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陆雕勤地端酒往墨玉手中敬:“真没想到你会来,这种小酒摊儿,窝囊死你了吧?……”一副色迷迷的模样。今晚从见到墨玉,这句客气话他到少说有五遍了。
陆中林四十多岁,肥胖秃顶,肤如油脂,高鼻深目,象个欧洲人。他虽然官星不兴旺,却实权在握,是本市台面上玩得转的人物。他看过墨玉近年演出过的所有的戏,心里对这个大主演宠爱非常,但私下与她接触,睹瞻芳容,这还是头一回。他死死盯着她,象放牛娃遇上下凡的月里嫦娥一般,喜悦倾慕得不知如何是好。
张桂成与陆中林是三十年前的老同学这次他从许州市回颖水老家办点私事,顺便探望一下陆中林,老陆手头忒阔,当即提出要设宴招待,以尽同窗之情。
这地方酒风重,女人半斤,男人八两,这是平常。老陆在邀请老同学时特别强调:“今儿黑非把你这大知识分子灌醉不中!”
张桂成是文弱书生,原本当中学教师,前年才被提到八品官位上来。他为人宽厚,思想正统,平日不大饮酒的。听到陆中林这样吓唬,心里真害怕了:我掉到他们这酒窝子里可划拉不出来!灵机一动,计上心来:“嘿,中林,兵来将挡,水来土电。你如果找人灌我,我趁早弄两酒缸准备着!”
“行啊,不知你在本市还有哪些熟人?”
“熟人不多,也有几个。宣传部谢副部长,我们是大学时的同学,咱颖水县供销社的两个小头目,一个是我妹夫,一个是我当年教过的学生。还有个名气挺高的女演员,管我叫叔叔呢。”
“女演员?哪个女演员?”老陆也听说市剧团有两个拔尖儿的女主角咧。
“名叫冷墨玉。原来在一个小县剧团上唱‘顶台’。我在她们县教书时,曾跟她们家住隔壁,两家关系相当不错,那时她还是个小姑娘,总缠着我要读书……”
“是她?知道,知道。”老陆很感兴趣的样子;“你能把她约来吗?连同方才你提到的那几位,最好都带来!”
“试试看吧。”老张答应着,心里没多大把握。
墨玉确实不该来参加这种宴会。但老邻居张叔叔掂着礼物来家叙旧,恳切地要求多次,好意准拂,只好随同来了-当时剧团正好放假,她在家“歇伏”。
这一来,她就无意间与沈铁弓相识了。
沈铁弓四十挂零年纪,四楞四正的中等身材,赤红脸膛,浓密的头发象个板刷子,国字型脸、额阔鬓齐。两条大刀粗眉。一双炯炯怒目,通关鼻子,方口曝唇、下巴上布满刚硬的胡茬子:虎背熊腰,是条英武汉于,看到墨玉的第一眼,象在这酷暑盛夏洗了个冷水澡,使他精神为之一爽,暗暗喝彩:这么标致的女人,真少见!
他不相信墨玉能喝多少酒,因此对陆主任缠住她不放很反感:也为她担心;演员。得顾惜嗓子,喝酒多子不好。他便主动帮她对付,将老陆的目标引向自己,替她喝去了别人赖给她的酒。墨玉很感激,看到他粗犷地猜拳。大盅地喝酒,娴熟地酬酢,很有些男人气概,挺欣赏。在艺人圈儿里转腻了,蓦然与另一种类型的男人接触,感到新鲜;何况他粗而不俗,野而不狎,精明豪爽,热情实在,让人很愿亲近。
酒宴结束后,已是午夜时分,众人都酒酣耳热,略有几分醉意。沈铁弓推着自行车,与丈哥一起步行送墨玉回家。他已经从张桂成嘴里得知了墨五的一些简单情况。她的工作令他感兴趣。他回忆着看她演戏的情景:她那俊美的扮相使人消魂。这一带的群众有句口头禅,“看戏不看戏,看看冷墨玉”。有人说:“光人样儿看看也值五毛!”她那唱腔是清脆高亢、悠扬甜润的,她那唱念做是高超绝妙的……她的生活处境更令他伺情。年轻轻守寡,还养着一双老人和两个儿女,听丈哥说,她每月工资只有四十多块,怎么过呢?……他不时用眼光斜睨她,溶冰般清亮的月光下,只见她身姿娉婷,柳眉微蹙,风目长挑,眼皮儿几乎双了三双,将两个黑玛瑙珠般晶死沉静的瞳仁儿深深包藏在眼眶里,鼻秀嘴巧,椭圆型的脸庞儿不算白墩;却黑得细润;乌亮而柔软的长发蓬蓬松松,用白丝帕在脑后随便地拴束着,穿着简便,上是月白平布圆领短袖衫,下是牙白平布泡泡儿纱四幅裙,脚上套一双粉红色的布拖鞋。在流行柔姿纱、乔其纱,真丝绸、朱力纹、凉爽呢的夏季,她却一身平布,淡装素裹,何等朴实大方!当然,这也说明了她手头经济酌拮据。老沈不由得在心中叹惜:街上来来往往那么多妇女,有几个是模样儿好又有本事的?大部分庸俗琐碎;鸡肚鼠肠,百拙无能,却一个个打扮得花枝招展,雍荣华贵的,金耳环,珍珠项琏、宝石戒指……唉!苍天何以如此不公?这么好的女人却就这般命薄呢?她的丈夫也是个混蛋!菩萨般的媳妇娶到家里,不说当神敬,也该好生疼爱呀,怎么能无事生非,百般欺凌呢?真应了“有好汉,没好妻,赖汉娶个娇滴滴”那句老话了……老沈一路胡思乱想着,自己也觉得好笑。酒场上认识人,场散人就生了,谁知道明朝见面人家还搭理不搭理自己?何必为说书人掉泪,替古人担忧呢?
穿过嵩山路,拐向黄河路,演出公司家属院不远就在前面;墨玉先站住脚:“张叔、老沈同志。请回吧、谢谢你们的关照。”
张桂成问:“墨玉你一个儿领着一家老少过日子,有啥困难吗?”
墨玉迟疑了一下,摇摇头,
“你才调到这个地方不久,四面黑,没亲没故,又一个女人家,拖泥带水,不容易啊!我是本地人,对家乡比较熟悉,源汇是水早码头,鱼龙混杂,历史上人称‘上海’,现在有人叫它‘大江湖’,人心奸刁,帮派势力重,外来人很不好混下去:这年头,立身靠权靠钱,办事靠关系靠后门儿,没后台没关系的人象没根树,经不得一点风雨的……”
墨五很感激老邻居的交底和提醒,但却有点儿不以为然:“不要紧,我是干事业的,又不和人逐鹿官职,竞争名利,埋下头;老老实实地做人,认认真真地演戏,大概不会做谁的眼中钉吧。”
“你呀,还是那么天真无邪。”张桂成取笑了一哦句,用下巴指了指站在一旁的沈铁弓:“我这个妹夫在地方上工作二十多年,搞过工业经过商,没大能耐,可有点儿小权力,办事懂门道。往后你有啥难处——譬文岍个后门儿啦,买个紧俏商品便宜货啦,跑跑腿儿,动动嘴儿的事你多找他。”
沈铁弓连忙接应:“对,用得着,只管开口,我一定尽力而为!”
墨玉由衷地笑笑,朝老沈伸出手来:“那我先谢谢啦,往后说不定找麻烦的时候多哩。”
老沈哈哈一笑,“大,主演只要不嫌弃我这粗人,有事只需摇个电话,我就照办不误!可话又说回来了,等以后我求着你的时候,你可别转脸不认人!”
墨玉如实地说:“求我?除了买戏票、电影票,别的百事不成!”
三人就此分手。墨玉晕晕呼呼走回家去,只觉今晚过得还算愉快,至于别的,全没放在心上。
一晃两个月过去了。这天剧团刚从外地巡回演出归来,墨玉突然接到一个陌生男人的电话,内容是请她帮忙买六张省豫剧二团的戏票(当时省团在本市汇星剧院公演)。她糊里糊涂地答应下来,坐下想了半天,才记起来这人依稀是那个郊县供销社的小头头儿——沈铁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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