胭脂醉-火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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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因为忌惮后稷大人而躲过一劫的轻凤,这夜回到紫兰殿后,独自窝在帐中睡得人事不知,压根不知早朝时紫宸殿火珠失窃一事,在朝堂上引发了多大的波澜。

    天快亮时,轻凤朦朦胧胧地翻了个身,还待再睡,却两耳一动,听见帐外响起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因为飞鸾出宫偷会李玉溪,她昨晚是放了瞌睡虫才睡的,因此这声音极不寻常。轻凤顿时警觉起来,睁开双眼,悄悄掀开锦帐一角,就看到一个穿着内侍绿袍的背影蹑手蹑脚溜出了内殿。

    她立刻跳下地,一双眼睛在光线昏暗的紫兰殿中灼灼闪光,随后直奔到存放夏衣的衣箱前,打开箱子翻找起来。须臾,她从好几层衣服底下翻出一只气味陌生的绢袋,打开一看,不禁有点傻眼:“这是什么?”

    只见绢袋中一片光芒璀璨,全是一种晶莹剔透的宝石碎片。轻凤一边琢磨着这玩意儿是啥,一边顺手收回瞌睡虫,钻回帐中,将绢袋藏进了被窝。

    过了不久,尚食局的宫女前来送朝食,自然要与自己相熟的宫女窃窃私语,交流劲爆消息:“听说了吗?供奉在紫宸殿里的火珠不翼而飞,今早被人发现,早朝时圣上大发雷霆呢!”

    “哎哟,又丢东西了?”听到消息的宫女吃惊地掩住嘴,“当初丢了白玉枕,龙武军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找回来。这种事,一而再、再而三地闹出来,圣上岂能不震怒!”

    殿外宫女还在交头接耳,这边厢轻凤低头看着自己手中的绢袋,恍然大悟——这一定是火珠,还他娘是碎的,花无欢这是存心让她死无葬身之地啊!

    轻凤在帐中呵呵一笑,眸中滑过一丝冷光。

    这天宫中果然掀起轩然大波,天子李涵下旨彻查火珠失窃一事,一时宫中风声鹤唳,谣言满天飞。诸多传言中,不知何人散播消息,说是昨日傍晚见到黄昭仪曾在紫宸殿附近出没。

    不用想也知道,这一定是花无欢放出的消息,轻凤将火珠碎片妥善藏好,守在紫兰殿中按兵不动,直至太阳落山、月黑风高之时,才袖着那只盛碎片的绢袋,隐身出殿,往王守澄的宅第走了一趟。

    夤夜,兴庆宫上空,翠凰孤独地坐在一团冷云中,默默看着数十骑神策军飞骑而来,将花无欢的手下一一扣押。

    一名拼死跑回花无欢身边报信的内侍,如丧考妣地跪倒在他脚边,而花无欢只是目光黯淡地扫了他一眼,踢了踢他瑟如秋叶的脚踝:“走罢,我的事,不要报于秋妃知道。”

    翠凰在空中悠悠叹了一口气,俯瞰着难掩衰色的兴庆宫,终于耐不住袭身而来的落寞,开始漫无目的地在长安上空乱逛。宫外就是生机勃勃的民间,众生在她脚下扰扰攘攘,却与她并无干系——她知道自己正在牵挂什么。

    由神策军掌管的神策狱,是大唐近十几年来,宦官擅权的产物。在这暗无天日的地界,宦官拥有直接审讯犯人的权力,不仅大理寺、御史台、刑部无力干涉,有时甚至连天子都无法控制。

    三日后,神策军的最高首领——中尉王守澄坐在刑堂之上,睥睨着堂下遍体鳞伤的人,将一只鼓鼓囊囊的绢袋丢在他面前:“花少监,乖乖招吧,招出我要的那几个人来,你我两便。”

    堂下人奄奄一息地伏在地上,闻言勉强抬起头,从凌乱的发丝间望出去,目光碰上散落在绢袋外的火珠碎片,却是无声一笑:“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一地晶莹的火珠碎片,在堂上火燎的照耀下反射出刺目的光,映得花无欢汗涔涔的脸越发疏离无情,其眉目间赤裸裸的藐视之色,令王守澄恼羞成怒。

    他走下堂,厚重的皂靴踩在花无欢的肩胛上碾磨,逼他重又匍匐在地,止不住地喘息。阴鸷的内心稍觉快意,王守澄扬起尖雌的嗓子,趾高气扬道:“花无欢,我一向爱你伶俐,可惜你竟不识抬举,处处与我作对。今次你落在我手里,你以为自己还有什么能耐,能逃出我这手掌心?”

    花无欢额头抵着冰冷的砖地,凌乱的发丝因为他负痛的挣扎,磨断了许多。他喘了口气,吐掉口中血沫,恹恹答道:“愿赌服输,我不想牵扯他人,也不需要你的抬举。”

    “果然是铁骨铮铮啊。”王守澄狞笑一声,讥嘲道,“我能高看你一眼,还不是因为你出身不同,比旁人心高气傲些也情有可原,谁让你是……”

    “闭嘴!王守澄你这老狗!”一刹那脑中一片空白,花无欢胸中气血翻涌,想也不想便破口大骂。

    王守澄被他的辱骂惹得勃然大怒,飞脚将他踢开三尺远,尖声骂道:“花无欢,你好大的胆子!进了我这里还敢强横,还把自己当纡青佩紫的贵胄王孙吗?告诉你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鬼,今天我这里就是森罗宝殿、百鬼道场,不信卸不下你这身骨头!”

    花无欢对王守澄的骂语置若罔闻,任凭狱丞将自己架起来,再次施以重刑。此刻他的神魂早已脱离肉体的痛苦,一径飞升到空茫的九霄之上,而后在恍惚之中,他的眼前滑过一片鲜花着锦的明媚,那些已然烟消云散的紫烟、金粉、朱颜、绿鬓,又重新环抱住他,甜蜜亲昵而温存——却正是他多少年来、竭力忘却的梦影。

    不,不能!他不能再让这些记忆涌回脑中!那种粉身碎骨的痛,一辈子一次就够了!他经不住撕心裂肺地大叫起来,头疼欲裂地瞠圆了双目,挣扎奋起与狱丞剑拔弩张地激斗,再毫无知觉地昏厥。一桶桶凉水浇泼在他的脸上,他止不住地呛咳,苍白的眼睑在无意识中轻颤,左眼下的一粒蓝痣,却原来是目睹了过往彻骨惨痛所凝成的、再也拭不去的泪。

    翠凰立于紫宸殿巨大的檐翅上,抬头仰望着星空。在她身前不远,站着大明宫的城隍神后稷。

    “你一定要救他?”见惯了兴衰变迁的后稷,脸上永远挂着一副淡淡的笑意。

    “求大人成全。”翠凰低下头,盈盈跪落在后稷面前,随即浑身一震,双眉紧蹙。她竭力使自己保持平静,然后毫不犹豫地下狠手自伤,还是让一丝鲜血顺着她的唇角滑下。

    “何苦。”后稷轻轻叹息一声,收起唇间笑意,“起来吧。”

    “谢过大人。”翠凰起身,虽勉力支撑,身躯还是微微晃了一下。

    后稷若有所思地打量着翠凰,问她:“打算如何救?”

    翠凰再度仰望星空,似乎她想要的转机,就隐藏在那璀璨的漫天星宇之中:“自然是用凡人能接受的办法。”

    后稷也顺着她的目光抬头望了望星空,点点头道:“这个办法的确不错,要不要我助你一臂之力?”

    翠凰闻言失笑,偏过头来望着后稷,轻声道:“大人若肯帮忙,翠凰受宠若惊。”

    “也不光是为你,如今的皇帝太小气,我想要他修葺一下殿宇,非得耍点花招不可。”后稷一边说一边掸了掸衣袍,淡淡抱怨,“再放任下去,恐怕这大明宫的飞檐之下,就要彻底沦为鼠雀的巢穴了。”

    翠凰抿唇一笑,对后稷道:“这样务实俭省,是个好皇帝呢。”

    后稷闻言笑得意味深长,温润如玉的脸上,却不见臧否之色:“好皇帝,不是靠俭省出来的。”

    是夜,天边出现彗星——也就是俗称的扫把星,长长的彗尾划过长空,直落在紫宸殿顶,方才消失不见。与此同时,紫宸殿的殿顶诡异地走了水,冲天火光惊起鸦雀无数,盘旋在大殿上空惊叫不歇。

    紫兰殿中,在市井听见风声赶回宫的飞鸾拉着轻凤,与她一同勾着脖子望天,啧啧惊叹:“今年竟然出现扫帚星呀,不知道哪里要闹灾了!”

    说这话时,她们耳尖地听见殿下有宫女也在小声议论:“听说河北这几年一直闹兵患,惹得周边民不聊生,今日这天相,不正是天怒人怨的征兆吗?”

    “哎,这样的话,圣上很快就要颁布‘修省诏’了吧?”

    轻凤与飞鸾疑惑地对视一眼,不知道宫女口中的修省诏,是个什么东西。

    这时就听见有人急匆匆向紫兰殿跑来,当看见殿下的宫女们时立刻扬声招呼,语气里带着明显的震惊:“嘿,你们知道吗,紫宸殿那里出大事了!”

    “什么事?是不是说紫宸殿走水的事?这个我们已经知道了。”宫女们叽叽喳喳地回话,好奇地将来人团团围住。

    “哎,不是不是,比这件事还要稀罕,”来人轻咳一声,气喘吁吁道,“紫宸殿的火势不大,很快就被我们掖庭局的人给扑灭了,可是待我们走进殿中查看时,竟然发现了前些日子不翼而飞的火珠!你们说这算不算件咄咄怪事?!可怜为了那颗火珠,宫中多少人受了牵连!今天这从天而降的火珠,会不会是方才那扫帚星变的?”

    “嘘,这话可不能乱说!”宫女中立刻有人出言提醒,“扫帚星是不祥之兆,和火珠能有什么关联呢?”

    “话虽如此,可是……”那人欲言又止,半天后才讪讪补了一句,“反正火珠是回来了,圣上仁厚,这件事估计也不会再多追究了……”

    轻凤和飞鸾躲在殿中听完这番议论,也觉得这事颇有些古怪。飞鸾不禁歪着脑袋,悄声问轻凤:“姐姐,难道说,那颗扫帚星从天上落下来,正好砸进紫宸殿中,变成了火珠吗?”

    “这怎么可能?哪有那么巧的事。”轻凤撇撇嘴,暗暗琢磨了半天,也不能判断这一次从中捣鬼的,是永道士还是翠凰。

    然而不论孰是孰非,紫宸殿中的火珠失而复得,是不争的事实。天降彗星的异象,也给皇家带来了足够大的警示。没过几天,李涵果然就向天下发布了《彗星见修省诏》:

    “昔宋景发言,星因退舍;鲁僖纳谏,饥不害人。取鉴往贤,深惟自励,载轸在予之责,宜布恤辜之恩,式表殷忧,冀答昭戒……应在京城百司及天下州府见禁囚徒,各委长吏,亲自鞫问。罪合死者降从流,流以下并释放。惟故意杀人及官典犯赃,并主掌钱谷之吏计较盗窃者,不在免限。”

    身陷囹圄多日的花无欢,因为这一道诏书,被无罪放还,职位不变。

    劫后余生却并未使花无欢内心有多少庆幸,酷刑之后的他体无完肤,被几名心腹扶回自己的宫室之中,躺在榻上休养。在屏退左右之后,他独自宽去褴褛的囚衣,手脚不便地翻出药箱,将罐中伤药大把大把地往身上抹。

    “我知道,能让打碎的火珠还原的,只有你。”他在没有旁人的厢房中忽然开口,突兀的自语透着无比的诡异。

    然而他话音未落,厢房里已是烟气氤氲,一位青衣美人静静出现在他的面前——那正是翠凰本来的容貌,云鬟雾鬓、柳眉桃腮,有着无与伦比的美丽。

    花无欢抬头淡淡瞥了她一眼,对她的美丽无动于衷。他是受过腐刑之人,本就不会受美色所惑,之所以会对秋妃心存一丝妄念,不过是因为当初他刚刚获罪进宫,在掖庭局中心如死灰之际,受到她一时的关怀,从此便将那恩惠深藏心中,一直感念至今罢了。

    而眼前这份超凡脱俗的美丽,无非是比凡人的皮相更加光鲜而已,可惜在这深宫之中,光鲜是最可悲的东西。

    他这样想时,眼前便又开始浮现出许多鲜妍明媚的色彩,泛着过往陈旧的味道,让花无欢唇边溢出一阵阵的苦。也许是长久的受刑使他心力交瘁,才会让这许多他已刻意遗忘掉的东西,再次趁虚而入。

    花无欢苦恼地甩甩头,强迫自己镇静下来,抬头面对始终沉默的翠凰。

    “原来这就是你的本来面目。我知道是你还原了火珠,甚至有可能是你引得天子发修省诏大赦天下,才使我得以脱身。”他凝视着翠凰幽黑的双眸,冷冷道,“无论你这样做是出于何种目的,我已确然从中受惠,你可以离开了。”

    他漠然的态度,给这初次的照面蒙上一层暗淡的灰色。翠凰没有说话,心中却多少有些受伤难堪。自她修成人身之后,没有任何生灵会如此漠视她这副皮相,她也想过他应该与其他凡夫俗子不同,然而这样的反应,不是不叫她失望的。

    也许……她应该再多付出一些,凡人总是贪婪的。翠凰心里这样想着,便伸出手来,让自己的灵力在掌心汇成一颗紫色的珠子,珠子圆转着,散发出一圈圈璀璨的光芒,映照在花无欢的脸上,让他眼角唇角的裂伤瞬间愈合:“的确是我复原了火珠,如果我愿意,还可以复原任何东西。包括你。”

    花无欢抬起手来,发现手腕上的青肿正在逐渐消失,下一刻却将身子退后,躲开了灵珠的光华,信口自嘲道:“一点小伤而已,不劳费心。”

    翠凰浅浅一笑,脸上浮现出些许复杂莫测的神情:“你身上,不止有小伤吧。”

    花无欢面色一白,盯着翠凰的双眸里,闪动着一触即发的火苗:“你这话什么意思?”

    “我可以让你完全复原,复原成你进宫前那样。”翠凰觉得这对宦官来说,应该是个很难抗拒的诱惑,至少城隍神后稷是这么说的。

    一瞬间花无欢骇然生笑,前一刻还浮动在眼前的美丽颜色,转眼间霍然一片片破碎,在他面前血流成河。

    “你以为我很可怜,是吗?”他面色铁青地咬牙道,转瞬却又凄凉地嘿笑起来,“你又以为,我进宫前是什么样呢?”

    身体的残缺,算得了什么?如果能挽回那些毁灭在他眼前的鲜活美丽,哪怕他粉身碎骨,又算得了什么?面前这法力通天的妖祟,以为复原他的身体,就能拯救他了吗?

    多年前对世事充满憧憬的自己,曾经无忧无虑地活在一座琉璃塔里。当那座琉璃塔轰然坍塌之时,自己早也就跟着碎成齑粉,再也拼凑不起。为什么那一年抄家灭族,偏偏只有他一个人活了下来?那些环绕着自己的紫烟金粉朱颜绿鬓,怎么能够一瞬间就失去生色,如梦幻泡影般,消失在他的生命之中。从此让他看清楚琉璃塔之外,原来还有一片压在他头顶上的无边阴霾,叫做天威。

    她以为,自己需要复原的,仅仅是肉体吗?

    “我苟延残喘活在当下,已然是奢侈得,连名姓都不配拥有了。”花无欢嘿然笑道,布满血丝的双目浮出一层薄泪,又滴淌下来,浸润着左眼下蓝色的泪痣,让他看上去分外妖异而凄惶,“收起你那套自以为是的妖术,给我滚,快滚!”

    “我……”翠凰双唇嗫嚅,无助地皱起眉,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惹得花无欢如此愤怒。她还没有学会该怎样面对一个脆弱的凡人,在需要顾忌他喜怒的前提下,将一切做到最好。

    他已然恼恨自己,叫她又能怎么办呢?翠凰束手无策,只能在花无欢恨意炽烧的目光下,别无选择地转身离开。

    第一次意识到自己是令人讨厌的,翠凰失魂落魄地浮在半空中,无意识地回想起某个暧昧的夜晚,那个出其不意令人心悸的吻。哎,刚刚忘了问他,那个时候,他到底是否知道,自己吻的是谁?翠凰抬手抚过自己的嘴唇,回忆着那时的亲昵,心底便牵出阵阵疼痛。

    真是,任凭什么法术也救治不了的疼痛呢。

    她喃喃自语道:“若是早知如此,当初就应该做点什么……”

    可她能做点什么呢?冥冥之中似乎有个念头一闪而过,可此刻她的脑中一片空白,什么头绪也抓不住。

    翠凰茫茫然飘过大明宫的上空,无意中忽然听见有个声音在呼唤自己,她不由低下头,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之中,已来到了紫兰殿的上方。

    呼唤翠凰的正是飞鸾,她本在露台上百无聊赖地观星,恰好看见翠凰两眼无神地飘过,这才兴起好奇,将翠凰唤住:“翠凰姐姐,你怎么到大明宫来了?”

    飞鸾红润的脸上挂着笑,唇角弯出个饱满的弧度,无声无息地流露着幸福:“你不是一向待在兴庆宫的吗?”

    飘在空中的翠凰尚未回答,听见动静的轻凤已从殿中冲了出来,一脸警惕地盯着她,假笑了一声:“嘿,真是稀客啊,看来前两天那碎掉的火珠能复原,八成就是你做的手脚吧?”

    翠凰低头凝视轻凤,灰蒙蒙的眼中映出她泛着光泽的榛子脸,忽然便神使鬼差地悟出之前困扰自己的谜题:“啊,是了。如果当初我的魅丹不被你们偷走,我今天,也不会像现在这样……”

    “啊?你什么意思?”轻凤莫名其妙地看着翠凰,发现她的情绪很不对劲,“我和你说火珠的事呢,你好好地又扯什么魅丹?那件事,我们不是早了结了吗?”

    “了结?”翠凰目光一冷,眼中的恨意一闪而过,“不,这件事,远远没有了结。”如果当初是自己吞下了魅丹,那个凡人,又岂会对她这般无情?

    “翠凰姐姐,你这是怎么了?”敏感的飞鸾虽然不明就里,却从翠凰的神色中觉察到了一丝不寻常,疑惑地望着她问,“你……你在难过吗?你是不是碰上什么事了?”

    “她呀?”轻凤自然心中有数,扯了一下飞鸾的胳膊,嬉皮笑脸地卖关子,“她如今也陷在情障里,脱不了身呢。你猜她喜欢谁?”

    “真的?怎么会这样!”飞鸾大吃一惊,诧异地望着翠凰,“翠凰姐姐,你……你喜欢谁?”

    隐秘心事被轻凤轻佻地揭破,在飞鸾震惊的目光下,翠凰恼羞成怒——她想出手教训多嘴多舌的轻凤,然而无所遁形的窘迫,让她更想从飞鸾和轻凤眼前逃离。几乎是不假思索的,她拂袖幻出一团青云,眨眼间便消失在云空之中。

    长安城上空,清凉的夜风透体而过,却吹不散压抑在翠凰胸口的郁气。她在长安城中漫无目的地绕了许久,才渐渐平复了心中惊怒的波澜。

    是了,她失去了魅丹,所以没人再会给她真心。她竟沦落到……连一个凡人都不肯正眼看她,连一只不入流的黄鼬精都敢随意奚落、羞辱她。

    恨意就这样恣意蔓生,蜿蜒着爬满了整颗心。

    她停在空中思索了许久,最后一咬牙,仍是飞回了兴庆宫花萼楼。此时杜秋娘正躺在榻上,恍恍惚惚听宫女诉说自己近来的举止言行,双眸中不禁生出浓浓的困惑:“奇怪……你说我做了这些事,可我自己连一样都不记得……”

    你当然不会记得,翠凰心道。她低下头,冷冷看着神思恍惚的杜秋娘,下一刻便毅然决然地钻进了杜秋娘的肉身中。

    “对不住,我还需要你这具肉身,替我自己讨还些公道……”翠凰附在杜秋娘身上,再度睁开眼时,眸中已是光华闪烁——“我没了魅丹只好认命,但是某些人,也不该、不能再做美梦……”

    彗星降临之后,天下依旧是一副老样子,谈不上四海承平,也没啥过不去的天灾人祸。日子一天天过去,当天气从金秋转为寒风渐紧的孟冬十月,李涵的生辰——十月十日庆成节就要到了。

    如今与李涵蜜里调油的轻凤,一早就扳着手指数日子,盼星星盼月亮地等着这一天:“往年只能为他献上一支歌舞,今年终于有机会可以和他共度了!老天保佑,庆成节那天他可千万别宣召其他人啊!”

    对了,还有生辰贺礼呢,她该为他准备点什么呢?

    正在轻凤美滋滋胡思乱想的时候,却听帐外窸窸窣窣响了几声,竟是出宫多日的飞鸾跑了回来。轻凤慌忙抹抹自己燥热的脸颊,斜睨着飞鸾取笑了一句:“死丫头,今天刮的是什么风哪,竟然把你给吹回来了!”

    飞鸾却像没听见她的调笑似的,一径盯着轻凤猛看,桃心小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把轻凤弄得莫名其妙:“哎,我说你这是怎么了?大清早冷不丁地冲回来,却一句话也不说,是不是想吓唬我呢?”

    飞鸾依旧不回她的话,又怔忡了片刻,才后知后觉地摇摇头。轻凤简直拿她没辙,伸手捏捏她的脸,装模作样地威胁:“再不跟我说清楚,我就去找那只呆头鹅算账哈!”

    飞鸾听了轻凤的话连忙又摇摇头,长长地吸了一口气,才慢悠悠开了金口:“姐姐啊……”

    “嗯?”轻凤急忙竖起耳朵,听她到底有何话说。

    飞鸾红着脸犹豫了好半天,才对轻凤小声嗫嚅:“姐姐,今早和李公子吃馄饨的时候,我,我吐了……”

    “呃,你吃撑了吗?”轻凤初听之下没反应过来,片刻后才心中一紧,吃惊地睁大双眼盯着飞鸾,期期艾艾道,“你,你吐了?”

    飞鸾心知轻凤已猜着了大概,红着脸点了点头,脸上满是掩不住的欢喜:“姐姐,自从我吞了灵丹,到今天终于可以确定……我怀上他的娃娃啦!”

    这爆炸性的消息让轻凤目瞪口呆。她睁大双眼,盯着飞鸾的肚子看了许久,却哪能看出半点怀娃娃的迹象来?她吞吞口水,结结巴巴道:“你还真是……哎,恭喜啦死丫头,李公子他知道吗?”

    “我,我还没告诉他呢。”飞鸾乐呵呵地摇摇头,“我想给他一个惊喜!”

    这可真是天大的惊喜。轻凤两眼一翻,望着天无奈地长叹一口气——亏她还成天琢磨着给李涵送个啥惊喜呢,谁晓得飞鸾竟神不知鬼不觉,又把她甩开了几条街!

    果然鼬比狐,算个雏啊!她摇头晃脑,啧啧感叹。

    这时飞鸾摇了摇轻凤的胳膊,皱着小脸道:“姐姐,我如今已经怀了娃娃,可宫中的彤史却不曾记录我与皇帝行房,用不了几个月,我这肚子就瞒不了人啦,到时候可怎么办才好呢?”

    轻凤闻言挠了挠下巴,点头道:“这的确是一个问题,咱们得想个法子瞒天过海。唔,不如这样吧,咱们这两天就去找王内侍通融通融,安排你去侍寝,如何?到时候咱们再像上次那样,移花接木、李代桃僵,反正车到山前必有路,总归会有办法解决的。”

    飞鸾听了轻凤这番话,一向乖巧的她这一次却不再言听计从,摇摇头道:“不,我不想再用这样的办法。我在想有什么法子能一劳永逸,让我从此就不用再踏入大明宫呢。”

    轻凤没料到飞鸾这次竟会萌生去意,一时怔愣在原地,无法接受她的想法:“你,你不打算陪我了吗?”

    她有些无措,想着自小陪在自己身边的姐妹,这会儿竟要割舍自己而去,心里就一阵阵地紧揪难过。早知如此……她,她才不会把飞鸾交给那只呆头鹅呢!

    飞鸾温柔地抚摸着自己的小腹,低着头喃喃道:“姐姐,我们以后可以相聚的日子那么多。可李公子却只是一个凡人,他只有几十年的寿命,想想在他百年之后,有多漫长的一段时光,我都无法再见到他。一想到这件事,我就一天都舍不得浪费。”

    飞鸾的话中深意,轻凤又焉能不懂?只是自小在一块儿长大,她即使知道她们将来都会各自寻觅幸福,却想不到飞鸾会先提出与自己离别。这让轻凤不胜唏嘘,在听完飞鸾的话之后,沉默了许久,才不得不点点头:“你说得对。此事若换作我,也一定会这么选择。既然你去意已决,我就想办法送你出宫去。”

    “姐姐……”飞鸾感动地扑进轻凤怀里,滚圆的泪水从眼眶中扑簌簌掉下来——她和姐姐从吃奶的岁数就一直相伴在一起,如今自己犹豫许久做出了这样的选择,姐姐一定会很伤心。可是她舍不得李公子,就像姐姐会为了心上人忽喜忽悲一样,她们妖精坠入情网后,都会这般难以自拔吧?

    “傻丫头,哭什么……”轻凤感慨万千地揉了揉飞鸾的脑袋,叹了一声又道,“此番你离宫不比从前,必须得想个不惊扰凡人、又能全身而退的法子。现在姥姥们那里咱们是回不去了,你为凡人生子,灰耳姥姥要是知道了,非得为你把我的腿给打断了不可!这样吧,我去找找能帮我们的人。”

    飞鸾闻言吸了吸鼻子,抬头怔怔问轻凤:“谁能帮我们呢?翠凰姐姐吗?”

    “不,决不能找她,”轻凤立刻摇起脑袋,两只耳坠直晃荡,“这事被她知道,还能瞒过姥姥们?唔,不如……我还是去找那个臭道士吧,他虽然人有点颠三倒四的,可到底手眼通天、法力高强呢。”

    飞鸾隐隐觉得找永道士有点不靠谱,可她一向对姐姐言听计从,还是乖乖点了头。轻凤性子急,定下了主意便说办就办,当下叮嘱飞鸾留守紫兰殿,由她自己隐身溜出大明宫,往永道士所在的华阳观跑去。

    待到抵达华阳观后,因为天光正亮,轻凤索性就装作一个仰慕永道士的信女,站在观外求见他。永道士得知轻凤不请自来,立刻走出厢房迎接,乐得眯眼笑道:“好久不见呀,小昭仪,今天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

    轻凤看见他得瑟的样子就老大不爽,故意指着华阳观中挂的四神长幡,假惺惺笑答:“这个您还要问我吗?今天刮的一直是北风呀。”

    永道士眉眼弯弯地嗤笑了一声,银线绣的鹤氅歪歪搭在他肩上,在北风中猎猎翻飞:“得啦,小昭仪。你一向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今日你不请自来,是不是有事想求我呀?”

    说罢他将轻凤请入厢房,还挺热心地给她倒了一杯茶。轻凤被永道士一语道破来意,暗暗翻了个白眼,无奈犹豫了半天也找不到借口搪塞,只得很没面子地承认:“对呀……我若有事要找你帮忙,你帮是不帮呢?”

    永道士眉毛一挑,笑得一团和气:“嗨呀,好说好说,如今咱们俩是什么交情?你有事儿,尽管提。”

    轻凤一听此言,立刻打蛇随棍上,毫不客气地开口问:“那什么,你手里是不是有许多灵丹妙药?有没有比如……假死药之类的东西?”

    “啊?假死药?”永道士听了轻凤这要求,颇觉意外,好奇地笑问,“你要那个做什么?”

    轻凤只想解决问题,却不想把飞鸾的事透露给永道士,故意一问三不知,卖关子道:“哎呀,我要那个自然有用处,你就告诉我有没有吧。”

    “嘻,假死药又不是什么稀罕东西,我这里多得是,”永道士将手伸进鹤氅的广袖中摸了几下,竟然掏出许多瓶瓶罐罐,摆在轻凤眼前卖弄,“呐,我这儿有一日醉、百日醉、千日醉,都是假死药,你要哪一个?”

    一日、百日、千日……轻凤在心中盘算了一下,忽然抬起头瞪了永道士一眼,没好气地问他:“难道就没有十日醉吗?”

    这阴险狡诈的家伙,一定是故意的吧?!

    “这个断货了,”永道士无辜地摊手,为自己撇清,“十日醉一向很抢手,我这里才卖到脱销,我何必放着生意不做,故意骗你玩?”

    轻凤想想也有道理,低头算了算日子,觉得一日醉太仓促,千日醉又太夸张,那么就只有百日醉比较靠谱了:“那就来一瓶百日醉吧。嗯,这百日醉,就是吃了以后假死一百天,对吧?”

    永道士自信满满地点头:“那当然了,多一天少一天,都不叫童叟无欺!”

    轻凤闻言心花怒放,垂涎欲滴地从永道士手中接过一只小巧玲珑的白瓷瓜棱瓶,掂了掂,翻来覆去摩挲了许久,忽然又不放心地抬头问:“那个……这个药,对孕妇没什么不利吧?”

    永道士眼珠一转,脸上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放心吧,我这个药安全可口,别说不利,还安胎呢!你尽管拿回去吃就是。”

    轻凤被永道士的话羞得炸毛,立刻义正词严地声明:“这药不是我要吃!”

    “哦,不是你,那就是小狐狐了。”永道士套话成功,满意地摸了摸下巴,“不用问,孩子是那个李玉溪的。”

    “你这臭道士,就不能委婉一点嘛!”轻凤有点替自家妹妹害臊,满脸通红地揉着裙子,扭捏承认,“对,我要假死药是为了飞鸾!哎,她怀了那呆头鹅的娃娃,所以想出宫,和那呆头鹅好好过小日子。不过她到底是天子的妃嫔,正式离宫总得有一个凡人能接受的说法吧?我就想让她用假死药一夜暴毙,然后一劳永逸地逃出宫去,你觉得这个办法如何?”

    轻凤一打开话匣子,不禁也有点兴奋,索性把飞鸾去昆仑山求生子药的事也说了一说。永道士听了一脸坏笑,假装什么都不知道似的,连声感叹:“啧啧,小狐狐她可真是重情重义……李玉溪那小子真是白捡了一个大便宜,也不知道咱们的小狐狐如此牺牲,到底值不值得呢?”

    轻凤闻言,也颇觉不平地翻了个大白眼,酸溜溜道:“值不值得,她都一头栽进去了,我能有什么办法?”说起来这件事的始作俑者也是她黄轻凤,所以有了今天这局面,她也不能抱怨啥。

    “要说办法也不是没有……”永道士轻描淡写地提了一句,接着便对轻凤掌心一摊,露出市侩笑意,“喂,小昭仪,药钱呢?”

    轻凤没想到永道士还留了这一手,茫然地睁大双眼:“啊?你还要药钱?你刚刚不是还说,咱们俩的交情很铁吗?”

    永道士歪在坐榻的凭几上奸笑着,就事论事地教诲轻凤:“交情再铁,这百日醉也是有成本的呀。”

    轻凤就知道永道士不会让自己白落好处,皱着小脸问:“唔,那这一瓶要多少钱呢?”

    永道士伸出一只手指,在轻凤鼻尖前面晃了晃,笑嘻嘻道:“不多呢,一万贯。”

    奸商敲诈!轻凤傻眼,当下只能把药瓶往永道士面前一送,气呼呼地说:“今天我可拿不出一万贯来,你宽限我几天吧,我得花时间去长安城里筹钱。”

    反正京城几个富户的宝库,轻凤可是来去自如,胜似自家的后花园。

    “这可以倒是可以,只是宝货不等人,近来问我买假死药的人又特别多,你不怕等你筹够了钱,它却有价无市?”永道士说罢,忽然又换了一副嘴脸,循循善诱道,“不如咱们打个商量,你若肯答应我的要求,这药我奉送,如何?”

    轻凤心中一动,抬眼瞄着永道士不怀好意的笑脸,警惕地问:“臭道士,你又在打什么鬼主意?”

    “哎,怎么能说是鬼主意呢。”永道士狡猾的狐狸眼骨碌碌一转,摆出一副为轻凤献计献策的赤诚嘴脸,诱惑她,“你难道就不想知道,李玉溪值不值得小狐狐为他如此牺牲吗?正好我这百日醉能让人沉睡三个月,不如咱们借此考验一下那个李玉溪,看他是不是配得上咱们家小狐狐呀?”

    “哎,你这话也在理,得来全不费工夫的感情,谁知道他会不会珍惜呢?”轻凤听了永道士的提议,不禁也有点心动,“你想怎么考验他?”

    “很简单,咱们瞒住他,就让他当小狐狐死了。”永道士奸笑不已,附在轻凤耳边如此这般地说了一通,最后一锤定音,“如果你没异议,咱们就一言为定吧。”

    “不成!那呆头鹅万一伤心欲绝,自寻短见了可怎么办?”轻凤一听就觉得不妥,连连摇头,“就算他没死,只要瘦个半斤八两,回头被飞鸾知道了她也得心疼死,我可不想被她怪罪!”

    “你不答应,那就算了。”永道士立刻从轻凤手里拿回百日醉,收进了自己的袖子里。

    “喂,你成心的是吧!”轻凤瞪起双眼,气呼呼地盯着永道士,“你不帮我,我求别人去。”

    “你能求谁?”永道士托着下巴,笑眯眯地凝视着轻凤,“有我在呢。”话中威胁之意,不言自明。

    “你!”轻凤可算知道了什么叫骑虎难下,她想了想,反正永道士考验的是李玉溪,横竖飞鸾又不吃亏,便两眼一闭,慷他人之慨,“百日醉拿来!”

    “这就对了,所谓情比金坚,一个考验抵一万贯,多划算呀。”永道士带着一脸得逞的坏笑,双手将药奉上。

    拿到不要钱的假死药,轻凤又马不停蹄地赶回大明宫紫兰殿,将百日醉拿给飞鸾瞧,如此这般将药效对她说了一遍,吹得是神乎其神。飞鸾听着也很欢喜,憨憨地望着轻凤笑道:“真好,这样一来我就可以出宫了。不过我要沉睡三个月,时间有些长,我怕李公子他着急呢。”

    轻凤心怀鬼胎,哪能容飞鸾这样犹豫不决,呵呵假笑两声,摸着飞鸾的脑袋安抚道:“哎,不怕不怕,不是还有我嘛?!我会告诉他你只是吃了百日醉,需要假死三个月而已,你还怕他连这点时间都等不及?”

    飞鸾觉得轻凤说的甚是有理,点点头不再犹豫,娇滴滴地对轻凤交代了一句:“那到时候,一切就拜托姐姐你啦。”

    说罢她想也不想,直接拔掉了小瓷瓶上的木塞,脖子一仰,将瓶中的百日醉一饮而尽。

    “啊?!你就这样吃下去啦……”轻凤目瞪口呆地盯着飞鸾,紧张地问她,“感觉怎么样?”

    飞鸾若有所思地咂咂嘴,低头憨憨地看了看手中的小瓷瓶,回答轻凤:“嗯,味道还不错哦,有点茉莉花的香味……”

    话还没说完,她的身子便软软地瘫了下去。飞鸾紧张地叫了一声“姐姐”,轻凤慌忙接住她,握住她的手问:“你怎么了?”

    “我不能动了。”飞鸾躺在轻凤怀里,试着挣扎了一下,身躯却纹丝不动。

    “别害怕,大概是药效发作了。”轻凤抱着飞鸾,陪她说话壮胆,“你就当睡一觉,等醒过来,就可以和李公子长相厮守啦。”

    “嗯,我不能再陪着姐姐了,姐姐……你一个人在宫里……要……”飞鸾越说舌头越迟钝,眼皮也渐渐开始往下垂。

    “我有李涵呢。”轻凤在她耳边轻声道,“你就放心吧。”

    “好……”飞鸾嘴角逸出一丝甜甜的笑,下一刻便双目紧闭,陷入沉睡,很快连呼吸也变得微弱,直至消失。

    轻凤伸手往她鼻子下探了探,不由吓了一跳——果然没一丝活气,要不是心里早就有数,真要被这场面活活吓死。

    “哎呀,没想到药效这么灵!真厉害……”她将飞鸾放在榻上躺好,接着退开了几步,伸手把发髻抓散、一扯衣襟,涕泗横流地号起丧来,“来人呀——来人呀——胡婕妤她,胡婕妤她出事了!”

    闻讯赶来的宫女和内侍们火速冲进紫兰殿时,就看见黄昭仪正躺在地上哭天抢地,而躺在榻上的胡婕妤已是面色青白人事不知,众人不由大惊失色,乱哄哄唬作一团。

    只见大殿中哭的哭、喊的喊,叫太医的叫太医,一时闹了个人仰马翻。轻凤一边捂着脸假哭,一边暗暗透过指缝瞧热闹,心中窃笑不已。

    当御医们从太医院急匆匆赶到紫兰殿时,飞鸾早已面色青灰四肢僵硬,常人望一眼就知道她已经死透,又遑论医术高超的太医们?他们认定假死的飞鸾已经离奇暴毙,连把脉的功夫都省了,直接便吩咐宫人去向李涵报丧。

    轻凤也很配合地倚在榻边,假装哭得精疲力竭,拉长了嗓子喊道:“我苦命的妹妹啊……”

    御医在一旁看得着实不忍,好心劝慰她:“生死有命,还请昭仪娘娘节哀顺变,待会儿我们会仔细查验,尽力找出婕妤娘娘的死因。”

    轻凤闻言,心里咯噔一声,慌忙梨花带雨地抬起头来,问御医:“查验?怎么查?”

    不会是要脱光光验尸吧?万一飞鸾醒来后知道了这事,还不把她给埋怨死!

    “查验需要剖检婕妤娘娘的玉身,此举虽然唐突,但还请昭仪娘娘理解。”御医甚是恭敬地回答轻凤,说出的话却堪比晴天霹雳,将轻凤打击得目瞪口呆。

    千算万算竟漏了这一出!轻凤愣了半天,一个激灵醒悟过来,慌忙扑上前抱住飞鸾僵硬的尸身,嚎啕大哭:“我苦命的妹妹啊,你撒手丢下我,一去不回头……死便死了,如今还不得全尸,你怎么那么命苦啊……”

    心虚加上后怕,轻凤越哭越真,一时竟泪如雨下,令观者动容、目不忍视。

    “昭仪娘娘,胡婕妤猝然薨逝,事情来得蹊跷,必须经过太医院查验才可入殓,这也是对胡婕妤的负责与尊重,所以还请昭仪娘娘您节哀。”御医又出言安慰,这下轻凤更不知如何是好了。

    “唉,我的傻妹妹啊……”你好歹佯装一下不小心落个水啥的,再假死该多好?这么急着喝那百日醉作甚?!“……如今你死得这样不明不白,倒叫我今后如何是好?”

    就在轻凤无计可施之际,却意外地听见殿外传来王内侍的唱礼声,跟着李涵便匆匆走进紫兰殿,在宣过平身之后急切地问:“胡婕妤怎么样了?”

    轻凤一看见李涵到来,便如同遇见了救星,她急中生智地飞扑上前,跪在李涵脚下哀嚎了一声:“陛下!臣妾命不久矣……”

    嚎完她立刻两眼一闭,倒在地上装死。恰好她今日不曾搽粉,此刻装成气若游丝、面如金纸的样子,十分惟妙惟肖。李涵见轻凤忽然昏死在地,以为她是因凄入肝脾而不支倒地,立刻俯身抱起她,急得面色发白:“御医呢?还不过来!”

    轻凤双目紧闭正演得投入,看不到李涵的脸色,只觉得揽着自己的胳膊正在微微发颤,心下不觉一松——情况不错,李涵现在已中了她的苦肉计,事情便有转圜余地了。

    跟着轻凤被抱到一张贵妃榻上——此刻床榻正被飞鸾占着呢,谁都不可能让她与“死人”并排躺着呀——御医为轻凤又是把脉又是按摩,轻凤等了好一会儿才星眸微睁、哀哀苏醒,望着李涵哑声喊道:“陛下……”

    李涵见轻凤醒来,急忙伸手抚摸着她的额头,心有余悸道:“好些没?我知道你与胡婕妤感情深厚,可是人死不能复生,你一定要节哀……”

    轻凤见李涵如此关心自己,一颗心怦怦跳着,差点心猿意马忘掉正事。她急忙稳住心神,两只眼睛可怜兮兮地望着李涵,低声哀求:“陛下,我这妹妹一向身体娇弱,今年接连病了好几场,入秋后身子更是不济,臣妾到处想方设法、求神问药,还是没能让她挨到开春,这都是臣妾的不是。只是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臣妾往昔曾受义父义母所托,答应凡事都要保得妹妹周全,所以还请陛下念在我姐妹二人侍奉陛下一场,赏我妹妹一具全尸吧……”

    说罢她泣不成声,连自己都被这段话给感动了。李涵看着轻凤肝肠寸断的模样,一颗心不觉乱了方寸,情急之下竟忘了后宫礼法,只顾着宽慰她:“谁说要毁伤胡婕妤的身体?爱妃你且宽怀。王内侍,现在就传我旨意下去,胡婕妤因急病薨逝,追封昭容,即日入殓厚葬。”

    天子金口玉言、一言九鼎,这下哪个御医还敢在飞鸾身上动刀?轻凤心下大大松了一口气,不觉对李涵露出一个发自肺腑的笑容,让李涵目光微动,有些动容。

    为了收殓飞鸾,紫兰殿中人来人往,忙乱不堪。李涵便将轻凤带回自己的寝宫,一边悉心安慰,一边又灌了她一碗安神汤。

    这自作自受的滋味,苦得轻凤小脸皱成一团,不禁抽噎着缩在李涵怀里求安慰。

    李涵轻抚着轻凤的鬓发,柔声问道:“现在可好些了?”

    “嗯。”轻凤赶紧点头,生怕一个不好,再被逼着喝药,“臣妾好多了,谢陛下关心。”

    “这两天你就安心住在太和殿吧,紫兰殿那里你只管放心,我既已答应你,就不会准许任何人冒渎胡婕妤。”

    轻凤得了李涵这句承诺,感激地望着他道谢:“臣妾替妹妹谢过陛下。”

    李涵望着眼眶发红的轻凤,不觉心中一痛,缓缓道:“你的心情我明白,今天你为胡婕妤哭诉时,让我想起了皇兄驾崩那一年……”

    轻凤闻言一愣,看出李涵双目中隐藏的痛楚,不禁心虚地嗫嚅了一声:“陛下……臣妾让您伤心了吗?”

    “不是因为你,”李涵无奈地搂紧轻凤,淡淡笑了一下,于无人处,在她耳边哑声道,“这些年,虽然人人都拿我与他相比,称颂我为贤君,可是我始终记得和他一起长大的岁月,记得他遇害时的模样,也记得……是谁害了他。他是我的哥哥,可只怕已没人会相信,我还想着为他报仇……你不许人毁伤你的姐妹,我也曾盼望他毫发无伤,在被扶上皇位那一天,我其实,深深恨着那些人……”

    “陛下!”轻凤抱住李涵,将脸深深埋在他怀里,眼角涌出的泪珠浸湿了他的衣襟。

    对不起,对不起,我骗了你,但我知道你的心愿了,李涵,我一定会助你达成心愿,哪怕拼掉我这一身修为和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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