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能是谁?除了张桂玲这条母狼,世上我还有不共戴天的大仇人吗?她娘家还有一个哥,有三个红头牛一般的侄子,还有沾亲带故的帮拳者。女人靠娘家人出气,在农村是家常便饭。她平日动不动就拿娘家人吓唬我。这一次,可能是早有准备……”
“告她们!哪怕花个倾家荡产,也得打赢这场官司。不然这口气我咽不下……”
“告?告谁去?别说当时我迷迷糊糊,也认不出张三李四来,即使看清了,官司也打不赢。连法院和我们机关都给我定了性质,扣上了罪名。张桂玲找娘家人替她惩罚一个负心汉、薄情郎、喜新厌旧的坏男人,这在老百姓中是惩恶扬善、大快人心的事。我浑身长嘴都说不出理来。不告还好,越告,出风头越大,丢人越多。”
“天哪,这世上还有王法公理吗?”
“王法公理是有的,但如果掌握在卫道者手里,或者……出卖、妥协给了黑了心的当权人,就会变成镇压正义、摧残善良的最恶毒最堂皇的工具……”沈铁弓满腹的沮丧,方念俱灰,他撕抓着自己的头发呻诉道:“以前,我还对法律和执法机关抱一点希望,现在……唉,我啥都明白了,啥都不想了,我只想……死。玉,给你造下这么多痛苦和艰难,我还不如死了好啊!”他再也忍耐不住,呜呜哭起来。
墨玉扳过他的肩头,心慌意乱,气急败坏地说:“你,你怎么能这样想?你是一条铁铮铮的男子汉,以前,我从没听你说过苦,说过难。正因为这样,我才从内心里爱慕你。落到今日这下场,全是为了我,都怨我。你要死,我还咋活得下去?要不,咱们一块儿死吧……尸她泪潞双眼,泣不成声了。
“墨玉……”
二人相抱痛哭,又不愿让老的小的听见,那种压抑的哭泣,憋得他们喘不过气来,几欲窒息。良久,腹中那沉重的积淀才稍稍排除了一些,他们也哭得累了,才安静下来。
老沈说:“玉,说啥你也不能往坏处想。你有你的事业,你有发挥才能的地方,还有老人和孩子……”
墨玉截住他的话:“那你就忍心丢下我,让我一个人在世上作难?”
“没了我,你可以找一个更好的……有地位有才干的男人,正大光明地过日子……”
“既然以前没碰上,自从心里有了你,以后就再也不会钟情于别的男人了。戏词里有两句是‘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照你这样对我好的男人,只怕今生再遇不着了。何况我现在声名狼藉,凡是有一点身份的男人,谁还肯要我?我没退路了,只好一条道走到底。千难万险,熬着过吧。”
“这样跟着我,做贼似的,让你太委屈太作难了。万一将来被那边的人发觉,那结局……不堪设想啊!……”
“反正我早豁出去了!发觉了又咋着?虽然不是好事,但我们是自愿的,除了丢人现眼,也够不着哪一条。”
“那边没离开,这么在一起过,是犯重婚罪的。法律对于无权无势的平头百姓是不会徇私宽容的。”
“重婚罪?不,我想不是。有些人在家搂一个,出门抱一个,吃着碗里的,喝着勺里的,霸着锅旱的,在一个时期里;同时搞几个女人或者玩弄几个男人,也並没人办他们的重婚罪。我们並不过份。在干涸的感情土壤里,在困难的生活环境下,互相给一点儿滋润,给一点儿安慰,给一点几帮助。比起正常人,我们的需求都少得可怜。我们有啥罪呢?”
“这个理,是没人承认的。电影大师卓别林扮演过一个叫凡尔杜先生的,记得凡尔杜先生临就刑时说过一句很深刻的话,意思是:杀人如麻者是英雄,只杀下个人者反而是强盗。在中国人的眼里,做贼的都是穷人,只有穷人才做贼……”
“做贼就做贼吧,‘不饿谁肯去夺馍’。既然是贼也是贼,不是贼也被诬赖成贼,那也只好当贼了。逮不住捞便宜,逮住了,随他们打去。”墨玉脸上掠过一丝凄凉的笑,老沈为她搌抹着眼角边的鱼尾纹,二人都抱定了一个“破釜沉舟”的决心,恐惧,忧虑、烦恼、苦闷、委屈、气愤……一时都被抛到了九霄云外,短暂的幸福像草叶上的露珠儿般在黎明的熹光里抖动闪烁着光彩。
红晕又爬上墨玉的双颊,眼泡儿稍显饱盈,嘴唇儿也鲜润起来。精力恢复了,脚步坚实了,拼搏的雄心在腔膛里躁动,事业在诱惑和召唤,她歇不住了,一天几遍吵着要走。催老沈给她整顿行装,催女儿去买车票。
就在她即将动身的时候,两位不速之客闯进了大门。凝凝第一眼看见,惊叫了一声:“啊!你,你们……”随之机警地大喊:“妈,高团长跟俺白姨来了!”
老沈一时手忙脚乱,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墨玉也微显慌张,但她马上沉下气来,瞪了老沈一眼,大大方方地迎上前去,一把抓过白玫的手,亲热地叫道:“依!真是稀客。做梦也没想到你们会来。”
高星灿真诚地笑着说:“你回来时间也不短了,团里同志都挂念你的身体,制片厂和市里领导也打电话询问好几次。早就该来看看你,又怕不好找……”
白玫笑得眉弯眼翘两腮开花,她扒住墨玉的肩膀悄声问:“玉姐,身上干净了吧?回来后,没再见红吧?”
墨玉笑着摇头。
白玫又咋咋呼呼地说:“哟!看你这嫩秧秧胖嘟嘟的样儿,比早前又年轻了两三岁呢!”
老高不认识老沈,想打招呼,又没法称呼,转转磨磨地问:“这位是……?”
墨玉笑得很开朗,介绍说:“这是我儿子的干爸,姓沈,也是采瞧我这个病人的。”
白玫送给老高一个会意嘲讽的眼神,老高一愣,脑瓜豁然开了一条缝儿,似乎一下子明白了许多东西。他与老沈紧紧握了一下手,意味深长地笑着说:“沈老弟,我可是久闻了你的大名了啊!”
老沈的脸色一下子变得糙红,笑容僵硬而窘迫。
凝凝已给客人斟上了茶水。墨玉故意响响亮亮地吩咐:“妈,快准备饭,多炒几个菜!老沈哥,你去买两瓶好酒采,咱们好好招待一下贵客!”
下午,老高坚持要走,白玫不同意,“只差这千夜哩嘛,等到明儿,咱们跟墨玉姐一路儿回去。买票挤车的,也好照顾她。”
老高只好遂她的意。
这晚,老高与白玫落宿在县招待所里。白玫借口看看夜市,独自到外面转游了两个多小时才回去安歇。
次日,墨玉母女跟老高,白玫一同转回源汇市剧团。老沈不便远送,只站在大门外,挥手与他们告别。他心里似乎有一种不祥的预感,灾难的阴影正在笼罩自己和这一所宅院。
又一批货送与了邻县的两个小煤矿。因矿上一时付不出现金,答应用煤交换。时令眼看出了秋边儿巴住冬沿儿了,烤火煤正俏,老沈决定带领表弟们抓紧时间往回运煤。他外出五六天未归,家中唯留冷大妈一人,老人家正忙着给女儿、外孙女儿赶缝棉衣。
这禾近午,大门被咕咕咚咚撞开了,一个胖女人带领两个半大孩子恶煞神似地打进门来,狼嗥似地吼叫:“沈铁弓,你给我滚出来!”
墨玉的母亲不知来者何人,忙迎出屋去,客气地说:“找老沈呀?他不在家,出去办事儿去了。您是从哪儿来哩?快到屋里坐……”
不等老太太说完,胖女人一蹦大高,喝斥道:“我是从沈铁弓的家里来哩!我是他明媒正娶的女人,给他生过大的养过小的。我是来闯,半掩门尹的,看沈铁弓的小老婆来了!”
老太太一下子被气得脸色蜡黄,四肢抽搐,连囫囵话也说不出来了:“你……昨这样侮没人?俺可不是……”
“不是?嘻嘻,我知道你不是!你闺女连给姓沈的做小婆儿的份儿也没有。做小婆儿二房还得拜公公见婆婆给大房挂个礼儿呢!你娘儿们只不过是野婊子,老骚货领着小骚贷,盘黑窝子卖娼,霸住俺男人不放。迷得沈铁弓不要家不要小;在外挣一千抓一万,都填你这个黑窟窿啦!你一窝狐狸精跟着吃香的喝辣的,火闪死你咧,舒坦死你咧!……甭美愣怔了!我今儿来就是要砸烂你的黑窝,捅死你这一伙儿骚货!”吆叫罢对身后的愣头青野小伙一挥手,发布了命令:“进!见啥砸啥,砸不烂的放火烧了!连房子带家俱,一根草毛羽儿也不给她们留下!”
两个愣小伙儿舞舞扎扎,推开冷大妈,打个箭步跳到屋里,抓扫把挥板凳,劫家洗舍地土匪强盗一般,砰砰啪啪随意祸害起来。气得冷老太太哆嗦成一团,下嘴唇上咬出了一排血汪汪的牙印子,又不敢上前拦挡,呆愣在门口。
“哗啦!”墙上挂的墨玉的那嵌在镜框里的尺半大的化妆照被砸得粉碎,刺耳的玻璃片子的碎裂进溅声象在冷母的脑屏上划出一道道沟豁般,使她因剧裂的疼痛而倏然清醒过来。她抢到大门外呼天喊地地向四邻求救:“都快来呀——大彬哥。国欣。老金……俺家来贼了呀——”
张桂玲跳着骂着,恶狠狠上前一掌把老太太推了两个跟头跌在地上,老太太放声大哭:“老天爷呀,大天白日,咋就抄家害人哩呀!……救人哪——都快来呀……”
左邻右舍连同街上过路的大呼呼隆隆涌进院里一群。等大伙儿把猖狂已极的两个年轻人拉住时,屋里已被糟踏成了一堆废墟。由于众人的劝说干涉,他们总算没放火伤人。但张桂玲带着两个侄儿临走时,一路张扬了几道街,将墨玉同老沈的隐私夸大几倍地抖落了半个竹川县城;並向当地派出所检举了自己男人同冷墨玉非法同居的罪行。
一个瑟缩枝头的小巢终于被无情的暴风雨摧毁了,雀儿无处招息,只有疲惫不堪地四处悲叫哀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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