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墨玉回到源汇市自己的家里,她愁肠百结,焦灼得像热鏊子上的猴子般坐站不宁。自从张桂玲玄人大闹竹川故居后,她再也无颜回去见“江东父老”了。老沈自然也在那里待不下去,只好继续流浪一有时在亲戚家里寄居几夫,大多时间是四处颠簸——为了他的工厂也为了能有机会见到墨玉。
冷母也撤回市里为女儿看守门户。那次变故,连气带吓,害了一场大病,至今还恍恍惚惚,一副神不守舍的样子。
墨玉与老沈再想接触已十分艰难。没有固定的见面地点。漂泊中的两个人像两棵无根浮萍,任凭风吹浪打,有时偶然聚到一起,有时天各一方,难牵难系,谁也打摸不着谁的下落,只好在焦急的等待、企盼、思念中煎熬,或用各种通讯工具盲目寻找,又怕暴露了秘密,惹出麻烦,有时即使近在咫尺也不敢相会。
两天后,剧组就要远行了。一去至少得一个多月。她多想见见他,与他道个别,也把安排他过冬的衣鞋帽袜送给他。可他眼下在哪里呢?她欲呼无声,欲哭无泪,茶饭无心,胸腔里如一锅沸水,片刻不能平静。
谢天谢地!傍晚时,他恰好摇来一个长途,说他在丰平县火车站等她。她当即带上东西,赶上南去的列车,半个小时后,就走出丰平军站。他正守在出站口,扑向她,一手夺过她手里的大包,另一只手拉着她,急急向县城里走去。他们不敢住大招待所,又嫌小旅社条件差,只好拣了一家新落成的开发公司招待所包了个单间住进去。
多么难得的一夜啊!既心酸又快活的一夜。他们搂抱在一起,缕缕情话像老蚕肚里的丝,一个劲儿地吐,吐啊吐,再也吐不尽,吐尽之时也就是生命终结之时了啊!
翌日一早,老沈不让墨玉起床,他独自上街买了大包小包的熟食:火腿。香肠、牛肉,鸡蛋、糕点、千层饼、麦乳精……房间里不通暖气,却有一个炉子,喝水。煮吃食都很方便。他们计划一天不出屋门,免得被谁看出什么蛛丝马迹来。
中年吃了些东西后,他们钻进被窝,偎依着,很快沉入梦乡,发出惬意的轻微的鼾声。
突然,如天塌地陷山崩海啸一般,房门被一片槌打声弄得几乎破裂,呼唤詈骂声如刽子手行刑前对死囚的断喝般凶狠无情。
“开门!开门!快开门……”
“沈铁弓,冷墨玉,一对不要脸的狗男女,快起来吧,别做好梦啦!”
咚咚咚……砰砰砰……
老沈披衣起床,惶惶然将门打开。墨玉还睡意未消,没弄清是怎么回事。一群兴师问罪的勇猛将士洪水猛兽般涌进屋里,辱骂着,耻笑着,大动干戈地打起来。拳头、脚板、痰盂、方凳、扫帚、拖把,没头没脑地,齐朝墨玉身上泼来。老沈发疯般地扑上去护住她,一边大呼:“干啥?干啥?你们这是干啥?有理讲理,不许打人!……”
张桂玲在一边叉住腰阴险地笑着问:“干啥?捉奸来啦!两个狗男女,一对假夫妻,跑到这偏僻小县里,大天白日还趴上X哩。沈铁弓,你的嘴还硬不硬?冷墨玉,你还装正经不装啦?呸——我叫你们再也没脸见人,叫这臭戏子再也不能台上台下浪摆!给我打!你们都狠狠给我打!照死处打!打!打!打!打残坏她,我泼着去坐牢——”
斜刺里一拳楔来,老沈鼻子一木,立刻有鲜血汹涌而下。他顾不得擦,只想用身子盖住墨玉,代她承受一切折磨。岂知有几双手同时向他打来,把他打翻到床头。他看见有人撕开被子,穿着睡衣的墨玉被拖下地来:她闭眼咬牙,一声不吭。有人拽她的头发,有人踩她的肚子,有人拧她的腿,扇她的脸。墨玉挣扎着,滚动着,像一条伤残的虫子无力摆脱一群毒蚁的撕咬。张桂玲却不知从哪里找到个撮土的铁畚箕,气焰嚣张地要去砸那苦命的女人。老沈真的发疯了,极度的愤怒炸裂了他的胸膛,崩溃了他的理智,烧红了他的双眼。他要吃人,要毁灭眼前这整个世界!他像一头被烙伤了皮肉的雄狮般咆哮着,一下弹起,东推西挡,左蹋右踹,要拚个你死我活。可惜两拳难敌四脚,好手赶不上人多。眼看赤手空拳难以取胜,危急中,他从墙角抓过一把捅炉子的一尺多长的铁锥,照准张桂玲的下腹,死命捅了过去……
“啊——”张桂玲鬼嚎一声,往后踉跄几步,一屁股蹲在地上。
“快住手,要出人命了!”门外有人喝止。
帮人复仇的凶神们一下子愣住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各自吐着热气,吸溜着凉气,很快迷瞪过来,可脚板手都象钉在地上似的,动弹不得。
墨玉头破血流,浑身是伤,僵挺在地上一动不动,不知是死是活:张桂玲哇呀哇呀地捂着肚子大哭大叫,殷红的血正从她的指缝间涌出来,沿着小腹往下流,裤档处已被洇湿了一大片,沈铁弓眼窝青紫,鼻血在嘴唇四周凝成了浓痂。他甩掉铁锥,怆呼着“墨玉——”跪在地上,去拖心爱的女人。
院里一阵哗哗啷啷响,三个威风凛凛的武警闯进来,没问一句话,将在场的所有男人都铐起来。为首的留着小胡子的年轻武警对招待所的服务员一挥手:“快,打电话叫救护车来,将这两个女的先送医院治伤!”
老沈冲着门口的两个女服务员单膝跪下,说:“大姐,求你们行行好;将我爱人的衣裳穿上,先替她盖上被子,天冷……”
说着泪如雨下。他的真诚感动了两个年轻姑娘,她们走过去,先将墨玉架到床上,然后为她穿衣盖被。
张桂玲面色焦白,额头上有黄豆大的汗珠子往下滚落。她仍坐在地上,疼痛将她的脸和身子歪扭得非常难看,一声接一声的呻吟从口彝里交替发出。听了老沈的话,她眼一瞪,投忘了发出声嘶力竭地竞争:“她不是!我才是他的老婆——”
老沈苦笑着点头:“是,你是我的老婆,可她是我的‘爱人’、‘爱人’!你懂吗?”
“不懂,不懂,我懂你娘那X!……
“少撒点野吧!”留小胡子的武警喝斥一句。众人都将厌恶的目光投向那蛮横的婆娘。
罪犯们要被带走了。临出门的一刹,老沈勾回头望着墨玉,撕心裂肺地叫了一声:“墨玉——”
冷墨玉不知是由于伤痛还是冥冥中听到了召唤她的身子剧烈地抽搐一下,迸发出了一声细微的应答:“啊……”
由于领衔主演出现了这么个“特殊情况”,最后两场戏无法再拍下去了,“花”剧摄制组只好宣布解散。冷墨玉除了别处的伤损外,最大的伤在右腿上——粉碎性骨折,大夫说,即使治好,也得落下残疾,上台演戏怕是不行了。这两部影片最终因为缺两场戏而无法与观众见面。当然,主要演员的风流韵事随风传播,很快充闻于全省乃至全国的文艺界,名声糟透了,这恐怕也是影片不能推上银幕的原因之一。
高矍灿因“身体状况不佳”被免去剧团团长的职务,撤回局里,等待另行分配工作。副团长韩维被任命为正团长。他一上任就大显身手,恢复排练花旦戏要为牢牢树立白玫在观众心目中的威信,巩固白主演在舞台中心的位置而大造舆论。
沈铁弓顶戴个“故意伤害他人罪”,被判了五年徒刑,在大牢里熬炼。其它参与为张桂玲复仇的勇士们,有的被判三年,有的被判两年,也有拘役和劳教一年的,冀可谓“各得其所”。可悲的是,这其中还有个叫沈聪的小伙子。一年的刑期不算长,可他将永远失去父亲的爱,挑起赡养伤残多病的母亲和幼妹的重担,不用说,临时工也“临时”够了期限,失去了。
张桂玲在医院里躺了一个多月。她的肠子被捅穿了七个窟窿,动了大手术,失血过多,再加伤口感染化脓,肥胖的身子一下瘪成了个皱巴巴的皮布袋,连说话都投了底气,再也没有了往日的威风气势和凶虎劲几。治疗花了一千多块钱,这笔费用没人替她报销,债山高筑,她只好自己背着。后半辈子的路,她走得太累了些。
半年后的一天,春回花开,熏风乍拂,冷墨玉带着脸上的三处淡紫色的伤疤,拖着一条跛腿,提着一个黑包,在女儿凝凝的陪同下,到抄涅河汊子上的监狱里去探望沈铁弓。他们都很平静,心里象一池涟漪不起的春水,隔铁窗相望、拉手、询问、交谈、温和地笑。
老沈悲苦地看着墨玉脸上的伤疤叹惜说:“是我葬送了你这个名演员,这样子,恐怕再唱不成戏了……”
墨玉笑着摇头:“我再不想唱戏了,再也不干什么事业了。人怕出名猪怕壮。出了名就成了众矢之的,我又没后台,不会钻挤,不会巴结奉承,等于没一点遮拦,被伤害被撂倒这是意料之中的事。从今后当个普普通通的家庭妇女,伺候儿女,抱抱孙子,揉搓板,转锅台,多好,多省心……”
老沈也由衷地笑了:“我又一次给法庭写了起诉书,坚决要同张桂玲散伙。判不判随便。反正我出狱后啥也不要了,干不成大事,就做小生意:卖下酒小菜儿,卖烧红薯,卖面皮儿……”
“我等着给你打下手……”二人心照不宣,脸上同时漾出会心的凄凉的笑。
凝凝在一旁不乐意了。她嘟起嘴哼了一声,扑闪着有几分野气的大眼说,“人不干一番惊天动地的事业,那是白活一场!我敢保证,要不了三年,我一定杀出去,将妈妈的角色顶起来。将‘花’剧最后两场戏补出来。这个‘帅’非挂不中!非让这两部片子在艺坛上放光走红不可!”
“别太要强了,你不怕别人暗算你?”墨玉明是劝告,实是“激将”。
“哼!她暗算我?’我还想暗算她哩!这世道,不兴好人,我算看出来了。青出于蓝胜于蓝,一茬更比一茬壮。谁敢欺负我们,我给她来个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墨玉扭头望望老沈,老沈挤挤鼻子眨眨眼儿,二人不约面同地笑出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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