静静思索了一会儿。由于忙着修改剧本,好多天他都没给墨玉认真聊过了,现在,他决定去找她谈谈。
他正要动身,不料墨玉正好走进来。她低着头,面色象铅砣一般沉重,眼窝红红,似有泪痕。她慢腾腾走到老团长桌子对面,默默伫立着,三四分钟都不曾开口。
老高也不寒喧,打量着她,吃惊地发现她比往常又黑又瘦,脸上象抹了一层草灰,嘴唇紧闭,似用一把木锁紧锁着满怀的秘密与痛苦。他神经酸缩了一下,暗暗提醒自己:不能简单从事,这是个苦命的女子,有着特别不幸的遭遇,只有用特别的方法,才能说服她……他指指椅子,让墨玉坐下,泼去杯子牛剩水,将杯子洗了一遍,拿出抽屉里自己的体己茶叶——君山银针,给墨玉沏了一杯碧绿的酽茶,放在她面前,抱歉地,笑笑:“小冷,最近我忙,也没详细问过你的情况。我算着,你的丫头小凝今年该毕业了吧?分配的事,说定了没有?需要不需要我帮忙?我是‘坐地苗儿’,人比你熟识得多。”这不是表面客气,是真心实意地关怀。她们孤儿寡母的好艰难,他总想为她做点什么。
墨玉抬起头来,呆呆地望着老高,一脸茫然。她看见那恶婆娘方才离开这里,她那疯狗嘴不晓得无形中咬烂了她几声肉呢!老团长的耳朵一定给污水灌满了。她是来接受审问的,来听批评训教的。她再不服气,也没作辩解的准备——老团长不比别人,他是自己的知音,自己的恩人;是自己慈父一般的长者,即使他骂自己一顿,打自己几掌,她也决不怨恨和反抗……。不想,老团长对待她却是截然不同的态度和话语。她胸口阵阵发热,发酸,象有一窝儿酸虫子被热气儿吹着,直往上拱动,很快跑到喉咙鼻粱上来了。她咬紧牙关,压抑着,不流泪,不做声,只点了点头,那含义颇不明确:女儿的分配问题是解决了,或没解决?解决的理想或不理想?需要帮忙或不需要?
老高不得不再试探:“中国人多,即使是正当的毕业分配,想找个好位子也不容易呀!小凝那闺女,很招人喜欢,又争气要强。去年省里举办‘新秀’杯唱腔比赛,她不是夺了奖吗?她们校长再三向我夸耀,说她是个很有培养前途的小演员,要争取把她弄到咱们团来,给她学习和实践的机会,让她早成‘气候’。这样你的事业后继有人,也该放心了……”
她想到的,他早替自己想到了。她的心颤动着,想说点儿什么,一时又说不出,只低哑着嗓子“嗯”了一声,脖颈弯得更很了,眼皮耷拉着,下巴几乎戳进胸窝里去。
“唉……做人难啊,做女人更难,寡居的女人特别难,想搞成点事业的寡妇尤其难哪!……这好象是一个女电影明星的呐喊。想来你的体会也是深刻的。若认识到这一点,我建议,遇到合适的,个人问题还是尽快解决了好。农村人有句俗话,叫‘赖猫避鼠,赖汉子做主’。解决了,不但生活有利,对工作也有好处——那路子要宽得多……”
“高团长……”墨玉终于控制不住,酸虫儿冲进眼眶,眼珠子一热一酸,荫行清泪急雨般地倾洒而下,滴落在膝头上,她慌忙掏手帕捂住鼻子,掩盖住那伤心的抽泣。
高星灿讶然了。被墨玉的情绪感染,一颗心象刚摘下的青梅杏——酸苦酸苦的。坚强的人是不轻易掉泪的,三年前她与丈夫闹得不可开交之时,曾在他面前哭过一回,这是第二次见她的眼泪,想来她是受了太大的折磨或委屈了。
“小冷,要哭,就放开哭吧。我明白,你平白想找个哭泣和发泄苦闷的对象也不好找。在我面前,你尽情地哭,把一肚子苦水都倒出来,省得憋出病来……”说话间,自己的眼前也雾濛濛的了。
谁知墨玉竟很快擦干了泪水,挺直了脊背:“哭是没用的,只能损坏眼睛。有些事,早想给您谈谈,一来您忙,二来,也……难为情……”她顺手端起茶杯,文雅地呷了一口。
老高边提叹瓶给她续水,边宽慰说:“有什么大不了?不要着得那么严重。当演员,台下学得是理,台上说得是理,唱得是理,演得是理,应该是最懂道理的人。遇啥事,先拿理量量;合乎理的就做,不合乎理的就不做,倘使做了,就迅速纠正……”
墨玉摇头:“话是这么说,可世界上合情而不合理的事多着呢!我也是被‘逼上梁山’、无可奈何呀!……”她又呷了一口茶,娓娓谈起了她与沈铁弓相识韭交往的过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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