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科场后,李玉溪与知贡举的官员们一一对拜,随后按照顺序席地而坐,开始进行考试。所有的举子们皆是身穿麻衣,远远地一眼望去,真是纷纷麻衣如雪。他们一日三餐都在贡院内解决,这样长时间疲惫的考试,对身心都是一种非常大的考验。
考试共分三场,分别是帖经,杂文,试策,不过近几十年来,诗赋考试跃居首位,初场诗赋是否合格,已成为决定去留的关键。这样以诗赋为择优选才标准的情况,反映了大唐偃武修文之风,已渐渐渗入到进士科举之中。而进士科也已经由最初设想的政事科,逐渐演变成为文学之科。这三场考试成为大唐进士考试的定制,三场考试每场都会筛选淘汰一批举子,而三场都通过即为科举登第。在分出甲乙等第及名次之后,便会在贡院外张榜公布。
这一场至关重要的考试,李玉溪却一直心不在焉地怔怔发呆。从清晨旭阳初升发放题目,直到傍晚时分,他仍然没有写出自己的科举诗来。渐渐地夜色降临,贡院内仍在考试的举子们纷纷点起了蜡烛——夜试规定只可燃蜡烛三根,以烛尽为限,因此曾有诗人薛能在《省试夜》一诗中写道:
白莲千朵照廊明,一片承平雅颂声。
更报第三条烛尽,文昌风景画难成。
长夜将尽,在第三条蜡烛烧完之前,李玉溪终于从神游中清明过来,提笔写下了自己的科举诗:
天上参旗过,人间烛焰销。谁言整双履,便是隔三桥。
知处黄金锁,曾来碧绮寮。凭栏明日意,池阔雨萧萧。
这首诗诗意颓废,实在不适合在科举应试时使用,很快知贡举的官员就将这首诗判为不合格。李玉溪在得知消息时,却丝毫不觉得难过——也许他的心,早在得知飞鸾离世时,便已跟着变成了死灰。
他面无表情地收拾好行李,跟随同一批被刷下的举子,无精打采地离开了贡院。当他走出贡院时,天上又悄然飘下细雪来。李玉溪没有撑伞,独自踽踽行走在细雪之中,神形颇有些潦倒。此时鸡鸣已过,沿街的早点、茶汤摊子次第开张,李玉溪正神思恍惚地往自己住的崇仁坊走着,冷不防一把伞凑到他的面前,为他遮去了漫天飞雪。
“这么冷的天,天又下着雪,你走路,怎么不撑伞?”
熟悉的声音在李玉溪耳边响起,婉转中带着微微的担忧,如莺歌般清灵动听。李玉溪神色一凛,如遭电殛般回过神来,原本失神的眼睛终于恢复清明,看清了站在自己面前的人。
“你……”他难以置信地伸出手去,却不敢轻易触碰眼前人,怕她只是一个梦幻泡影,轻轻一碰又要消失。然而面前的人却娇憨烂漫地笑起来,先一步抓住了他的手。
“是我,李公子,我回来了……”
李玉溪难以置信地望着眼前人,梦呓般喃喃道:“飞鸾?真的是你?”
飞鸾开心地点点头,连声应道:“是我是我,李公子,我已经醒过来啦!”
她欢快得像只黄鹂,在李玉溪眼前活蹦乱跳,终于使他渐渐放了心,相信飞鸾真的已经复活——这一定是拜永道长所赐,他果然言而有信,将飞鸾救活了!李玉溪顿时激动得无以复加,喜出望外地问飞鸾:“是不是永道长他救了你?”
飞鸾闻言一愣,不大理解李玉溪的话——他这话的意思,是不是说她吃了永道士给的假死药,所以才能从大明宫中脱身呢?如果这样也算救的话,那的确是永道士救了她。于是飞鸾对着李玉溪点点头,又开心地笑起来。
李玉溪又惊又喜,只顾着紧紧握住飞鸾的双手,连伞也顾不得撑,任由蒙蒙飞雪落在自己与飞鸾的发梢上。
“太好了,太好了……”他口中不停重复着,泪珠止不住地冲出眼眶。
飞鸾伸手抹抹他的脸,娇娇软软地柔声道:“哎呀,你的脸好冷。李公子,你是不是刚考完试?考得好不好?”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飞鸾双手的搓揉,李玉溪的脸渐渐红起来,小声对她说:“哎,别提了。我没考好,今年已经落榜了。”
飞鸾听到这个消息,不禁有些难过,皱起眉叹道:“哎呀,那可怎么办才好?”
她一脸认真地发起愁来,李玉溪却喜不自胜地凝视着她,笑得开怀:“管他呢,反正我已经不在乎了。”
“嗯,那也好。”飞鸾点点头,也不问李玉溪为何不在乎,反正她从来都不会反对他的决定,只要他开心就好。
飞鸾仰脸望着李玉溪,发现他比从前瘦了一大圈,猜想他一定是为了考试才辛苦成这样,不禁心疼起来,摇着李玉溪的手问:“李公子,你辛苦了一夜,现在饿不饿?我倒真的有点饿啦,不如一起去吃东西呀?”
她一从梦中醒来,就迫不及待地跑出华阳观找李玉溪,此刻肚子正在咕咕叫呢。
李玉溪听见飞鸾的问话,恰似多年的行尸走肉终于回过魂一般,忙不迭地点头道:“饿,当然饿!走,咱们吃东西去!”
飞鸾应声笑道:“好呀,不过那胜业坊的蒸糕、颁政坊的馄饨、辅兴坊的胡饼、长兴坊的毕罗、长乐坊的黄桂稠酒,你都已经带我吃过了。”
李玉溪笑着点点她的鼻尖,满是宠溺地说:“那又怎样,你死而复生,咱们就算是又活了一遍,所以这些东西,咱们都得再吃一遍!”
飞鸾开心得两眼发光,桃心小脸在冬日暗淡的天光中散发出明媚的光采,用力点了点头:“好!”
当下两人交头接耳了一番,决定去胜业坊吃蒸糕——那是他们第一次在宫外相见时光顾的铺子,自然意义非比寻常。
李玉溪一路上都牵着飞鸾的手,进入蒸糕铺子后,他和飞鸾各点了一客蒸糕,入席坐下相视而笑。这样亲昵地面对面,带着恍如隔世的喜悦,让二人之间甜蜜得如同蜜里调油。李玉溪饮水思源,不胜感慨地对飞鸾道:“这一次,多亏永道长他帮了我们,我对他真是无比感激。不过……我答应过他,如果他可以让你醒来,我就再也不会与你相见,让你随他去终南山修道呢。”
“啊?”飞鸾闻言一愣,对李玉溪这番话大惑不解,苦着脸问,“李公子,你为什么要这样答应他呢?”
李玉溪低下头,惭愧地嗫嚅:“没办法,谁让我本事不济……可只要能让你活过来,我、我情愿和你分开。”
飞鸾慌忙抓住他的手,坚定地摇摇头:“不行,我可不想与你分开。你知道吗,我之所以来找你,就是因为,就是因为……”
飞鸾的脸忽然红起来,一想到接下来要告诉李公子的消息,就羞得抬不起头。好半天后她才拽着李玉溪的袖子,将他拉近自己身边,附在他的耳畔悄悄说了几句话。
这一说不打紧,李玉溪惊得一跳,险些把桌案都给掀了!
“什……什么!”他喜出望外,恨不得把飞鸾抱起来转几圈,却又紧张得不敢轻易碰她,只能坐立不安地再一次求证,“你是说,你……怀了我的孩子?”
飞鸾羞赧地瞧了眼四周的动静,红着脸对李玉溪点点头。
李玉溪高兴得坐不住,诗人的浪漫思维一发散,竟然突发奇想、自作聪明地醒悟道:“难怪永道长他在你醒来后,还让你来见我,他真是一个大好人!”
飞鸾听了李玉溪这句天外飞仙的话,如坠五里云雾——自己高高兴兴地告诉他怀宝宝的事,怎么李公子他又扯上永道士呢?她有些不明白,但是也没有多追问。这时李玉溪却又拉起飞鸾的手,与她亲密地十指交缠,低下头轻声道:“经过这段日子的大喜大悲,我也该大彻大悟才对。所谓功名利禄,不过只是浮云罢了,对我又有什么意义呢?飞鸾,不如我和你一同去终南山吧。”
“啊?”李玉溪的话令飞鸾措不及防,她不由睁大双眼,惊讶地低喊,“你,你想去终南山?”
李玉溪毫不犹豫地点点头,说出自己心里的想法:“对,就像永道长说得那样,我们一同修炼,一起追求神仙之道,不是也很好吗?再者……我只是一介凡人,如果想要更长久地和你相伴,也只有修道这一条路可走,不是吗?”
他不想百年之后,成为她的曾经沧海、过往云烟,所以他要为了她修神仙之术,求一个生生世世的圆满。
李玉溪的话中饱含着矢志不渝的深情,惹得飞鸾眼眶一阵阵发热,她仔细想了想他的提议,觉得既然他不科举,而自己生娃娃的事也不敢叫姥姥们知道,那么去终南山追求长生的确是个好主意。虽然她还是有点怕那个永道士,可是如果有李公子陪在自己身边,她什么问题都不怕!
飞鸾欣然点了点头,对李玉溪柔柔地笑道:“好,我们就去终南山。”
当下两个人高高兴兴地将蒸糕吃完,手牵着手,一路有说有笑地去华阳观见永道士,向他说出未来的打算。
永道士听了他们俩的决定,当然是举起双手赞成,坏笑得两眼弯弯像只狐狸:“哎呀,你们两个能下这样的决心,实在是太让我欣慰了,如果我那全师侄有你们一半的觉悟,我能少操多少心哪!”
飞鸾和李玉溪还来不及作答,这时候就听背后传来一道颤抖的声音,带着即将吐血的憋屈嚷道:“什么?你,你们……辛辛苦苦闹了半天,却要上终南山修道?!”
飞鸾和李玉溪慌忙回过头,就看见轻凤正站在他们背后,脸上露出一副痛心疾首的表情。原来她从昨天开始就待在华阳观内,和永道士一起等候飞鸾醒来,可惜飞鸾儿女情长,一睁眼就抛下姐妹跑去找情郎了。现在好容易等到他们回来,偏又给她带来这样的噩耗,真是让轻凤听得险些吐血。
永道士这厢却是老神在在,一径对轻凤得瑟地笑道:“哎,他们的决定你可不能反对呀,我还等着你啥时候也开窍了,跟着我们一同上终南山算了。”
轻凤白了他一眼,啐道:“去你的,我的真命天子在红尘之中,这天下我最不可能去的地方,就是终南山啦!”
永道士听轻凤说得这般笃定,却是很不正经地嘻嘻一笑,故作神秘道:“小昭仪,话可不能说绝哦。”
这一道一鼬耍着嘴皮子,正吵得不可开交时,就听原本安安静静待在一旁的李玉溪冷不丁开口,满脸认真地望着永道士道谢:“永道长,这次飞鸾能够起死回生、重新醒来,真是多亏了您为她采集天地精华。您的大恩大德,李某今生今世没齿不忘……”
他这一段没头没脑的话,提醒了正在斗嘴的永道士和轻凤——他们俩曾经狼狈为奸,做过一件缺德带冒烟的事,并且这件缺德事还有一堆烂摊子没有解决!
果然就听飞鸾“咦”了一声,满眼疑惑地望着李玉溪,已经半张开小嘴准备问个究竟。
“啊哈——我终于想起来,要送给小狐狐补身子的千年灵芝搁在哪儿了!”永道士忽然扯起嗓子喊了一句,同时指着李玉溪的鼻子道,“李公子,我这里正忙着和小昭仪唠嗑,你去帮我取来吧,就在华阳观第三进厢房的左边,一条抄手游廊走到底,过了廊下垂花门,直接进右手边的耳房,房中桌案上摆着一个木墩子,木墩子上长的那株就是千年灵芝。你直接把灵芝掰下来就行,不必连着木墩一起抱来了。”
“哎?可是我还没感谢完呢……”李玉溪没想到自己的话会被永道士打断,期期艾艾着不肯动身。
“你既然感谢我,不如就用实际行动来报恩嘛!”永道士没脸没皮地讪笑着,一定要指派李玉溪去做这件事,“你若连这点忙都不肯帮,我怎么知道你的感谢是不是真心实意呢,对不对?”
李玉溪觉得永道士的话挺有道理,便也不再推辞,乖乖出门去帮永道士取灵芝。轻凤看着李玉溪傻乎乎地被支开,有些心虚地压低了嗓子问永道士:“你指派他去拿灵芝,拉拉杂杂扯那么一大堆,他能找得到吗?”
“没事,这华阳观他比我还熟。”永道士也压低了嗓子回答,对轻凤使了个眼色,“别操心他了,咱们还有正事要办。现在他和小狐狐两个终于肯上终南山修道,我可不想和他们闹翻,让煮熟的鸭子飞了!”
轻凤心领神会,立刻将飞鸾悄悄拽到一边,对她柔声安抚道:“哎,其实吧,你假死的事,我一直没有告诉李公子哦。”
“啊?为什么?”飞鸾闻言吃了一惊,不解地望着轻凤,有些埋怨地说,“姐姐,当初你不是答应得好好的,说会把这件事告诉李公子,叫他不要担心的吗?”
轻凤一愣,立刻心虚地讪笑:“哈哈哈,话是这样说没错啊,可当时我怕他追究你突然假死的原因,你不是想把怀娃娃的消息留着给他当惊喜的吗?但如果不说明白,我又怕他怪你行事鲁莽,事先不与他商量,所以左思右想啊,就临时变了个说法,把这件事儿给瞒住了。你呢,就把这件事当成一个善意的秘密,千万不要说漏嘴哦。”
轻凤这一番苦口婆心的胡诌,听得飞鸾傻乎乎地直点头,竟也没问轻凤当时到底换了个什么说法,就这么信口答应了下来:“姐姐你说的是,我不会说漏嘴的,放心吧。”
轻凤和永道士同时长吁一口气,不约而同地心想:这傻丫头,真是太好哄骗了。
终南山距离长安只有五十里,离骊山也不远,因此做好决定的当天,飞鸾和李玉溪就依依不舍地和轻凤告了别,回崇仁坊简单收拾了一些行李,带着永道士写的荐信出了城,前往终南山宗圣宫找永道士的师父收留。至此大明宫中只剩下轻凤孤零零一只妖精,虽然也算逍遥自在,但是总归有些寂寞。
日子一晃又过了好几天,某日轻凤照旧在延英殿里陪着李涵与臣下商议政事。她眯着眼趴在金银错铜鹤香炉下,被热气烘烤得昏昏欲睡……连篇累牍的政事真是催眠最佳利器!当轻凤从一场小睡中醒来,她一个激灵睁开眼睛,才发现殿中的大臣们都已散尽,只剩下了李涵和宋申锡两个人。
“陛下这份密旨,微臣一定会亲手交给京兆尹王大人。”
轻凤亲眼看着宋申锡将一份诏书藏进袖中,心中暗想:这次李涵竟拟了一道密旨,他想做什么呢?可恨自己不争气,竟然一不小心睡着了,完全没听见他们之前说了什么啊!
“此人应当可靠吧?”李涵似乎有点不放心,坐在御榻上颇有疑虑地问。
“陛下放心,王大人与微臣相交已久,是个忠实可信之人。”
宋申锡笃定的语气,让李涵面色一松,眉宇之间染上几分喜色:“有劳宋爱卿促成此事,待兵力齐备,为大唐除去阉宦之祸。”
“陛下有命,微臣万死不辞。”
趴在香炉下的轻凤偷听到这里,觉得自己总算有点明白状况了——原来李涵这是准备行动,除去花无欢了吗!上回借着火珠的由头,王守澄差一点就成功除掉他了,老天保佑,这次可一定要顺利啊!
轻凤不由兴奋起来,恨不得也能为李涵做点什么。她苦苦思索了好一会儿,忽然醍醐灌顶,豁然开朗地自语道:“哎呀,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我呀,应该到兴庆宫去看看才对,若是发现什么,也好提醒李涵。”
说着轻凤便撒开腿溜出延英殿,一鼓作气跑到了兴庆宫的花萼楼。这一次,她恰好看见翠凰附身的杜秋娘正在接受漳王的问安。那漳王年纪不大,尚未弱冠,可是举止间进退有礼,笑容又温文尔雅,看上去十分可亲。
他穿着一身洁白的亲王常服,整个人被衬得玉树临风,钟灵毓秀。轻凤在他身上依稀看到了昔日李涵的影子,心里暗想:“这位就是漳王李凑吧?李涵的异母弟弟,怪不得也这样优秀呢。不过,作为皇帝的弟弟,太优秀可不是什么好事呢。”
她多留了一个心眼,趁着翠凰还没有发现自己,凭着灵敏的嗅觉,在兴庆宫中迅速找到了漳王的宫室。
漳王住的宫殿看上去并不华丽,不过他只是个尚未弱冠的大男孩,宫室朴素点也并不令人感到意外。轻凤倒是在他的宫室里看到了许多卷册和简牍,案上还有写了一半的文稿,轻凤随手翻了翻,发现文稿中的内容是君臣间的问策。
“呃,也不知道他写这个的时候,是把自己代入哪个角色哦?”轻凤先是自言自语,却忽然在刹那间恍然大悟,讶然惊呼,“天哪,难道他们把他当皇帝来培养吗?这可是件了不得的大事!原来如此……这个漳王就是花无欢和杜秋娘押的宝呀!”
轻凤发现了这个秘密,心中大骇,刚想撒腿开溜,冷不防头顶上响起一道凉薄的讥嘲:“你还敢来兴庆宫,真是好大的胆子。”
轻凤头皮一炸,意识到自己被翠凰抓了个正着,慌忙亮出利爪往上一划,想先发制人找机会脱身。可惜她根本就不是翠凰的对手,贸然出击的右手不但没有碰到翠凰的衣角,连手腕都被一股怪力紧紧扼住,将她整个人向上提了起来。
整条右臂传来一阵剧痛,疼得轻凤龇牙咧嘴,忍不住大叫:“救命啊!救命啊!”
翠凰仿佛听见笑话似的,紧抿的双唇挑起一个微弯的弧度:“你指望谁来救你呢?”
已经被提到半空的轻凤双眼圆睁,脸色惨白地瞪着翠凰,像思考她的问题般愣了片刻,突然撕心裂肺地叫起来:“臭道士,救命啊!臭道士快来,我知道你能听见!”
翠凰听出她在向谁求救,脸色一变,还没来及做出反应,只见宫室之中骤然云气氤氲,从中露出一张雌雄莫辨的绝艳脸庞。
“啧,小昭仪,你这唱得又是哪一出啊?”永道士在云中托着下巴,饶有兴味地欣赏着轻凤的惨状。
“少废话,还不快救我!”他幸灾乐祸的眼神让轻凤又气又恨,却又不得不求他。
永道士兀自笑吟吟地望着轻凤,中途只淡淡瞥了翠凰一眼,目光中的警告之意便让翠凰浑身一冷,以最快的速度放开轻凤,消失在永道士眼前。
“呵呵,逃得倒挺快。”永道士姿势不改,仍是一副瞧热闹的悠闲模样。
轻凤扑通一下跌落在地,疼得“哎哟哎哟”直叫唤,冲还在优哉游哉的永道士发脾气:“你怎么还不紧不慢地干看着,快带我走啊,没听见漳王的脚步声吗?”
“知道啦,急什么,”永道士袖子一卷,把轻凤捞上云头,转瞬间便与她一同出现在长安城上空,“这不就出来了嘛。”
“还是你厉害,”轻凤长舒一口气,浑身散了架似的瘫在云上,对永道士说,“劳驾送我回紫兰殿,我太疼,没法隐身了。”
永道士一脸同情地看着她,啧啧感叹了两声:“小昭仪,我问你啊,没事你又上兴庆宫惹那青狐作甚?”
“我?”轻凤看了他一眼,一脸正直地回答,“我在宫斗啊。”
“宫斗?”永道士噗嗤一声,毫不客气地大笑起来,“哈哈哈,你逗我?妖精和妖精打架,叫宫斗?”
“喂喂,笑两声就行了啊!人家在说正经的呢!”轻凤白了他一眼,“我也想正常的宫斗啊,可是谁叫翠凰法术那么强,偏偏还站在我的死对头那边呢!”
“你的死对头是谁?”永道士笑着问。
“还不就是内侍省那个花无欢。”轻凤冷哼了一声,忽然两眼骨碌一转,将主意打到了永道士身上,“要不,你帮我灭了他?”
“用法术吗?”永道士摸着下巴思考着,“不是说好了要宫斗吗?你这是犯规啊。”
“是翠凰先犯规的!”轻凤据理力争。
“也对,我可以帮你啊,”永道士继续摸着下巴思考,越想越美,“至于报酬嘛……是我带着你回终南山呢?还是你跟着我回终南山呢……”
“都不行!谁要去终南山啊!”轻凤对永道士的幻想嗤之以鼻,“我这辈子已经在山里住够啦!”
“好好好,我知道啦。不过,一条人命的代价可是很高的。”永道士意味深长地望着轻凤,提醒她,“好歹是修炼了几百年的妖精,你心里有数吧?别宫斗不成,把自己栽进去。”
“我知道我知道,我又不傻,有损修为的事我肯定不做,”轻凤不耐烦地掏了掏耳朵,忽然灵机一动,双手合十、两眼发光地望着永道士,笑得万分谄媚,“不伤人性命,保人性命总可以吧?你那些续命物、护身符啊什么的,随便送我两个好不好?不用多厉害,能防御翠凰的法术就行。”
“能防御那青狐的,可不是一般之物啊。”永道士眯着眼睛,笑嘻嘻地望着轻凤,“也罢,就送你两个。”
说罢他往袖中摸了摸,掏出两个红色打着缨络的护身符,递给轻凤。轻凤如获至宝地接过护身符,在心里盘算了一下,故意一脸崇拜地望着永道士问:“你这袖子里到底有多少东西啊?”
“袖里乾坤大,你想要什么,我这里应有尽有。”永道士得意洋洋地对轻凤自夸。
轻凤吸了一下口水,与永道士讨价还价:“那这护身符,你再送我两个?”
“小昭仪,你还真是贪得无厌啊。”永道士打量着轻凤,连声笑道。
“我又不是为了给自己,”轻凤红着脸替自己辩解,“有翠凰在,我根本施展不开手脚,投鼠忌器你懂不懂?”
“你啊,可真有意思。”永道士在云端托着下巴,凝视着轻凤的一举一动,澄澈的眼眸中映着一只倔强的黄鼬,“拿去,尽情玩吧。”说着他从袖中又掏出两只护身符,宠溺地送给了轻凤。
与永道士分别后,轻凤回到紫兰殿,将四只护身符在床榻上一字排开,伸出一根手指挨个清点:“李涵的,小猴子的,王内侍的……再给王守澄一个,免得他被翠凰灭了。”
这泱泱大明宫里,要保的人也就那么几个。
轻凤轻轻叹了一口气,袖着三只护身符离开紫兰殿,循着李涵的气味寻去。
须臾,轻凤来到太和殿外,远远望见了王内侍,立刻笑逐颜开地迎了上去:“王公公,圣上在殿中吗?”
“在呀,”王内侍呵呵笑着,对轻凤行了一个礼,“卑职见过昭仪娘娘,不知昭仪娘娘驾到,有何贵干呀?”
“王公公,我有好东西送你!”轻凤从袖中摸出一只护身符,对王内侍晃了晃,怕他不拿这个当一回事,老脸皮厚地说,“我自己做的,你可要随身带着啊。”
“哎哟,这可折煞卑职了,”王内侍慌忙打躬作揖,接过护身符,赞不绝口,“昭仪娘娘真是好手艺,都赶上华阳观的贡物了。”
“咳咳,”轻凤尴尬地咳了两声,又拿出一只护身符递给王内侍,“我替鲁王殿下也做了一只,你代我转送给他,好不好?”鲁王就是李涵的皇长子李永,今年正月刚刚受封。
王内侍点头答应,接过护身符:“卑职代鲁王殿下谢过娘娘。不过昭仪娘娘啊,请恕卑职一问,您给卑职都做了护身符,那一定也替圣上做了吧?”
“那当然呀,”轻凤狡黠地一笑,凑近了王内侍,低声向他撒娇,“我想亲手将护身符送给圣上呢,王公公,您可得替我美言几句呀。”
王内侍听了轻凤的央求,笑了两声,乐呵呵地对轻凤道:“昭仪娘娘呀,您可真是个活宝。卑职明白您的心思,一定帮您将话送到!”
轻凤得了王内侍这句承诺,立刻喜不自禁地向他道谢:“多谢王公公!”
许是王内侍回去帮轻凤说了好话,当天晚上,李涵竟真的钦点她侍寝了。轻凤只觉得天地间一刹那春意融融,她赶忙精神抖擞地梳妆打扮,只用朴素的白衣和银首饰,将她衬得如同一朵娇俏的玉兰,俗谓“要想俏,三分孝”,此话真是半点不假。
好容易捱到傍晚时分,轻凤迫不及待地登上凤舆,由内侍们抬着,前往李涵的太和殿侍寝。
这一夜的风流旖旎,自不消言说。就在云收雨歇,两情缱绻之际,轻凤的手探出锦帐,在满地的衣物间摸索了好一会儿,小指才勾住一只护身符,将它拎上龙榻,呈给李涵:“陛下,这是臣妾给您做的护身符。”
“是吗?”李涵接过护身符,拿在手里细看,觉得十分玲珑可爱,“多谢卿卿这份心意,为何忽然赠我这个?”
“因为陛下也送过臣妾长命缕呀,”轻凤扬扬手腕,望着李涵笑道,“长命缕配护身符,恰是一对。臣妾愿陛下长命百岁,万事无忧。”
“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李涵语调慵懒地笑道,“凡事不可强求。”
“即便如此,陛下不是也有许多心愿,哪怕再难也想达成嘛,”轻凤依偎在李涵怀里,犹豫了好一会儿才鼓足勇气,抬头问他,“陛下,您最近……是不是做了一个很大的决定?臣妾也想助您一臂之力呢。”
“黄昭仪,”李涵遽然皱眉,说话声音也冷了下来,“你什么都不知道,休要捕风捉影。”
轻凤听出李涵语气不悦,却依旧不依不饶,目光在夜色中闪闪发亮地盯着李涵道:“臣妾知道的,内侍省花少监,平素培植亲党、攘权夺利,势力已然坐大,不可不除。他这个人惯会挟势弄权,为人居心叵测、阴险狠辣,陛下您决不能姑息此人,养虎为患……”
李涵皱眉听到此处,已是气血翻涌,心绪难平——无论他多么偏爱眼前这位女子,他对轻凤热衷于干政的态度始终忧心忡忡,毕竟史书中有过太多悲惨的教训,对于她,他不能因为心中这份独一无二的眷恋,就不分青红皂白地尽情去宠溺。
如果仅因为一份宠溺,就去纵容她恣意妄为,到头来只会害了她,也害了他自己——自古后宫之中,有野心的女人无论再可爱,最后也会变得面目可憎,留不得也守不住。
他知道她的话并没有说错,但他不会听从她的建议,去铲除花少监那一方的势力——这股势力现在对他还构不成威胁,相反的,他正需要这股势力来牵制住王守澄一党,就像宋尚书所建议的那样。所以他并不介意暂时姑息花无欢,甚至这种姑息,某种程度上也的确有必要……
“这是我的事,你记住了,”李涵起身系好衣襟,冷冷对轻凤道,“我会铲除他,但这些事,必须、也只有我能做。你不准再动任何心思,就安分守己地住在紫兰殿里,日日平安无事,对我而言就是最好的安慰了,你明白吗?”
轻凤知道李涵已经生气,可她急于让李涵明白自己的想法,于是慌忙下榻跪在李涵脚边,再次大胆进言:“陛下,臣妾明白您的苦心,也知道自己不该过问政事,但臣妾知道去除阉党、还权于君,是陛下您长久以来的心愿,而臣妾比您能想象的要坚强,绝不会给您添乱的……”
“想象、想象,你要我想象什么!”轻凤情急之下使出的激将法,成功激起了李涵的怒意,却丝毫不能使她的进谏生效,“你要我想象你被居心叵测的人告发,以你干政弄权为由,逼我舍弃你吗?!”
“臣妾不是这个意思……”轻凤望着面色铁青的李涵,咬着牙摇摇头,只觉得周身发冷。
李涵一向温煦的眼眸狠狠瞪着轻凤,握成拳的双手颤动了好一会儿,才咬牙切齿地低声道:“我姑且饶你这一次,今后不可再犯,退下吧。”
轻凤张开嘴还待说什么,李涵却已经唤来王内侍,径自下令:“送黄昭仪回宫。”
轻凤一时无计可施,只得无奈地跟着王内侍离开太和殿,一路上挨了他好一顿数落:“昭仪娘娘啊,不是卑职说你,圣上那么好的脾气,竟也能被你气成这样!你看看后宫那么多侍寝的嫔妃,有哪一个在半夜里被圣上赶出来过?”
轻凤心中暗暗着恼,忍不住也跟在王内侍身后哀声叹气,愤愤不平地心想:唉,他和大臣们在一起的时候,明明是一副虚心受教的模样,为什么在面对她的时候,却这么刚愎自用,不肯接受她的好意呢?
唉,看来她这一次想要成功,必须得剑走偏锋、另辟蹊径了。
回到紫兰殿,轻凤见离天亮还早,索性袖着最后一只护身符,悄悄隐身离殿,去找王守澄。
戒备森严的神策军对于神出鬼没的黄昭仪,非常吃惊,却摸不着任何头绪。轻凤看在眼里,心中嗤笑——虽然不得不利用你们凡人,但到底我是堂堂骊山的妖精,哪能让你们一眼就看穿?!
一路弯弯绕绕拐进王守澄的密室,轻凤见到了座上的王守澄,还没来得及寒暄,就见他很热情地向自己招呼:“昭仪娘娘驾临,老奴没法起身恭迎,还请娘娘恕罪。但不知娘娘每次夤夜前来,是如何通行的呀?”
“妾身自然有妾身的办法,大人无须担忧,”轻凤在王守澄面前坐下,从袖中掏出一只护身符,随手丢在桌案上,“妾身这里有一只护身符,挺灵验的,特意赠给大人,请大人笑纳。”
王守澄看了护身符一眼,暧昧地笑了笑,一边伸手拿过护身符,一边咳喘着道谢:“昭仪娘娘赐的宝贝,老奴可一定要仔细收好,才不辜负昭仪娘娘专程跑这一趟。”
“妾身此番前来,也不光是为了送这个东西,”轻凤厌恶地瞥了他一眼,皮笑肉不笑地说,“妾身是有话想告诉大人,圣上准备对花无欢动手了,大人这里也上些心,必要时帮着圣上,断不会少了大人的好处。”
“哦?”王守澄闻言,目中狡色一闪而过,不动声色地问轻凤,“圣上的计划,昭仪娘娘又是如何得知?”
轻凤当然不可能告诉王守澄真相:“妾身自然有妾身的办法。”
“娘娘若不便透露,也不打紧,”王守澄脸上浮起一团祥和的笑容,“不过娘娘具体还知道些什么,可否仔细对老奴说说?老奴也好全力配合圣上,一举铲除那个花无欢。”
“我知道的也不多……”轻凤苦起小脸,搜肠刮肚地回忆着,“什么京兆尹,王大人……”
“可是那个京兆尹王璠?”王守澄立刻追问。
轻凤瞅了王守澄一眼,迟疑地点头:“大概吧。”
“老奴明白了,多谢娘娘,”王守澄沉吟片刻,望着轻凤缓缓笑道,“老奴一定全力以赴,定不负娘娘期望。”
“那就好。不瞒大人说,无论这宫内宫外,妾身都有些能耐,”轻凤此刻傲然一笑,对王守澄道,“若有什么地方需要妾身出力,大人可以直言。”
王守澄闻言轻轻咳嗽了两声,招招手,先令手下的两名小黄门服侍黄轻凤吃茶驱寒。待到吃完茶食,王守澄屏退了左右,等密室内只剩下他们老少二人时,才缓缓开口对轻凤道:“上次遗失火珠之事,老奴功亏一篑,让那花无欢得以脱身。这次若还想对他发难,必须要有确凿的物证,才能确保万无一失,在这点上,不知昭仪娘娘是否帮得上忙?”
“别的不好说,这点大人倒是找对人了,”轻凤胸有成竹地一笑,望着王守澄问,“大人想要什么物证?”
“不知娘娘可熟悉兴庆宫的漳王?据老奴所知,花无欢这些年来四处钻营,都是在替那个杜秋娘卖命,只为拥立漳王罢了。”王守澄慢条斯理道,也想试探试探轻凤的深浅,“只要娘娘能搜罗到一些证据,老奴这里就好办了。”
轻凤不紧不慢地从案上食盒里拈起一颗新罗松子,剥开丢进嘴里,嚼得满口香甜:“大人放心,此事包在妾身身上。”
“多谢昭仪娘娘。”
密谈至此,皆大欢喜,密室扑朔迷离的烛光里,两个狼狈为奸的人相视而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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