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名家散文经典-徐志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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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徐志摩(1896-1931年),浙江省海宁县人。笔名南湖、诗哲。1915年毕业于杭州第一中学,考入上海沪江大学,同年去天津,就读于北洋大学,次年,转入北京大学。1918年夏,赴美国留学。1920年,赴英国入伦敦剑桥大学研究政治经济学。1921年开始写诗。两年后回国,于北京大学任教。1931年因飞机失事遇难。著名的新月派诗人,兼写散文。

    散文集有《落叶》(1926年北新书局),《巴黎的鳞爪》(1927年新月书店),《自剖文集》(1928年新月书店)等。巴黎的鳞爪

    翡冷翠山居闲话

    在这里出门散步去,上山或是下山,在一个睛好的五月的向晚,正像是去赴一个美的宴会,像是去一果子园,那边每株树上都是满挂着诗情最秀逸的果实,假如你单是站着看还不满意时,只要你一伸手就可以采取,可以恣尝鲜味,足够你性灵的迷醉。阳光正好暖和,决不过暖,风息是温驯的,而且往往因为他是从繁花的山林里吹度过来他带来一股幽远的澹香,连着一息滋润的水气,摩挲着你的颜面,轻绕着你的肩腰,就这单纯的呼吸已是无穷的愉快;空气总是明净的,近谷内不生烟,远山上不起霭,那美秀风景的全部正像画片似的展露在你的眼前,供你闲暇的鉴赏。作客山中的妙处,尤在你永不须踌躇你的服色与体态;你不妨摇曳着一头的蓬草,不妨纵容你满腮的苔藓;你爱穿什么就穿什么;扮一个牧童,扮一个渔翁;装一个农夫,装一个走江湖的人,装一个猎户;你再不必提心去整理你的领结,你尽可以不用领结,给你的颈根与胸膛一半日的自由,你可以拿一条这边艳色的长巾包在你的头上,学一个太平军的头目,或是拜伦那埃及装的姿态;但最要紧的是穿上你最旧的旧鞋,别管他模样不佳,他们是顶可爱的好友,他们承着你的体重却不叫你记起你还有一双脚在你的底下。

    这样的玩顶好是不要约伴,我竞想严格的取缔,只许你独身;因为有了伴多少总得叫你分心,尤其是年轻的女伴,那是最危险最专制不过的旅伴,你应得躲避她像你躲避青草里一条美丽的花蛇!平常我们从自己家里走到朋友的家里,或是我们执事的地方,那无非是在同一个大牢里从一间狱室移到另一狱室去,拘束永远跟着我们,自己永远寻不到我们;但在这春夏间美秀的山中或乡间你要是有机会独身闲逛时,那才是你福星高照的时候,那才是你实际领受,亲口尝味,自由与自在的时候,那才是你肉体与灵魂行动一致的时候;朋友们,我们多长一岁年纪往往只是加重我们头上的枷,加紧我们脚胫上的链,我们见小孩子在草里在沙堆里在浅水里打滚作乐,或者看见小猫追他自己的尾巴,何尝没有羡慕的时候,但我们的枷,我们的链永远是制定我们行动的上司!所以只有你单身奔赴大自然的怀抱时,像一个裸体的小孩扑入他母亲的怀抱时,你才知道灵魂的愉快是怎样的,单是活着的快乐是怎样的,单就呼吸单就走道单就张眼看耸耳听的幸福是怎样的。因此你得严格的为己,极端的自私,只许你,体魄与性灵,与自然同在一个脉搏里跳动,同在一个音波里起伏,同在一个神奇的宇宙里自得。我们浑朴的天真是像含羞草似的,一经同伴的抵触,他就卷了起来,但在澄静的日光下,和风中,他的姿态是自然的,他的生活是无阻碍的。

    你一个人漫游的时候,你就会在青草里坐地、仰卧,甚至有时打滚,因为草的和暖的颜色自然的唤起你童稚的活泼;在静僻的道上你就会不自主的狂舞,看着你自己的身影幻出种种诡异的变相,因为道旁树木的阴影在他们于徐的婆娑里暗示你舞蹈的快乐;你也会得信口的歌唱,偶尔记起断片的音调,与你自己随口的小曲,因为树林中的莺燕告诉你春光是应得赞美的;更不必说你的胸襟自然会跟着漫长的山径开拓,你的心地会看着澄蓝的天空静定,你的思想和着山壑间的水声,山罅里的明泉响,有时一澄到底的清澈,有时激起成章的波动,流,流,流入凉爽的橄榄林中,流入妩媚的阿诺河去……

    并且你不但不须邀伴,每逢这样的游行,你也不必带书。书是理想的伴侣,但你应得带书,是在火车上,在你住处的客室里,不是在你独身漫步的时候。什么伟大的深沉的鼓舞的清明的优美的思想的根源不是可以在风籁中,云彩里,山势与地形的起伏里,花草的颜色与香息里寻得?自然是最伟大的一部书。葛德说,在他每一页的字句里我们读得最深奥的消息。并且这书上的文字是人人懂得的;阿尔帕斯与五老峰,雪西里与普陀山,莱因河与扬子江,梨梦湖与西子湖,建兰与琼花,杭州西溪的芦雪与威尼市夕照的红潮,百灵与夜莺,更不提一般黄的黄麦,一般紫的藤花,一般青的青草同在大地上生长,同在和风中波动——他们应用的符号是永远一致的,他们的意义是永远明显的,只要你自己性灵上不长疮瘢,眼不盲,耳不塞,这无形迹的最高等教育便永远是你的名分,这不取费的最珍贵的补荆便永远供你的受用;只要你认识了这一部书,你在这世界上寂寞时便不寂寞,穷困时不穷困,苦恼时有安慰,挫折时有鼓励,软弱时有笃责,迷失时有南针。

    【赏析】

    《翡冷翠山居闲话》是徐志摩1925年7月旅欧时创作的。作者始终扣住“自然是最伟大的一部书”这一中心主题,着意渲染他独自作客翡冷翠山的妙处和快乐心境。从他那激情飘荡、神采飞扬的文字里,从他那对自然的挚爱深情里,读者可以明显感觉到作者力图摆脱尘世烦扰,渴慕清新自由生活的期盼。正如胡适在追忆他时所说“他的人生观真是一种单纯的信仰,这里只有三个大字:一个是爱,一个是自由,一个是美”。这是徐志摩人生观的三大支撑点,更是他抒写这类性灵散文的情感体验,在徐志摩的眼里,“这看得见的世界是活着的”,“人类的情感与自然的景象是互相联合的。”他说只要投到自然的胎宫里去,就能获取新鲜生命之泉:“在青草里打几个滚,到海水里洗几次澡,到高处去看几次朝霞与晚照——你肩背上的负担就会轻松了去的。”

    作者在写景时,一反直接表现自然的常见陈规,将主体精神和自然美圆融化合。似乎在“吹着自由的口哨,开着自己的玩笑”,似乎在痛快淋漓地尽情舞蹈。作者的情感或轻拍自己思恋的栏杆,或挥洒自己葱郁蓬勃的意念:“阳光正好暖和,决不过暖;风息是温顺的,而且往往因为他是从繁花的山林里吹度过来他带来一股幽远的澹香,连着一息滋润的水气,摩挲着你的颜面,轻绕着你的肩腰,就这单纯的呼吸已是无穷的愉快;空气总是明净的,近谷内不生烟,远山上不起霭;那清秀风景的全部正像画成似的。展露在你的眼前,供你闲暇的鉴赏。”作者醉了,全心地陶醉于令人神往的悠美自然之中。情感真切可人,读来色美而多有韵味。

    徐志摩长于抒情而拙于论理;长于写景而拙于写实。他的笔触一接近自然,便如鱼得水,洒脱自如。自此也就“无关拦的放纵”起来。徐志摩称“心灵的活动是冲动性的”,其本身就具有活泼、变化无常的特征,化而为文,自然自如洒脱。这是诗人的本性,是诗人的行文特色,也是《翡冷翠山居闲话》的基本特色。作者以第二人称的手法入文,是自言自语,又是拉家常式的心灵对白。随机触发,自然语无定格。信马由僵,马迹却在“闲言碎语”之中,翡冷翠山居的“妙趣”却一点儿也没离口儿。

    醇厚的兴趣,活泼的情感,丰富了想像空间。徐志摩在《自剖》一文中这样写道:“我觉得我在意大利写游记的时候,情绪是何等的活泼,兴趣何等的醇厚,一路来眼见耳听心感的种种,哪一样不活栩栩的丛集在我的笔端,争取充分的表现。”借现实之感受,回过头来再美化现实中物事是一种主体与客体交融而成的清华境界。在这一境界里,人、情、景仿佛都进了美好的精神世界,任凭作者理想描绘。对于艺术上持唯美主义主张的徐志摩来说,自不待言。文中,他将中国的、外国的名胜以及它们的特色相提并论,开拓了更广阔的精神空间,给人以美的陶冶和享受,同时,也映照出作者对动荡不安复杂多变的社会现实的不满与厌倦。

    《翡冷翠山居闲话》联想生动富丽,笔锋轻巧活泼,文字感通自然,不可不读。

    自剖文集

    想飞

    假如这时候窗子外有雪——街上,城墙上,屋脊上,都是雪,胡同口一家屋檐下偎着一个戴黑兜帽的巡警,半拢着睡眼,看棉团似的雪花在半空中跳着玩……假如这夜是一个深极了的啊,不是壁上挂钟的时针指示给我们看的深夜,这深就比是一个山洞的深,一个往下钻螺旋形的山洞的深……

    假如我能有这样一个深夜,它那无底的阴森捻起我遍体的毫管;再能有窗子外不住往下筛的雪,筛淡了远近间跑动的市谣;筛泯了在泥道上挣扎的车轮;筛灭了脑壳中不妥协的潜流……

    我要那深,我要那静。那在树荫浓密处躲着的夜鹰轻易不敢在天光还在照亮时出来睁眼。思想:它也得等。

    青天里有一点子黑的。正冲着太阳耀眼,望不真,你把手遮着眼,对着那两株树缝里瞧,黑的,有排子来大,不,有桃子来大——嘿,又移着往西了!

    我们吃了中饭出来到海边去。(这是英国康槐尔极南的一角,三面是大西洋)。勖丽丽的叫响从我们的脚底下匀匀的往上颤,齐着腰,到了肩高,过了头顶,高入了云,高出了云。啊!你能不能把一种急震的乐音想像成一阵光明的细雨,从蓝天里冲着这平铺着青绿的地面不住的下?不,那雨点都是跳舞的小脚,安琪儿的。云雀们也吃过了饭,离开了它们卑微的地巢飞往高处做工去。上帝给它们的工作,替上帝做的工作。瞧着,这儿一只,那边又起了两!一起就冲着天顶飞,小翅膀动活的多快活,圆圆的,不踌躇的飞,——它们就认识青天。一起就开口唱,小嗓子动活的多快活,一颗颗小精圆珠子直往外唾,亮亮的唾,脆脆的唾,——它们赞美的是青天。瞧着,这飞得多高,有豆子大,有芝麻大,黑刺刺的一屑,直顶着无底的天顶细细的摇。——这全看不见了,影子都没了!但这光明的细雨还是不住的下着……

    飞。“其翼若垂天之云……背负苍天,而莫之夭阏者;”那不容易见着。我们镇上东关厢外有一座黄泥山,山顶上有一座七层的塔,塔尖顶着天。塔院里常常打钟,钟声响动时,那在太阳西晒的时候多,一支艳艳的大红花贴在西山的鬓边回照着塔山上的云彩,——钟声响动时,绕着塔顶尖,摩着塔顶天,穿着塔顶云,有一只两只有时三只四只有时五只六只蜷着爪往地面瞧的“饿老鹰”,撑开了它们灰苍苍的大翅膀没挂恋似的在盘旋,在半空中浮着,在晚风中泅着,仿佛是按着塔院钟的波荡来练习圆舞似的。那是我做孩子时的“大鹏”。有时好天抬头不见一瓣云的时候听着貌忧忧的叫响,我们就知道那是宝塔上的饿老鹰寻食吃来了,这一想像半天里秃顶圆睛的英雄,我们背上的小翅膀骨上就仿佛豁出了一锉锉铁刷似的羽毛,摇起来呼呼响的。只一摆就冲出了书房门,钻入了玳瑁镶边的白云里玩儿去,谁耐烦站在先生书桌前晃着身子背早上的多难背的书!啊,飞!不是那在树枝上矮矮的跳着的麻雀儿的飞;不是那凑天黑从堂匾后背冲出来赶蚊子吃的蝙蝠的飞;也不是那软尾巴软嗓子做窠在堂檐上的燕子的飞。要飞就得满天飞,风拦不住云挡不住的飞,一翅膀就跳过一座山头,影子下来遮得阴二十亩稻田的飞,到天晚飞倦了就来绕着那塔顶尖顺着风向打圆圈做梦……听说饿老鹰会抓小鸡!

    飞。人们原来都是会飞的。天使们有翅膀,会飞,我们初来时也有翅膀,会飞。我们最初来就是飞了来的,有的做完了事还是飞了去,他们是可羡慕的。但大多数人是忘了飞的,有的翅膀上吊了毛不长再也飞不起来,有的翅膀叫胶水给胶住了再也拉不开,有的羽毛叫人给修短了像鸽子似的只会在地上跳,有的拿背上一对翅膀上当铺去典钱使过了期再也赎不回……真的,我们一过了做孩子的日子就掉了飞的本领。但没了翅膀或是翅膀坏了不能用是一件可怕的事。因为你再也飞不回去,你蹲在地上呆望着飞不上去的天,看旁人有福气的一程一程的在青云里逍遥,那多可怜。而且翅膀又不比是你脚上的鞋,穿烂了可以再问妈要一双去,翅膀可不成,折了一根毛就是一根,没法给补的。还有,单顾着你翅膀也还不定规到时候能飞,你这身子要是不谨慎养太肥了,翅膀力量小再也拖不起,也是一样难不是?一对小翅膀驮不起一个胖肚子,那情形多可笑!到时候你听人家高声的招呼说,朋友,回去罢,趁这天还有紫色的光,你听他们的翅膀在半空中沙沙的摇响,朵朵的春云跳过采拥着他们的肩背,望着最光明的来处翩翩的,冉冉的,轻烟似的化出了你的视域,像云雀似的只留下一泻光明的骤雨——“Thouartunseen,butyetIhearthyshrilldelisht”——那你,独自在泥涂里淹着,够多难受,够多懊恼,够多寒怆!趁早留神你的翅膀,朋友。

    是人没有不想飞的。老是在这地面上爬着够多厌烦,不说别的。飞出这圈子,飞出这圈子!到云端里去,到云端里去!那个心里不成天千百遍的这么想?飞上天空去浮着,看地球这弹丸在大空里滚着,从陆地看到海,从海再看回陆地。凌空去看一个明白——这才是做人的趣味,做人的权威,做人的交代。这皮囊要是太重挪不动,就掷了它,可能的话,飞出这圈子,飞出这圈子。

    人类初发明用石器的时候,已经想长翅膀。想飞,原人洞壁上画的四不像,它的背上掮着翅膀;拿着弓箭赶野兽的,他那肩背上也给安了翅膀。小爱神是有一对粉嫩的肉翅的。挨开拉斯(Icarus)是人类飞行史里第一个英雄,第一次牺牲。安琪儿(那是理想化的人)第一个标记是帮助他们飞行的翅膀。那也有沿革——你看西洋画上的表现。最初像是一对小精致的令旗,蝴蝶似的粘在安琪儿们的背上,像真的,不灵动的。渐渐的翅膀长大了,地位安准了,毛羽丰满了。画图上的天使们长上了真的可能的翅膀。人类初次实现了翅膀的观念,彻悟了飞行的意义。挨开拉斯闪不死的灵魂,回来投生又投生。人类最大的使命,是制造翅膀;最大的成功是飞!理想的极度,想像的止境,从人到神!诗是翅膀上出世的;哲理是在空中盘旋的。飞:超脱一切,笼盖一切,扫荡一切,吞吐一切。

    你上那边山峰顶上试去,要是度不到这边山峰上,你就得到这万丈的深渊里去找你的葬身地!“这人形的鸟会有一天试他第一次的飞行,给这世界惊骇,使所有的著作赞美,给他所从来的栖息处永久的光荣。”啊达文謇!

    但是飞?自从挨开拉斯以来,人类的工作是制造翅膀,还是束缚翅膀?这翅膀,承上了文明的重量,还能飞吗?都是飞了来的,还都能飞了回去吗?钳住了,烙住了,压住了,——这人形的鸟会有试他第一次飞行的一天吗?……

    同时天上那一点子黑的已经迫近在我的头顶,形成了一架鸟形的机器,忽的机沿一侧,一球光直往下注,硼的一声炸响,——炸碎了我在飞行中的幻想,青天里平添了几堆破碎的浮云。

    【赏析】

    “飞飚,飞飚,飞飚,——你看,我有我的方向!”(《雪花的快乐》)在徐志摩的笔下,诗人的浪漫气质活跃异常,他的文字似乎在飞,想像也在飞。飞,几乎成了他创作心理上的不解“情结”;飞,是徐志摩诗文的重要主题。

    《想飞》,就是徐志摩追求自由的集中体现。文中,作者的联想是生了翅膀的,情感是生了翅膀的,即便是其中的文字,给人的感觉,也在飞着一般,跌宕起伏,又自然流畅,如精灵之美——楚楚而动人。

    “飞”,是作者的理想,“人没有不想飞的”。“飞”,是对现实的一种超越。在作者眼里,“飞翔”的姿势优美无比,其风度翩翩之状可呈现万种风情。庄子“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以游于无穷”之自不多见;“其翼若垂天之云”的“鲲鹏”于世无存而更不可能,倒是徐志摩笔下“饿老鹰”的飞翔,现实而又令人神往:

    “撑开了它们灰苍苍的大翅膀没挂恋似的在盘旋,在半空中浮着,在晚风中泅着,仿佛是按着塔院钟的波荡来练习圆舞似的。”

    鄙“那凑天黑从堂匾后背冲出来赶蚊子吃的蝙蝠的飞”,钦苍鹰飞翔之壮美。在作者心中,“要飞,就得满天飞,风拦不住云挡不住的飞,一翅膀就跳过一座山头,影子下来遮得阴二十亩稻田的飞”。表现了一以贯之的高洁人格和“大美”的自由思想。

    苍鹰之壮飞固然令人神往,但云雀之高飞更有其激动人心的地方。你听,你看,“勖丽丽的叫响从我们的脚底下匀匀地往上颤,齐着腰,到了肩高,过了头顶,高入了云,高出了云。”作者借助想像,抓住飞的动势,写出了幻想中飞的感觉。

    此刻,作者的心情,舒展一如高空中自由、飞动的云雀:“小翅膀动活的多快活,圆圆的,不踌躇的飞,——它们就认识青天。”一种进取之心将现实中的“小我”改写成精神中的“大我”。信心,对于生活中的人们至关重要,这是作者在本文中所要告诉读者的。

    当然,想飞,首先应该有一个孕育过程,就像“那在树荫浓密处躲着的夜鹰,轻易不敢在天光还在亮时出来睁眼。思想:它也得等”。在这里,作者似乎停止了他那飘动的笔触:“我要那深,我要那静。”甚至不想见一些光亮。在现实社会中,迷惑不解,看不到出路何在,只好寄情于“白日梦”。这其中的“深”,这其中的“静”,便是复杂心境下的作者作的“白日梦”即实现飞的必须。

    飞”、“翅膀”是作者童稚的幻想,而“丢失翅膀”,“不会再飞”,则是作者理想的幻灭。诗人是人类的良心和先知。徐志摩在文章中表达了对近代物质文明发达的某种困惑、反省和批判。如“飞出这圈子,飞出这圈子”,“飞,超脱一切,笼盖一切,扫荡一切,吞吐一切。”其神思飞扬,纵情豪迈之后,他流露和表达的是深深的,近乎“二律背反”式的困惑与矛盾。“人类的工作是制造翅膀,还是束缚翅膀,承上了文明的重量,还能飞吗?”

    困惑中,那“一点子黑”的“鸟形机器”,“硼的一声炸响”,炸醒了作者的“白日梦”,他又不得不回到“破碎的浮云”般的现世人生中来。

    《想飞》采用了欧化和京味语言,表现了作者深厚的语言驾驭功力。

    郁达夫

    郁达夫(1896-1945年),原名郁文,浙江富阳人。1913年随长兄郁华赴日留学。1921年与郭沫若、成仿吾等发起成立创造社。1928年与鲁迅合编《奔流》月刊,并主编《大众文艺》。1930年参与发起中国自由运动大同盟,同年加入中国左翼作家联盟。1933年加入宋庆龄、蔡元培主持的民权保障同盟,抗战爆发后远渡南洋,在新加坡任《星州日报》副刊编辑与《华侨周报》主编。1945年在苏门答腊为日本宪兵秘密杀害。著有散文集《闲书》、《屐痕处处》、《达夫游记》等。

    《达夫游记》,1936年3月由上海文学创作社出版,1981年上海书店重印,改名为《郁达夫游记》。《闲书》,1936年5月由上海良友图书公司出版。

    达夫游记

    钓台的春昼

    因为近在咫尺,以为什么时候要去就可以去,我们对于本乡本土的名区胜景,反而往往没有机会去玩,或不容易下一个决心去玩的。正唯其是如此,我对于富春江上的严陵,二十年来,心里虽每在记着,但脚却从没有向这一方面走过。一九三一,岁在辛未,暮春三月,春服未成,而中央党帝,似乎又想玩一个秦始皇所玩过的把戏了,我接到了警告,就仓皇离去了寓居。先在江浙附近的穷乡里,游息了几天,偶尔看见了一家扫墓的行舟,乡愁一动,就定下了归计。绕了一个大弯,赶到故乡,却正好还在清明寒食的节前。和家人等去上了几处坟,与许久不曾见过面的亲戚朋友,来往热闹了几天,一种乡居的倦怠,忽而袭上心来了,于是乎我就决心上钓台去访一访严子陵的幽居。

    钓台去桐庐县城二十余里,桐庐去富阳县治九十里不足,自富阳溯江而上,坐小火轮三小时可达桐庐,再上则须坐帆船了。

    我去的那一天,记得是阴晴欲雨的养花天,并且系坐晚班轮去的,船到桐庐,已经是灯火微明的黄昏时候了,不得已就只得在码头近边的一家旅馆的楼上借了一宵宿。

    桐庐县城,大约有三里路长,三千多烟灶,一二万居民,地在富春江西北岸,从前是皖浙交通的要道,现在杭江铁路一开,似乎没有一二十年前的繁华热闹了。尤其要使旅客感到萧条的,却是桐君山脚下的那一队花船的失去了踪影。说起桐君山,却是桐庐县的一个接近城市的灵山胜地,山虽不高,但因有仙,自然是灵了。以形势来论,这桐君山,也的确是可以产生出许多口音生硬,别具风韵的桐严嫂来的生龙活脉。地处在桐溪东岸,正当桐溪和富春江合流之所,依依一水,西岸便瞰视着桐庐县市的人家烟树。南面对江,便是十里长洲;唐诗人方干的故居,就在这十里桐洲九里花的花田深处。向西越过桐庐县城,更遥遥对着一排高低不定的青峦,这就是富春山的山子山孙了。东北面山下,是一片桑麻沃地,有一条长蛇似的官道,隐而复现,出没盘曲在桃花杨柳洋槐榆树的中间,绕过一支小岭,便是富阳县的境界,大约去程明道的墓地程坟,总也不过一二十里地的间隔。我的去拜谒桐君,瞻仰道观,就在那一天到桐庐的晚上,是淡云微月,正在作雨的时候。

    鱼梁渡头,因为夜渡无人,渡船停在东岸的桐君山下。我从旅馆踱了出来,先在离轮埠不远的渡口停立了几分钟。后来向一位来渡口洗夜饭米的年轻少妇,弓身请问了一回,才得到了渡江的秘诀。她说:“你只须高喊两三声,船自会来的。”先谢了她教我的好意,然后以两手围成了播音的喇叭,“喂,喂,船渡请摇过来!”地纵身一喊,果然在半江的黑影当中,船身摇动了。渐摇渐近,五分钟后,我在渡口,却终于听出了咿呀柔橹的声音。时间似乎已经入了酉时的下刻,小市里的群动,这时候都已经静息,自从渡口的那位少妇,在微茫的夜色里,藏去了她那张白团团的面影之后,我独立在江边,不知不觉心里头却兀自感到了一种他乡日暮的悲哀。渡船到岸,船头上起了几声微微的水浪清音,又铜东的一响,我早已跳上了船,渡船也已经掉过头来了。坐在黑沉沉的舱里,我起先只在静听着柔橹划水的声音,然后却在黑影里看出了一星船家在吸着的长烟管头上的烟火,最后因为沉默压迫不过,我只好开口说话了:“船家!你这样的渡我过去,该给你几个船钱?”我问。“随你先生把几个就是。”船家的说话冗慢幽长,似乎已经带着些睡意了,我就向袋里摸出了两角钱来。“这两角钱,就算是我的渡船钱,请你候我一会,上山去烧一次夜香,我是依旧要渡过江来的。”船家的回答,只是恩恩乌乌,幽幽同牛叫似的一种鼻音,然而从继这鼻音而起的两三声轻快的咳声听来,他却似已经在感到满足了,因为我也知道,乡间的义渡,船钱最多也不过是两三枚铜子而已。

    到了桐君山下,在山影和树影交掩着的崎岖道上,我上岸走不上几步,就被一块乱石跸倒,滑跌了一次。船家似乎也动了恻隐之心了,一句话也不发,跑将上来,他却突然交给了我一盒火柴。我于感谢了一番他的盛意之后,重整步伐,再摸上山去,先是必须点一枝火柴走三五步路的,但到得半山,路既就了规律,而微云堆里的半规月色,也朦胧地现出一痕银线来了,所以手里还存着的半盒火柴,就被我藏入了袋里。路是从山的西北,盘曲而上,渐走渐高,半山一到,天也开朗了一点。桐庐县市上的灯火,也星星可数了。更纵目向江心望去,富春江两岸的船上和桐溪合流口停泊着的船尾船头,也看得出一点一点的火来。走过半山。桐君观里的晚祷钟鼓,似乎还没有息尽,耳朵里仿佛听见了几丝木鱼钲钹的残声。走上山顶,先在半途遇着了一道道观外围的女墙,这女墙的栅门,却已经掩上了。在栅门外徘徊了一刻,觉得已经到了此门而不进去,终于是不能满足我这一次暗夜冒险的好奇怪癣的。所以细想了几次,还是决心进去,非进去不可,轻轻用手往里面一推,栅门却呀的一声,早已退向了后方开开了,这门原来是虚掩在那里的。进了栅门,踏着为淡月所映照的石砌平路,向东向南的前走了五六十步,居然走到了道观的大门之外,这两扇朱红漆的大门,不消说是紧闭在那里的。到了此地,我却不想再破门进去了,因为这大门是朝南向着大江开的,门外头是一条一丈来宽的石砌步道,步道的一旁是道观的墙,一旁便是山坡,靠山坡的一面,并且还有一道二尺来高的石墙筑在那里,大约是代替栏杆,防人倾跌下山去的用意,石墙之上,铺的是二三尺宽的青石,在这似石栏又似石凳的墙上,尽可以坐卧游息,饱看桐江和对岸的风景,就是在这里坐它一晚,也很可以,我又何必去打开门来,惊起那些老道的恶梦呢!

    空旷的天空里,流涨着的只是些灰白的云,云层缺处,原也看得出半角的天,和一点两点的星,但看起来最饶风趣的,却仍是欲藏还露,将见仍无的那半规月影。这时候江面上似乎起了风,云脚的迁移,更来得迅速了,而低头向江心一看,几多散乱着的船里的灯光,也忽明忽灭地变换了一变换位置。

    这道观大门外的景色,真神奇极了。我当十几年前,在放浪的游程里,曾向瓜州京口一带,消磨过不少的时日。那时觉得果然名不虚传的,确是甘露寺外的江山,而现在到了桐庐,昏夜上这桐君山来一看,又觉得这江山之秀而且静,风景的整而不散,却非那天下第一江山的北固山所可与比拟的了。真也难怪得严子陵,难怪得戴征士,倘使我若能在这样的地方结屋读书,以养天年,那还要什么的高官厚禄,还要什么的浮名虚誉哩?一个人在这桐君观前的石凳上,看看山,看看水,看看城中的灯火和天上的星云,更做做浩无边际的无聊的幻梦,我竟忘记了时刻,忘记了自身,直等到隔江的击柝声传来,向西一看,忽而觉得城中的灯影微茫地减了,才跑也似地走下了山来,渡江奔回了客舍。

    第二日清晨,觉得昨天在桐君观前做过的残梦正还没有续完的时候,窗外面忽而传来了一阵吹角的声音。好梦虽被打破,但因这同吹筚篥似的商音哀咽,却很含着些荒凉的古意,并且晓风残月,杨柳岸边,也正好候船待发,上严陵去;所以心里虽怀着了些儿怨恨,但脸上却只现出了一痕微笑,起来梳洗更衣,叫茶房去雇船去。雇好了一只双桨的渔舟,买就了些酒菜鱼米,就在旅馆前面的码头上上了船,轻轻向江心摇出去的时候,东方的云幕中间,已现出了几丝红晕,有八点多钟了。舟师急得利害,只在埋怨旅馆的茶房,为什么昨晚不预先告诉,好早一点出发。因为此去就是七里滩头,无风七里,有风七十里,上钓台去玩一趟回来,路程虽则有限,但这几日风雨无常,说不定要走夜路,才回来得了的。

    过了桐庐,江心狭窄,浅滩果然多起来了。路上遇着的来往的行舟,数目也是很少,因为早晨吹的角,就是往建德去的快班船的信号,快班船一开,来往于两岸之间的船就不十分多了。两岸全是青青的山,中间是一条清浅的水,有时候过一个沙洲,洲上的桃花菜花,还有许多不晓得名字的白色的花,正在喧闹着春暮,吸引着蜂蝶。我在船头上一口一口的喝着严东关的药酒,指东话西地问着船家,这是什么山,那是什么港,惊叹了半天,称颂了半天,人也觉得倦了,不晓得什么时候,身子却走上了一家水边的酒楼,在和数年不见的几位已经做了党官的朋友高谈阔论。谈论之余,还背诵了一首两三年前曾在同一的情形之下做成的歪诗:

    不是尊前爱惜身,佯狂难免假成真,

    曾因酒醉鞭名马,生怕情多累美人。

    劫数东南天作孽,鸡鸣风雨海扬尘,

    悲歌痛哭终何补,义士纷纷说帝秦。

    直到盛筵将散,我酒也不想再喝了,和几位朋友闹得心里各自难堪,连对旁边坐着的两位陪酒的名花都不愿意开口。正在这上下不得的苦闷关头,船家却大声的叫了起来说:

    “先生,罗芷过了,钓台就在前面,你醒醒罢,好上山去烧饭吃去。”

    擦擦眼睛,整了一整衣服,抬起头来一看,四面的水光山色又忽而变了样子了。清清的一条浅水,比前又窄了几分,四围的山包得格外的紧了,仿佛是前无去路的样子。并且山容峻削,看去觉得格外的瘦格外的高。向天上地下四围看看,只寂寂的看不见一个人类。双桨的摇响,到此似乎也不敢放肆了,钩的一声过后,要好半天才来一个幽幽的回响,静,静,静,身边水上,山下岩头,只沉浸着太古的静,死灭的静,山峡里连飞鸟的影子也看不见半只。前面的所谓钓台山上,只看得见两个大石垒,一间歪斜的亭子,许多纵横芜杂的草木。山腰里的那座祠堂,也只露着些废垣残瓦,屋上面连炊烟都没有一丝半缕,像是好久好久没有人住了的样子。并且天气又来得阴森,早晨曾经露一露过脸的太阳,这时候早已深藏在云堆里了,余下来的只是时有时无从侧面吹来的阴飕飕的半箭儿山风。船靠了山脚,跟着前面背着酒菜鱼米的船夫走上严先生祠堂去的时候,我心里真有点害怕,怕在这荒山里要遇见一个干枯苍老得同丝瓜筋似的严先生的鬼魂。

    在祠堂西院的客厅里坐定,和严先生的不知第几代的裔孙谈了几句关于年岁水旱的话后,我的心跳也渐渐的镇静下去了,嘱托了他以煮饭烧菜的杂务,我和船家就从断碑乱石中间爬上了钓台。

    东西两石垒,高各有二三百尺,离江面约两里来远,东西台相去只有一二百步,但其间却夹着一条深谷。立在东台,可以看得出罗芷的人家,回头展望来路,风景似乎散漫一点,而一上谢氏的西台,向西望去,则幽谷里的清景,却绝对的不像是在人间了。我虽则没有到过瑞士,但到了西台,朝西一看,立时就想起了曾在照片上看见过的威廉退儿的祠堂。这四山的幽静,这江水的青蓝,简直同在画片上的珂罗版色彩,一色也没有两样,所不同的就是在这儿的变化更多一点,周围的环境更芜杂不整齐一点而已,但这却是好处,这正是足以代表东方民族性的颓废荒凉的美。

    从钓台下来,回到严先生的祠堂——记得这是洪杨以后严州知府戴架重建的祠堂——西院里饱啖了一顿酒肉,我觉得有点酩酊微醉了。手拿着以火柴柄制成的牙签,走到东面供着严先生神像的龛前,向四面的破壁上一看,翠墨淋漓,题在那里的,竞多是些俗而不雅的过路高官的手笔。最后到了南面的一块白墙头上,在离屋檐不远的一角高处,却看到了我们的一位新近去世的同乡夏灵峰先生的四句似邵尧夫而又略带感慨的诗句。夏灵峰先生虽则只知崇古,不善处今,但是五十年来,像他那样的顽固自尊的亡清遗老,也的确是没有第二个人。比较起现在的那些官迷的南满尚书和东洋宦婢来,他的经术言行,姑且不必去论它,就是以骨头来称称,我想也要比什么罗三郎郑太郎辈,重到好几百倍。慕贤的心一动,熏人臭技自然是难熬了,堆起了几张桌椅,借得了一枝破笔,我也向高墙上在夏灵峰先生的脚后放上了一个陈屁,就是在船舱的梦里,也曾微吟过的那一首歪诗。

    从墙头上跳将下来,又向龛前天井去走了一圈,觉得酒后的干喉,有点渴痒了,所以就又走回到了西院,静坐着喝了两碗清茶。在这四大无声,只听见我自己的啾啾喝水的舌音冲击到那座破院的败壁上去的寂静中间,同惊雷似地一响,院后的竹园里却忽而飞出了一声闲长而又有节奏似的鸡啼的声来。同时在门外面歇着的船家,也走进了院门,高声的对我说:

    “先生,我们回去吧,已经是吃点心的时候了,你不听见那只鸡在后山啼么?我们回去罢!”

    【赏析】

    《钓台的春昼》是郁达夫游记散文中颇脍炙人口的一篇。这篇游记散文写作于1932年,作者游览的时间则在1931年,当时日本帝国主义加紧控制中国,积极扶植晚清末代皇帝溥仪在东北三省建立一个满州帝国,而此时的中国仍处于军阀混战、四分五裂的状态。怀有强烈爱国之心的郁达夫对于祖国的前途和命运产生了深重的危机感,由此对个人的命运也生发出渺茫与飘零之感,并萌发了一种寂灭虚空的遁世情怀。正是在这种心境的支配下,郁达夫对于位于自己家乡境内、著名东汉隐士严子陵钓台古迹表现出浓厚的探访兴趣,从而含蓄而鲜明地体现出了作者的写作意图。

    这篇文章思路别致。按照文章标题及作者游览目标,作者完全可以在开头交代游览时间、当日天气等有关情况后,直接描写桐庐县境内严子陵钓台的见闻及感想,然而作者却一反“常理”,花了大量篇幅描写他夜游桐庐县境内桐君山的见闻及感受。初初一看,觉得这跟这篇文章的主旨没什么关系,属于“赘文”、“闲笔”一类,然而细加琢磨却能发现游览桐君山的这一大段文字与后面游览严子陵钓台的一大段文字存在紧密的内在联系。因为在游览桐君山的过程及严子陵钓台的过程中,作者时时流露出惆怅、空虚、失落、幻灭等浓郁的遁世情绪是前后一致的。如若去掉夜游桐君山这一大段文字,而让作者直奔主旨——直接描写游览严子陵钓台的情形,那么,这篇文章就缺少思想情绪上的铺垫,使作者所要传达的主旨及情调显得相对直露、淡薄,难以达到现在那种引人入胜,发人深思的艺术境界。从阅读的效果上来看,去掉夜游桐君山这段文字,整篇文章的味道也就淡得多了。

    这篇散文在艺术表现形式方面也极具特色。首先是情景交融。作者善于把主观心态与客观景物不着痕迹地融合在一起,即行家通常所谓的“移情于景”,“解景生情”。比如写夜游桐君山山顶这一节文字,作者用“灰白的云”、“欲藏还露”的“半规月影”以及山脚下桐江上“忽明忽灭”的“灯光”,来表现他当时淡淡的哀愁及某种幻灭的心境,是极为生动而传神的。其次,作者在语言的运用上也非常出色。文中以现代白话为主,也多处使用具有表现力的文言,既明白畅晓,又精练生动,对动词的运用更达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比如作者写他游完钓台后,产生题诗留念的冲动,便用“慕贤的心一动,醺人的臭技自然是难熬了”这样的句子来表达。其中的“动”、“熬”这两个动词把作者当时复杂、微妙的内心世界揭示得可谓酣畅淋漓。此外,作者善于把握文章的情绪节奏,整篇文章情绪节奏始终舒缓,给人一种静态的美(正如文中在写到游览严子陵钓台过程中所强烈感受到的一个“静”字),而且营造了一种如梦似幻的情绪氛围,十分切合作者的心境;再其次,作者还善于用古诗来点出文章的意旨。文中两次提到他自己写的一首古体诗(即郁达夫自称的“歪诗”)。第一次是在“做了党官的朋友”面前背诵出来的,反讽意思十分明显;第二次是用作严子陵钓台的留念之作,仍保持其反讽之意,只是心情更显出几分沉痛。这首诗曲折地传达出保持民族正义的思想,作者把它巧妙地嵌镶在篇章中,不啻是一颗“文眼”,起到了提携全文与画龙点睛的作用。正是这些艺术方面的出色表现,使这篇《钓台的春昼》成为受人赞誉的传世之作。

    超山的梅花

    凡到杭州来游的人,因为交通的便利,和时间的经济的关系,总只在西湖一带,登山望水,漫游两三日,便买些土产,如竹篮纸伞之类,匆匆回去;以为雅兴已尽,尘土已经涤去,杭州的山水佳处,都曾享受过了。所以古往今来,一般人只知道三竺六桥,九溪十八涧,或西湖十景,苏小岳王;而离杭城三五十里稍东偏北的一带山水,现在简直是很少有人去玩,并且也不大有人提起的样子。

    在古代可不同;至少至少,在清朝的乾嘉道光,去今百余年前,杭州人的好游的,总没有一个不留恋西溪,也没有一个不披蓑戴笠去看半山(即皋亭山)的桃花,超山的香雪的。原因是因为那时候杭州和外埠的交通,所取的路径都是水道;从嘉兴上海等处来往杭州,运河是必经之路。舟人塘栖,两岸就看得到山影;到这里,自杭州去他处的人,渐有离乡去国之感,自外埠到杭州来的人,方看得到山明水秀的一个外廓;因而塘栖镇,和超山,独山等处,便成了一般旅游之人对杭州的记忆的中心。

    超山是在塘栖镇南,旧日仁和县(现在并入杭县了)东北六十里的永和乡的,据说高有五十余丈,周二十里(成淳《临安志》作三十七丈),因其山超然出于皋亭黄鹤之外,故名。

    从前去游超山,是要从湖墅或拱宸桥下船,向东向北向西向南,曲折回环,冲破菱荇水藻而去的;现在汽车路已经开通,自清泰门向东直驶,至乔司站落北更向西,抄过临平镇,由临平山西北,再驰十余里,就可以到了:“小红唱曲我吹箫”的船行雅处;现在虽则要被汽车的机器油破坏得丝缕无余,但坐船和坐汽车的时间的比例,却有五与一的大差。

    汽车走过的临平镇,是以释道潜的一首“风蒲猎猎弄轻柔,欲立蜻蜓不自由,五月临平山下路,藕花无数满汀洲”的绝句出名;而超山北面的塘栖镇,又以南宋的隐士,明末清初的田园别墅出名;介与塘栖与超山之间的丁山湖,更以水光山色,鱼虾果木出名;也无怪乎从前的文人骚客,都要向杭州的东面跑,而超山皋亭山的名字每散见于诸名士的歌咏里了。

    超山脚下,塘栖附近的居民,因为住近水乡,阡陌不广之故,所靠以谋生的完全是果木的栽培。自春历夏,以及秋冬,梅子,樱桃,批杷,杏子,甘蔗之类的出产,一年总有百万元内外。所以超山一带的梅林,成千成万;由我们过路的外乡人看来,只以为是乡民趣味的高尚,个个都在学林和靖的终身不娶,殊不知实际上他们却是正在靠此而养活妻孥的哩!

    超山的梅花,向来是开在立春前后的;梅干极粗极大,枝叉离披四散,五步一丛,十步一坂,每个梅林,总有千株内外,一株的花朵,又有万颗左右;故而开的时候,香气远传到十里之外的临平山麓,登高而远望下来,自然自成一个雪海;近年来虽说梅株减少了一点,但我想比到罗浮的仙境,总也只有过之,不会不及。

    从杭州到超山去的汽车路上,过临平山后,两旁已经有一处一处的梅林在迎送了,而汇聚得最多,游人所必到的看梅胜地,大抵总在汽车站西南,超山东北麓,报慈寺大明堂(亦称大明寺)前头,梅花丛里有一个周梦坡筑的宋梅亭在那里的周围五六里地的一圈地方。

    报慈寺里的大殿(大约就是大明堂了罢?),前几年被寺的仇人毁坏了,当时还烧死了一位当家和尚在殿东一块石碑之下。但殿后的一块刻有吴道子画的大士像的石碑,还好好地镶在壁里,丝毫也没有动。去年我去的时候,寺僧刚在募化重修大殿;殿外面的东头,并且已经盖好了三间厢房在作客室。后面高一段的三间后殿,火烧时也不曾烧去,和尚手指着立在殿后壁里的那一块石刻大士像碑说:“这都是这位大慈大悲救苦救难广大灵感观世音菩萨的福佑!”

    在何春渚删成的《塘栖志略》里,说大明寺前有一口井,井水甘冽!旁树石碣,刻有“一人堂堂,二曜重光,泉深尺一,点去冰旁;二人相连,不欠一边,三梁四柱烈火然,添却双钩两日全”之碑铭,不识何意等语。但我去大明堂(寺)的时候,却既不见井,也不见碑;而这条碑铭,我从前是曾在一部笔记叫作《桂苑丛谈》的书里看到过一次的。这书记载着:“令狐相公出镇淮海日,支使班蒙,与从事诸人,俱游大明寺之西廊,忽睹前壁,题有此铭,诸宾皆莫能辨,独班支使曰:‘得非大明寺水,天下无比八字乎?’众皆恍然。”从此看来,《塘栖志略》里所说的大明寺井碑,应是抄来的文章,而编者所谓不识何意者,还是他在故弄玄虚。当然,寺在山麓,地又近水,寺前寺后,井是当然有一口的:井里的泉,也当然是清冽的;不过此碑此铭,却总有点儿可疑。

    大明寺前的所谓宋梅,是一棵曲屈苍老,根脚边只剩了两条树皮围拱,中间空心,上面枝干四叉的梅树。因为怕有人折,树外面全部是用一铁丝网罩住的。树当然是一株老树,起码也要比我的年纪大一两倍,但究竟是不是宋梅,我却不敢断定。去年秋天,曾在天台山国清寺的伽蓝殿前,看见过一株所谓隋梅;前年冬天,也曾在临平山下安隐寺里看见过一枝所谓唐梅;但所谓隋,所谓唐,所谓宋等等,我想也不过“所谓”而已,究竟如何,还得去问问植物考古的专家才行。

    出大明堂,从梅花林里穿过,西面从昊昌硕的坟旁一条石砌路上攀登上去,是上超山顶去的大路了。一路上有许多同梦也似的疏林,一株两株如被遗忘了似的红白梅花,不少的坟园,在招你上山,到了半山的竹林边的真武殿(俗称中圣殿)外,超山之所以为超,就有点感觉得到了;从这里向东西北的三面望去,是汪洋的湖水,曲折的河身,无数的果树,不断的低岗,还有塘的两面的点点的人家;这便算是塘栖一带的水乡全景的鸟瞰。

    从中圣殿再沿石级上去,走过黑龙潭,更走二里,就可以到山顶,第一要使你骇一跳的,是没有到上圣殿之先的那一座天然石筑的天门。到了这里,你才晓得超山的奇特,才晓得志上所说的“山有石鱼石笋等,他石多异形,如人兽状”。诸记载的不虚,实实在在,超山的好处,是在山头一堆石,山下万梅花,至若东瞻大海,南眺钱江,田畴如井,河道如肠,桑麻遍地,云树连天等形容词,则凡在杭州东面的高处,如临平山黄鹤峰上都用得着的,并非是超山独一无二的绝景。

    你若到了超山之后,则北去超山七里地外的塘栖镇上,不可不去一到。在那些河流里坐坐船,果树下跑跑路,趣味实在是好不过。两岸人家,中夹一水;走过丁山湖时,向西面看看独山,向东首看看马鞍龟背,想像南宋垂亡,福王在庄(至今其地还叫作福王庄)上所过的醉生梦死脂香粉腻的生涯,以及明清之际,诸大老的园亭别墅,台榭楼堂,或康熙乾隆等数度的临幸,包管你会起一种像读《芜城赋》似的感慨。

    又说到了南宋,关于塘栖,还有好几宗故事,值得一提。第一,卓氏家乘《唐栖考》里说:“唐栖者,唐隐士所栖也;隐士名珏,字玉潜,宋末会稽人。少孤,以明经教授乡里子弟而养其母,至元戊寅,浮图总统杨连真伽,利宋攒宫金玉,故为妖言惑主听,发掘之。珏怀愤,乃货家具,召诸恶少,收他骨易遗骸,瘗兰亭山后,而树冬青树识焉。珏后隐居唐栖,人义之,遂名其地为唐栖。”这镇名的来历说。原是人各不同的,但这也岂不是一件极有趣的故实么?还有塘栖西龙河圩,相传有宋宫人墓;昔有士子,秋夜凭栏对月,忽闻有环珮之声,不寐听之,歌一绝云:“淡淡春山抹未浓,偶然还记旧行踪,自从一入朱门去,便隔人间几万重。”闻之酸鼻。这当然也是一篇绝哀艳的鬼国文章。

    塘栖镇跨在一条水的两岸,水南属杭州,水北属德清;商市的繁盛,酒家的众多,虽说只是一个小小的镇集,但比起有些县城来,怕还要闹热几分。所以游过超山,不愿在山上吃冷豆腐黄米饭的人,尽可以上塘栖镇上去痛饮大嚼;从山脚下走回汽车路去坐汽车上塘栖,原也很便,但这一段路,总以走走路坐坐船更为合适。

    【赏析】

    郁达夫擅长于写作游记散文,他不只是满足于把山水的原貌再现与勾勒出来,而且善于把自己对于历史、现实、人生的感受与思考巧妙地融入其中,使他笔下优美的景物因人文因素的加入顿时变得厚重起来。这一篇《超山的梅花》便具有这一特点,它在总体上显得曲折有致,含蕴丰富而深刻。

    作者一开头便用抑扬手法善意地批评游人们在欣赏杭州风景名胜时的某种盲从心态,随后指出超山的梅花因时代变迁而不该遭受的冷落,由此切题,借以引起读者的欣赏兴趣,然后顺承自然地点出了超山所在的地理位置、得名由来,并在读者急于目睹梅花佳景之际,运用生动而形象的笔法总括性地叙述了梅花在花期千树万花一齐开放的盛景,将读者的寻奇探胜的好奇之心进一步激发起来,可谓深谙读者的阅读心理。之后,作者从容不迫地将看梅胜地——超山东北麓四周有特点的景物一一加以清晰而细致的描叙,令人产生历历在目之感。在文章后半部分作者自叙登高俯视,以“山头一堆石,山下万梅花”一语来概括“超山的好处”,可谓道出了超山梅花的精髓所在,文章至此可以收尾了,然而作者笔锋一转,又花了二三段文字来介绍超山北面的塘栖镇有关风物及历史传说,与超山及超山的梅花表面上无甚联系,看似一段闲笔,然而为文章增加了不少知识及情趣性,情调显得更足,也使文章的结构突破了臼窠,颇见匠心。

    假如作者如上所述地描述了观赏超山梅花的旅游路线上所见所闻,有那种准确细致的观察及形象、生动的表现能力,也算得上是一篇质量不差的散文了。然而作者并不到此为止,而是努力发掘自然山水所具有的思想价值,使这些自然界的景物成为思想价值的特殊载体。在这篇游记文章中,作者重点叙述了报慈寺大殿(大明堂)前石碑、水井的历史掌故,表达了作者对于世道沧桑的深沉感慨,文章结尾处写到“塘栖镇”时,作者由欣赏镇周围的山水触景生情似地联想到南宋福王不顾亡国之耻,沉浸在醉生梦死的荒淫生活的情形,隐晦地寄寓了作者对当时一些在日本企图灭亡中国时而苟且偷生的权贵人物的不满与讽刺,并由塘栖镇的镇名由来叙述了一位义不媚敌的隐士的感人事迹,暗含了作者在人格楷模上的一种见贤思齐式的自我激励。这篇散文写于1935年,鉴于当时严峻的国家形势以及混乱、丑恶的社会现实,作者只得把自己的一腔怨愤和遁世情绪寄寓于“超山的梅花”以及与之相关的景物之间,使得郁达夫这篇游记陡增魅力,在思想及艺术性方面都显出不俗的品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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