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记撕开了并不久远的历史幕布——二次大战期间,日本将抓获的美国、英国等战俘和侨民十六万人分别扣押和集中在日本本土、中国沈阳、青岛、上海和台湾等地。美英等国于1943年要求日内瓦的国际红十字会关注日占区内盟国战俘与侨民的处境。在战争状态下,美国通过瑞士要求日本派货船承运救济物资。经过交涉,美国承诺在日本至中国大连、青岛、上海航线和日本至东南亚航线上保证日本船的安全。日本方面要求,美国对运货船不进攻、不检查、不干涉。美国限定日本只派两艘船,规定日船要在指定的明显部位漆上绿油漆,勾出白十字,夜间要对向十字加以灯光照明,夜航时点燃全部的航行灯。
于是,“黑女丸”号出面了。
这是一艘1943年下水的总吨位一万一千二百四十九吨的一级客货轮。1945年2月12日,“黑女丸”由日本门司港启航了,它根据协议撤去了船首的高射炮与普通炮,撤走了二十名日本士兵。它装满了美、英,加拿大红十字会和国际红十字会送给盟军战俘和侨民的救济物资。然而,日方是诡诈无信的,他们在装上救济物资之前,装了七千吨军火及飞机零件,那是供给东南亚日军的作战物资。武器弹药箱上,赫然印着红十字标记。这是一艘制造精良、速度很高的船,它自门司出港后,途经高雄、香港、西贡、新加坡、雅加达。3月18日,自雅加达出港返航在邦加岛停留四天。驻新加坡的日军海军特务机关首脑日高震作曾让海匪马镇在邦加岛装上一批来历不明、封包极严的货物上船。此船返航日本途经台湾海峡南海市东海域处女海域时,被美国十七海上机动部队潜水艇“皇后鱼”号用水雷击沉。船上一千多名乘员,从日军高级官员到妇女、儿童,化做了不明不白的冤魂。只有一名日本厨师下田左藤和两名船上中国华工抓住救生圈幸免遇难。这两名中国华工就是欧阳生和万盛全的父亲欧阳明仁和万子超。他们都是南海镇人,被日本抓到新加坡海港做苦工。日军在新加坡往“黑女丸”上装货时,决定带上欧阳明仁、万子超和其它十几名中国华工做随船苦力。“黑女丸”被击沉时,欧阳明仁和万子超正在船板上撒尿,船体在沉没的一刹那,他们分别抓住了救生圈,同时离开沉船抓住救生圈的还有“黑女丸”大副、日本军官杉浦隆吉。他们一同被海浪卷到了离处女海不远处的海火岛上。欧阳明仁和万子超爬上礁石,看见杉浦隆吉跪在海滩上抱着一个球状东西,打开从中拿出纸,麻利地记着什么。欧阳明仁马上明白过来,杉浦隆吉抱着的是“黑十字风球”此刻他一定在记录沉船位置。他对万子超说:“他娘的,这船上可装有大一景黄金珠宝啊!这个日本人抱着的玩意儿就是藏宝图。”万子超说:“干掉他,把它夺过来!”欧阳明仁心领神会地点点头。他们悄悄摸过去,用石块儿砸碎了杉浦隆吉的脑壳儿,鲜血濡湿了风球里的纸片。欧阳明仁和万子超抱起“黑十字风球”,同声叫道:“这黄金珠宝就属于咱哥俩的啦!”他们面对大海发誓结盟,结了拜把子兄弟。于是,他们决定回南海镇老家,成家立业,将来伺机捞出黄金和珠宝。他们被黄金诱惑着,他们互相鼓励着,游到了柠檬岛。在小岛上他们找到了一艘破船,漂泊到大陆。茫茫沼泽地是他们逃生的唯一出路。烈日炎炎,欧阳明仁忍耐不住饥渴,途中喝了毒水。万子超背着昏厥过去的欧阳明仁,终于走出了死亡的魔沼。在一个山头的林子里,万子超用山涧清泉灌醒了昏迷的欧阳明仁。他们都活过来,大难不死,必享后福。他们都取妻生子。南海市成立打捞队的时候,他们都报名,双双进了打捞队。可是,由于当时中国潜水能力还没有突破“黑女丸”的沉没深度,他们只好焦灼地等待着。
“黑十字风球”由欧阳明仁保存。因为他当上了小头目。
可是,有一天欧阳明仁告诉万子超“黑十字风球”失踪了。万子超听后心急如焚。他觉得欧阳明仁在跟他耍花招儿,企图独占。他与欧阳明仁吵闹,也无济于事。他患了晚期肝硬化,再加上与欧阳明仁生气,不久就病倒了。病情恶化,在他弥留之际,将这些隐秘告诉了儿子万盛全。
恐怖的暗夜。天上下着瓢泼大雨。久病不起的万子超,伸出惨白的胳膊,抚摸着儿子的头,说:
“盛全,爹不行啦!在我死前,爹将一件重要事情托附给你!你跪下,向天神起誓,不把这个秘密告诉别人!”
“咔”一声炸雷,一道闪电响箭般射进昏暗的小屋。万盛全茫然地望着爹,庄严地跪下来,虔诚地说:
“爹,我发誓,父命子从!”
“盛全!”万子超一阵剧烈的咳嗽。过了一会,他断断续续地说:“你……你……知道爹死不瞑目的事吗?”
万盛全摇头。
“爹告……诉你……‘黑十字风球’的秘密!”万子超说出了“黑女丸”的沉没以及他与欧阳明仁的关系,末了说:“盛全哪,处女海的海火岛附近,埋葬着‘黑女丸’,那里边有数不完用不尽的黄金珠宝哇!几年前,我和欧阳明仁那鬼东西潜水测视过,目前,我们国家潜水能力还没达到。可是……以后技术进步啦,一定能达到的,你这辈儿人肯定能赶上的。爹不行啦……算是等不到那一天啦!”他说着哽咽了,眼睛也更加黯淡。
“爹,爹,你不能死!”万盛全悲恸地说。
“欧阳明仁不是人养的东西!他说把‘黑十字风球’弄丢啦!他是骗我,企图将来独吞那笔财富!唉,早知他这样,在沼泽地上他喝了毒水,扔下他见阎王就一了百了啦!唉,人善有人欺呀!他欧阳明仁不仁,也别怪咱不义!”万子超眼睛里闪过一道毒绿毒绿的光焰“盛全,我死后,你要从欧阳家夺过‘黑十字风球’!”
万盛全庄严地点头。几近迷狂、充满狭隘家族意识的复仇和报应,成为他灵魂的火药库。
万子超挣扎着说:
“盛全,俗语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你爹一辈子出生入死不就是为了一个钱字么?眼看我就要离开这个世界啦,一切都解脱了,我没留给你什么,只有这么一个渺茫的幻影。你一定要得到‘黑十字风球’,你一定要捞出黄金和珠宝。那样,我……我们万家人世世代代也不会沦落的!不会!咳咳咳咳……”
万盛全鸡啄米般地点头。
“盛全,这笔财富,它也许为你带来幸福,也许给你带来灾难!这全看你的……运气如何啦!不过,你爹一辈子没干过伤天害理的事!苍天会保佑你的!”万予超脸色蜡黄,乌紫的眼皮缓缓垂落:“盛全……爹……就……等……你……一句……话!”
“我一定要得到它!”万盛全正色说。
万子超带着微笑离开了人世。
时隔不久,“文化大革命”开始了。万盛全在东海滩区组织了造反队,与军代表直插打捞队,一下子将欧阳明仁拉下台,批斗。“文化大革命”成为万盛全夺回“黑十字风球”的天然契机。一天夜里,万盛全带领红卫兵小将抄了欧阳明仁的家,果然抄出“黑十字风球”。然而,他哪里知道,欧阳明仁在弥留之际同样将仇恨的种子播进儿子欧阳生骨髓里。欧阳生不但夺回了“黑十字风球”而且也报了父仇,杀死了万盛全。以“黑十字风球”为引线的恶性循环,魔方般地变幻着。“文化大革命”和改革开放的特定环境都奇妙地成为恶性循环的天然温床,滋生出一片精神世界的蛮荒原野。
程家品手捧闪闪发光的“黑十字风球”,陷入了绵长而痛苦的沉思。
“程队长,‘黑十字风球’怎么处理?”毛阿圆站在办公桌前问。
程家品抬起头,说:
“物归原主。”
“谁是原主呢?”毛阿圆惶惑不解。
程家品淡淡一笑,道:
“原主当然不是日本人喽!从我们接手案件起,它应归属万盛全,现在确切地说是白蝴蝶的。”
毛阿圆点点头。程家品说:
“阿圆,通知打捞队雷长海队长,马上来!”
“你……这是……”毛阿圆惊愕地瞪大双眼。
程家品“喷儿”地笑了,说:
“等雷队长来啦,我们一起去找白蝴蝶。”
“噢——我明白啦!”毛阿圆做了个鬼脸儿。
当程家品把“黑十字风球”送到白蝴蝶手上时,白蝴蝶激动得泪水涟涟。她并不把“黑十字风球”本身的价值看得多重,她是为找到杀害丈夫的凶手而激动,为罗大年将无罪获释而兴奋。她紧紧握住程家品的手,哽咽着说:
“家品,谢谢你们。哼,都是它害了盛全!”
程家品慨叹道:
“是啊!这的确是由‘黑十字风球’引起的一场悲剧,但又不能仅仅把罪过归于它。由于社会和历史的某些原因,人们还残存一些畸形的心态,罪与恶的影子就不会彻底根绝,它依然是困累现实生活的潜在因素!”
白蝴蝶赞同地点点头,说:
“家品,你说的对。但无论如何,我的生活要与‘黑十字风球’告别。盛全死了,我还留它做什么?家品,你看着处理吧!”
程家品望了一眼在一旁吸闷烟的雷长海说:“它就由雷队长处理吧!”
雷队长站起身,说:
“我们留下,我们将适当附些信息费的!”
白蝴蝶没有认真听雷长海说什么,而是惊奇地扬了扬眉毛说:
“家品,大年你将如何处理呀?”
程家品说:“今天下午,他就可以出来。”
白蝴蝶欣慰地笑了。
罗大年被无罪释放了。
命运的纤绳把罗大年从死亡线上拉回来,他带着一颗呻吟、悸动和警醒的灵魂,又回到自由的人间大地上。他好象死去过一回,人生在重复,一切都要从头开始。他从看守所大门走出来,再回头望的时候,泪水不禁模糊了双眼。可怕的磨难终于结束了。一切都恍如一场残酷而荒唐的恶梦。
“大年,大年——”
罗大年猛然听见身后有人喊他的名字。他扭过头来,眼睛蓦地一亮,他看见不远处电线杆下停着一辆“蓝鸟”轿车,车旁站着白蝴蝶,白蝴蝶怀里抱着强强。罗大年的身子颤抖了,憨痴痴地失了神儿。
白蝴蝶深情地朝他微笑,但眼睑上挂着一串亮晶晶的泪水。僵持了好一会儿,白蝴蝶缓缓走过去,用低沉如梦的声音说:
“大年,你吃苦啦!”
罗大年的身子象喝了烈酒似地一颤。
“大年,是我拖累了你,是我欠下你还不完的情债,我也曾冤枉过你……我对不住你呀!嗯嗯嗯……”她泣不成声了。
罗大年的瘦脸苦楚地扭皱着,喃喃地说:“不……不能这样说,蝴蝶。到了今天,我也不恨你,这也许是命里注定的事。”
白蝴蝶的心房剧烈地颤抖了。她望着高大清瘦的罗大年,觉得他变了,多了心眼儿,也多了情份。她对怀里的强强说:
“强强,叫爸爸,叫爸爸呀!”
强强俏皮地一偏脑袋,甜脆脆喊了一声:“爸!”就一歪头,扎进母亲怀里。
罗大年再也抑制不住了。这喊声,既遥远又亲近,既缠绵又痛楚,撩拨着他浑身的每一根神经。他伸开双臂,紧紧地将强强揽在怀里,长满胡茬的嘴巴在强强的脸蛋儿上亲吻着,超载的心灵忍不住发出悲喜交加的呻吟,大滴大滴的泪水洒落在强强脸蛋儿上。
白蝴蝶欣慰地笑了。
过了一会儿,她说:“大年,上车吧!”
罗大年怔了一下夕没有说什么,弯腰钻进了车里。小车又把罗大年载到东海滩的小楼里。罗大年登上小楼,心中陡生一种凄凉和悲酸,立时陷入一种莫名的极度焦灼与痛苦中。白蝴蝶把强强交给保姆杨妈,就带罗大年来到她的内室。
她从皮厢里找出一叠崭新的衣服,说:
“这是我为你准备的,你先洗个澡,换上衣服,我们再说话儿,好吗?”
罗大年犹豫了一下,还是从命了。
晚上,他又在小楼里吃了晚饭。这个时候,丁香香的身影在他眼前叠现。在狱里他接到了白蝴蝶送给他的纸条儿,知道丁香香还活在世上,他惊喜万分。此时,他应该马上去见她,她也一定很想念他。该结束了,小楼里的春梦该结束了,他暗暗告诫自己。她对白蝴蝶说:
“丁香香到这里来过吗?”
“她来过。”她不愿再多说丁香香一句。
“她现在挺好吗?”
白蝴蝶想了想说:“听说姜曼琳找过她。我本想帮她找个工作,姜曼琳先行一步,把香香拉进了她的酒吧。后来,她又离开了酒吧。我觉得,香香是一个古怪的女人。”
“不,她是一个天真纯洁的天使。”罗大年由衷地赞叹道。
白蝴蝶望了他一眼,讷讷道:
“大年,你留下来吧!过去的事,就当一场梦。为了我,也为了孩子。一个孩子与亲生父母生活,该是多么幸福!”
罗大年心窝一颤,摇头道:
“不,这是不可能的事。蝴蝶,悲剧已经发生了,是无法挽回的。罪孽也罢,痛苦也罢,我们什么都不要说啦!今晚上,我就去找香香。”
“你,就不能留下来?”白蝴蝶心尖一抖。
“不,绝对不能。经过这场磨难,我们都应该成熟啦!我们的相识,也许就是一种罪孽,罪孽终于遭到了报应!你是我敬佩的女人,你的心意我领啦。可我,不能扔下香香……”
罗大年动情地说道。
白蝴蝶嘤嘤地哭了。哭得罗大年心里也似在流血流泪。
过了一会儿,罗大年毅然站起身,默默地离开了这栋小楼,走到楼下时,他还能隐约听见女人的啜泣声。白蝴蝶站在窗前,望着他的背影溶进暗夜,心碎了。泪水洗刷了她的心灵,洗刷了她的双眼,她似乎看见了丈夫深沉、犀利和责怨的目光。这使她清醒了许多,也深沉了许多。天幕上的星星在多情地眨着眼睛。星星都有自己的位置,那么她呢?她猛地意识到丈夫留下来的事业,应该由她去干。奢侈是人生的锁链。她应该马上卸下畸情的重担,去做一名女强人……
该醒悟了,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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