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墨玉喝茶的当儿,老高看看表:“咦!该下班了。”小冷,随我回去吧,你老嫂子做得一手好阳春面,老早我就想请你品尝了!”
“不,不,我还是回家去……”墨玉敏感地放下茶杯,起身要走。想起她刚调来剧团那阵儿,有人嫉妒得在背后嚼舌头,说她是“高团长经心寡意娶来的小婆儿”。为此,她吓得四年来从不敢走进他的家,才算避过了一场风波。
老高拦住了她,“你家远,我家近,你不能舍近求远嘛!咱们的谈话还没有结束,走,到我家边吃边说。”
“我,我下午再找你吧……啊?”语气显得惶悚胆怯。
老高嗬荷一笑:“谈话也得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故事没听完,今儿晌午饭我是吃不香甜的。别客气,家常便饭,将就着填饱肚子就中。放心,你老嫂子不会慢待你的。”
说是家常便饭,其实还是够丰盛的:鸡丝阳春面,外加四碟小菜——香肠,变蛋、花生米,拌黄瓜。尽管墨玉再三辞谢,老团长还是给她满满斟了、一杯民权葡萄酒。他的老伴端饭,送菜,往来穿梭,忙得满头大汗,脸上始终堆满亲切热情的微笑。
客人一餐能够食用几何?主人的殷勤厚道其实比上好的饭菜更能令人满足感动。墨玉将半杯酒喝下肚里,心头热烘烘的,出气儿有说不出的舒坦顺畅。她毫不拘谨地抬起前面的话头儿:“我父亲得的是肝癌,不治之症。紧七慢八,是前年秋罢下世的。还记得吧?那时你正在党校学习,听说店,打发人送来了花圈,还有救济我的三十块钱……”
老高点头,歉然地说:“没亲自给老人送葬,使我感到不安。”
“您忙,哪能顾及这些。那时,为伺候我父亲我请了两个月的假,耽误了不少演出,韩团长宜布扣掉我的补助和奖金,我都没意见。可连工资都不发给我,撵着瘸子用棍敲,真叫我们穷日子更没法过。”
老高慨叹:“嗨!……有些事,真没办法。既然过来了,就全当大风刮跑了……”
“可当时全亏了老沈啊!……”墨玉文抿了一口酒,夹了一个花生米丢进嘴里:“从我父亲病重,治疗,到送葬这几个月的过程里,老沈跑前跑后,从没计较过个人得失。事后我约摸算算,他垫的钱少说也有五、六百。一时还不起,我给他打了个欠条,他看后几下撕了个粉碎,划火柴点了。我讨愧得慌,就借了五百块钱给他,不想他一气之下,拿起钱就走。从此,再也不踩俺的门边了……”她垂下头,轻咬着下唇,似乎陷入了回忆的泥沼,不能自拔。
老高下意识地劝酒:“喝,来,干了!”
墨玉举起酒杯,却忘。了喝,两眼茫然望着桌子一角,感慨颇深地赞叹:“他呀,就是这样个人:说他好,地不顾他的家,从来没听他提起过他的孩子老婆,也没听说过他回过家,又对我们孤儿寡母这么好,不是有外心是什么?说他不好,他在我跟前从来没表现出什么轻薄下贱来。真的,从来没有!……说良心话,和他接触,我常常戒备防范甚严,可一旦他和我中断了关系,我又非常想念他。这也许是由于感恩或亏欠的缘故。不管咋说,这一辈子,能竭心尽力对我好的,恐怕只有他一个子,即使我原来的丈夫,对待我也只有半个心思。
“此后的一段时间,我常常不由自主地想起他,演新戏时想起他,看电影时想起他,家里人生病时想起他,手头儿有困难时想起他,心情苦闷时想起他,夜里睡不着时想起他……人,日子紧巴点儿倒能过,可良心上亏着欠着,是很难过得安稳的。
“后来咱剧团到许州市演出,我抽空去拜望张桂成叔叔,他留我吃饭,饭间,我有意打听老沈的家庭状况。张叔心情沉重地告诉我:铁弓是个好人,处事又大方又诚恳,乐于助人,因此在亲戚朋友和同志行里都很得人缘。可我那个妹子太不懂事,糊涂蛮横,搅家不贤。他们两口子经常吵嘴生气。铁弓一年至多回去三五回,家里缺什么东西;往往由孩子出头找他爸爸去要,铁弓也尽到责任,煤、化肥,孩子们的学费。穿戴,家里的花销应酬,过年节的肉,菜……总之他都管。只是和我妹子合不来。为这事儿,我们弟兄几个都出面调解过,还出主意让桂玲住到铁弓身边,可惜,都没用。铁弓只有画个字儿的解释:人怕伤心……唉,各家都有一本儿难念的经啊!
“听了老沈的家事,我的心象被谁搦着,揪扯得疼痛,郁闷得窒息,将原来他赠予我的同情,恨不得即刻想法子奉还他。
“阴历二十三是过小年,也是民间传统的祭灶日,家家给灶王爷上供,祈求灶王爷‘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平安’;干儿子也给干爹祭灶——送礼磕头,求得新的一年里亲戚们来往密切,互相照顾。这个理,想来您比我懂得深。二十二这天,多少家都买了大红公鸡和点心罐头之类的礼物,准备次日一早打发或者带领儿女去给他们的干父母祭灶。到处是鞭炮盈耳,一片喜庆气象。学校里这天恰好放寒假,咱剧团也在家休整,做过年准备。下午,我的孩子冷牵到外边玩了一会儿,回来黑丧着脸,撅着嘴,在我面前赌气。我问他咋啦,他嘟哝着说:
“看人家宋丹,赵琳,关磊家都买了大公鸡,咱为啥不买?”
“我的心弦被拨动了,头脑中与凌凌发生了共鸣,鸣声是两个字:老沈。思忖再三,我对孩子说:‘你干爸这么长时间都不来了,说不定,人家不愿要你这个儿子了。’”
“小凌诡谲地一笑说:‘谁说的?他每月都到学校看我两回,还给我买吃的买用的;光书报杂志,就给我买了一箱子哩!’”
“我问:‘那他为啥不来咱家?’小凌说:‘沈伯伯说,你看不起他,拿他当外人。’我又问:‘你为啥也不给我说这些事?’小凌说:‘沈伯伯不让我对你说,怕说了,你责怪我,干涉他对我好。”
“我不忍辜负老沈的一片好意,就对孩子说:
‘他是你干爹,待你好是应该的,我不该干涉。只要你记着一句话:得恩不报非君子……’凌凌爽快地接腔说:忘恩负义是小人!’我笑了,孩子也笑了,他撒娇地提出要求:‘妈,我明天也要去给干爸祭灶!’我顾虑重重,盘算来盘算去,最后做出了决定,对孩子说:‘凌凌,你骑车子去你干爸的单位看看,若找到他,就说明天你打算去他家祭灶,叫他回家等着。’凌凌答应一声,兴冲冲地推起车子去了。”
老高看墨玉谈的很起劲,就给她将酒杯添满。墨玉似乎忘了那是酒,端起来咕咚咕咚喝了几口,面颊上漾出两朵红晕,额头上沁出一层细密的汗珠,她掏手帕沾了沾。主妇很懂时机地旋开了吊扇,调到低档,让徐徐和风为客人赶走燥热。
“傍晚,凌凌回来时,老沈不声不响地跟在后面……”她绘声绘色地接下去说:“我将他让到屋里,只觉满面发烧,动作局促起来,很不自然地问:‘老沈……哥,你咋来了?’他惶急地说:‘听小凌说,你要打发他明天去我家祭灶,那可不行,说啥也不能去……’我明知故问:‘为啥?’他看了看我妈和孩子们,点着烟一口接一口地抽起来,似有难言之隐。
“我妈很明智地到小厨房里去了,随之招呼两个孩子去剥花生。我将一捧生花生撮在老沈面前,相对而坐,边剥边望着他,等他说出隐秘。
“他狠狠甩掉烟蒂儿,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才吐出肺腑之言。他说:‘二十多年前我在福建炮兵部队当侦察排长,立过功,受过奖。团长是我的老乡,看我能干,对我很器重,培养我入了党,还准备提拔我当连长。那一年,团长的妹子去看她哥哥,团长做主给我们订了亲。张桂玲比我大四岁,这且不说,我们的脾气一点也合不来。要说不同意,又怕伤了团长的面子,就故意找茬跟张桂玲吵嘴打架。结果团长误以为我嫌弃他妹子是农村姑娘,怕我一旦提上去,越发不会要她了,就一边给我们办结婚手续,一边在上面做手脚,没多久就让我转业回到地方上来了。我恨张桂玲,也恨她哥,更恨这桩不中意的婚姻。但想想木已成舟,也只好将就着过。回到老家,县里把我安排到小桥公社当武装部长,我又将张桂玲安排到这个公社食品站当会计。她好吃懒做,又贪又占,年终结算时,帐上少了二百八十多块钱,原因找不出。说她贪污了,她一蹬老商给站长吵,对群众骂,简直象只母老虎。公社领导看我的面子,没处分她,只把她开销回家了。她更不是个好媳妇,在家里咒公骂婆,欺负妯娌,出门去翻嘴调舌,闹得左邻右舍不和。一街两行的叔伯爷儿们提起她就摇头叹气,又不愿得罪我这个公社干部,遇事都让着她,或躲得远远的。她越发不知道天高地厚了,依权仗势,使唤这个,指派那个,比村干部都威风。
‘最伤我心的,是我母亲害病那回事。我弟兄五个,我占中间。父母为我们操劳一生,吃了多少苦啊!我娘得的是胃癌,晚期住在县医院里,一家人商议好,花钱由弟兄们拿;需要照护,由五个媳妇轮流去伺候,一轮二十天。我两个嫂子和两个弟媳妇都伺候得很认真很尽心,很讨我娘的欢喜。轮到张桂玲伺候时,她却白天逛大街,夜里串到别的病房里闲拉呱;我娘吃药药不到,喝水水不来,有几次连饭都没人端。老人家忍饥挨饿生闷气,本来病好了些,这下又加重了。等我去医院探望,母亲拉住我就哭。我了解罢内情,一气之下,教训张桂玲几句,她撒泼打滚给我闹,骂我娘霸占儿子,骂我要娘不要媳妇,指着我的鼻子吆喝:你孝顺就跟你娘过一辈子,天天夜里搂着你娘去睡吧!……还有更难听的。我忍无可忍,正想扑上去揍她,不想母亲气愤太过,一下子绝了气……
我们那个公社二十几个庄子,谁都知道我母亲是被张桂玲气死的。为这事我害了一场大病,瘦掉了十二斤半肉,八个月没回家。为了离她远些,又要求调动了工作。
再一次,是去年的事,我父亲七十多岁了,身体好一时歹一时的,有时不能自理。弟兄们商定个方案,由五个儿子轮流管饭。轮到别家,儿子媳妇都待得很好,轮到我家,张桂玲恶声恶气,故意拿粗茶淡饭塞堵老人,连喂个畜牲都不如。我往往特意买些肉、点心。水果给老人送回去,可我前脚走,她后脚儿就将好吃的藏了起来。父亲是明白人,再恼再气都不给我说。种蒜的季节,我五弟出外做生意不在家,弟媳妇抱着个孩子,干点农活很艰难。赶上父亲那几日身子骨硬朗,闲不住,就帮着老五家种了半天蒜。不想这事被张桂玲晓得了,她吆叫到地里,骂我父亲吃里扒外,吃我家的饭干别家的活儿,不如喂一条狗。我父亲实在听不下去,数落了她两句,她使出看家本领,哭着嚷昔一头照老人拱去,拱得老人仰面朝天摔出去老远,险些丢了性命。从此我爹发誓,说到死再也不进我家的门了……我因为娶了个这样的老婆,弄得在爹娘跟前不能尽孝,在弟兄们跟前不能尽手足之情,在乡亲们跟前抬不起头。这辈子,窝囊啊!……他捶着自己的脑袋,痛心疾首,泪如雨下。
“我愤愤不平地问:‘难道就不能跟她讲讲道理,必要时,做点斗争吗?’他说:‘嗨!’那叫生就骨头长就肉,百方难治!好劝恶揍,软硬不吃。她早就练会了降服男人的一套办法,说是一哭,二闹、三离婚,四上吊……’我说:‘实在不行,离婚也不是不可以。’他苦笑说:‘离婚?你想她真愿离吗?那不过是要挟我的一种手段。你越怕另散,她越把离婚挂在嘴上,你要下决心另散呢,她又象一条毒蛇,紧紧缠住你不放……’”
“老沈的家庭悲剧,对我的震动很大。我常常想,我们是社会主义国家,宪法上写着结婚自愿腐婚自由,到底自由不自由呢?特别是离婚,实际上比登天都难!这一点,我是有切身体会的,不闹得脱层皮,不闹得臭不可闻,不闹到要出人命的程度,想离开那是痴心妄想!怪不得有人说:家则枷也,一旦套上了,既是再不合适,挣断骨头磨断筋,也休想卸下!我的看法也许有点放大,社会上百分之七、八十的夫妻都是徒有形式,而缺乏真正的内容的,都是‘维持会’、‘合作店’。多少矛盾,多少烦恼,多少折磨。多少罪孽,乃至多少血淋淋的凶杀,都是由这种僵死的婚姻导致的啊!……”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